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旦坐在屋檐下,眼睛像两枚深邃的黑药丸。他在看雨。雨织成细密的薄网,从昏黄色的天空一股一股飘下来,落在院子里。雨不大,但时不时会吹破那张网,吹出些冰凉的水沫,淋在他的脸上,精湿的瘦脸便泛出那种明滑的水光。如果是过去,他就不会这么专注地看雨了。他会立刻把他捂在被窝里,抱着他的女人,或者骑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长串欢乐。下雨的时候,男人精气旺,女人阴气盛,他说。他不止一次给双沟村的男人们传授过他的经验。下雨的时候你抱着女人,你会以为你是在水里哩,你会以为你抱的是一条鱼,光丢丢的,信不信由你,你们不信我信,他说。当然,这都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盖上房屋的时候,一片崭新的瓦从房顶上滑落下来,掉在了老旦女人的头上。尖利的瓦棱和女人乌黑的头发一起砸进了头盖骨,她一声没吭,流了一摊污血,死了。他成了鳏夫。

  “啐——”大旦也吐了一口。他一直叮着那口唾沫,看着它飞出去,再下来,散开,被雨水淹没,然后,他扭过头,看着他爸。他和他爸吐在了同一个地方。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想看看他爸的反应。他爸侧着脸。他只能看见他爸的一只耳朵。他爸一动不动,严肃得像个将军。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想让他爸说点什么。他一直想讨;他爸和他说点什么。

  “我真想在犁铧上敲一下。”他突然说。

  老旦好像没听见。大旦感到他的自尊心又遭到了一次伤害。

  “当!”他真的敲了一下。犁铧发出一声短促的钝响。他爸被吓了一跳,头飞

  快地向他扭过来。这回,他到底看见了他爸的脸,他爸不说话,只是瞅着他。

  “当!”又一声。

  大旦迎着他爸的目光,一脸挑衅的神情。

  “你能不能不敲?”老旦终于开口了。

  “不能。”大旦说。

  “要敲你提到街道敲去,甭让我听见,我不想听。”老旦说。

  “我敲我的犁铧,你看你的雨,井水不犯河水。”

  “敲吧敲吧。”老旦说,“爱敲你就敲。”

  “敲就敲。”大旦说。他一下一下敲了起来,不紧也不慢、而且摆出一副要不断地敲下去的架势。他仰着头,偶尔朝他爸斜瞟一眼。

  “当一当一当一当。”

  老旦终于受不住了。

  “你这是敲丧哩!”老旦说。

  “不对,我敲犁铧哩!”大旦说。

  “犁铧是让人敲的?难道犁铧是锣?你说。”

  “狗是看门的,还是杀了吃肉的?你说。”

  “你敲得人心里瞀乱。”

  “我不敲我心里瞀乱。”

  “娶不到媳妇能怪我?你和我较什么劲?”

  “我没和你较劲,我敲犁铧。”

  大旦感到他浑身的肉突然变热了。他站起身,把犁铧提在手里,用石头在上面飞快地砸了起来,犁铧立刻发出一阵急促的生铁声。

  “当当当当……”

  “你驴日的敲吧。”老旦也站起来,“看你能敲出个媳妇来。”他甩甩袖子,要走。

  大旦急眼了,他想他敲犁铸就是给他爸听的,他爸一走,他一个人敲着一定很乏味。

  “站住!”他朝他爸吼了一声。

  老旦站住了。他看见大旦两眼发红,狼一样盯着他。

  “我去白菜地。”老旦说,“你敲你的。”

  老旦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大旦看着他爸的背影,眼里像要渗出血来。他恨不能掐住他爸的脖子,把他扭回来。

  “敲就敲一”他跳起来,撕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生铁犁铧愤怒地响了起来。

  老旦已走出村口了。他看见东边正在退云。他想雨一停,他的两亩白菜就会疯了一样往上长。他没想到他会碰上仇人赵镇,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他和赵镇的那一次碰面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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