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女人教他写字

  

  女人拉过他长满老茧的手,在他手里划了几下,问他:“这什么字?”

  江龙说没在意,女人又划了下,江龙说:“这个我知道,我的姓啊。”

  女人笑了:“你真聪明!”又划了几下,江龙思忖了半天摇头,女人又划,江龙还是摇头,女人打他一巴掌,“笨,龙嘛。”

  其实江龙知道,他只认识这两个字,只不过是贪念和女人这样温馨的时刻,逗乐玩呢。

  女人跟着她那死了丈夫天天在街上卖鱼,识得几个字,算不得文化人,跟乔医生不一样,文化人都是孔夫子的门生,让他有着天然的崇敬和隔膜,现在看起来,果然更亲切,更适合自己。

  女人说:“那——我以后教你认字。”

  “嗯。”江龙抽着烟胡乱漫应道。

  “如果,有那么好的地方你愿意去不?”女人又提起刚才那个话题。

  江龙性子憨直,想法也笔直不打弯:“去,只要你去,我就去!”

  女人惊喜地一下趴到他肩膀上:“真的?你愿意跟我去?”

  “唔。”江龙重重点头,表示肯定。

  “好,那我以后教你识字,咱们做个小买卖,不用那么辛苦天天扛东西……然后生几个娃娃……”女人放开他,显然沉浸在自己对以后生活的憧憬中,絮絮叨叨地着以后的日子。

  说了半天,见江龙没吭声,仔细一听,他已经发出细细的鼾声,女人从包袱里掏出衣服盖在江龙身上,自己也披了件,依偎在男人身上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猛然从梦中惊醒,天色已经亮了,却是灰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雨,江龙还在酣睡不醒,女人想叫醒他,突然看见,远处山下树林子里有灰黄色身影一闪不见了,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再仔细看,不时有身穿着黄色衣服的日本人出现,他们端着枪,在树林间时隐时现,都朝着山上来了。

  恽大姐推了江龙一把,在他耳朵小声说:“不得了,日本人来了!”

  江龙猛然清醒,伸手就去拿压在身下的三八式步枪,恽大姐按住他的手:“你傻啊,那么多日本人,怎么打得过?快走!”

  两人慌忙猫下身子往后面跑,才发现这山包上光秃秃的,除了几块大石头和杂草,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没办法,只得继续往下面山凹的杂树林子钻。

  那处杂树子不算太大,却是枝叶繁茂藤萝交织,非常适合隐藏。两人钻进树林,趴在草丛里,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夜宿山村被鬼子发现了行踪,这要是前面堵着后面再来追兵,他们就得给“包饺子”了。

  江龙摸了摸那只被芦苇包裹起来的“三八大盖”,恽大姐一手按住他,声色俱厉地低喝道:“你不想活了?!”

  江龙愣住了,自从在天平湖边认识恽大姐,那都是悲苦无助的表情,连被日本人抓去时都那么无奈,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时也十分柔弱,毕竟是个女人,可是现在她的表情显得异常严厉,十分陌生。

  恽大姐可能也觉得有些过分,低声说:“你听……”

  江龙侧耳细听,只听上面传来一阵踩踏杂草声,有人问:“组长,怎么办?”

  跟着,有人咬着牙齿骂了句什么,说得很含糊,什么话没听清楚,但那声音十分耳熟,一时也没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他和恽大姐钻进树林子深处,宽大的枝叶挡住了视线,看不清楚到底是些什么人。

  过了一阵,又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说:“这里不行,找个隐蔽地方,先把这几个鬼子干掉!”

  大烟袋?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龙心里一阵狂喜,突然想起,刚才那声音不是船长的吗?他们怎么走到一起了?呀,现在就少我一个了。想着手一撑想爬出去,恽大姐一把按住,低着声音说:“别动,等一会,你出去,两边都当你是敌人,简直就是送死!”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像是他们迅速向南面山坡撤去,听那动静,绝不会只有几个人,江龙心里纳闷儿,他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跟着却听到日本人嚎叫:“给立大肚力!”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枪响。

  日本人从山下向山上发起进攻,夹杂着炮弹爆炸声,随着激烈枪声的南移,陈明那帮人好像也在往南撤离。

  一阵凉风掠过树梢,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不多久下起的小雨,初时还淅淅沥沥,到天暮之时,雨已经很大了。

  山腰处枪炮声不断,比起白天时稀落多了,不时有鬼子从上面和下面跑过,还哇哇大叫,反正江龙是一句也没听懂,看起来鬼子人不少,翠英说的没错,出去就是送死。

  只是眼前这个女人,越来越让他有种看不透的感觉,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刚才那么冷静,与她的身份不相宜呀。

  但是,和所有传统中国男女一样,江龙也认为,同床共枕就算默认是夫妻关系了,翠英是他的老婆,这是事实。

  老婆在男人面前是没有秘密的,包括她(他)的身体,而江龙的很多臭毛病也就在和女人在一起时才显现出来,比如爱抠鼻屎,睡觉打呼噜,不爱洗脚,说话不经过脑子等。

  大约,也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江龙才感觉到人还可以活成另外一种样子,虽然有些束缚,心里却觉得受用。

  女人一直按着江龙用芦苇包裹起来的步枪,像一尊泥塑趴在他身边,两眼瞪得溜圆,看起来根本不是害怕,而是似乎在聆听什么。

  雨水从树叶间滑落,打湿两人身上衣服,女人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显得异常苍白可怜,江龙心里一酸,抬起粗糙的大手,把那只冰凉湿润的小手紧紧捂住,大约是打渔人家的女人,没有老茧,反而显得细润。

  女人惊醒一般,抽出手,看了江龙一眼,两眸深邃,虽然隐身在阴暗的树丛下面,那惊鸿一瞥,却让江龙此后几十年回味无穷,即使在以后蹉跎岁月里,他都想不明白当时女人的想法,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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