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世无完美小说。即使让人赞佩的难得佳作,也不能一点遗憾不留,哪怕是当今文坛最好的小说。
小说最后,一段文字其实非常出彩。
“姑爷,太阳树发芽了吗?”
“姑爷,太阳树怎么还不发芽呢?”
“太阳树什么时候才能开出花来?”
“我们是不是还要去浇一点水?”
这段文字,写的是笑月。童年的她,纸上画了一堆太阳,并把这些太阳种进地里,不断给它们浇水,培土,施肥,等着它们长大。
这太阳是什么?希望、光明、美好?
生活中一份孩子的童心,搬到书中,就是作家的童心。很美。美得人心动。这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童心,也是人类最初最美好最本质的希冀,即使苍老的心都能因这份纯净无邪的奇妙想象而动容。
于是,我们期待,这份童心、这份诗意,能够更童心更诗意,彻底“击垮”我们。
然而,文中来了这么一句:
大家都笑了,觉得这孩子找到了一个对付停电的好办法......
感觉打了个搁楞,应该继续的心动,遭到了破坏。
接着,又一句:
她蹲下来撒了泡尿,当即被大甲叔叔誉为'行为艺术。
显然, 这不是一个合适幽默、合适俏皮的时候。
书中的“我”,十五岁去农村,弱小的身体干着超负荷的农活,挑河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他人笑声中,差点哭出来。天黑了,为完成定额,他独自一人在工地上踉踉跄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艰难得濒临绝望的时候,军哥来了,夜色中,接过了他身上的担子。——一个感人的镜头,让人温暖一辈子、铭记一辈子的举动。这时,作者写上一滴泪水,抑或一滴汗水,不算过分,当然,也可什么都不写。然而书中,韩少功是这样写的:
他从我肩上接过担子时,一线鼻涕晃悠悠落在我手上。
只为了避免“眼泪”、“汗水”之类的俗写?或者,曾经的实情就是“一线鼻涕”?
不管什么原由,这样时分,“一线鼻涕”,多少起了破坏美感的作用。而小说创作的原理,即使原形、实情,作者也会对之用上加减乘除,以完成自己心目中的画面。所谓的“心目中”,就是作者大脑中的情理、事理、文理。
《日夜书》中,不时会看到两个对抗的韩少功,一个是敏感的、细腻的、真情的、充满想象力的,一个是克制的、理性的、成熟的、冷眼看世界的。
韩少功成长的时代,是个绝不接受弱小、纯真、温情柔意的时代,也不接受感动(除非为党为阶级为领袖)。那些成分的拥有者,那个时代,不说成功希望,就连立足生存都艰难异常。无情的现实,让那个夜色中含泪挑河泥的弱小的他,穿上了一件坚硬的外套,他已习惯性地每当意识自己流露真实时,会收手或稍收手,穿上这件外套。
是否他身上的这份对抗,会使他的理智情感变得更丰富更饱满?也许。
但是有一点: 一个愚昧无知的人表现出的天真、感动,或许会可笑;而一个成熟老辣得难找瑕疵的人表现出的天真、感动,绝对是灵气、才气,绝对干净、透明、淳朴,能更深地打动人。
韩少功的文句常常较长,成分较多。他的大多定语,帮他完成了特色的复杂丰富的出彩表述,但偶然,也会给人“过了”之感,这“过了”,时为别致而别致,为出新而出新,时则读来似有分寸稍欠之感。
就像前面介绍的“下蹲时的大腿挤压出来的丰满曲面”的精彩一笔后,他写到——
这些来路不明的性别语法,含义模糊的身体邀请,不会是一举惊艳的绝句,却可能是长篇小说里陆续的发现,形成某种缓慢的积累。
“性别语法”、“身体邀请”、“缓慢积累”、“惊艳的绝句”,这些文字,虽说独特,深入想,也不无道理,但无论如何,读来多少有点生硬别扭,再加“来路不明”、“含义模糊”,那就真有为赋绝句“惊艳”、费心制作“来路不明”“含义模糊”字眼的意思,且这些定语,与“长篇小说里陆续的发现,形成某种缓慢的积累”间的关系,怎么也是相去 “不近”。
最后还得一提。《日夜书》是部现代手法结构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可以不求故事完整,但作者的具体针对的,毕竟是群曾在相同环境中共同生活成长的人。然而,小说中写了最长一段的人物贺亦明,却完全不是这个相同生活环境中的人,除了是又军的弟弟,他和这群人没多大关系。不仅如此,这个人物,写得实在也是太完整,太像故事。这完整,这故事,与小说的整体结构、整体风格是否相吻?这,或许是韩少功应该仔细想一想的,尽管贺亦明的故事写得很好看。
(刊于《文学报》及《当代文坛》)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好书,力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