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莎将手搭在这老太太的肩上,似乎让她作好再吃一惊的准备。走在她俩前面的萨莉打开了房门。
"到了。"克拉丽莎道。
"噢。"劳拉答道。
走进房里,克拉丽莎见朱莉娅已收拾好她吃剩的东西。那几瓶鲜花自然没拿走。只见它们从瓶中竞相伸出脑袋,开得那样浓艳、鲜亮,那样纯洁、烂漫,又是那样自由自在;因为克拉丽莎讨厌人为的安排,她喜欢鲜花刚从地里采来时那一抱一抱凌乱的姿态。
在一个插满玫瑰的花瓶旁,朱莉娅正睡在沙发上,腿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她坐在那儿睡着了,那神态显得庄重,甚至威严坚定;她双肩松弛,两腿着地,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前弯下,似乎在祈祷。此时此刻,她很像个年轻的女神,前来人间排忧解难;她坐在沙发上露出严肃、慈爱、充满自信的神色,并在梦幻中对进来的人轻声细语:没什么,别害怕,你只是一死而已。
"我们回来了。"萨莉道。
朱莉娅醒了过来,她眨眨眼睛,站起身来。这股神奇的魔力被驱散了,朱莉娅又成了原先那个姑娘。萨莉大步走进房间,一边走,一边甩掉外衣。她一时隐隐约约地觉着克拉丽莎和这位老太太站在门厅里,踌躇不前,又觉着她俩正小心翼翼地脱去手套;然而,这套居室根本没有门厅,而克拉丽莎和老太太也没戴手套。
克拉丽莎道:"朱莉娅,这位是劳拉.布朗。"朱莉娅走上前去,在离劳拉和克拉丽莎一段距离处停下,以示礼貌。克拉丽莎不禁纳闷:朱莉娅还是个姑娘,为何如此镇定,如此落落大方。
"我很抱歉。"朱莉娅道。
劳拉道:"谢谢你。"她的语气比克拉丽莎料想的更清晰和果断。
劳拉已八十多岁,身材高挑,略有点驼背。她头发灰白,熠熠闪亮;半透明的皮肤与羊皮纸一样颜色,上面布满了针尖般大小的褐黄色斑点。她穿了一件深色带花卉图案的上衣,脚上则是一双老年妇女穿的双绉面料的软底鞋。
克拉丽莎请劳拉走进屋里。三人沉默不语。然而,一种感觉却在这沉默中萌生:克拉丽莎、萨莉和劳拉来到朱莉娅举行的一个聚会上,却发现人地两生,加之衣着不够庄重,因而心里既紧张又激动,甚至连劳拉也不例外。
"谢谢你收拾干净吃剩的东西,朱莉娅。"萨莉道。
"名单上几乎所有的人我都联系过了。"朱莉娅道,"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来。其中有路易斯.沃尔特斯。""哦,老天,他没有看到我留的字条。""还有两个女的,我忘了她们叫什么名字,还有一个人,一个黑人,叫格里什么的。""格里.贾曼,"克拉丽莎道,"这帮人是不是很糟糕?""格里.贾曼倒还可以,路易斯似乎有点要崩溃了。他待了差不多一小时,我跟他谈了很长时间。他走时好些了,也许吧。""很抱歉,朱莉娅,让你一人对付这一切,真不好意思。""没事,请别为我担心。"克拉丽莎点点头。她对劳拉道:"你一定累极了。""我连自己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了。"劳拉道。
"请坐吧,"克拉丽莎道,"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哦,我不想吃。谢谢。"克拉丽莎将劳拉带到沙发旁。劳拉感激地,然而小心翼翼地坐下,似乎她很累,可又担心这沙发不很稳当一般。朱莉娅走到劳拉面前,将脸凑到她耳边。"我给你泡杯茶,"她道,"要不你喝点咖啡,或是白兰地。""还是喝茶吧。谢谢你。"
"你真的应该吃点什么,"朱莉娅道,"我敢说你离家后就什么也没吃,对吧?""唔--"朱莉娅道:"我这就去厨房弄点吃的。""你真好,亲爱的。"劳拉道。
朱莉娅瞥了一眼克拉丽莎。"妈妈,"她道,"你陪布朗太太坐一会儿,我和萨莉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好。"克拉丽莎道。
她挨着劳拉在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按女儿说的去做,心中感到很是欣慰。她心想,或许一个人能在长大成人的女儿精心照料下,在一间舒适的房间里慢慢死去。一边是年龄,一边则是些予人慰藉的小玩意儿:这台灯,还有这本书;此外,还有这世界,它越来越被别人(而不是你)所统治;这些人可能管好这世界,也可能管不好;他们在街上碰到你根本不会正眼瞧你。
萨莉对克拉丽莎道:"吃剩下的东西不是太恶心了吗?那些东西都还剩在那儿。""我不会这样想,"克拉丽莎道,"我觉得理查德也许会喜欢的。"她紧张地看着劳拉。劳拉嫣然一笑,耸了耸双肘,似乎发现她鞋尖有什么东西。
"是的,"劳拉道,"我想他会的,真的。""那好吧。"萨莉道。她和朱莉娅走进厨房。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十分。劳拉眯起眼睛,双唇紧闭,矜持地、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克拉丽莎心想,她只是在等待这一时刻的结束,等待上床独自休息。
克拉丽莎道:"如果你想休息,就上床吧,劳拉。客房就在走廊那头。""谢谢,"劳拉道,"过一会儿吧。"两人再次陷入沉默。这沉默既不显得亲密,亦不特别令人难受。克拉丽莎暗自忖道,这就是劳拉,就是理查德诗作中的那个女人,一个离家出走、自杀未遂、被生活所遗忘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竟是一个相貌平平的老太太,此刻正双手置于膝上,坐在沙发里,这真令人吃惊,又令人感到欣慰。
克拉丽莎道:"理查德真是个好人。"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不迭。这类毫无意义的褒奖之词开始说出来了。一个死去的人被誉为受人尊重的公民,一个乐于做好事的善良之人。她为何要说这些话,那是为了安慰这老太太,的确如此;同时也为了遂一己之心愿。好,干脆说白了,是为了自己能拥有他的躯体而孤注一掷:我与他的关系最为亲密,是最先评价他的为人的人。此刻,她真想命令劳拉上床,关上门待在屋里直至天亮。
"是的,"劳拉道,"他还是个很了不起的作家,对吧?""你读过他的诗吗?"
"读过。我还读过他的小说。"这么说,她都知道。她对克拉丽莎知道得一清二楚;她还了解她自己--劳拉.布朗是少数公之于众的个人神话中的魔鬼和女神(如果"大众"一词适用于那一小部分诗歌的顽固读者的话)。她知道自己为人所崇拜,亦为人所鄙视;她知道自己曾纠缠过一个男人,一个可能成为著名作家的男人。此刻,她这个满脸雀斑的女人,穿了件带花卉图案的衣服坐在这里,平静地说她儿子是个了不起的作家。
"是的,"克拉丽莎无可奈何地说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从未当过他的编辑,对吧?"
"没有,因为我跟他太熟了。如做他的编辑,事情会很麻烦。""不错。我能理解。"
"当编辑不能带有个人感情。"
"那当然。"克拉丽莎感觉自己胸闷气短,呼吸困难。与劳拉.布朗谈话为何如此困难?为什么无法与她推心置腹,倾心交谈,无法提及重要的问题?这重要的问题又是什么呢?克拉丽莎道:"我尽了最大努力,悉心照料他。"劳拉点点头道:"我如能做得更好些该多好。""我也这样想来着。"劳拉伸手抓住克拉丽莎的手。在劳拉那柔软、松弛的皮肤下,克拉丽莎明显感到她的骨刺、骨瘤和经脉。
劳拉道:"我们尽到了自己的力量,亲爱的。别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对吧?""是的。"克拉丽莎道。
因此,劳拉.布朗这个自杀未遂、离家出走的女人仍然活着,而所有那些苦苦挣扎,欲随她生存的人却悉数死去。她的前夫被肝癌夺去了生命,她的女儿则被一个酒后开车的司机撞死,而她却仍然活着;理查德从窗口跳下楼,死在一片碎玻璃中,而她依然活着。
克拉丽莎握住这老太太的手--她还能做什么呢?克拉丽莎道:"不知朱莉娅是否把你的茶给忘了。""她不会忘的,亲爱的。"克拉丽莎转眼望着通往里面小花园的玻璃门。她和劳拉.布朗完美地映在黑黝黝的玻璃上。克拉丽莎又想到窗台上的理查德,他就这么让自己走了;不是跳下去的,真的,而是滑下去的,像从岩石上滑到水中一般。当他无可挽回地滑下去时,当他离开他黑乎乎的房间,坠入空中时,那是怎样的情景?当他看着下面的巷子、蓝色和褐黄色垃圾箱及地上那片淡黄色碎玻璃迎他而来时,他又有何感觉?当他栽到混凝土上,脑袋开花,里面的搏动及微小的亮光喷溅出来时,他是不是--可不可能--觉得(或一瞬间觉得)这是某种乐趣?克拉丽莎心想,他当时不会感到很痛苦;他可能会想到疼痛,想到这疼痛对他最初的冲击,然后--然后怎样便管不着了。
"我去看看,"她对劳拉说,"我马上就回来。""也好。"劳拉道。
克拉丽莎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走进厨房。萨莉和朱莉娅已从冰箱拿出食物,堆在柜台上。有弯弯曲曲的烤鸡脯,只见上面焦斑点点,涂着黄灿灿的作料,穿在一根根木签子上,沿一碗花生酱排得整整齐齐;有小块的洋葱馅饼、蒸虾、鲜红闪亮、煮得半熟的金枪鱼块,上面还糊着一片片小小的山嵛菜叶;有深色三角形的烤茄子、圆圆的三明治;有苣荬菜叶,茎端涂抹着星星点点的山羊奶酪及核桃仁;有一个个装满生蔬菜的浅碗;还有一只陶瓷盘中装着克拉丽莎亲自为理查德做的螃蟹沙锅,因为这是理查德最爱吃的。
"我的天,"克拉丽莎道,"瞧这么多菜。""我们原本请了五十个人。"萨莉道。三人望着装满菜肴的盘碟站立片刻。这些食物给人以原始古朴的感觉,仿佛是古代遗物的展厅,从未有谁动过。克拉丽莎一时觉着,待她们死后,待她们所有的人包括朱莉娅死后,这些食物--世上最易腐坏的东西--将完好无损地保存在这儿。她心想,她和其他人一个个永远离开这房间后,这些食物仍将在这儿,仍将保持新鲜完好。
萨莉双手抱起克拉丽莎的头,亲吻她的前额。她吻得那样有力,那样完整,竟让克拉丽莎觉着她仿佛是将一张邮票贴到信封上一般。
"我们每人都吃一点,然后睡觉吧,"她紧贴着克拉丽莎的耳朵轻轻说道,"今天也该结束了。"克拉丽莎按了按萨莉的肩膀。她想说"我爱你",可话未出口,只因萨莉心里明白。萨莉也使劲握了握克拉丽莎的胳膊。
"是的,"克拉丽莎道,"是该结束了。"此时此刻,理查德似乎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对克拉丽莎而言,这种感觉鲜明而实在,如同一棵草被轻轻地,然而无可挽回地从地里拔起一般。克拉丽莎很快便会酣然睡去,每一个认识理查德的人都会很快酣然睡去,而明天一早醒来他们都会发现,他已成为死亡王国中的一员。克拉丽莎心想,明天早晨是否意味着理查德已离开这尘世,同时也标志着他的诗歌亦随他逝去,从此无人问津?毕竟这世上书太多了,有些书(为数不多)是好书,而在这为数不多的好书中,只有极少数能流传下来。可能将来的人--尚未出生的人会去读理查德写的挽歌,那些抑扬顿挫、节奏优美的咏叹,那些铿锵有力、毫无伤感之情的爱与恨的诉说;然而,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他的书将随他的一切,他几乎所有的一切逝去。克拉丽莎,这个小说中的那个人物,将会消失,劳拉.布朗,那个被生活遗弃的母亲,那个殉道者和魔鬼,亦将化为乌有。
是的,克拉丽莎心想,这一天该结束了。我们撇下朋友,抛弃家庭,孤苦伶仃地住在加拿大;我们呕心沥血创作小说,尽管我们才华横溢,精力充沛,亦满怀最崇高的愿望,然而,我们的书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便酣然入睡--就是这样简单和平凡。我们中的少数人跳楼自杀,或投河自尽,或服安眠药死去;多数人死于意外事故;而绝大多数人,最大量的人,则遭病魔吞噬而慢慢死去,若我们运气好的话,则随时间而泯灭。惟一给我们以慰藉的是:当我们的生活之门迎着一切艰险和希望开启,并赋予我们想像中的一切,我们便开始拥有时间,一小时又一小时;尽管除孩子外(甚至可能包括他们),人人都心里明白:这以后的时日将黑暗得多、艰难得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珍爱这座城市,这个早晨,并对未来充满极大的希冀。
惟有上苍知晓我们如何热爱它。
此刻,这晚会的一切仍井然有序:花儿仍是那样新鲜,一切都正准备迎接宾客。然而,来这儿的宾客却只有四位。请原谅我们,理查德,因为,即便只来四人,也算是个晚会,一个为尚未死去的人举行的晚会,一个为未遭损伤、还算完好的人,为那些莫名其妙地生存下来的人举行的晚会。
说实在的,这是多么大的福分。朱莉娅道:"你看我要不要给理查德母亲也准备一份?""不用,"克拉丽莎道,"我去叫她。"克拉丽莎返回客厅,回到劳拉.布朗身边。劳拉冲克拉丽莎粲然一笑--谁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心情如何;不管怎样,她就在这屋里,这个忿忿不平的女人,这个悲哀、凄惨而极富魅力的女人;这个曾经常出现在理查德作品中的受害者和魔鬼;此刻,就在这房间里,她又是个可爱的人儿;一个出卖朋友的人。这位从多伦多大学退休的图书管理员,穿着一双老年女人的鞋子。
克拉丽莎自己也在这儿,她已不再是达洛威太太。现已没人再叫她达洛威太太了。她在这儿还要待上一个小时。
"进来吧,布朗太太,"她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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