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天亮以后回的影楼。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面只写有我的名字，再没有别的。我是从上面的邮戳知道信是从上海寄来的。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的正面是一幅电脑设计过的图案：

　　黑暗中，一只手，手心向下，一颗心状的玻璃钮扣开始往下滑落，下方，是一块开始融化的冰。

　　我没能看懂它的意思。于是翻过来，卡片的背面上写着“寂寞结束了，思念却开始蔓延”。后面署名“林紫依”，没有日期。她的字迹跟她的赤裸一样性感。从她的来信，我知道她离开长沙之后，去了上海。上海是一座比长沙繁华的城市。也许，那里的繁华会给林紫依带来想要的幸福。我只希望，现在的她，是快乐的！

　　人生就像旅途，从一座城市到达另一座城市，从一个人的身边到达另一个人的身边，寂寞和快乐会是在这种到达的途中同时看到的风景。如今，林紫依在另一座城市看着风景，而我只是她曾经看过的风景。就如黑暗中那只手心向下的手，虽然有时会暗藏着破碎和凄凉，但也很壮观。

　　望着卡片上的图案，我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自己去影楼上班的第一天，林紫依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在这里，你是唯一的男人。我真的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骄傲所在。这种骄傲并不一定都来自女人，但一定来自这种与女人有关的生活。而生活是写在每个人脸上的文字，它让和他一起生活的人，慢慢地读懂了另一个人的时光，认识了另一个人的世界，还有仰望到了另一个人的爱与被爱。

　　因为这些，我也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面对在这个城市与我相遇的女人，我不一定是她们最可爱的男人，但一定会是最让她们牵挂的男人。虽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她拍的那个“手机广告”却依然成为这个城市诱惑的风景。

　　沙薇见我重新回到影楼上班，看上去她的心情很好。也许她只是为了迎合我现在的心情。

　　上午接了一个内衣广告。按照商家的要求，必须找一位模特，身着他们提供的红色内衣，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当人们开着车从四面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广告词：红灯停，美女行，简简单单，诱惑看得见。

　　因为林紫依的离开，找不到合适的模特，使得广告无法顺利进行。为了不违约，沙薇最后作出决定，由她亲自出镜，担当广告中的模特。这让我很有些意外。

　　模特的事定下来后，上午的时候我和韩小韵一起为广告的拍摄，作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吃过中饭，韩小韵一个人留在影楼，我和沙薇带上商家提供的内衣，开车先去了她的住处。她说她洗个澡。沙薇习惯在和一个男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直至赤裸。我熟悉过她的赤裸，温暖中带着凄美。仿佛她的身体里没有血，流着的只有诱惑。如今当我又一次面对她的时候，我却不再感觉到激情和欲望，我感到了审美疲劳。

　　她差不多洗了有近半个小时，还没出来。我听见水在浴室里不停地流。等得实在有些无聊，便一个人去了阳台。湘江的水从不停歇地顺岸而流，远方或许会是归途。而人的归途又会是哪呢？想着这个问题，我仿佛看见那个叫叶落的女孩，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挥舞着天使般的翅膀，飘来飘去。

　　沙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完澡出来了，她穿着红色的内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蓝色的长外套，和我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着湘江。我回过神来说：

　　“洗好啦？”

　　沙薇在洗澡的时候连头发一起洗了。头发湿润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耳朵。她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反过来问我：

　　“在想什么呢？”

　　我转过身来，将背靠在阳台上的扶手上，接着点了一支“白沙烟”。我说：

　　“人活着要想的事太多了，仔细想想，其实没什么好想的。就拿我手中的这支烟来说吧，用不到五分钟，抽完了，然后往地上一扔，就烟消云散了，人生也不过如此。”

　　沙薇将外套扣了起来，她感觉有点凉。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很悲凉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会很悲凉的人，所以我一直在抽烟。

　　直到下午三点钟，我们才开车去了原来想好的地方——五一路劳动广场。下午的时候，来往的车辆比较多，正适合广告的拍摄要求。沙薇将外套脱下来放在跑车里，绕过车流，走到广场的中央。我上到移动大厅的二楼，选了个窗口，将三脚架把照相机架好。沙薇的这种只穿内衣的出现，一时间吸引了很多过路人的围观，还有许多经过这里的车辆，都看热闹似的停了下来。室外的温度有些低，沙薇颤抖着身子站在车流和人群中央，不时地向我打手势，希望我加快拍摄的速度。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自己近乎赤裸，面对的是一个男人和面对的是一百个或者更多男人的时候，感觉会有什么不同。

　　我先将镜头拉了近来，拍了一个特写。接着我将镜头推开，拍了个全景。感觉都不错。拍好了，我向沙薇打了个OK的手势。沙薇收到收工的信号，双手紧裹自己的身子，快步绕过人群和车辆，回到跑车里。我将三角架和照相机收好，然后下楼去。沙薇将车退到移动大厅的门口，让我将照相器具放到跑车的后坐。我回到车上，沙薇已经披上了外套。她将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然后问我：

　　“效果怎么样？”

　　我对这次拍摄很有信心。我说：

　　“很好。”

　　接着我问她第一次当模特是不是很有风情。沙薇透过车上的镜子看着自己：

　　“还行吧，就天气冷了点。不过，有那么多开车的男人们能为我停下来，也算是给我的一种温暖。只是我身上的‘法兰蜜’香味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诱惑的作用。”

　　我则从自己口袋里摸了一支烟。我说：

　　“我想抽支烟，你不会说我是想诱惑你吧？”

　　沙薇害怕自己真的会让一支烟就被诱惑了，所以从车上拿了只口香糖放进口里。她说：

　　“女人不像男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诱惑。”

　　说着话，她挂上档，加了加油门，车开动了。沙薇好像不是要回影楼，也不像是要去她住的地方。我感觉很奇怪，便问她：

　　“要去哪？”

　　沙薇只顾开她的车。她打着方向盘，右拐之后，将车直接开进韶山北路，以80迈的速度一路开到韶山南路，最后在长沙红星农博会展中心附近停靠了下来。我注意到车上显示的时间：17点31分。

　　此时的韶山南路已经亮了路灯。沙薇跟着打开车灯，光线刺眼地照在那条斑马线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问道：

　　“是不是你也很喜欢来这种地方？”

　　沙薇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摇着头回我的话：

　　“不。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数月前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是关于你的。”

　　我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就问：

　　“关于我的？”

　　“没错。”沙薇说。“也许你已经失去了这段记忆。数月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你背着一台NiKonF5照相机，一个人手捧紫色的玫瑰花，从那条斑马线上走过的时候，正好我开着这辆跑车经过这里，因为车速太快，我闯过了红灯，结果意外发生了，我的车撞伤了一个人。当时，他倒在斑马线上，头流着血，一动不动。那情景几乎吓坏了我。我顾不了那么多，叫路过的人帮忙将撞伤的人抬上车，然后送进了市医疗急救中心。因为害怕，我为他预付了三万元医疗费之后，就离开了。我不知道撞伤的人是谁，他的伤会怎样。我不敢去医院看他，我只让我的朋友去过医院。朋友告诉我说，被撞的人昏迷了七天六夜才醒过来，他头上的伤恢复得很快，只是他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说到这里，沙薇突然停了下来，害怕地看着我。

　　其实她不用害怕，因为我对世界已经失去了意外。于是我说：“我知道被撞的那个人就是我。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需要害怕，你继续说吧。”

　　沙薇接着把话说下去：

　　“我是从你身上背的那台NiKonF5照相机，知道你是个喜欢摄影的人。为了找到你，我开了现在的这家影楼，希望有一天你能够看到那个招聘广告，然后来这里工作。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跟故事一样，你真的出现了。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我熟悉你的NiKonF5照相机，还有你身上一直穿着的那件被撞坏的蓝色背心。”

　　这时候，她向我要烟。我说：

　　“你不是已经戒烟了？”

　　她说：“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戒掉的。比如那场车祸，你可以将它遗忘，却不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将它丢掉。”

　　我给了她一支烟，并帮她点上。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像一个很久没有和男人做爱的女人，突然又找到了激情和快感。一支烟之后，她继续说：

　　“真没想到你会因为那场车祸而失去以前的记忆。从你当时的表情，我想你一定是去见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带了紫色的玫瑰花。你的行为有极端的欲望。欲望可以让一个人失去对身边事物的思考，还有意外的判断。不幸往往是这样发生的。因为不幸，你失去了记忆，你遗忘了自己的爱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

　　我很肯定地说：

　　“你想弥补一个遗忘爱情的人的爱情。”

　　“有一点，但不完全是。”

　　“这么说，还有别的原因？”

　　“没错。那时的我，很孤独，我需要爱上一个容易被我诱惑的人。还有，爱上一个人，也许有个时候只是为了营造两个人相处的气氛。”

　　我开始抽烟。我说：

　　“既然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发生，成了过去，一切还是从新开始吧，爱让我们相处，现在，是爱让我们分开的时候了，你说呢？”

　　沙薇紧闭着眼睛，一直不再说话。她顺手打开车上的DV，放了她喜欢的摇滚音乐。几分钟后，她睁开眼睛，将车调转了头。

　　我问她还要去哪。她边开车边微笑着说：

　　“当然是送你回去。你不觉得床上做爱会比车上做爱温暖吗？”

　　我知道沙薇说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着什么，可是，爱是做出来的吗？

　　沙薇直接将我送回了租住的地方，然后开车走了。我一个人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

　　床实在是很温暖，可是今夜没有人和我一起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