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已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那末……”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往?”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有的家俱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忆了。突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但是——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措一句适当的话同他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真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眨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吻告诉她:

  “他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末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像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辆送她上车,看它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像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头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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