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本句要着重弄清的两个关键词是“菩萨”与“深般若波罗蜜多”。

  据《佛学大词典》:“菩萨,菩提萨埵之略称。菩提萨埵,梵语bodhisattva,巴利语bodhisatta。又作菩提索多、冒地萨怛缚,或扶萨。意译作‘道众生’、‘觉有情’、‘大觉有情’、‘道心众生’。意即求道求大觉之人、求道之大心人。菩提,觉、智、道之意;萨埵,众生、有情之意。与声闻、缘觉合称三乘。又为十界之一。即指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修诸波罗蜜行,于未来成就佛果之修行者。亦即自利利他二行圆满、勇猛求菩提者。对于声闻、缘觉二乘而言,若由其求菩提(觉智)之观点视之,亦可称为菩萨;而特别指求无上菩提之大乘修行者,则称为摩诃萨埵(梵mahsattva ,摩诃,意即大)、摩诃萨、菩萨摩诃萨、菩提萨埵摩诃萨埵、摩诃菩提质帝萨埵等,以与二乘区别。”

  这段释文,言简意赅,但相对于佛教知之较少者来说,有些地方还需辨析一下。

  我们就从菩萨与其他的佛教修道者声闻、缘觉的区别谈起。

  释文说:“对于声闻、缘觉二乘而言,若由其求菩提(觉智)之观点视之,亦可称为菩萨;而特别指求无上菩提之大乘修行者,则称为摩诃萨埵(梵mah sattva ,摩诃,意即大)、摩诃萨、菩萨摩诃萨、菩提萨埵摩诃萨埵、摩诃菩提质帝萨埵等,以与二乘区别。”

  声闻,是指在有佛之世,从佛处亲闻道法而开悟证果者,其最高果位为阿罗汉,也就是断烦恼者。众生最大的烦恼是生死烦恼,阿罗汉断烦恼,就是断除生死烦恼,佛教叫得“漏尽通”,这是“三明六通”——修行者神通中最高、最难得的神通;按世俗谛(世俗大众容易接受的言说方式)说,就是从此不落六道轮回。缘觉,又称独觉,是指在无佛之世,凭自己的思考、修证,悟到了解脱烦恼的道理,其最高果位为辟支佛。

  菩萨是“自觉觉他”者,自己先有了觉悟,然后孜孜不倦地去使他人觉悟,有点像世间的教师。所以,释迦牟尼佛的十号(十种称号)中,有一称号就是“天人师”,天道与人道众生的老师。经常有学佛者问,菩萨果位与阿罗汉果位是怎么个关系。《华严经》中说,阿罗汉相当于六地菩萨果位,辟支佛相当于七地菩萨果位。我综合其他经中所说,理解为,声闻果位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学历、学位,大专、大本、学士、硕士、博士;菩萨果位(如十地)相当于职称。学历、学位,只是说明他掌握了多少知识;职称则代表他参加工作后的实际能力。本科毕业、学士学位,如果做大学教师,就有助教职称;硕士毕业当大学教师,则有讲师职称;这就是说阿罗汉相当于六地菩萨果位,辟支佛相当与七地菩萨果位的意思。

  但学历学位、职称职务,终究是身外之物,靠它们来标志的价值,还不是真正的价值。我们介绍鲁迅、巴金,用不着冠以“著名作家”、“大师”等称谓、头衔,而介绍时必称“著名”、“大师”的,往往既不“著名”,更不“大”。所以成佛后,再不能以任何果位称之、衡量之,佛是无果位的,也是最高果位。有邪说称佛有几等。《楞严经》中说:“又善男子,受阴虚妙、不遭邪虑、圆定发明三摩地中,心爱绵,澄其精思,贪求契合。尔时,天魔候得其便,飞精附人,口说经法。其人实不觉知魔著,亦言自得无上涅槃。来彼求合善男子处敷座说法,其形及彼听法之人,外无迁变,令其听者未闻法前心自开悟,念念移易,或得宿命,或有他心,或见地狱,或知人间好恶诸事,或口说偈,或自诵经,各各欢喜,得未曾有。是人愚迷,惑为菩萨,绵爱其心。破佛律仪,潜行贪欲。口中好言,佛有大小,某佛先佛,某佛后佛,其中亦有真佛、假佛,男佛、女佛,菩萨亦然。其人见故,洗涤本心,易入邪悟。此名魅鬼,年老成魔,恼乱是人。厌足心生,去彼人体,弟子与师俱陷王难。汝当先觉,不入轮回。迷惑不知,堕无间狱。”对照经文,正邪自辨。

  《佛学大词典》的这段释文说的是,声闻乘、缘觉乘的得道修行者,从广义上说,都是“菩萨”。但佛教中说到大乘(菩萨乘),说到三乘分别(大乘,菩萨乘;中乘,缘觉乘;小乘,声闻乘),所指菩萨,则是菩萨摩诃萨(大菩萨)。按《华严经》等经论中说,八地以上菩萨,方能称大菩萨。菩萨乘,是指大菩萨所修行法。大菩萨所修行法是什么呢?这就引出了本句另一个关键词,也是理解本句的难点、理解本经的重点所在,“深般若波罗蜜多”。

  我看到的近代白话《心经》讲解,多有把“行深”连读,如斌宗和尚说:“行是观行、功行,指修行方面说(行,有小乘行——修四谛、十二因缘求证罗汉、辟支佛果者谓之小乘行。大乘行——修六度万行,普度众生,求证佛果者谓之大乘行。渐次行——依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以至等觉、妙觉、次第修习者谓之渐次行,亦名遍成行。圆顿行——依圆教法门于诸位中随修一行,即具一切行,此为圆行亦名顿成行。行深般若是属这一门的)。深对浅言,是表示功行的超越。如修‘人空般若’(亦名共般若),但破我执,未破法执,但见于空不见不空,这是声闻、缘觉及不但见权教菩萨所共修的,叫做行浅。修‘法空般若’(亦名不共般若),既破我执,又破法执,空,又见不空,以至空空,如是则三惑圆断,二死永亡,证入中道实相第一义空,这是大乘菩萨所独修的,名为‘行深’。”

  美国“如是禅”的导师东北说:“行是越来越离开你的梦。所以这个行是断,是止。刚才说它不是断,现在说它是断。刚才说它不是止,现在说它是止。行是量变。行是努力,行是争取,行是修,但是这些都是形容词。行是断,行是爱,行是善,这个行也恶。这个恶就是你不管人间的事。对于一些很执着于现实的人,会认为你这很自私,你这是个很恶的行为。深是质变。深是深度,深刻,深入。深是能所两忘,深是色空不二。深就是在行的基础上,你已经有个突破。深是飞越,深是解脱,深是清净无染,深就是那个进入。所以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深就是那个涅槃,深就是成道。深就是无上的观照,不照而照,无所不照。深就是慈悲,深就是光明,深就是最后的达成。深就是那个最高的、最纯的。”

  法真和尚说:“行深即能照见五蕴皆空,而度尽一切的困难苦厄。”

  广超法师说:“‘行深’是指什么?佛法说被烦恼遮盖了慧心,所以被世间种种事物所迷惑。我们不知道烦恼有多深,不去看它,只看外界的世间……所以观自在菩萨要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就是要修行很深的智慧,为什么?因为烦恼垢厚,智慧就被盖到很深的底下;如果烦恼很轻薄,智慧就不用很深了。”

  以上种种,作为方便说法,也无违宏旨。但作为文本注解,则欠妥。唐代般若共利言等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说:“尔时,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告具寿舍利子言:舍利子,若善男子、善女人,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时,应观五蕴性空。”唐代法成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摩诃萨答具寿舍利子言:若善男子及善女人,欲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者,彼应如是观察……”《敦煌遗书·异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说:“观自在菩萨摩诃萨答具寿舍利子言:若善男子、善女人,欲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辽国智慧轮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众中有一菩萨名‘观世音自在’,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时,照见五蕴自性皆空。”宋代施护《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经》:“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在佛会中,而此菩萨摩诃萨已能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观见五蕴自性皆空。”可见应“深般若波罗蜜多”连读。

  “深般若波罗蜜多”即“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什么是“深般若波罗蜜多”?

  唐代法藏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略疏》中说:“谓般若妙行有其二种。一浅,即人空般若;二深,即法空般若。今简浅异深,故云行深般若。”

  圣一法师说:“但这个‘深’字很重要,大乘称为深般若,小乘称为小般若,我认为这个深般若是大乘的般若,般若必定深,我们念佛,佛从何处出呢?你要看!越看越深,绝不容易看到底,所以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们看这个念佛是谁,亦无有来处,惟有看他从那个地方出,就从那个地方直看下去。诸法无有来处,是故看不到来处,若有来处,如来便不是无所从来,而是有所从来,既然如来无所从来,佛号亦无所从来,既无来处,便是深,是故甚深般若无底。虽然看不到佛号从何处来,但已入了另一世界,而这个浊恶世便空了,无论你看甚麽,看念佛是谁、看自己拜佛、看自己讲话、看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一切法都无来处,甚深!甚深!故般若称为深般若。”

  净空法师说:“凡夫心不清净不平等,菩萨是觉悟的人,在一切顺逆境中修清净心平等心,以究竟圆满的智慧,行甚深境界的般若。深对浅而说,在经教中有浅深二种:第一类人空般若,破除我执,但见于空,不见不空,此罗汉、辟支佛、权教菩萨三乘所修的,谓之共般若,贤首家称为大乘始教。第二类法空般若,不但人我空,法我亦空。更进一步破了法执,不但见空,又见不空,此与前面三乘人所见所悟的不同,称为不共般若,亦即圆教初住以上菩萨所证的,教下谓之实教菩萨,包括大乘的终教、顿教、圆教。观自在菩萨所证的即深般若波罗蜜。”

  以上说法都不错,但我觉得相对现代人对佛教的知识,还需进一步展开。

  一般经都说六波罗蜜,又称菩萨六度行;《华严经》、《大般若经》等则说十波罗蜜,在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等六波罗蜜之上,又说方便、愿、力、智等四波罗蜜。而且将这十波罗蜜与十地菩萨的修行对应来说,每一地菩萨主修一波罗蜜。初地(欢喜地)菩萨“十波罗蜜中檀(布施)波罗蜜增上,余波罗蜜非不修行,但随力随分”;二地(离垢地)菩萨“十波罗蜜中持戒偏多,余非不行,但随力随分”;三地(发光地)菩萨“十波罗蜜中忍辱波罗蜜偏多,余非不修,但随力随分”;四地(焰慧地)菩萨“十波罗蜜中精进偏多,余非不修,但随力随分”;五地(难胜地)菩萨“十波罗蜜中禅波罗蜜偏多,余非不修,但随力随分”;六地(现前地)菩萨“十波罗蜜中般若波罗蜜偏多,余非不修,但随力随分”;七地(远行地)菩萨“十波罗蜜中方便波罗蜜偏多,余非不修,但随力随分”;八地(不动地)菩萨“十波罗蜜中愿波罗蜜增上,余波罗蜜非不修行,但随力随分”;九地(善慧地)菩萨“十波罗蜜中力波罗蜜最胜,余波罗蜜非不修行,但随力随分”;十地(法云地)菩萨“十波罗蜜中智波罗蜜最为增上,余波罗蜜非不修行”。

  按照佛教的说法,菩萨从初发心(最初发愿,立志成佛)开始,要经历三无量阿僧祇劫(这是一个若以年来表示非常大的数字,在以后将略为介绍),修到入地,是第三无量阿僧祇劫的事。全部的修行历程,三分已去其二。而且到进入第二地(离垢地)之后,就不退转了,称为不退转菩萨(音译“阿鞞跋致”)。就是说,在此以前的菩萨修行,虽然总的方向是明确的,但道路是曲折的,是螺旋式上升,而到二地菩萨以后,累世修行就是直线上升了。到得声闻阿罗汉果,就相当于六地菩萨。如果前进的速度是平均的,那么,第三无量阿僧祇劫也走过一半以上的路程了。六地菩萨修行偏多的是般若波罗蜜,可见所指“般若波罗蜜”并不超于声闻果位的“断烦恼”境界,是浅般若波罗蜜多、共般若。《大般若经·初分学观品第二之二》中说:“舍利子,诸菩萨摩诃萨如是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除诸佛慧,一切声闻、独觉等慧所不能及,以不可得空故。所以者何?是菩萨摩诃萨于名、所名俱无所得,以不观见无执著故。舍利子,诸菩萨摩诃萨若能如是修行般若波罗蜜多,名善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从这段经文可知,浅般若波罗蜜多与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之差别,首先在“有相”还是“无相”,此相是指“法相”,而非“我相”。

  关于“法”的概念,拙著《还吾庄子》中对此有一番辨析,转录如下:

  “法”是佛教中一个重要概念。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中说:“法字义,略当于中文物字之意。(略当之言,显不全肖,后皆准知。)中文物字,乃至普遍之公名,一切物质现象,或一切事情,通名为物。即凡心中想像之境,亦得云物。物字亦恒与事字连用,而曰物事或事物。物字所指目者,犹不止于现象界而已,乃至现象之体原,即凡云为万化所资始,如所谓道或诚者,亦得以物字而指目之。如《老子》云:‘道之为物。’《中庸》云:‘其为物不二。’皆以物字指目实体也。故中文物字,为至大无外之公名。佛书中法字,与物字意义相近,亦即至大无外之公名。如根尘曰色法,了别等等作用曰心法,(等等之言,谓诸心所,心所后解。)又万法之实体,即所谓真如者,亦名无为法。《十力语要》卷第五十九页至六十三页,《答赖振声谈法字义》一书,学者不可不读。”熊十力把“法”条目列为《名相》一书的第一条,又在条目结束处特别关照后学者要去读他的另一篇专论“法字义”的著作,可见“法”的重要。另一位俄国著名佛教学者舍尔巴茨基在其代表作《小乘佛教》一书中,更是把“法”作为小乘佛教的核心观念。他在《序论》中说:“事实上,这中间至关重要的只有一条,亦即是‘法’这一术语在佛教中具备的特有意义……作为对盖格教授夫妇的这部极有价值的论集的补充,我们因而建议应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也就是针对这一‘法’的概念,就公认以之作为基石的体系加以简明的叙述。”舍氏把“法”定义为“存在的诸元素,诸元素间的因果联系以及永远熄灭其因果性的方法”。但是,熊氏与舍氏两位虽然这么重视“法”,却还是误解了“法”的含义,原因在于他们未能充分意识到佛教哲学从生命出发这一基本立场,未能充分领会东方哲学的生命特性。关于这一点,此处不能展开详论,简而言之,“法”虽然是个“普遍之公名”,相当于西方哲学所说之范畴,但既不是“元素”,也非“略当于中文物字”,是佛教从生命角度立言而拟的迥异于西方哲学概念的一个范畴。《唯识论》说:“法谓轨持。”《唯识论述记》说:“法谓轨持。轨谓轨范,可生物解;持谓任持,不舍自相。”《俱舍论光记》说:“释‘法’名有二。一能持自性,谓一切法各守自性,如色等性常不改变;二轨生胜解,如‘无常’等生‘人无常’等解。”“能持自性”,就是从特定的性质上,把一事物与另一事物区别开来;“轨生胜解”,就是能够据此进行演绎等推理。“能持自性”,“轨生胜解”,都是作用,都是动态的,佛教是以一种动态来给“法”下定义的。而西方哲学给一个概念作界定,习惯采用静态的方法。“物”、“元素”都是静态的概念。这是东方哲学与西方哲学的根本的差异,它的文化背景,就是生命意识与造物意识的差异。因为东方哲学研究的是活泼泼的生命,所以不能采用静止的定性定量的方法。生命特性是从它的功用上表现出来的,故此佛教中有许多概念是以功能性为标志,用动态的方法来设立的,如“法”、“根”、“蕴”、“缘”、“空”等。“法”译为现代术语,应为“功能”或“功能特性”。不明白东西方哲学的立论方法的根本不同,生搬硬套,是理解不了佛教的甚深义理的。熊十力先生只看到“法”是个“普遍的共名”,用“法”的地方有许多也能换成“物”,就认“法”为“物”。尽管他声明“不全肖”,并不完全相同;但他没有能指出不肖之处,说明他未能真正认识到这两个概念设立方法的根本不同。而他把“真如”与“无为法”混淆起来,则可以看出他在逻辑思辨方面,还是有些问题的,这里就不细论了。至于舍氏,他是在西方哲学、西方主流意识中泡大的,产生这样的属集体无意识性质的误解,也是很自然的。

  弄清楚“法”的概念很重要,因为修到声闻最高果位阿罗汉只是断烦恼,得“漏尽通”,使六通具足,也就是破了我执,而尚未破法执。严格说是破了“我”法执,尚未破“法”法执,“我”也是一种法,“我执”也是“法执”之一种。按唯识论说法,“我执”是粗惑,五蕴法执乃至十二因缘法执等是微细惑。辟支佛相当于七地菩萨,以破我执后所得六神通,主修方便波罗蜜多,报身不取涅槃,到六道轮回中普度众生,从破我执向破法执过渡。从八地菩萨开始,之所以称为大菩萨,就因为开始破法执,有化身成就和报得成就,七地菩萨还是修得成就。因此,八地以上大菩萨修的愿、力、智波罗蜜多才是甚深般若波罗蜜多。

  为什么说阿罗汉与六地菩萨只是破了我执而尚未破法执呢?这先要弄清“我执”和“法执”的概念。

  “执”是“执著”的意思。“我执”执著些什么?执著“我”(生命个体)有“常”、“乐”、“我”、“净”。“常”、“乐”、“我”、“净”是从心法的“受”、“想”、“行”、“识”四蕴的角度来定义的,“常”是从“行”的角度来说的,“乐”是从“受”的角度来说的,“我”是从“识”的角度来说的,“净”是从“想”的角度来说的。心法四蕴加上色法的色蕴,称为五蕴,这将在后面解释,因此这里简单的说一下,就是说“我”认为自己的意志行为的作用能持续,自己能享有快乐的感受,自己的意识能主宰,自己所想望的是纯净的善的。这些观念,佛教认为其实并不符合生命实际,所以,执著于这些观念,去追求所谓的“常”、“乐”、“我”、“净”,就像水中捞月,只能生出无穷的烦恼。“我执”是烦恼的根源,断烦恼必须破我执。破我执,首先要破掉意识的自认为的“我”,然后才能破掉“我”的“常”、“乐”、“我”、“净”。彻底破除那些妄念,烦恼的根子被挖掉了,烦恼无从生出,因此说“断烦恼”。

  但破我执破掉的“我”,还是一个意识中的、“能主宰”意义上的“我”,至于那个五蕴积集的“我”(生命个体),还有由无数的“我”组成的世界、宇宙,众生与佛,“我”认为则还是真实有的。这样的观念,就是法执,执著“法”(生命的功能特性)是真实有的,众生、阿罗汉、辟支佛、菩萨、佛的差别是真实有的,修道成佛是真实有的。如果不破掉这些似是而非的观念,就不可能真正涅槃成佛。但破法执要比破我执难得多,所以这就需要“深般若波罗蜜”这样的大智慧。

  为什么说不破法执,就不能证得佛果呢?

  谨举个亲身经验的例子,来说明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有位老太太,从一位德高望重的密宗某一宗派的传人、金刚阿阇黎上师修密法。上师授她六字大明咒修法,她修了一段时间,觉得很有收获。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位朋友腰痛难忍,她就用持诵六字大明咒来为其发功,朋友的腰痛立时痊愈了,而很快,她的腰却痛了起来。这之前她已听到过“病气会传人”的说法,但别人的病气真的会跑到自己身上来吗?她又试了几次,结果,治愈别人的病与别人的病气跑到自己身上来、使自己身体的相同部位难过,都立竿见影。她于是去问上师。上师对她说,你现在主要是修佛法,你的功力很小,还不能去给人发功治病。人生病,是他自己的因果报应造成的。自己的因果自己了,你怎么能帮他了因果呢?你应该劝他去修佛、了因果。

  后来,她来问我。我当时对所谓“病气传染”现象,正有一些新的见解,所以就毫不犹疑的说,你师傅的说法不对。首先,你证实了“病气传染”现象,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感到忧虑和恐惧。因为这个现象证实了佛说的他人的身体是假的,你的身体也是假的,病也是假的,这话是真实不虚的。如果像我们过去所认识、所执著的观念,他的身体是真的,你的身体也是真的,病也是真的,他的腰痛又不是传染病,怎么会跑到你的身上来呢?病气传染这现象,在世俗见的知识系统里是得不到解释的,因而也是不能成立的。现在,这现象被你验证了,这不是向你开启了一道通向佛教堂奥的门吗?这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其次,生病可能是由前世因果造成的(佛教把病大致分为因果病与四大不调病两种,为便于理解,也可以认作先天病与后天病),但你一次发功就能把他的病彻底治愈吗?因此,你解除了他的一时病痛,怎么是替他了因果了呢?这只是向他与你显了一个相,显示我们过去对病的观念是浅层次的世俗见,使我们对深层次的佛法真谛产生欢喜心,产生欲求心。

  还有,如果执著于自己的因果自己了,那还要菩萨干什么?菩提心就是大慈大悲。慈便是自己所有的好东西愿与大家分享,悲便是他人的痛苦、烦恼愿意与之分担。病气即使过来了,程度也要轻得多,是象征性的,这点病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根据我的经验,只要想通,我的身体是假的,病痛是假的,病气就像信息,不用特殊的手段保存,你要留也留不住,这样,病气对我就无所谓了。过去听人说给人发功后要排病气,特别是重病,发功后不排病气会有明显不适感的,自从想通这一点后,我就觉得没必要排什么病气。

  有不少报道说,同卵生的孪生兄弟姐妹,会有遥距离的心灵感应。为什么有这种现象,现有的科学知识不能解释。我觉得“病气传染”现象,与孪生同胞的心灵感应有相似之处,作如是想,如有“病气感染”反应,他在彼地有病痛,想到我,或者接我的功、接我的“信息水”,他的病情会缓解,而我会有不适反应,不就好像我有了许多心心相应、息息相关的孪生同胞吗?在这世上多了那么多息息相通、心心相应的亲人,怎么能不高兴呢?这种精神的愉悦,是寻常的生活中难以得到的,我想,这大概就是菩提禅悦吧?

  这样想,更重要的是会改变生命的观念。我们通常认为,“我”的意识本来只能指挥自己的肢体动作,在特殊的情况下,如受伤、如麻痹、如瘫痪,连自己的肢体也指挥不动,更不用说在病痛的时候使自己不病、不痛,而现在我的意识可以立竿见影的调整、改善他人的身体状况,解除他人的病痛,我原来对生命的看法,生命就是局限在一个身体里的精神活动,怎么能没有改变呢?生命的观念改变了,价值观、世界观怎么能没有改变呢?依卡西尔的《人论》提出的“人不能把握一个现实的世界,只能把握一个由符号构成的观念世界”的观点,这样的观念改变,其实等于换了一个人,周围也换了一个世界,可以说是开始了一个新的人生。因此,我们对佛教应该充满感恩之情,佛教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全新的境界、超乎想象的可能性。而生命的全新境界,就是个体生命与宇宙大生命的融和,就像佛说的,一滴水要不干,只有将之融入大海中。所以,菩萨道是自利利他,自觉觉他,利他就是自利,觉他提高自觉,愉悦来自打破了人与我、众生与佛、主体与客体、个体与环境的观念局限。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回答,不无偏颇之处。她的上师的回答,我是听她转述的,她的转述可能加上了她的理解。即使原原本本的转述,上师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教她不要把持诵六字大明咒,等同于气功发功治病;不要有我持咒发功,彼受功得治的分别心。这样,我们的说法不同,但要说的却是大同小异,也许针对这位老居士的困惑,她上师的说法更能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我当时断言她上师说得不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应该检讨的。

  另外,我前不久在报上看到法国的大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的《黑格尔导读》的中译本的介绍。科耶夫的黑格尔哲学研究被称为“当代法国历史思想的秘密源头”,“当代法国哲学的起点”。这篇介绍文章称:“科热夫的《黑格尔导读》特别强调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主奴关系辩证法’,这成了科耶夫理解黑格尔思想的一条主线,也是他理解历史秘密的线索。科耶夫认为历史的基本动力就在于每个人都追求他人的‘承认’,政治生活尤其如此。当每个人都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努力时,就要发生冲突。赢得承认的就成了‘主人’,而屈服的就成了‘奴隶’。于是就有了主人和奴隶之间的‘斗争’,以及奴隶被迫的‘劳动’。这样历史就有了它最初的起点——‘主奴斗争’。但这种斗争的历史不会永续,在科耶夫看来,当人们追求‘承认’的欲望得到普遍的满足时,人们在每一个层面上,政治、经济、心理上都最终得到满足时,也就是在现实中每一个人都实现其为自由个体时,历史便终结了。这种历史终结的结论在科耶夫把‘主奴关系’当作历史的起点时就已经蕴涵在其中了。科耶夫笔下的黑格尔哲学的全部努力就是要实现这种自由个体,获得相互承认的人类是现代世界所要实现的目标。对此,哲学已经提出了要实现的理念,而政治不过是将其实现而已。”

  不管科耶夫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理解是否正确,也不管黑格尔把历史的发展归结为“主奴关系辩证法”是否正确,我认为这种历史观相当有意思。我用之来帮助理解《老子》提出的“上德不德”的观念的深远意义。

  根据我的考证,《老子》的是中国第一本站在民本立场上专对侯王说的政治哲学书,所以,“上德”“下德”不是指的一般的人,而是指的君主(领主),一级政权的所有人。《还吾老子》对“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白话翻译是:“上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不认为凭自己的德行功绩足以治国平天下,正因为这样,他可以说是真正具备了‘德’的品质;下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不愿放弃他的权利、地位和与众不同的物质条件,正因为这样,他实际上已丧失了‘德’的品质。”这句话的历史意义、文化意义,首先是确立了“道德”话语,使之成为中华民族价值观的基石。

  就从《老子》这一章中可以看到,当时,中国社会实际流行的有“仁”“义”“礼”的话语,它们是政治话语,也是价值话语。它们内容不尽相同(但有密切联系),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个人(或者扩大的个人——家族)有所“得”为衡量标准的。而《老子》分别“上德”(上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与“下德”(下等的施行德政的君主)的标尺,却在看他是“不德”还是“不失德”(这个“德”是“得”的通假,就是“获得”、“所得”的意思)。所以,“道德”话语的价值取向与“仁”“义”“礼”话语的价值取向是相反的。“仁”“义”“礼”话语的价值取向,就是一般社会的功利价值取向,而“道德”话语的价值取向,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讲施与,不图回报”,在中国以外的社会,是宗教的价值取向。这也是《老子》、《庄子》以及《列子》等以后会成为道教最重要的经典的内在根据。

  从历史角度看,《老子》提出的“上德不德”的理念,并不是某个圣哲的从天而降的灵感,而是对中国上古推举制族盟社会的政治理念的继承和总结。但因为这个继承和总结上升到了哲理的高度,《老子》为“上德不德”的政治理念提供了“道”(恒道)的哲学基础,变成了具有普世价值的哲学观念,变成了中国人为人处世的基本价值标准,变成了中国人的理想人格,它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就与往昔朴素的政治理念不可同日而语了。像这样的理念,在其它国家是宗教的价值取向,而宗教的价值取向要建立起来,一定要有一个类似佛教的净土、基督教的天国这样的超验世界的背景,这样才能和世俗的功利价值观相抗衡。《老子》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庄子》虽然很浪漫,讲超越,有藐姑射山上神人,有会飞的列御寇,有“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的至人、真人,但他的超越还是“大隐于市井”、“不离世间觉”,讲的还是在人世间怎么保持天性的完好、精神的独立与超越,而不是教人出世修道成仙的方法,所以基本倾向还是现实主义的人生哲学。没有佛国、天堂的背景,又怎么能使人从世俗的功利价值观中超脱出来呢?《老子》就利用了人们在心理方面认为有价值就是被尊重(被他人承认)的共识,采用理性破迷的方法,阐明“道德”价值的真实性,“仁”“义”“礼”价值的虚假性。指出由“仁”“义”“礼”话语获得的他人的承认、尊重,是一时的、表象的、虚假的。因为你既已用你的付出、你对社会的贡献换得并享用了相应的名利,你就没有理由、他人也没有必要对你的行为、贡献表示承认与尊重。就像在一次以货易货或银货两讫的交易完成以后,谁也不用对谁表示尊重。只有他的付出大于他的获得,他自愿地任劳任怨,鞠躬尽瘁,而不计报酬,乃至“不德”,自觉地不享用应得的名利,他人才会对他表示尊重。人要社会化生活,目的是使利益最大化、危害最小化。这个利益的基本单位当然是每个个人,但如果每个人都只是追求个人的利益最大化、危害最小化,社会就会解体。要使社会化生活存在、持续进行,就需要文化来做凝结剂,文化,也可以说由社会化生活的需要而产生的。文化产生文化价值,或许在很多时候可以用物质价值来标志,但文化价值一定不等于物质价值(功利价值),价值(文化价值)一定要由他人来评价,价值一定不等于追求最大化的个人利益。

  现在回过来用“价值就是被承认”的观点来解释“破法执”的必要性。

  首先,修到阿罗汉道的人,得漏尽通,断烦恼,不来轮回,其乐都只是你个人的乐,众生不必对你表示尊敬,更不必供养你。“阿罗汉”之名还有意思,就是“人天应供”,人与天神应当供养。具有“人天应供”的资格,说明阿罗汉决不只是“自了”,自己了生死而已。阿罗汉自己断烦恼后,必然要帮助、启发众生断烦恼,如果到自己断烦恼即止步,满足于一己不来轮回,就不是阿罗汉。

  其次,破我执只是证实了众生没有“常”、“乐”、“我”、“净”,唯有破法执,才能证实佛有“常”、“乐”、“我”、“净”。佛的“常”、“乐”、“我”、“净”,是建立在“慈”“悲”“喜”“舍”的菩萨行基础上,建立在深般若波罗蜜多是基础上。而不能证实佛有“常”、“乐”、“我”、“净”,即使知道、证实众生没有“常”、“乐”、“我”、“净”,也不能引导人发起修行求解脱之心。说众生“一切皆苦”,是相对佛有无上之乐而言的,如果佛也没有乐,那么既然“一切皆苦”,也就无所谓“苦”,无所谓“乐”,无所谓“离苦得乐”,无所谓修行得道了。所以,只有知佛有真乐,方知众生是真苦。佛的真乐,与众生所谓的乐不同,不是一己欲求的满足,而是解脱束缚的大自在乐。众生所求的乐,其实是加重一己的束缚,就像走崎岖险路的人,看到路上的金银财宝,还是忍不住要捡了往自己身上的包袱里装,结果是被自己捡来的财宝压垮。但众生舍此一己欲乐,却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大乐,不能理解施舍为什么会有大乐。但如果从无私的关怀、帮助别人,必能获得别人衷心的尊敬、感激的角度去想,就能稍许体会到佛菩萨的愉悦是种无牵挂无计较无条件的愉悦,是真愉悦,纯粹的愉悦。便可知佛的“常”、“乐”、“我”、“净”,其实是众生所承认、所尊重、所喜欢、所向往的,只是囿于识见,不敢相信,所以,要有深般若波罗蜜多。

  佛说:“我对众生如罗睺罗”,罗睺罗是佛的亲生子,如果人间有无私的爱、无条件的爱、爱他人超过爱自己的爱,那么首先是父母对子女的爱,而这种无私的爱,也给为父母者带来最大的快乐。所以,弗洛姆说,爱主要不是接受,而是给予,是能给予的一种心智能力。唯有能爱者,才能有真快乐。佛、菩萨有大爱,所以佛、菩萨有真乐。

  说到“爱”,要解释一下佛教用语和我们日常用语的不同。佛经中说到的“爱”,如十二因缘法中说到的“受缘爱,爱缘取”,相当于我们今天日常用语中的“喜”(喜欢),即英语的like;而佛经中所说的“喜”,如“慈悲喜舍”,则相当于今天日常用语中的“爱”,即英语的love。所以,“爱”在佛经中不是褒义词,“喜”才是褒义词,这与今天日常用语中的“爱”与“喜”的情况似正相反。只有正确理解词语的差别,才能正确理解佛教本义。

  中华民族是习惯于形象思维的,因而我结合自己的经验(事)现身说法,老居士当即表示欣然接受。我举些相关例子,作类比推理,一般人也容易认同。但对习惯于逻辑思维的印度民族来说,这样说法就可能不够了。要破法执,就要在逻辑(理)上给出依据。“般若”经系统,就是从理上来证明破法执的可能性与必要性。《涅槃经》里把高级的认识——“悟”分为“解悟”与“证悟”,从理着手的是“解悟”,从事着手的是“证悟”,解悟与证悟,只是悟性思维的分说,严格来说,没有不解悟的证悟,也没有不证悟的解悟。不解悟的所谓“证悟”,容易被修证过程中的五十阴魔所惑,认贼作父,走火入魔:不证悟的所谓“解悟”,也容易流入空谈,或为所知障所转(所转,佛教用语,相当于俗话说的被牵着鼻子走)。只有事理圆融,方是真悟。但从入门来说,有事理的分别。而相对不习惯复杂、严密、深奥的逻辑思维的中国人来说,相对认西方科学知识系统、逻辑实证主义思想方法为唯一真理与正确的思维方法、所知障很重的知识分子来说,学一点佛理,换一种方式来思考,是很有必要的。

  “深般若波罗蜜”(“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是《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核心概念。可以说,这部篇幅浩瀚的大经,就是论述“深般若波罗蜜”(“甚深般若波罗蜜多”)的殊胜功德,也就是破法执的殊胜功德、大乘佛教的殊胜功德。“摩诃般若波罗蜜”(“大般若波罗蜜多”)就是“深般若波罗蜜”(“甚深般若波罗蜜多”)。因此,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般若经”系统的精要、核心、提纲,是当之无愧的。

  观自在菩萨,是十地大菩萨。十地菩萨,又称一生补处菩萨,就是下一生即将成佛。鸠摩罗什译为“观世音菩萨”,玄奘在本经和《大般若经》中都译为“观自在菩萨”,法月初译本为“观世音菩萨”,而重译本却既有“观世音菩萨”又有“观自在菩萨”。菩萨本有许多名号,就像古代中国人,既有姓名,又有字,还可以有号。但玄奘舍本来有的“观世音”名号,译为“观自在”,我认为是有深意在焉。什么深意,等等再说。

  照见五蕴皆空,

  本句的关键词是“空”,深般若波罗蜜多之所以称之为“深”,就是因为照见了“空”。

  要解释这个“空”,要先从其他相关概念说起,本句中要先从“照”“见”“五蕴”诸概念说起。

  照,是指观照般若。般若智从修证方面来说,又分为三种:实相般若、观照般若与文字般若。

  实相般若即实相(本质)的体认,这是要每个修行者自己去亲自修证的。关于游泳的书看得再多,不下水,就学不会游泳,何况学佛。

  修证实相般若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作观照。对实相般若作观,必得在定中,定能生慧,智慧如日月光明照亮暗处,所以叫观照。但这“定”(禅定),不能理解为就是结跏趺坐(俗称打坐,分双盘坐和单盘坐),禅,是梵语“禅那”的音译,意译为“静思虑”,就是静下心来、排除杂念,思考、参悟有关生死的大问题,也就是作终极关怀的“思虑”。静思虑就是“定”,结跏趺坐固然利于作静思虑,但还受条件的局限,是初级阶段的入定,如果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处都能静思虑,无时无处不在静思虑,那就是高级的入定。行深般若波罗蜜多,一定是高级的入定、不拘形式的入定。

  把观照实相般若所得,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广为传播,弘法利生,就是文字般若。译经也是文字般若,没有大智慧,花大功夫,难以译得信、达、雅。此处译为“照”而不译为“观”,是要突出“五蕴法不空”的这种法执是微细惑,非深般若波罗蜜多这样的大光明照耀,不能发现、去除。《金刚经》说:“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闇,则无所见。如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这句经文指出,要“见种种色”,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有目”,一是“日光明照”。如果“见种种色”比喻证佛果,那么,“有目”就是比喻众生本有的佛性,“日光”则比喻深般若波罗蜜多。“照”正与“深般若波罗蜜多”相契合,真是一字不易。

  说到“目”,顺便说一下佛经(如《金刚经》)中说的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眼”指眼根,就是眼的感觉能力。肉眼,是人道以下众生所有的眼根;天眼,是天道以上众生所有的眼根;慧眼,是声闻、缘觉乘得道之众所有的眼根;法眼,是菩萨乘(大菩萨)众所有的眼根;佛眼,即佛独有的眼根。按胜义谛(符合本质实义的说法),佛是空相,无眼根等诸法,所谓佛眼只是因名假立,有个说法而已。

  再要介绍那个“见”。这个“见”,并不单指“看见”,也包括“听见”和“知见”等,广义来说,凡生命个体从外界获得的信息,都称为“见”,然而“看见”在所有“见”中特别重要。《楞严经》中,佛说,生命在本源上(因地)都是一片明澈的感知能力。为了使人对这种生命的本源状态能有所理解,佛又比之为“见性”。为什么将作为宇宙的本原本体的生命力比之为“见性”呢?这与佛教的宇宙观有关。

  《楞严经》中说,我们所说的世界,其实是这样形成的。在生命的本源状态,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未分,“见”也未分,是浑沌一片的。这一片见性,从时间上说无始无终,从空间上说无边无际,因此,也就是没有时空、超越时空的。佛将这一片见性,名之为妙明真心。妙明真心本来是无所不包、无时不在的,但它会产生一种对象化的冲动。这种冲动,佛称之为无明或妄心。这种对象化的冲动,首先是要了解自身,“我”到底是什么?即把自身对象化。佛说:“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这里的“觉”,指的就是作为认识活动结果的“我”——对“我”的认识,对象化的“我”。但本我,这一片妙明真心,是最根本的存在,最原始的存在,不可能是被认识的对象,不可能是认识活动的结果。因为若是这样,就存在着一个先于这存在的认识主体,它就不成其为最根本、最原始的存在了,故而说“觉非所明”。这个“明”,就是指的认识活动,犹如能照明的阳光。“觉非所明”,即通过认识(明)不能见到本源自身,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觉),也就是说“明不能觉”。“明”其实不能“觉”,但以为能“觉”,所以是一种妄念。产生了这种妄念,需要有所明的对象,这就叫“因明立所”,“所”是“所明”的简称,即对象的意思。这个“所明”似“觉”,自然是妄立的。但只要有了这个对象,哪怕是虚妄的,认识活动就能开展起来,故曰“所既妄立,生汝妄能”。

  有声闻弟子问,既然这妙明真心本来是圆满的,那么这妄念又是怎么会产生的呢?佛回答说,既然称之为妄,怎么会有原因呢?如果有原因,就不成其为“妄”了。他举了个例子,城里某人,有一天照镜子,突然发狂地叫起来,啊呀,我的头在镜子里,我没有头了,于是满世界地跑去找头。这“失头”、“找头”是个大妄念吧?你说产生这妄念有什么原因呢?照镜子能说是妄念的原因吗?妙明真心里产生的最初妄念,亦是如此。这种妄,要想“明”“觉”,其实恰恰是“无明”。这种“无明”,既没有产生的原因,也推不出最早发生的时候。那没有“无明”的本源(因地)上的妙明真心,直要到佛最终实证到以后,才能确知它的存在。所以,那“无明”也是无始的。“无始”有两重含义。其一、对某个具体生命来说,理论上应该是有始的,因为那个具体生命,从“无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形成一长串因果链,于是这生命就有了时间这一维度,尽管这时间是在不同的空间中延续的,但直要到这生命证成佛果后才结束,而即使在成佛后,这条因果链还是可以回顾的、检索的,就像佛说的那些本生故事。然而,就无量无数无边的众生的整体来说,则是无始的。其二、即使对某个具体生命来说,这无明之始也是无法追溯穷尽的,而且,这追溯穷尽也是毫无意义的,对修行毫无意义,佛称之为戏论。故此,佛将“无明”又称为“无始无明”。

  无始无明发生以后,就竭力地要去“明”“觉”——即“明”“我”。佛打了个比方来形容这种状态。他说,就像一个人瞪大眼睛去望虚空,看得久了,眼睛疲劳,虚空中就会出现一些像花朵一样的图像。这种“虚空花”,既不是从虚空中产生的,也不是从眼根中产生的。(注意,这里说的是眼根,而不是说的眼睛这器官。西方的一些研究佛教的东方学者,往往分不清这种“根”与“器”的区别,造成概念混乱。这也是他们的文化积淀、思维习惯所致,没有办法。可叹的是,现在国内的一些译经、解经者,以西方的思维方法来译解佛经,甚至说佛经中的一些说法不科学,已经过时,这至少是张冠李戴。佛教言“根”,是指的一种感觉能力——攀援性,就像树根、草根一样会伸展出去抓住泥土、岩石。如果将眼根误解为眼器官,现代知识分子也许会说,这种“虚空花”,乃是眼球内玻璃体及视网膜上感光细胞某种活动变化所导致的,自有原因可循,毫无神秘可言,因此而笑两千多年前人知识的浅陋。其实,从方便说法角度来看,即使是说眼器官,也是照顾到当时听众的接受水平,何况这是个比喻。但从佛立说时明确将眼根与眼器官分开这一点,不正可以感受到释迦牟尼佛的思辩是多么缜密,又多么精深吗?)这是眼睛疲劳的结果,是虚幻不实的,佛称之为“瞪发劳相”。

  妄念初动的瞪发劳相,看到的是一片虚空。这虚空虽无一物,却已经不同于妙明真心的原始真空,已是妄念“明”的结果;已经外在于“能明”的妄念,变成了“所明”的对象。所以,它虽然还只是一片虚空,而且还是“明”的结果,但相对妙明真心来说,却已经是“晦昧为空”,这空是晦暗的。晦暗是相对于妙明真心的智光而言的。妄念再执着地盯着这晦昧的虚空看,虚空的明暗分野越来越明显。这明暗还是瞪发劳相,明的还叫空,暗的就变成了色,有了颜色和形状,这叫“空晦暗中,结暗为色”。这过程,有点像中国儒家所说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无极犹如妙明真心,太极犹如瞪发劳相的虚空,两仪就是:“空晦暗中,结暗为色”。结暗为色以后,对象化的外部世界就开始形成。从看见虚空到看见虚空中的世界万物(色)的形成,这个过程体现出一种主观意志行为,佛称之为“行”。

  为什么这世界的形成,在一片浑沌的见性中,特别突出看见的作用呢?这是因为我们这个称为娑婆世界的三千大千世界(由一千个小世界组成一个小千世界,由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一千个中千世界,由一千个中千世界组成一个大千世界,称为三千大千世界,一个大千世界其实由十亿小世界组成),在华藏庄严世界海无边妙华光香水海中,是“以金刚庄严为际,依种种色,风轮所持”。译成现代用语,也就是说,这个娑婆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种情况,在佛所描绘的宇宙(华藏庄严世界海)中,并不普遍。《华严经》中说:“彼一切世界种,或有以十方摩尼云为体,或有以众色焰为体,或有以诸光明为体,或有以宝香焰为体,或有以一切宝庄严多罗华(花)为体,或有以菩萨影像为体,或有以诸佛光明为体,或有以佛色相为体,或有以一宝光为体,或有以众宝光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福德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诸业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境界清净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菩萨大愿海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方便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刹庄严具成坏音声为体,或有以无边佛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变化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众生善音声为体,或有以一切佛功德海清净音声为体,如是等,若广说者,有世界海微尘数。”由“色”构成的娑婆世界,自然“看见”作用在其形成过程中显得特别重要。

  从以上介绍的《佛经》有关论述中,我们或许能感受到,佛学所述虽然和我们习见的哲学、科学理论有很大的差别,但从逻辑的严密性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佛教的宇宙观是凭想象构成的,这种想像力本身就无与伦比,从有佛教以来,还没有哪一教哪一派能够超越之,这样的想像力,还是居于人类智慧的顶峰。

  接着介绍“五蕴”。蕴,积集义。五蕴是色、受、想、行、识五类法的积集。

  色蕴是由地、水、火、风四大种积集而成,属色法。“种”是“种子”的意思。佛学是生命哲学,认为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生长而成的,所以,西方语汇中称为“元素”的,佛经中称为“种子”。“大种”,就是种子的大类。

  “地”大种、“水”大种、“火”大种、“风”大种也是以功能、特性来定义的。“地”,坚性,借用物理学术语为粒子态;粒子态的物质存在具有不可入性,一个空间被一颗粒子占据了,另一颗粒子就不能进入。“地”大种,就是生成粒子态物理现象的种子的大类。“水”,湿性,波态;“水”大种,就是生成波态物理现象的种子大类。“火”,暖性,能量态;“火”大种,能生成能量态物理现象的种子大类。“风”,动为性,使他增长为业,场态;“风”大种,能生成场态物理现象的种子大类。色法一般理解为“物质”,因“四大”也是以功能态定义,所以还是理解为“物理现象”来得确切。

  佛在两千多年前所说的“地”、“水”、“火”、“风”四大种,恰与今天物理学的物质存在的“粒子态”、“波态”、“能量态”、“场态”等四种形态能相对应,高于古希腊的元素说与中国古代的五行说,就从命名上说,这种逻辑概括力,也是超越时空,匪夷所思。

  但色法在佛家学说中是低层次的、略说的,相对来说,佛教的哲学贡献,主要是在心法的分析、研究上。

  受、想、行、识四蕴属心法。“受”为感受,属情感系统。“想”,是“想念”之“想”,不是“思想”之“想”,犹如镜子,对境取象,属思维系统的感性认识。“行”,指挥行动的意志,属意志系统。“识”,包括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的感性认识(前六识),末那识的理性认识与阿赖耶识的思维系统。

  色法、心法等概念,主要由法相宗经纶阐述。玄奘西天取来的经典,主要是属于法相宗的。法相宗又称唯识宗、大乘有宗,是从理论上来宣说教义的宗派。法相宗通过横向把“我”进行解构,宣示破我执的教义。先把“我”定义为“能主宰”,然后把“我”的构成分为色法和心法,显然“我”的色法(身体)是被主宰而不是能主宰,所以能主宰的“我”只有到心法中去找。找下来,受、想、行、识四蕴,唯识蕴最符合“能主宰”这个条件,因此,把心法又分为心王、心所。识蕴为心王,受、想、行蕴为心所,就是心王寄住的地方,也即是“识”的表现形式,就像人的精神通过身体的动作、语言表现出来。接着把心王(识蕴)进一步分为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此意识非今天所指为思维的“意识”,而是指区别现象,为形成抽象概念提供素材的高级感性认识活动),末那识,阿赖耶识。易见“我”不在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中,一般人误认为“末那识”即“我”,但“末那识”念念迁流不住,以哪一刻的念头作为“我”呢?末那识都无自性,怎么有能主宰的“我”呢?阿赖耶识也是如此。这样分析、解构,“我”找不到了,就把我执破了。

  有意思的是,《庄子·齐物论》中也有这样一段论述,来破“真宰”(小“我”)的,转录如下: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对这段话的详细注解请参阅拙著《还吾庄子》,这里我简单的用白话意译一遍:

  宏观的知识较宽泛,微观的知识较烦琐;宏观的见解像火光一片通明,微观的见解像波纹细细碎碎。无论是具有宏观的知识、见解之人,还是具有微观知识、见解之人,他们睡着做梦,还是醒着干事,心片刻都不得安宁,一直在与外界进行交锋,就像与人角斗一样。有的像用帷幕遮起来,有的像地窖那样黑洞洞深不见底,有的像堂屋般的幽深,这都是出于恐惧,小恐惧使人气喘吁吁心口别别跳;大恐惧使人脑子一片空白。他们出击像开弓放箭,这是指他们投入是非之争;他们留守像立誓结盟,这是指他们固守自己的立场。他们生命的凋萎、衰败就像到了秋冬季节的草木,这是指的他们形质的一天天地被消耗。他们沉湎于物事的结果,只能是无可挽回。他们将被嫌弃,就像棺材上已经捆上了缄绳,这是指他们的老朽,接近死亡的心,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它恢复活力。喜悦、怨恨,悲伤、欢乐;忧虑、后悔,紊乱、安定;刻意、自由,开朗、矜持;音乐出于虚器,蒸汽变成菌菇,日日夜夜,种种现象,对比强烈,反差很大,中间似乎没有过渡,却一下子改头换面了,好像用一样东西替换了另一样东西,却不知道这些突然的变故是怎么发生的。就这样子?就这样子吗?他们就凭着这些来过日子吗?

  否定了那种种情态,就取消了“我”;否定了“我”,就取消了随俗的价值观。这种认识与“吾丧我”的意思已经很接近了,但是,却不知道形体生命将被谁来支配,去实现真正的生活意义。似乎有向道求真的主宰者存在,但只是像没有瞳仁的眼睛,对生命的真谛一无所见。决策、实施、完成、延伸,但是,从这些意志行为中还是看不到真宰求道的形迹。如果说‘真宰’有意志存在但没有形质,那它应该寄寓在体内某处,骸骨百节、上下九窍、腔内六脏,众才济济,本我又信赖、委托谁来行使此职呢?您都赏识它们吗?觉得它们都可以作“真宰”的候选人吗?但它们本身却都有局限性,只能管好自己这一摊子,不能统摄全局。那么,又把它们都当作臣妾来使用吗?然而,臣妾相互之间不能管辖、制约。它们轮流作君臣行吗? 真正的主人本来在那儿,不能允许仆人间轮流假借主人的名义行使管理。如果说不管是否能弄清他(真宰)的实际情形,都对他求道致真的特性无损益、没关系;那么,生命一旦有了他,生成外形,始终保持不失,以等候生命尽头的到来,一辈子和物相对抗或相依顺;但到生命结束时,他却像骑着快马一样飞驰离去,而没有谁能制止他,这不很可悲吗?形体终身为“真宰”服役,却不见“真宰”取得什么成就;到实在干不动了,却不知道他(真宰)回到哪里去了,能不叫人悲哀吗?人们说他(真宰、灵魂)不死,又有什么意义?人的形体变化,心灵跟着一起变化,这能不说是最大的悲哀吗?人们所谓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吗?还是我一个人糊涂,而也有人并不迷糊?

  虽则法相宗是因名假立,方便说法,然而用色法、心法、识等概念解构了“我”,不免留下色法(色蕴)、心法(受、想、行、识蕴)、识等实有之法执。这就需要深般若波罗蜜多进一步来破。也因此,破法执从破五蕴法开始。

  深般若波罗蜜多之所以能破五蕴法,就因为照见了“空”,从理论上提出了“空”的概念。

  这个“空”是“空相”(诸法空相),而不是“空大”或其他的“空”。

  说到“空”,我们容易联想到“无”,空即无,空无。特别是本经中,说了许多“空中无……”,更加强了这种观念。其实,在佛经中,说到“空”,无论是“空大”还是“空相”,如果仅理解为虚无,则被批评为“偏空”、“恶取空”。因而,这是一个需要认真辨析的概念。

  佛经中“空相”的“空”是从“空大”引申而来的。“空大”又叫空界,就是我们眼睛能看到的虚空。佛经中把虚空看成与地、水、火、风一样,是构成物质世界的“大种”(种子大类),种子能生,所以“空大”的性质首先是能生。地、水、火、风四大,能生的是自身,地大生地,水大生水,火大生火,风大生风,而空大除了生自身,空大生空外,还能生地、水、火、风,或者说,地、水、火、风都生于空大之中。所以,空大的第二性质是能容受;虚空不会因为生出地、水、火、风等来而减少,也不会因为地、水、火、风的消灭而增多。虚空这存在,是要借于其中的别的存在显示出来的。从虚空这一不执著自性(自己的性质)而显示自性的特性,引申出空大的第三个性质“无”,这个“无”不是没有,而是不执著,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

  佛经中可以说总是这样在某种意义上来使用某概念(如“无”、“空”等)的,这是佛教的言说方式,如果说人是依靠语言来进行思考的,那么这也是佛教的思维方式。譬如,怎么证明万物的“自性空”呢?先定义,所谓“实”,不空,就是固定不变的。而某一个具体的物,总是由各种条件和合造成的;这些条件又总是在不停变化的,所以某物也总是在不停变化的;这些条件终究会离散、败坏,某物也终究要灭;从“‘实’就是固定不变”的这个意义上说,某物自性不是“实”的,而是“空”的,这就叫“自性空”。同时,既然某物一刻不停地在变化,那么,以哪一刻的某物性质算某物的自性呢?所以说某物“无自性”。

  佛教的逻辑是建立在印度的因明学的基础上的。因明学,与其说是一种求真理的学问,还不如说是一种辩论术。作为辩论术来说,最重要的是开展辩论的基础要得到辩论双方的一致认同(譬如对某一概念的界定;对逻辑规则的认定,如从真实的前提出发才能推导出真实的结论,若证伪了前提,就意味着结论被证伪,等等)。唯有这样,辩论才能展开,才能分出是非、胜负,才可能得出有意义的结论,至于此结论是否真的是符合实际或揭示了事物本质的,因明学是无法解决的。佛教逻辑之所以将因明学作为文字般若的基础,是因为佛教对言说、对文字般若的局限性有非常深刻的认识,认为第一义谛(胜义谛,符合本质实义的说法)是不可说,离于言说,凡说法都是因名假立、方便言说,对辩论开展条件局限性(规定性就是局限性)有明确意识的因明学,恰符合佛教对言说工具的要求。其实,西方的逻辑学(包括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都是以辩论术为基础的,是近代的逻辑实证主义,把逻辑提到了探求世界万物本质的唯一有效手段的高度,于是,话语上,世界的本质也称之为“真理”,真理就是世界的本质,是至高无上的。而佛教把宇宙万物的本质称之为“真相”,真相就不是唯有逻辑可以把握的,恰恰相反,逻辑在达到真相方面,往往只能起到指向月亮的手指的作用,如果“认指为月”,把指给你看月亮在哪里的手指误认为就是月亮,则要犯大错误。

  对佛教有所解悟后,我看到当代人对佛教的种种误解、望文生义,很多是犯了“认指为月”的错误。真理多跨出一步就会便成谬误,这一点在理解佛教说法时尤其显得重要,因为佛教说理,文字般若,对概念是严格限定的。不把限定的“某种意义”弄清楚,理解就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例如本句,许多心经讲记把“五蕴皆空”的“空”理解为“自性空”,为什么说照见五蕴法的自性空以后,就能“度一切苦厄”呢?又生出种种解释。从单句解释来看,或许也能说得通,但若联系下文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来看,这“空”非理解为“空相”不可。“空相”的略称“空”与“自性空”的“空”,是两个层次的概念,若以“自性空”来理解本句的“空”,就与经文原意有很大的距离了。

  辽国智慧轮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众中有一菩萨名‘观世音自在’,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时,照见五蕴自性皆空。”宋代施护《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经》:“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在佛会中,而此菩萨摩诃萨已能修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观见五蕴自性皆空。”这可能是一些讲记把“五蕴皆空”的“空”理解为“自性空”的来由。其实,细辩这两种译文,也是说五蕴的“自性”都是“空”(空相),而不是说五蕴法“自性空”。前面已经说过,“自性空”是个专用名词,即“无(物)自性”,是一种解析而得的“空”的观念。而这两种译文中的“自性”,是指五蕴法(也是一切法)共有的本质属性(所以说“皆”), 唐代般若共利言等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说:“尔时,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告具寿舍利子言:舍利子,若善男子、善女人,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行时,应观五蕴性空”,“五蕴自性”就是“五蕴性”,“自性皆空”就是“性空”。若用现代白话来意译“五蕴皆空”,不能译为“五蕴法都是自性空”,而要译为“五蕴法都是空相的显现”。

  诸法之空相,要于甚深(极高级的)定中,行甚深般若波罗蜜多,才能体证。用现代语汇来说,空相就来是宇宙的本原本体,用哲学术语来说,就是“实在”。对“空相”的进一步解说,留待后面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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