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都说韩少功是个特别理性的人。真这样?

  不错,他有极好的理性思维,能将任何事的一二三四说得清清楚楚,说得人再难补充,但是,在我看来,他更是个感性的人,非常感性。他成为作家,写好作品,靠的绝不是理性,而是绝对的感性。只不过,他的感性,经常穿着理性的外衣,是经过理性的整理、审查后的精确表达。

  书中,“我”的恋爱表白遭到了马楠的拒绝,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一个乡村的夜晚,“我”做了个梦,梦中,手臂被轻轻地挠了一下,回头看,一个男人的背影,腋下没扣好的包盖下——

  冒出个小脑袋,毛茸茸,粗拉拉的,像松鼠像考拉像兔子。

  我没看错吧,那双眼睛 却分明有几分熟悉,清澈而湿润——马楠的眼睛。

  刚才是她用小爪子挠了我一次,让我知道她也在这里......

  往下,是一段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式的感悟。醒来,“我”泪流满面。

  别致,难得一见的别致。做出这样的梦,已够别致;能用这样的梦,这样的小松鼠,这样的“轻轻一挠”、“清澈湿润的眼睛”,以示两性召唤,以示缘分,写他人所未写,则更为匠心独具,其中需要多少细腻、奇幻、准确、精巧的的表达力。还可贵的是,这一想象,是抓住了人的特征的,是能让人看到马楠,触得到她的形象、心灵的。

  韩少功的内心世界丰富复杂得难以概括,却同时,他极擅控制、伪装自己。《日夜书》几乎是他所有小说中感性流露最多的一部,尽管如此,他仍异常节约,常把自己打扮成个心电图都测不出起伏的人。也因此,他的情感稍许流露,特别“浓汁”。

  小说中,肖婷是个“我”予以一定好感与怜爱的漂亮能干的女人。那天,她陪“我”驾车返程去取遗忘的衣服,路上,俩人聊天,“我”对她谈到她的丈夫马涛:

  “肖婷,他坐牢时留下了腰伤,注意不要久坐和久站,睡的床要硬一些。”

  “我知道”

  “据说灵芝对提高免疫力有良效,很多癌症患者都吃。”

  “我明白。”

  “多说些逗笑的段子,可能是最好的养肺。”

  “我懂。”

  “我”,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少有的无聊、少有的一本正经,像兄长,像长辈,像领导,像智商情商都不高、语言乏味平庸得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可靠老友。然而,请注意,韩少功太懂写作、太懂如何制造效果了,他表现得像兄长、像长辈、像领导、像乏味平庸朋友的表面,一定有着不像兄长、长辈、首长、不乏味平庸之实。

  接着——

  “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这话出在另一人嘴里,是废话,说不说没区别的客套,但这话不正常地出自“我”,面对的是个懂得鉴别语言分寸、懂得因人而异接受准确信息的人,于是,效果来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换个作者, 这时或会大做文章,写上长长一段手的触觉,心的感觉之类,但书中,韩少功突然写到: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这歌词,是一个时代记忆的象征性符号,歌声中有一种苍凉心酸和稍稍的油腔滑调混为一体的味道。这里,这歌词是被作者用来打岔的,用来驱赶、掩盖、伪装真实内心的。

  但毕竟,再节制,再吝啬,也得留下片言只语——

  一种全世界海平线都在呼呼上涨的感觉,从声浪中淹没过来。

  ——海平线呼呼上涨,一个意外的形容!仔细体会,还有什么可比这样的表达更形象、更确切、更饱满、更高潮,更让人感到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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