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 第十三章 天使的选择(2)

  尽管吴汰与小姑的人生充满阴霾,但也不排除村上晴天阳光生活着的他人。好好生活着的人才格外喜欢吵架。饭饱酒足后无事儿干嘛!农闲不挑堤了就吵架,为个田界边也吵得要死。也因着集体做事,人多嘴杂。每每一吵起来,就不亦乐乎。

  吵归吵,吵过不久,生产队的干部会将他们弄到一起,劝说两个人和好。轮到亲戚间吵架了,也一样。什么姑舅叔嫂的,吵不过三天,又说起话来。雨一下,农活一闲,便有某家的亲戚炖了鸡汤做个中间人,将吵了架的两人约来,边纳着鞋底边拉着家常,然后两个吵了架的人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中间人便说:“你们两个哪个小些或辈分晚些的,就先叫一声,算是对大的尊重。”于是年岁辈分小些的就先叫一声大些的。大的答应了,还要回叫小的一声。由此就算冰释前嫌,和好了。但也有吵得厉害,存气深的,别人劝解不过来。一劝,便有一方哼的一声:“就她,先叫我,我也不答应,一辈子不想跟她说话。”另一方也会说:“谁先叫她,我才不稀罕跟她说话呢!”

  有喜欢吵架的妇人跟全队的人都吵高。跟谁都不说话。都不说话,又不是哑巴,所以就只有吵了,也算是间接的交流。而夫妻间吵架就不这样,越是遇见人劝,越是吵得起劲,甚至还打起来。

  小时候,队里有个叫平珍的女人总喜欢跟自己的男人吵架。吵架的声音高极了。奇妙的是,我总把它与除夕之夜的鞭炮声联系在一起。因为除夕之夜的鞭炮能把人引入一个相对宁静安详的时空。那刻是不分彼此的。似乎女子与男人吵架,本也是不分彼此的亲密。只是别人参与了,就变了样。平珍边骂边啪着自己年轻而白嫩的大腿,把全队的人都吸引了来。搞得往后队里的妇人吵架,都喜欢啪自己的大腿。都不知道他们因什么吵,每天午休都要吵,在她屋檐的树阴下。人一来劝解,他们就打起来。越解,还越打得厉害,不解,倒是吵几下,就不见声音了。由此往后,大家都远远的听着,并不去劝解。

  平珍扎着两把长辫子,两口子打起来,长辫子就如两把扫把在地上扫来扫去,地面的灰尘都被扫光了,洁净着。她的脸也是白嫩的,胸脯更丰满,身上的肉都水滑的。如此一个令人吝爱的女子,每天都要跟男人吵架,招男人打,真是奇怪之极。可吵归吵,打归打,队里开工的哨子一吹,他两又呼呼的去地里出工了。

  平珍如今也还有几份姿色,两个女儿也成家了,她与男人都老了,也不吵架了。日子倒是平静得如水。都不知她可是还记得那些吵架打闹的年轻时光?

  与平珍比起来,吴汰倒似另一个时光里的人。吴汰年岁是大些,但与母亲和平珍算是一个时代的人。吴汰却从不曾有过这样撒娇吵闹的时光,也仿佛从没年轻时。就这样一个老人,如今儿孙满堂了,却说着很无知的话。叫人哑然。鹿女是她的儿媳妇,当不会跟她计较。其实写到这里,我亦不想说。但就在昨天,她却那么伤了鹿女的心。又不得不说。

  最近鹿女刚从小厂回青苔,有一段休闲时光。这个时候吴汰病了。由着前些日子腿痛,谋了一副民间膏药,没想膏药贴上去,腿不仅没好,还烂了。几个月都不见好。她乡下的几个儿子都不管她,也不是不管,而是痛恨。一再交代她不要谋那些民间的方子,不要乱用药,她总不听。前不久还烂过一回。其实也怪不得她老人家,风湿痛起来也难受。在她内心,还不是想把自己治好!

  但这样烂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她乡下的儿子就把她送到了青苔镇。因为陆仔,就是鹿女的男人,我的姐夫,是吴汰最小最有钱的儿子。清明节陆仔与鹿女还回老家去看过她,没见多严重。这会也不见有多严重。但吴汰自己却认为非常严重,要死了。

  于是陆仔就把她送进了市人民医院。她却怕得要死,一辈子生病,却从未住过院。还以为住院是住在她大女儿大月家。陆仔的大姐叫大月,在市里做临时工,租有一间小屋。大月姐说:“我家又不是医院,乍会住在我家呢?”吴汰便说:“原不是住你家,我一个人住在医院真是好怕,不住了,自各回去想办法死了算了。”

  吴汰这样一说,她的儿女都急,啥子都不敢跟她多说了。

  鹿女想大月姐在这里照顾几天,因为他们才回小镇,好些天家里不住人,房屋还没来得及打扫。但吴汰心中,却希望陆仔照顾她。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就是糖尿病发了,血糖太高,导致烂腿总不好,需要打胰岛素。医院有护士会照顾得非常好。可那病床头的铃声她不会按!其实也是害怕孤单,想自己最爱的幺儿子陪伴。可又害怕幺媳妇不同意。所以就在医院给鹿女讲了一个故事。

  说村上彭家的大儿子出去打工了,公婆有次到大媳妇家去,大媳妇不让进。公婆就去找小儿子来大媳妇门前说理。小大媳妇还是不理!小儿子就把大媳妇的门踢破了,边踢边在门前许福,叫他大嫂骨头长紧些,等他大哥回来后好好收拾她。这样闹腾后,公婆就回去了,等大儿子回来修理大媳妇。果然不久,大儿子回来了,她就将大媳妇如何如何的说给大儿子听。大儿子一听当是火冒三丈,一到家就把大媳妇打了餐死的。边打边还在嘴里骂道:‘你对我的姆妈不好,我就打死你,谁叫你对我的姆妈不好的,你自己说,该不该打?’直打得那大媳妇满地爬,跪在地上求饶,自个说,该打该打,才罢休。

  吴汰说到此处,两眼发光,那隐藏在迟钝与呆板中的灵活全被激活了。彭家大媳妇有什么错?她男人不在家,她或心情不好,才不让公婆进屋的。也不见得每次都将公婆关在门外吧?另她男人回家,将之替他养儿育女守家的媳妇打餐死的,岂不叫人心寒?

  所以,吴汰作为长辈,当着陆仔的面跟鹿女讲这个故事,对她心身是个极大的伤害。而她自个还装做不知!吴汰一共养了八个儿子,最终活下的有四个,陆仔是她最疼的幺儿。陆仔也是最孝顺她的幺儿,这个幺儿倒把他母亲的话听进心里去了,白天照看母亲,晚上也陪着母亲,鹿女吭都不敢吭一声。否则他就跟她急,骂她是恶心肠,该打!

  这个事情严重破坏了鹿女与陆仔之间的感情!鹿女都不想跟陆仔终老。这个念头在宁静的夜中如此清晰,叫她自己也生怕。从骨子里,她对陆仔已失去了依赖与温暖。陆仔现在的所做所为让她感到寒冷。

  外面天空破晓,小镇也有鸟鸣,它们停歇在街道两旁的绿化树上。小厂清晨的那份柔丽与清新,只在想象中感受了。小厂的那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净竟成为了鹿女的最爱。尽管住在那里时总有被封闭压抑的感觉,但回想起来,那一份天地却是最自然广阔原始的。围墙旁的水池蒲扇一大早就浮满了,呈现出种青绿;还有菜地的菜儿是否长青了田?油菜籽熟透了,收割了么?

  地处天鹅洲不远的小厂,总有清新活泼的时刻。而在青苔镇,鹿女只听见这清晨稀疏的几声鸟鸣,然后便是白天无尽的嘈杂与轰鸣,包括这人世间琐事的无限的侵扰。陆仔对于鹿女的那颗心,在这片嘈杂中失去了柔软,在小厂,倒是可柔软一点的。

  鹿女成年时,故河口已进入了天鹅洲时期。他们原在洲上办过米厂酒厂,养猪厂。后由于村上水患年年,不利于发展。村上又搞什么移民新村,他们没有移到新村,就迁到了青苔镇。或还因陆仔的身体,小厂是他们离开天鹅洲后兴办的。算是离开家乡后,又一事业与谋生方式。这个在下部《我的家.在天鹅洲》里有详细记载。

  鹿女每次回小厂都在秋天,下小雨。小厂显得沉默而清旷。院内的小草在小雨中散发感伤诗意气质。被撇在屋群之外的小厂由此格外伟岸而独立,更有着种倔强的忧郁。小厂之外的天空却无限广阔深邃。每次只要面临小厂,鹿女心里都会涌来一股清泪,这是她的另一个家。开阔清净的,盛满对尘世遐想的家。这遐想有如黄昏对大地,农民对田野,孩子对大人的盼望。大地有黄昏,家里有妈妈,田野里有庄稼。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在生长,妈妈也总在家。只是一回小镇,这些美妙的感觉都会消失。陆仔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鹿女对陆仔说她会去照顾吴汰,可陆仔却怎么也不相信,还对她说:“你会这样好心吗?你有这么好的思想吗?”鹿女说:“你太不了解我了,你母亲苦了一世,到今天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天活呢,作为晚辈去照顾她是应该的。”陆仔听了便说:“你也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这般呢?她老人家一辈子又给我们添了什么麻烦呢,你用得着如此么?”意思还是鹿女错。鹿女都糊涂自己到底对吴汰做了什么?她真想不起来。这么多年来,她算是个好媳妇,也是大家公认的好媳妇。多次吴汰病了,都是鹿女照顾上医院,出钱出力;在乡下时,也是极尽孝顺,可在陆仔眼里,她怎么就成了个恶人呢?

  前天大月姐打电话来,说几千块的住院费三天就用完了。鹿女问讯吴汰病情怎样时,她却不跟鹿女说。等到第二天陆仔去了,才跟陆仔说,陆仔立刻就打电话叫鹿女送钱去。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不一样么?本来她是可以叫陆仔在当地银行刷卡的。但想吴汰一生不容易,自己也是儿媳妇,还是看望下。可到那里之后,陆仔对她的态度,让她不自觉的就想起吴汰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女人真的很悲哀,一辈子为着那个家,那个男人,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苦。可他理解你吗?不冤死你才怪。自吴汰病后,鹿女一直胆战心惊,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陆仔的弟兄没有时间来照看也罢,他哥嫂没有钱付也罢。但陆仔该对鹿女好点。毕竟这个家里,他还是她的男人,怎么要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呢?她又没有虐待他的母亲?

  我的头发有些乱了,

  因为很久没有人摸过

  我决不赞成把它掬成银色

  品尝昨天韵朗的苦果捏造幸福该来的时候

  我只是需要一个依靠的肩膀而头发轻轻被抚摸

  我都说了说了,可没人相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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