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章

  赵镇很难过地葬了那只狮子狗。他感到狗死得太悲壮了。老旦没有说错,狗脖子里确实捅进了一把刀子,是一把杀猪刀。为了把它拔出来,他很费了些力气。狗血已经凝固,刀子捅进的地方像一个黑洞。狗眼紧紧闭着,嘴却咧开了一点,露出来几颗牙齿,能想见它临死前经历了一段多么难熬的时间。他抚平了狗嘴,又用布条包住了狗脖子上的刀口。狗的死态变得温和了。他把它抱进挖好的坑里,然后填上土。

  几天后,他领着外村的一伙地痞二流子来到了老旦家。

  “赔我的狗。”他说。

  老旦扑闪着眼,把赵镇领来的人扫了一遍。

  “它咬断了大旦的懒筋,我找谁赔?”老旦说,“大旦要残废了。”

  那时候,环环正给躺在炕上的大旦贴膏药。他们没有出屋。

  “上房。”赵镇说。

  两个人很快就爬上了房顶。两个人扛来了两根木椽,靠在房檐头。

  “赔还是不赔?”赵镇说。

  “你敢?你们敢?”老旦冲着房上的两个人说。

  “溜瓦。”赵镇说,“谁敢拦,就砸断谁的腿。”

  “你们要打抢人!”老旦喊了一声。

  “溜!”赵镇说。

  房顶的人用脚把瓦蹬成一堆,另一个顺着木椽一个一个往下溜。老旦的眼睛黑了一会儿,又红了。他心里像猫爪子在挠,但没有一点办法。

  “光天化日,你们打抢人!”他又喊了一声,然后跑了出去。

  他一脚就踹开了村长马林家的门。

  “赵镇溜我房上的瓦呢!”他说。

  “他不会平白无故吧?”马林说。

  “他让我赔他的狗。”老旦说。

  “我就说嘛,平白无故他就不敢,他吃了豹子的胆?”马林说。

  “他偷我家的女人,还要溜我房上的瓦。”老旦说。

  “你家女人好好的,可他家的狗死了。”马林说,“两码事,这是两码事。”

  “他偷我家的女人就不算了?”老旦说。

  “你杀了人家的狗”马林说。

  “我忍不下这口气。”老旦说。

  “忍不下气也不能杀人家的狗。”马林说,“你也气他嘛!也偷他的女人嘛!有本事就偷他家的女人,有本事就气死他,但你不能杀他,更不能杀人家的狗。”

  等老旦再回家的时候,上房屋上的瓦已没了。赵镇吆来了一辆马车,把瓦全装走了。院子里一片狼藉。老旦蹲在屋檐下,他很想哭几声。他捂着脸,没哭出来,他想起了马林说的话。马林给他说的时候,他感到那话比屎还臭,现在想起来又有些道理。他想他无论如何也勾引不了赵镇的女人。但勾引不了他的女人,不一定就找不到气他的办法。

  他很快就有了办法。他做了一件双沟村的人想过却从来也没做过的事情。一天晚上,有人看见老旦扛着一把镢头和一把铁锨出了村。他们有些狐疑,他们说老旦这么晚了你扛着这些玩货做什么去?老旦没理他们,他已不想和他们说话了。后来他们才知道,老旦正在挖赵镇家的祖坟。

  老旦的心里涌动着一股战斗到底的激情,他不舍昼夜,在乱坟岗里挖着。那些天,赵镇又出门了。有人给赵镇婆娘说了这件事。赵镇婆娘说我不管那是赵镇先人的坟。等赵镇回到村上的时候,老旦挖坟已经结束,他刨出了几根骨头,他把它们用绳子串起来,横挂在他家的门墙上。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他用它拨弄着绳子上的那一串,挨个儿敲着。

  “他敲着你先人的骨头玩哩。”有人给赵镇说。

  赵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过了一会儿,赵镇的脸松活了,他笑了一声。

  “让他敲去。”赵镇说,“死了死了,一死就了,人死了要骨头做什么?他哪怕用那些骨头敲锣呢!”

  赵镇的话很快就传到了老旦的耳朵里。那几天,老旦敲骨头敲得已有些厌烦,一听赵镇的话,心里便咯噎响了一声,再也不愿敲了。他揪断了绳子,把那几根骨头扔进了村外的土壤里。

  “我治不了他。”他想,他沮丧了一会儿。

  “我一定要治他。”他想,两枚黑药丸一样的眼里闪出狼的目光。

  他很快又有了新的办法。

  他心气平和地找了一次赵镇。

  “我想站在你家的粪堆顶上。”老旦说。

  赵镇很奇怪,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老旦。赵镇婆娘愤怒地叫了起来。

  “不成,你站在粪堆上我怎么屙屎尿尿。”

  “成还是不成?”老旦盯着赵镇的脸。

  “你不嫌臭?”赵镇说。

  “我不嫌。我想我会长成一棵树。粪堆里都是养分。”

  赵镇笑了。赵镇说成,你去试试,我可不管你的饭。老旦说我不吃也不喝。赵镇说没准你真会长成一棵树,我把你砍了,做箱子柜子。老旦说那得等多年以后,也许你已经死了。赵镇说那就让我儿子做。老旦说你儿子一打开柜子箱子闻到的全是我老旦的气味。

  第二天,老旦就站在了赵镇家的粪堆顶上。双沟村的人像看景致一样,一拨一拨来到赵镇家的茅厕跟前看老旦。他们抱着孩子,领着孩子,或者让孩子骑在他们的脖子上,嘻嘻哈哈指手划脚,品评着老旦站立的姿势。老旦和他们已无话可说。他感到他的脚纹正在开裂,从里边长出许多根须一样的东西,一点一点往粪堆里扎进去,头发则往上伸展着,如果他是一棵树,它们就会分成树权或者树枝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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