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薇打电话找我，并不是工作上的事，她是想让我晚上陪她去见一个人。她先带我去她住的地方洗完澡。然后开车和我一起去了解放西路。我问她要见什么人，又为什么非要带我去。她没有回我的话，只顾着开她的车。半路上，我说：

　　“你停停。”

　　“想干嘛？”沙薇头也不回地继续开她的车。

　　“你不回答我，我就不去。”我故意装着要下车的样子。

　　沙薇将车速一下子从八十迈减到二十迈。见我说不陪她去了，她急了，将车往马路边上一靠，自个儿点了一支烟，犹豫了老半天，说：

　　“那个男人下午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他说他想见我。”

　　“谁？”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男人。”

　　“你都不去找他了，他为什么还来找你？”

　　“不知道。”

　　“那他找你，你让我去干嘛？”

　　沙薇往车窗外吐着烟圈，假装不理我。我便向她要了支烟，挂在嘴角，没点。我说：

　　“你不是想告诉我说叫我去跟他打架吧？”

　　“废话。”沙薇将尚未抽完的烟头往窗外一扔。“瞧你一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能打得过谁？”

　　我不服，连忙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就凭这疤痕，都吓得住他呢。”

　　沙薇冷冷地一笑：“那个男人可不是吓大的。”

　　“那总该有个原因吧？”我似乎觉得沙薇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一个男人陪她去见另一个男人，所以我接着问她。

　　“有些事情我也说不明白的。”沙薇有点生气的样子。“你别问那么多，到底去不去？”

　　我考虑了数秒，回她的话：“既然来了，没办法不去。我呀，权当工作好了。”

　　“说什么的你。我告诉你，去了你给我少说两句，别像个婆婆似的。”沙薇打着方向盘，继续往前开。

　　我说：“行，我装哑巴，哑巴总行吧。”

　　我们很快到了解放西路。在这个被誉为“星城”的大都市，解放西路是长沙夜生活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路。路不是很长，短短三百米的街道，却挤满了大大小小数十家歌舞厅和酒吧。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分，这里便充满无穷风骚和情调，成为喜欢过夜生活人们的另一个浮华如梦的世界。沙薇将车停在路边。我们从车上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腕直接进了号称“长沙美女最密集的地方”——苏荷酒吧。这里与附近的“魅力四射”酒吧相比，显得有些小气。但在这个地盘不见得很大，只一层小小楼面的场地，却有超前卫的舞台艺术和最流行的欧美流行音乐。

　　我们在靠酒吧右边的位置上，见到了沙薇要见的男人。那个男人穿了一件褐色的夹克，头发很短，留着胡须。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着烟，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形象要过于完美。从桌上的空酒瓶，我就知道他应该来很久了。至少他需要一定的时间喝完桌上的啤酒。我跟在沙薇的后面。我们站在桌子旁，没有马上坐下来。沙薇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都这么久了，我都不去纠缠你。现在倒好了，你反过来纠缠我？”

　　那个男人见我们很晚了才来，虽然没显得有什么不高兴，但他在认真地留意看我。从他的眼神中，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我已经感觉到，我是他今晚不渴望见到，也来不及料到会出现的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喝了一小口啤酒。他没有叫我们坐下。他叫服务员端来了好几瓶啤酒。他说：

　　“先喝杯酒吧。这里是喝酒的地方。”

　　沙薇则拉着我坐下来：“难道你叫我来，只是想找一个人陪你喝酒？你很寂寞吗？”

　　那个男人将一包新买的“白沙”烟往桌上一丢，然后叫服务员帮我和沙薇倒上酒：

　　“难道只有寂寞了才可以渴望一个人来陪着喝酒？”

　　沙薇从桌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又将烟盒扔到我面前。她让我帮她点上火，很长时间没有出声。此时她一定在思考一个跟那个男人有关的问题。而我只能抽着烟，独自听着音乐，无法融入到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气氛之中。大概一支烟的功夫，沙薇才回那个男人的话：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你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你看来，也许我是这么个人吧。”那个男人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啤酒，低下头去又抬起来，不时地望着沙薇。“怎么你学会抽烟了？”

　　“学会抽烟有什么不好，总比学会爱上一个混蛋男人要好得多。”沙薇接着又叫我帮她点了一支烟。今晚，她一点啤酒都没有喝。她觉得她不应该陪着一个让她受伤的男人喝酒。沙薇将烟雾浓浓地吹到那个男人的面前。“你现在不也是学会喝啤酒了吗？以前可从来没有见你喝过。”

　　那个男人又喝了差不多两瓶啤酒。他的脸开始在灯光里发出红色的光。一个男人就这样很轻易地醉了。他将酒杯重重地按在桌子上：

　　“你以为我喜欢喝酒？笑话。我只想用喝酒来学会忘记过去。”

　　“那我抽烟就不可以是这样吗？你也太自私了。”沙薇抽了一口烟，慢慢地从口里吐出来，然后对那个男人说，“既然我都来了，趁着酒劲，你说吧，今晚除了让我陪你喝酒，还有别的什么事？要不，我不应该坐在这里的，我还有身边的男人等着我。”

　　此时，我分明感觉沙薇在慌乱地看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的凄凉和忧伤。她继续要了一支烟。她在等待那个男人的回答。其实对于她来说，那个男人的回答并不重要。她只是需要一种离开这里的理由。

　　“我跟她离婚了。”等了很久，那个男人才发出颤栗的声音。那声音差不多被音乐无辜地吞没。

　　“是因为我吗？或者还有别的女人？抑或你养成了让你的女人离开你的习惯？”沙薇用一种可恨的眼光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一口气说出三个带问号的句子，然后发出一阵苍白的冷笑。

　　“也许吧。但这次是我被自己的女人抛弃了。她跟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却只能压制着苦涩地一笑。“我总算也等到了今天。”

　　沙薇回话：“在我看来你是活该。”

　　“对，是活该。那个女人怎么就不活该呢？”那个男人难过地端起酒杯，“那个女人算什么，不就一个被我睡过四五年的女人。算了，不说了，陪我喝杯酒吧。”

　　“你被自己的女人抛弃了，这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你来找我干嘛？我又不是做小姐的，也谈不上你的女人。”沙薇将烟头往地上一扔，想了想端起桌上的啤酒，“好吧，就算是普通朋友，陪你喝一杯。当然，就这一杯。”

　　沙薇一口气把酒杯里的啤酒全部喝掉。

　　沙薇应该是恨那个男人的，但她从自己内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对那个男人有一种深深的感激。是那个男人让她有了创造生活的资本。所以她只陪那个男人喝了一杯。她不希望那个男人在她的面前，无辜地被那种带着酒精的液体所淹没。可是那个男人还在喝酒。沙薇一把将那个男人手里的啤酒夺了下来：

　　“瞧你这样，算什么男人。”

　　“没错，我不算一个好男人。你以为我真的想喝酒吗？”那个男人双手抹着自己的脸，他应该感觉到自己的醉意。他哆嗦着点了一支烟，一个人猛烈地抽着。完了，他将烟头往烟灰缸里狠狠一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个女人夺走了我的公司。我还有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是自己了。”

　　也许，当一个男人将烟头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的时候，他一定是下定了某种决定。而女人不是这样，她只是将烟头扔进黑暗里，留下火光。没有人会相信，一场可能发生的火灾就是这样引起的。那个男人正经历着这种火灾。他想到了逃遁。想到了沙薇。

　　可是沙薇不是救火的人。沙薇曾经也是从火里逃出来的。她知道真正能够拯救的只有自己。看着那个男人被“烧伤”的脸，沙薇为那个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丢给那个男人一串钥匙：

　　“我想我该走了，这是车的钥匙，你开走吧。我已经不需要了。谢谢你借车给我，让我方便了这么久。借你的钱我也会想办法还你的。”

　　那个男人抱着头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我们走。”沙薇拉上我，起身就走。

　　“沙薇，你别走。”那个男人从桌上将钥匙拾起，摇晃地站起来。“我知道自己曾做过伤害你的事，我应该感到内疚。那辆车和那些钱不能代表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拥有快乐的生活，过得很幸福。我今天找你，也不是想要回我的车和钱。我想找回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好吧，你走，车我不会要的。”

　　那个男人将钥匙递了过来。沙薇始终没接。

　　“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不能再拥有它了。”沙薇回过脸去望着那个男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是别人的。”

　　“连那个女人都不要我了，我还要车干嘛。”那个男人深深地叹气。

　　“要不要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想告诉你，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是靠自己支撑的。”说完，沙薇拉着我就出来了。我无意地回过头去，我看见那个男人把钥匙紧紧握在手里。那种金属的冰冷，足够从他手指一直凉到内心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