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一章

  老旦在炕上整整躺了三天。他拒绝洗脸。

  “我疼。”他说。

  每顿饭前,大旦都要给他爸端一盆热水,让他擦脸。老旦总是那句话:“我疼。”

  “饭我吃,但我不擦脸。”他说。

  大旦很为难。老旦在草庵捉奸反遭一顿狠打的消息,很快在双沟村引起一阵骚动。人们又开始说赵镇和环环了,而且,旧事情翻出了新花样。老旦很满意。可大旦的心里却像钻进了毛毛虫,六神无主。被赵镇偷的是他媳妇,被赵镇打的是他亲爸,为男人为儿子都没了脸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揍了环环一顿,环环不哭也不闹,环环说大旦你打我不怨你。第二天起来,环环照样扫院做饭。她就是这么个

  女人。他想他总不能把环环捏死。

  “爸,你擦擦脸,别人看了笑话。”大旦说。

  “你嫌难看,是不是?”老旦说。

  老旦的脸确实不好看,胡乱抹的鼻血已经干在了脸上,几条指印正在结痴,整个像做出来的一张假脸。

  “我已打过环环了。”大旦说,“她像猫一样乖。”

  “打她顶毬用。”老旦说。

  “那就捏死她?”大旦说。

  “我想捏死的是赵镇。你为什么不和他拚命?”老旦说。

  “我打不过他。”大旦说。

  “我明天就上街去,我让双沟村的人再看看我这张老脸。”老旦说。

  “你这是逼我呢!”大旦说,“你想给我难看。”

  “你难看什么?赵镇又没打你,你的脸没烂,你难看什么。”老旦说。

  大旦不敢想像他爸上街的情景。他爸再上街,他就没脸活了。

  “你让我想想。”大旦说。

  “你想你的,我上我的街。”老旦说,“明天一早我就去。”

  大旦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把他爸堵在了屋子里。他满脸发绿。

  前半夜他摸着环环的肚子,心里弥漫着一种哀伤的情绪。环环真像一只猫,卧在他的大腿跟前,时不时睁眼看他。后来,她便睡了。她睡着的时候也像一只猎,或许是一只猎精。大旦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咬住牙关,开始想赵镇家的那只狗,那只狗凶恶地朝他瞪着眼,一声不吭,让他骨子里发冷。不叫的狗才咬人哩,他这么想。整个后半夜他都这么想。

  “我给你杀了赵镇。”他说。

  老旦把儿子审视了一遍。

  “你把卖白菜的钱给我,我去买几条狗。”大旦说。

  老旦有些糊涂了。

  “赵镇家有狗,我先学着杀狗。”大旦说。

  老旦明白了。他从木柜里翻出来一包银钱,甩给了大旦。

  “再买一把杀猪刀。”老旦说。

  大旦很容易买来了十几条狗。他在双沟村周围查看了一遍,最后看中了那座草庵。草庵原是看瓜用的,现在是冬天,没人去那里。大旦本不想用它,因为一见它就会产生联想,后来又想,有联想也好,更能加深对赵镇的仇恨,他能在那里偷环环打人,我也就能在那里杀狗。他把十几条狗拉进草庵,又磨了几斗玉米,把它们喂了几天,然后,磨快了那把杀猪刀,便开始了他的杀狗试验。他把十几条狗一只一只牵出来,用窝窝头招惹它们,让它们向他作出各种咬的姿势,然后,用那把杀猪刀插进狗的致命处。一只狗死于后扑,两只狗死于倒扑,三只狗死于前扑。他想他要去赵镇家,那只狗正面前扑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他在练习刺杀前扑的狗上,花的钱和工夫最大。他每天只刺杀一只。他想他不能让它们死得太容易。他要用尽它们的力气。每一只狗都是在作出各种扑咬的姿势之后死去的。有几只狗没伤着致命处,带着流血的伤口跑走了,一路上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哀叫。大旦没追上它们,他为此很后侮。每天傍晚,他都会提着那把沾满狗血的刀子走回家去。

  “事情弄大了。”双沟村的人说。

  “真要出人命。”他们说。

  老旦曾去草庵看过几次,他很振奋。

  “大旦,这不只是学杀狗的技术,还练你的心肠呢!练你的胆气呢!”他说。

  他感到赵镇的死期不远了。他恨不得赵镇就是那只挨刀的狗。

  “大旦,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杀了赵镇,我立刻洗脸。”他说。

  老旦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熬着日子。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有些熬不住了。

  “大旦动手吧,我熬不住了,再熬下去我会生病。”他说。

  “狗还没杀完哩。”大旦说。

  “为什么非要杀完?你就当赵镇是一只狗。”老旦说,“夜长梦多。”他说,“我看就把日子定在腊月初八,赵镇肯定在家。最好不要捅死他,捅他个残废。”

  “也许就会捅死他。到时候人心急,刀子就没眼睛了。”大旦说。

  “捅死他就便宜他了。捅死他说不定要抵命。”老旦说。

  “要抵命你抵。”大旦说。

  “我抵。”老旦说,“万一捅死他我就抵。”

  腊月初八那天,双沟村的人在恐惧中喝完了腊八粥。赵镇果然回到村上。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大旦在草庵里杀狗哩。”那人说。

  “噢么。”赵镇说。

  “他一脸杀气。”那人说。

  “噢么。”赵镇说。

  “你出去躲躲吧。”那人说。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要杀你,你没办法。”赵镇说。

  “也是,你说的也是。”那人说。

  喝粥的时候,赵镇想了一下刀子捅进他身体时的情景,他不知道刀子会捅进他的脖子还是肚子,也许是大腿。他感到他的牙齿有些凉嗖嗖的。他放下粥碗,进了村长马林家。马林喝得太饱,正抚摸着鼓胀的肚子。

  “赵镇你来了。粥喝多了,肚子胀得难受。喝的时候只想多喝,喝胀了又难受,人真是个贱东西。”马林说,“你坐。”

  赵镇说不坐了,有人说大旦要杀我你知道不?马林说我只知道大旦杀狗。我问过他,他说他心里难受,杀狗开心哩。赵镇说他真要杀我怎么办我让双沟村的光棍都娶上了媳妇没功劳也有苦劳吧?马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旦又没说他要杀你这事就不好管。赵镇说大旦的媳妇也是我给领回来的。马林说人不讲良心你有什么办法?赵镇说你要不管以后就甭想让我再领女人回来我领回来也不给双沟村。马林说村里的光棍,差不多都有了女人剩下一两个没关系双沟村的香火断不了,再说你领女人你也没少要钱没少占便宜,你家盖大房的钱是哪里来的?赵镇说我听你说话和放屁一样。马林说我喝胀了还真想放个屁你走吧。

  赵镇把马林的话给他婆娘转述了一遍,婆娘说马林算什么村长马林是屎蛋,然后愣眼瞅着窗户上的麻纸想了一阵,又说,大旦真杀了你,剩我们娘母子怎么办?话音未落,眼泪水已淌过了胭脂骨。赵镇半晌没话,突然抬起头说:大旦也是个屎蛋,弄不好先杀了他。他走出屋门,在院里走了几圈,看着几年前盖的偏房上房,心生出一阵辛酸。人都知道人贩子挣钱,人不知道人贩子的酸苦,更不知道人贩子要被人放血时的酸苦。人里头没一个好东西,人不如一只狗。他这么想着,走到狗窝跟前,蹲下去,对着那只狮子狗瞅了一阵。

  狮子狗卧在一堆温热的细士里。细土散发出一股狗臊味,直往赵镇的鼻眼里钻,一直钻进了他的心里。狮子狗也瞅着赵镇,然后站起来摇摇身上的细土,走到赵镇跟前,用头在赵镇的膝盖上蹭着。赵镇把手埋在狗脖子的长毛里抓着。他说狗啊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办?狗没答话。狗当然不能说话。赵镇解开了拴狗的铁链子。

  赵镇没有白爱他的那只狗。当大旦提着那把杀猪刀挤进赵镇家的黑漆大门时,狮子狗一口就咬断了大旦的懒筋。它一声也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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