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 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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