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江淮间独为化主

  唐玄宗开元元年,即公元713年,鉴真从洛阳、长安等地南归,回到家乡扬州。

  鉴真这次回到扬州,心情与往昔不同。去之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沙弥,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佛学功底也不深,这次归来一是两京的繁花已经如过眼云烟一般散去了,二是内心积淀的佛学功底更深厚了,对于佛也更加虔诚,更加笃信了。他站在扬州的郊野上,微风吹起他的袈裟,大概是夕阳太过明艳,他远眺的双眸微微有些合拢,眉心显现出一条竖纹来,这一切让他显示出一种超越其年龄的淡然和成熟。

  鉴真初回扬州,入驻龙兴寺,龙兴寺即当年的大云寺,武则天垮台之后,大云寺又改称为龙兴寺。除了继续研究三藏之外,陆续有很多僧人找他受戒。大和上除了传戒以外,应众僧邀请,鉴真开登坛讲法,主要讲授戒律。然而当时江淮一带盛行禅宗、天台宗、华严宗等,鉴真不拘一格,为了随顺众生的根基,他一开始并不是单纯只讲律学,而是在讲授禅宗、天台宗、华阳宗的时候,顺带穿插着讲一些律学方面的教义,他不失时宜地把律学的关键所在介绍给大家,这样一来,很多人逐渐都对律学发生了兴趣。再加上鉴真本人有雄厚的天台宗的基础,况且他又善于融会贯通,所以尽管弟子们有再刁难的问题,他也能从容应付,所以他得到众僧的一致推崇,声望日益增长。

  鉴真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大家对律学产生抵触,尤其是当时禅宗十分兴盛,禅宗讲究顿悟,有时候会把戒律看得比较淡,所以如果强行将律学传授给大家,恐怕很多人还没有入门,就被赶走了,鉴真其实也是良苦用心。

  忽然有一天,鉴真的两位徒弟扬州安国寺的道睿法师和明债法师前来问候鉴真,他们是鉴真在长安游学时收的徒弟。

  明债法师问鉴真:“师父,您在长安游学时,主要修的是律学,所接触的都是律学的大师,如今游学归来,回到扬州传法,理当是向僧众们传授戒律才是。恕弟子鲁钝,不明白您为何主讲的是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对律学却只是如蜻蜓点水一般浮掠而过?”

  鉴真非常体察明债的心思,当初明债千里迢迢从长安追随他来到扬州,为的就是想要更深地研习律法?然而到了扬州之后,却再也听不到律学的讲座,反而不如长安和洛阳时候听得多。

  鉴真对两位徒弟说:“佛教讲究三无漏学,戒、定、慧,佛教的所有法门都是由戒生定,由定生慧。可是时下的风气是人们对定力和慧力的崇拜,而忘却了戒律。但是人都有慧根,当他们理解了没有戒律的话,定慧就像是空中楼阁,根本就不可长久,这样他们就会反过来学习律法。”

  “可如果不系统讲律的话,其他人只会把律学看成是其他宗义的附庸。”明债本想进一步追问,却被道睿挡住了,示意他继续听下去。鉴真说:“佛教的诸家义学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佛法,其宗旨都是为了弘扬佛法,因此我们不要把他们对立着来看,而要要看到他们相互弥合的地方。只要僧众愿意相信佛法,久而久之自然认识到律法的重要性。化教与制教是相辅相成的,不可偏废,我现在给他们讲化教的东西,倘若他们悟性高的话,自然会去追寻制教的宗旨,一切要随顺现实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候,道睿也接着明债的话题发言了:“可是现在有一种趋势,所有的僧众只关注化教,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化教就是佛法的全部内涵,就算有一少部分人也看重制教,但也只不过是把制教简单地等同于戒律,这些认识太片面狭隘,若不早纠正,晚了就怕是根深蒂固,再也难以拔除了。”

  鉴真听到这里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地对几个弟子说:“为师明白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是怕当其他宗义羽翼丰满之后,没有了我们律学的立足之地吧!你们太过忧心了,就把放心放宽吧!”

  鉴真平心静气地说:“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你们却认为它存在,那些已经发生的,你们却视而不见。佛法是具有自我修补功能的,义学之理论愈加深刻,律学之作用就会愈加明显。这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就不用刻意为之,随缘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新近皈依鉴真的弟子求见法师,鉴真让他进来,这个和尚年纪不大,眼睛里冒着机灵的光芒,一看就是有慧根之人。他叫思讬,年龄在二十左右,看起来非常年轻。思托近来一直追随鉴真法师,鉴真法师去哪里讲法,他就跟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兜里总是揣着一个笔墨纸砚,总是记个不停。他听了鉴真法师有关天台宗的论述,对天台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他对大师所说的化教、制教的内在关系,特别是天台宗与制教的关系存在着非常多的疑虑。这就是鉴真所说的理解了化教之后,会自然去发现制教,思讬看来已经精进很多了。思讬今天特地前来向法师请教这个问题,这与明债、道睿等人的疑惑不谋而合,大家把疑虑说出来之后彼此十分投合,于是几人就央求大师开坛讲律。鉴真一看既然年轻僧人的疑虑是一致的,那说明开坛讲律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就应允下来。

  过了几天,鉴真开坛讲律的的消息散步开来,很多僧人慕名前来听律。扬州龙兴寺在众僧人的布置之下,搭起来一个高高的平台,平台两侧幡幢飘扬,平台之上整齐地排列着很多空蒲团,大概还要列席很多江淮之间的重要法师。附近善男信女云集法堂,静待鉴真大师开始这新一轮的讲经。人们听说大师从今日起要宣讲制教和律法,然而很多人竟不知制教为何物,听说过的也多是一知半解,所以是好奇心驱使着他们的情绪一路高涨。

  钟鼓齐鸣之后,又升起一阵悠扬清亮的梵乐,鉴真大师缓缓登上法堂正中的法座之上,其他法师也纷纷入座。大师首先向佛合十叩拜,然后又向众僧致礼,众人纷纷合十回礼,大师随之在法座上坐定。

  鉴真大师用手示意一下,众人的喧哗声即刻停止了。大师讲道:“我佛如来因机设教,让众生戒定兼持,福慧并修。义学讲究的是修慧,修慧又离不开修福,福慧同时具足,才可达到佛的境界,由此可见修福的重要性。可什么是修福呢?修福就是众善奉行,众善奉行又离不开诸恶莫作,不作恶才可行众善。既不作诸恶,又奉行众善,这样的人才可修成正定,而定又能生慧,慧又能反过来进一步促进诸善的积累与诸恶的禁绝。总之佛法如海,无不圆融一体,难割难舍。”

  鉴真大师用寥寥几句话,就点出了佛法的精要之处,令众人叹服,因此法堂内外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很快,法场上又恢复了平静。鉴真抬头望了望座下的听众,自知大家已经理解了佛法的圆融一体,于是他又开口补充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前者属止持,后者属作持。止持、作持合成一个字,那就是‘戒’字,这正是佛法律学的核心。如果说教化众生使其发生禅定及智慧的教法为化教,那么如来教诫众生而对其行为加以制御的教法,则可称之为制教。”

  鉴真很自然地引出了制教,众人就非常容易理解,他们还愿意继续听下去。

  鉴真接着讲道:“制教将戒分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这四科。所谓的戒法就是佛所制定的各种戒律,如比丘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三百四十八戒,其它如五戒、八戒、十戒等。所谓的戒体指的是受戒时心中接受戒法而产生的一种防非止恶的功能,它是一种领受于自心的法体,是对于戒法的信念和奉持戒法的意志,它是行动的依据,故云‘出生众生之本’。所谓的戒行是受戒以后随顺戒体防止身、口、意三业罪恶的如法行为。所谓的戒相即持戒表现的相状,或持五戒,或持十戒,或持二百五十戒等等,以及持戒的优劣等表现于外的持戒相状,一般指模范地遵守戒律的相状。”

  鉴真所讲的这些,正是其授业恩师道宣一系所传律学的基本体系。为防止听众对这此新的概念产生疑惑,鉴真又从具体的概念中跳了出来,对听众进一步解释说:“戒乃一切善法之大本,同时亦为了悟宇宙真理之妙行。所以我们可以说,戒行就是真理的具体表现,而行戒则成了最确实无谬的修道方法。各宗各派虽然各有修持法门,但戒律却是一切修行的基础。”

  鉴真深入浅出的演讲,将一个本来十分枯燥的问题表现得生动活泼,具体实在,所以,他的说法始终紧紧地吸引着听众。第一次讲律获得了巨大成功!

  此后,鉴真每天在龙兴寺登坛讲律,每一节,每一讲,相互连贯,循序渐进,把听众逐渐引向一个广阔的律学宝库。正因为鉴真讲律十分注重僧众的接受程度,所有他深入浅出,把艰涩的律学讲得活龙活现,前来听律的人也越来也多。

  就在登坛讲律的过程中,鉴真座下吸纳了一大批弟子。他所设的讲坛之下,逐渐汇集了一批高徒,这些徒弟也都领悟力颇高,出类拔萃,最后也都成为名重江淮之间的龙象,作为当世的师范。他们包括扬州崇福寺的祥彦、润州天乡寺道金、西京安国寺璿光、润州栖霞寺希瑜、扬州白塔寺法进、润州栖霞寺乾印、沛州相国寺神邕、润州三昧寺法藏、江州大林寺志恩、洛州福先寺灵佑、扬州既剂寺明烈、西京安国寺明债、越州道树寺璿真、扬州兴云寺惠琮、天台山国清寺法云等等。这些人并为翘楚,学成之后分散在全国各个地方,弘法于世,引导和化育众生。

  鉴真之所以能教出这么多高徒来,一是因为大和上平易近人,和学生保持非常融洽的关系,认真思考回答每一个弟子提出的问题,哪怕是看起来很幼稚的问题;而更为关键的是,鉴真是律学大师,他深深理解戒律在整个修行当中的关键作用,修行乃是因戒而生定,因定而生慧,因慧而生悟,所以悟道的根基是持戒,没有戒律,就好比造访不打好根基,空中楼宇,弄不好就会倾塌下来。因此,鉴真的徒弟都是律学高僧,日常行为恪守戒律,所以基础牢固,对日后的修为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这就是鉴真能教出这么多高徒的不二法门。

  唐开元五年,公元717年,鉴真的另外一位师父道岸律师圆寂了。道岸律师一生致力于弘法大业,授过戒的徒弟不计其数,四百多州的僧人都趋之若鹜,如今终于坐化西去,鉴真回忆起和道岸师傅同游两京,一起在夜灯下研讨佛法、一起建造小雁塔时的情形,心里的悲伤也难以抑制,但人有悲欢离合,所有的人的身体都有消亡的一天,道岸律师也不例外,鉴真知道师父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过了些时日就自行化解了悲伤,依旧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情。

  道岸法师圆寂之后,他的另外一位居住在杭州的弟子义威律师声名鹊起,这位律师的名声响振四远,德行被八方颂扬,也是一位得道高僧。他继承了道岸律师的衣钵,附近的州府的僧人都找他受戒。鉴真也十分敬重义威律师,曾经在游学期间和他切磋过佛学。可是这位义威律师也是天年有限,于开元廿一年,公元733年圆寂,那年鉴真和尚正好是四十六岁。

  由于两位传戒大师相继逝去,鉴真和尚成为淮南江左一带修持戒律的僧人当中最出众优秀的一位,所有的僧众就会慕名前来请求受戒,可谓道俗归心,鉴真法师成为宗首,被奉为一代传戒大师。法师具修三学,博达五乘,外秉威仪,内求奥理,在佛子们心目中的位置非常高。

  鉴真刚从京都返回扬州那年是二十六岁,那时已经开始讲授《律疏》,三十一岁时候开始讲《南山钞》和《轻重仪》,四十岁开始讲《羯磨疏》。《唐大和上东征传》中记载:“凡前后讲大律、并疏四十遍,讲《律钞》七十遍,讲《起重仪》十遍,讲《羯磨疏》十遍。”

  由此可见,大和上当时所传授的律法是十分系统的,已经可以一期一期很系统地开展课程。鉴真起先在龙兴寺讲法,后来移居大明寺,一时间大明寺成为江淮地区的佛法中心。

  讲授之余,他还率领众僧人建造了许多佛寺,总计约八十余座,鉴真对造寺一事的流程已经了然于胸。他又差人缝做衲袈裟千领,布袈裟两千余领,供养五台山的僧人。他还开设了无遮大会,为乡人造福。所谓的无遮大会,指的是供养一切沙门和贫苦百姓、孤寡老人、乞丐等的布施大会,每次会期长达七天,鉴真在当地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就像是活菩萨。

  鉴真开悲田以救济百姓,还设敬田以供养三宝,他抄写《一切经》三部,各一万一千卷,不仅提高了佛法境界,而且书法功夫也变得更加炉火纯青。他前后度人、受戒,略计四万有余。

  鉴真在扬州度过了平静的三十年,这三十年当中,鉴真致力于授戒、讲法、建塔、塑佛、开田、抄经、治病、布施,立下了无量的功德。直到天宝元年,即公元742年,那年鉴真已经年过半百,到了五十五岁高龄,可就在这年,几位远道而来的日本僧人突然造访,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邀请鉴真法师东渡传法。正是这个邀请打破了鉴真平静的生活,让鉴真的余生变得不那么平静。

评论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雷勇 作者

    回复 @食梦者: 已赞。小偷和女仆~底层人物


  • 赞个,能为他任编传者,必有大心境,大气魄的人。


    雷勇 作者

    回复 @麋鹿美丽: 谢谢~编撰过程,解读大师人生,受益匪浅,感觉很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