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很长时间内,整个青春时代,柯希莫以打猎为生。还有钓鱼,因为往水塘里撒下钩就可以坐收鳝鱼和鳟鱼。有时会让人想到他的感觉和本能或许已经与我们不相同了。而他穿兽皮的那身打扮似乎证明他的本性已经发生了变化。当然,身体一直贴着树皮生活,眼睛盯着羽毛、兽皮、鱼鳞来回过往,看着大自然显示出那种五彩斑斓的外表,还有那像另一个世界的血液似的在叶脉里循环着的绿色流体。这些就像一棵树,一只鸫,一条鱼一样,同人类如此殊异的生存方式,这些他如此之深地进入的野生生物的境地,可能已经塑造了他的心灵,使他失去了人的一切风貌。然而,无论他从同树木的共处和与野兽的搏斗中增长了多少才干,我自始至终都清楚他的位置在这里,在我们这一边。
然而,虽然他不情愿,某些习惯却变得粗野了,或者失掉了。比如同我们一起参加翁布罗萨的大弥撤,开始几个月他想方设法来。每逢星期天,全家人一齐出动,穿戴整齐,我们就会看见他在树上,也以某种方式,试图穿出节日的盛装,比如翻出那件旧燕尾服,或者戴上三角帽而不戴皮帽。我们动身,他在树上跟随,我们就这样在翁布罗萨全体居民的众目睽睽之下,在教堂门前点燃蜡烛(但是他们很快就对此习以为常,我们父亲的窘态也就减少了)。我们大家都很拘谨,置身于半空中的他,眼神古怪,尤其是在冬天,他站在光秃秃的树上的时候。
我们走进教堂,坐在我们家专用的长凳上,他留在外面,坐在靠中殿的一棵圣栎树上,位置的高低正好与一扇大窗户平齐。从坐座上我们通过玻璃可以看见树枝的影子和其间柯希莫的影子,他垂着头将帽子握在胸前。我父亲同一个圣器管理人说好,星期天将那扇窗户半开着,这样我的哥哥可以从树上听见弥撒。但是日子长了我们就不再看见他来了,因为有风吹进来,那扇窗户关紧了。
多少以前曾是重要的东西,对他不再重要了。春天里我们的姐姐订婚,谁说这仅仅是一年前提出的事情呢,那位德斯托马克伯爵带着伯爵少爷来了,举行盛大的庆祝典礼,我们家灯火通明,附近所有的贵族人家都来了,济济一堂跳舞。谁还会想到柯希莫呢!其实,不是这样,大家都在想他。我时时朝窗外张望,看他是否来了。我们的父亲很是伤心,在那样的家庭庆典中,他当然想到不在场的他。而女将军像在战场上一样指挥整个晚会,她只是想借此宣泄自己心中为他的缺席而涨满的痛苦。也许那在舞池里旋转飞舞的巴蒂斯塔也是一样,她由于脱去了修女的袍子,头梳了个像杏仁甜面点心似的发型,穿了一条饰着珊瑚的圆裙,面目焕然一新,而使人认不出来了。我敢打赌她也想念他。
而他是在的,我没有见到--我后来才知道一一他躲在一棵梧桐树顶上,挨着冻,望着灯火辉煌的窗子,看见我们家室内张灯结彩,头戴假发的人们跳舞。他的心里曾经涌起什么样的情绪呢?至少曾经稍稍地怀念我们的生活吧?他曾想到重返我们的生活只差一步之遥,这一步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容易跨越吗?我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想做什么。他在那上面的时候,我只知道他自始至终地陪守着晚会,并且陪到了晚会之后,一直到蜡烛一支支熄灭,没有一扇窗口发亮为止。
总之,柯希莫同家庭的联系。或好或坏,继续存在,甚至同其中一个成员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只有如今才能说他懂得了认识这个人: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这个别人从来不知道他去哪里和他干些什么的智力衰退的不可捉摸的人。柯希莫发现他是全家之中唯一忙于许多工作的人,不仅如此,而且他做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有用的。
他走出家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土耳其无檐圆帽扣在头顶上,在长及地面的袍子下步履蹒跚,他像是被地上的裂缝,或是篱笆,或是墙上的石头吸进去了似地消失了。就连柯希莫这个喜欢总是保持警觉的人,或者最好说,不是喜欢,而是他的一种自然状态,他的眼睛扫射着一个包罗万象的广阔视野,也会突然看不见他了。有时候他赶紧沿着树枝向他消失的地方奔过去,从来也没有弄清楚他走过的是什么路线。,但是在附近总有一种迹象:一些蜜蜂飞来飞去。柯希莫最后断定骑士的出现与蜜蜂有关系,为了找到他必须跟踪蜜蜂的飞行。可是如何跟踪呢?在每一棵开花的树周围都有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必须不被个别和次要的路线所迷惑,而紧跟上那条蜜蜂往来最繁忙的看不见的空中之路。他走到一大群密密麻麻的蜜蜂像一团烟云一样从一道篱笆后面升起来的地方。那下面的蜂箱,一个或几个,放在一张桌子上,在飞来飞去的蜜蜂中有人专心致志地在那里摆弄着,正是那位骑士。
其实这种养蜂工作是我们这位叔叔的许多秘密活动之一。保密是有限的,因为他自己时常把一个刚从蜂箱里取出的滴着蜜汁的蜂窝拿到餐桌上来。但这种活计全都是在我们家的地产范围之外做的,都是在他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地方进行的。这一定是他的一种防备措施,用从这种个人的勤劳所得的收益去填补家庭经营中的亏空;或者是--因为这个人绝不小气,而且那么一点蜜和蜡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拥有一点他哥哥男爵不能插手,不能企图牵着他的手走的事业;或者还是为了不把他所喜欢的不多的几件事,如养蜂,同那许多他不喜欢的事情,如经营管理,掺和在一起。
而且,还存在一个事实,就是我们的父亲不可能允许把蜜蜂养在住宅附近,因为男爵对于蜂蛰怀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当他在花园里偶然遇上一只蜜蜂或马蜂时,就会可笑地从小路上逃跑,双手护着头,好像防备老鹰啄似的。有一次,他这么跑着,假发从头上飞落了,那只蜜蜂被他的突然行动惊动,向他扑来,在他的秃脑门上蛰了一口。他用一块浸过蜡的布把头包了三天。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大场面上表现得高傲而强硬,而轻轻地一搔或一蛰就会吓得他失去常态。
因此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把他养的蜂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地撒满了整个翁布罗萨山谷。土地的主人们同意他把一箱或两箱放养在他们的地头,拿一点蜜糖作为报酬,而他总是从一处转到另一处,在蜂箱边忙碌着,那动作就好像他的双手是蜂腿。也因为有时为了防蛰,手上戴着黑色的半长手套,脸上罩着黑色的网,系在帽子的四周,好像包着穆斯林缠头巾,那网随着他的呼吸在嘴上起落。他挥动一件冒烟的器皿,以便把蜜蜂赶开,好让自己在蜂箱里搜刮。而这一切:飞的蜜蜂、面网、烟雾,在柯希莫看来好像是那个男人正在施展一个魔法,要在那里隐没形体,销声匿迹,飞走,然后再生为另一个人,或者重新降生在新的时间或新的地方。可惜他是一个不高明的魔术师,因为他总是原样再现,还吮吸着被蛰起的一个肿包。
春天到了,在一个早晨柯希莫看见空气被从未听见过的一种声音振动得像发了疯一般,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为隆隆轰鸣,一大群东西穿过,不是向下降落,而是向横的方向扩散,缓缓地往下向四处散布,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密集的一批。那是大量的蜜蜂,周围有绿叶、红花和太阳。柯希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到一种强烈的痛苦的不安。“蜜蜂跑了!律师骑士!蜜蜂跑了!”他开始大声叫喊,一边从树上跑去找卡雷加。
“不是跑掉是分蜂。”是骑士的声音在说话。柯希莫看见他就在自己脚下,像一朵蘑菇一样冒了出来,并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很快地跑开,不见了踪影。他到哪儿去啦?
那正是分蜂的时节。一群蜜蜂正跟着蜂皇飞出旧巢。柯希莫向四周张望。律师骑士从厨房的门里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只长柄平锅和一个深底圆锅,现在他用平锅敲击圆锅,“当”地一响,当!响极,震耳欲聋,余音经久不息,讨厌得让人堵住耳朵。律师骑士走在蜂群后面,每三步敲一下这两件铜炊具,每一声铿锵响,都使蜜群受到一次震动,迅速飞下飞上,嗡嗡的叫声好像变低些了,飞行变得不太平稳了。柯希莫看得不太清楚,但他觉得现在整个蜂群集中向绿色丛中的某一点飞去,不再向上飞。卡雷加继续敲打着铜锅。
“出了什么事,律师骑士!您在做什么呀?”我哥哥追上去问他。
“快,”他口齿不清地说,“到蜂群停落的那棵树上去,我没有到时,你可千万别碰它们!”
蜜蜂停落在一株石榴树上。柯希莫赶到那里,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很快发现在一根树枝上垂挂着一颗硕大的呈松塔形的果实,全部是由一只只互相攀附在一·起的蜜蜂组成,而且在不停增大。柯希莫站在石榴树梢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他的脚底下就挂着那一串蜜蜂,变得越来越粗大,显得越来越轻飘,好像是吊在一根线上。那是一只老蜂皇的腿,或许比线更细。在这细细的软骨上,那么些蜜蜂都把它们生在黄黑相间的腹腔上的灰色透明翅膀扇得嗡嗡直响
律师骑士磕磕绊绊地走来了,手上举着一只蜂箱。他把箱子倒翻着在那一串蜂上打开。“你来,”他轻轻地对柯希莫说,“又轻又快地晃动一下。”
柯希莫刚刚碰了一下那根石榴树枝,几千只蜜蜂组成的悬垂体像一片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落进蜂箱。骑士用一块木板盖上蜂箱一一这就完事啦。“
就这样在柯希莫与律师骑士之间产生了一种理解,一种合作,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友谊,假若友谊这个词儿对于这两个那么不合群的人来说不显得过分的话。
或是在地面的水利工程上,我哥哥同埃内阿·西尔维奥也终于相遇了。这可能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住在树上的人很难同水井和水渠打交道。但是我对你说过,柯希莫设计了那么一条空中泉水,用杨树皮把瀑布水引到一棵橡树上。现在,这自然逃不过律师骑士的眼睛,他虽然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毕竟是终日在整个乡村的流水网络上走动。他在瀑布的上方,躲在一棵女贞树后,看见柯希莫从橡树的枝叶中拖出渡槽(当他不用时就把渡槽放回那里。藏起一切东西这本是野兽的习性,很快也成了他的习惯),把它架在橡树的一个树杈上,另一头搭在峭壁上的几块石头间。然后喝起水来。
看到这一景象,不知骑士脑子里转出什么念头,他陷入罕见的兴奋状态。他钻出女贞树,拍手鼓掌,好像攀住了绳子似地往下跳了两三步。溅起水花。当他还没有从悬崖上飞身落地的那一瞬间,瀑布中断,他开始向少年解释他的想法。想法很复杂,而解释混乱极了。这位正式的律师说的是方言,既是由于他生性淳朴,也更是由于他在语言上的无知,而在这激动的时刻,他不自觉地从方言直接转用土耳其语,别人就一点儿也听不懂了。
简而言之,他想出一个架一条悬空木槽的主意,用一条由树木支撑起的水渠通到山谷的对面,去灌溉那些干旱的土地。柯希莫根据他的设计,马上提出了改进的建议:在某些地点装上带漏孔的渡槽,用以在苗圃上方进行人工降雨。这条建议竟然使得律师欢喜若狂,
他跑回去一头钻进事务所,在一张张纸上画满草图。柯希莫也忙开了,因为他喜欢能在树上做的每一件事情。他觉得这对于他在树上的地位,赋予了新的意义和威望。而关于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深信不疑的伙伴。他们在一些矮树上会面,律师骑士搭一架三角形梯子爬上去,手臂上挂满画卷,他们一讨论就是几个钟头,那条水渠越来越复杂地演变成工程。
可是没有转入实施阶段,埃内阿·西尔维奥厌倦了,来找柯希莫讨论的次数稀少了,没有画完设计图,一个星期后他大概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柯希莫对此并不惋惜,他很早就看出这工程对于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件讨厌的麻烦事,而不会有什么好处。
显然,在水利方面我们的这位叔叔可以做更多一些事情。爱好他是有的,这门学科必要的专门知识他也不缺少,但是他不善于实施:一个个的设想,昙花一现,落空了,最后一事无成。就像一道流水从漏水的水渠中流过,都被地下吸干了。也许原因在此:这种工程不同于养蜂,他可以一个人干,几乎是秘密地进行,不与旁人发生关系。他虽然时常送一些蜜和蜡给人,但并没有人向他讨要。而这些引水工程却让他不得不顾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利益,听从男爵或任何其他聘请他负责这项工程的人的意见和命令。他是一个懦弱而无决断的人,从来不会反抗别人的意志。但他很快就会对工作失去兴趣,并且撂下不管了。
人们时时都可以看见他和一些扛镐和锹的人一起在一块地里,他拿着一杆木尺,一卷地图,指挥人们挖水渠,用脚步丈量土地。由于他的步子极小,他不得不以夸张的方式迈大步。他吩咐人们从某一处开始挖沟,后来又在另一处挖,然后又让停下,重新测量。天黑了,他就这样收工。第二天他很难决定是否从原来的地方开始干起。他一个星期不再露面。
他对水利事业的热爱中有渴望、冲动和理想,那是他心中的一种怀念,美丽的灌溉良好的苏丹的良田沃土,果园和花园,他在那里一定是快乐的,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他总是将翁布罗萨的田野同蛮族之地或土耳其的那些花园相比较,他不由得想要改造它,要设法把它变得同他记忆里的田园一样。由于他的特长是水利专业。他便把这种变革的愿望寄托在其中,但是他在一种不同于以前的现实情况面前总是碰壁,他失望了。
他还用“棍卜术”①,不让别人看见,因为那时还是这等古怪的做法会招致非难,被认为是邪术妖法的时代。有一次柯希莫发现他在一块草坪上转着圈儿耍弄一根带杈的木棍,这也是他想再次告诉别人他之所见的一种尝试。他没有付诸任何实践,因为他的棍卜术没有结果。(注①用“魔杖”占测水源或矿脉的迷信活动。)
对于柯希莫来说,理解埃内阿·西尔维奥的性格有这样的作用:他懂得了关于离群索居的许多东西,后来为他所用。我是说他总是跟在律师骑士的古怪形象之后,留心观察一种可以成为把自己的命运同其他人的命运分隔开来,并且成功地变成与众不同的人的方法。
十二
“救命!强盗来了!抓住他们!”有几次柯希莫在夜里被这样的呼叫声惊醒。
他迅速地从树上赶往那呼声传来的地方,那不过是一间小地主农舍,半裸着的一家人手捧着头跑出屋。
“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来了贾恩·德依·布鲁基,他把我们收获的东西全拿走了!”
聚集起一大群人。
“贾恩·德依·布鲁基吗?是他吗!你们看见他了?”
“是他!就是他!他脸上戴着面具,手枪这么长,另外两个蒙面人跟着他,他指挥他们!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
“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唉,对了,勇士,快去抓贾恩·德依·布鲁基!可谁知道这时候他在哪儿!”
或者呼救的是一个走在半路上的旅行者,他被抢劫一空,没有了马、钱袋、外衣和行李。“救命呵!遭抢啦!贾恩·德依·布鲁基来啦!”
“怎么发生的?快告诉我们!”
“他从那里跳出来,黑黑的,满脸胡子,端着火枪,我差点儿没死掉!”
“快!我们去追他!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从这边!不对,也许是从那边!他跑起来可像一阵风哇!”
柯希莫一心想见见这位贾恩·德依·布鲁基。他追逐着野兔飞禽或把森林纵横跑个遍,一面催促着短脚狗:“快找!快找,佳佳!”心里却想的是找到强盗那个人。他不找他做什么或说什么,他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个非常闻名的人物。然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即使他一整夜在林子里转也见不着。“这就是说这一夜他没有出来。”柯希莫自言自语。可是到了早上,在山谷的这里或那里,有一堆人聚在一家门口或者挤在大路的拐弯处,议论着新的抢劫案。柯希莫跑过去,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
“你可是天天在林子里的树上呆着的,”有一次有人对他说道,“你没有看见过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柯希莫很觉惭愧:“可不是……我想是没有……”
“你怎么能够看得到他呢?”另一个人插嘴,“贾恩·德依·布鲁基有一些谁都找不到的藏身之处,他走的道儿也认不出来。”
“谁要是抓住他,那笔悬赏金够他一辈子过舒服日子!”
“当然啦!可是那些知道他在哪里的人,他们犯的法几乎跟他一样多,如果他们站出来告发,也得被绞死!”
“贾恩·德依·布鲁基!贾恩·德依·布鲁基!总是他在干这些罪孽的事情!”
“大多了,对他的指控多得很,即使他能替自己开脱掉十次抢劫的罪名,很快就将因第十一次罪行被吊死!”
“他抢遍了沿海所有森林”
“他还杀死过他上面的土匪头子,在年轻的时候!”
“他也被匪徒们赶出来啦!”
“就是因为这样他跑到我们这里躲起来了!”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太勇敢啦!”
柯希莫找锅匠们一起议论这些新消息,那时候在森林里落脚的人中有一批可疑的小商贩:锅匠、编草凳子的、收旧货的。这些人围着屋前屋后转,早上看准了目标,晚上就去偷。他们在森林里,除了作坊之外还有秘密的藏身所、窝赃处。
“你们知道吗!今天夜里贾恩·德依·布鲁基袭击了一辆马车!”
“是吗?当然,什么事情都可能……”
“他抓住马嚼子拦住了马!”
“嘿,要么不是他,要么不是马而是些蛐蛐……”
“您说什么?您不相信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吗?”
“是,是的,想到哪儿去了,你?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当然是呀!”
“贾恩·德依·布鲁基什么事情不会做!”
“哈,哈,哈!”
柯希莫听见人们用这种方式谈论贾恩·德依·布鲁基,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走向森林里的另一个地方,去另一处流浪者的住宿地打听。
“请告诉我,在你们看来,今天夜里的那辆马车是不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抢的呢?”
“一切袭击都算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如果一旦得逞的话。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是‘如果一旦得逞’呢?”
“因为如果没有成功,就意味着真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干的”
“哈,哈!那个小废物!”
柯希莫更不懂了:“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一个无能之辈吗?”
其他的人,这时赶紧改换腔调:“不是,不是,他是一个让人人害怕的强盗!”
“看见过他吗?你们?”
“我们吗,谁没有见过他呢?”
“你们肯定有这个人?”
“问得妙哇!当然有!也假设没有……”
“假设没有?”
“不是有就是没有。哈,哈,哈!”
“可是人人都在议论……”
“当然,应当这么说: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到处偷东西和杀人,那个可恶的强盗!我们要看谁敢怀疑!”
“喂,你,小伙子,你胆敢对此表示怀疑吗?”
总而言之,柯希莫明白了,在下面的山谷里存在着对贾恩·德依·布鲁基的恐惧,越往上面的森林里走,人们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越可疑,而且经常是一种公开嘲笑的态度,
想碰见他的一阵子好奇心过去了,因为知道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对于有经验的人们是无足轻重的,正好是在这个时候他有机会遇见了他。
一天下午柯希莫在一棵核桃树上读书。他刚想起读书不久:一整天端着枪等待一只苍头燕雀来,时间漫长而无聊。
因此他读起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来,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枪,佳佳不喜欢主人念书,它在周围转来转去找借口分散他的注意力,比如对着一只蝴蝶狺狺而吠,试看能不能让他举起枪来。
来了,一个衣冠不整的大胡子男人气喘咻咻地沿着小路从山上跑下来。他赤手空拳,两名举着明晃晃大刀的警察追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截住他!他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现在强盗和警察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是如果他担心走错路或掉进陷阱尔接下来不顺当的话,警察就会很快跟上来。柯希莫所在的核桃树没有可供人往上攀登的枝杈,但是他在树上有一根绳子,他总是随身携带一些绳索以便越过一些难走的地方。他把绳子的一头扔到地上,另一头拴在树上。强盗看见那根绳子几乎打在他的鼻子上,他搓搓手,一时有些犹豫不定,然后抓住绳子,极快地往上爬,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冲动的盲目。这种冲动总是表面上显得没有抓住正确时机,而实际上次次侥幸。
警察到来。绳子早已收上去,贾恩·德依·布鲁基站在核桃树的枝叶之中,就在柯希莫身边。这里是一个道路岔口,警察一个向东,一个往西,然后回过头来集会、他们弄不清他从那条路上跑了。正当这时他们看见了正在一旁摇尾巴的佳佳。
“喂,”警察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这不是男爵的儿子,那个住在树上的孩子的狗吗?如果那孩子在这附近,一定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
“我在这上面哩!”柯希莫大声说。但是他不是在他原来呆过的而现在藏着强盗的那棵核桃树上说话,他已经迅速转移到了对面的一株栗树上,于是警察们立即抬头向他那个方向望去,而不往旁边的树上看了。
“您好,阁下,”他们问道,“您没有偶尔看见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跑过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柯希莫回答,“但是如果你们找的是一个跑过去的小个子男人的话,他向河那边跑了……”
“一个小个子男人?他可是一个教人望而生畏的又粗又大的男人呀……”
“是吗,从这上面看起来你们都是小小的……”
“谢谢,阁下!”他们冲向河边。
柯希莫回到核桃树上,接着读《吉尔·布拉斯》。贾恩·德依·布鲁基一直抱着树干,在那一头粗硬而发红的杂草似的头发和胡子之间的脸白惨惨的;头上沾满了枯树叶、毛栗子和松针。他惊恐地骨碌碌转着绿幽幽的眼睛打量柯希莫;真丑,他是个长相丑陋的人。
“他们走了吗?”他拿定主意问起来。
“是,是。”柯希莫说道,态度很亲切,“您就是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吗?”
“您怎么认识我呢?”
“嘿,是呀,久仰大名。”
“您就是从不下树的那位吗?”
“对,您怎么知道的呢?”
“那么,我也是久仰大名呀。”
他们有礼貌地互相打量,就像是两个互相尊敬的人偶然相遇而为彼此没有相见不相识而高兴。
柯希莫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又开始阅读。
“您读什么好书?”
“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
“有意思吗?”
“有呀。”
“您还差很多没读完吗?”
“什么?嗯,20来页。”
“因为我想问您读完之后肯不肯借给我,”他微微一笑,显得有点儿窘迫不安,“您知道,我白天躲藏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好。我说,有时我也有那么一本书。有一次,我拦住一辆马车,东西很少,但有一本书,我就拿了。把它塞进上衣里带到山上,得来的其它一切东西我都可以扔掉,但是留着那本书。晚上,我点亮灯笼,开始读书……它是拉丁文的!我一句话也没看懂……”他摇摇头,“您看,我不会拉丁文……”
“当然啦,拉丁文,天哪,是难懂的。”柯希莫说,听得出来他开始从不情愿借书的样子化为一种爱护的态度,“这本书是法文的……”
“法语、托斯卡那语、普罗旺斯语、卡斯蒂利亚语,我都懂,”贾恩·德依·布鲁基说道,“还懂一点儿加泰罗尼亚语:‘早安!晚安!大海是多么喧闹!’”
柯希莫在半小时内读完那本书,把它借给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就这样开始了我哥哥同那个强盗之间的交往。贾恩·德依·布鲁基每看完一本书,就马上跑来还给柯希莫,另借一本,躲进他那秘密的贼窝里,一头扎进书里面读起来。
我给柯希莫提供书籍,从家里的图书室搬出来,他读完之后就还给我。从现在开始占据那些书的时间变长了,因为他读完之后又转给贾恩·德依·布鲁基,书拿回来时经常是装订线散开,有了斑斑霉点和蜗牛粘液的道道,因为不知强盗把它们放在什么鬼地方。
柯希莫和贾恩·德依·布鲁基于约定好的日子里在一棵树上见面,他们交换完书籍就分开,因为森林里时时有警察在搜索。这项如此简单的手续对双方都是危险的,对我哥哥也是危险的,因为他肯定无法为自己同那个罪犯的交情辩护!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产生了一股读书的狂热,他整天躲着看书,狼吞虎咽似地读完一本又一本小说,一天之内就把我哥哥一星期积攒的书送回来了。那么没办法,他想要一本新的。那不是约定好的日子,他在乡间到处跑,寻找柯希莫,吓坏了家家户户的人,使得翁布罗萨的全部警察部队都出动来追捕他。
如今在强盗不断的要求的催促之下,我能弄到的书不能使柯希莫满足,他不得不去寻找其他的提供者。他认识的一位犹太书商,那位叫奥尔贝凯的人,还供给他一些多卷本的著作。柯希莫从一棵鱼豆树上去敲响他的窗子,给他送去刚打到的野兔、鸫、山鹑,以换取那些成套的书籍。
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有他自己的趣味,不能随便塞给他一本什么书,否则第二天他就回来找柯希莫调换。我哥哥进入了开始有兴趣读一些正经东西的年龄,可是自从贾恩·德依·布鲁基退回那本《特勒马科历险记》,并警告他说,如果下次再给他一本如此无聊的书的话,他就要从地面上把他的树砍倒之后,他被迫悄悄地去找书商。
为此柯希莫耐着性子把自己想读的书同那些弄来只是为了借给强盗的书分开来。可还是不行。他不得不至少也浏览一下这些书,因为贾恩·德依·布鲁基变得越来越苛求和越来越疑心重重了。他在拿走一本书之前要求给他讲讲故事梗概,如果他发现有差迟可就不得了啦。我哥哥试着给他一些爱情小说,那强盗怒气冲冲地找来问是否把他当成一个小毛丫头。他从来也猜不中那些合他胃口的书。
总之,由于贾恩·德依·布鲁基不断纠缠,读书,对于柯希莫,从半小时的消遣,变成了主要的工作,整个一天的目的。他拼命接触一本本的书,在给贾恩·德依··布鲁基的阅读物和他自己日益增长的阅读需求之间进行区分和比较。柯希莫对书本和一切人类的知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从清晨到黄昏的数小时不够他用来读那些他想读的书,他点起了灯笼在夜里继续读下去。
终于,他发现贾恩·德依·布鲁基喜欢读理查逊的小说,他看完一本,立刻要第二本。奥尔贝凯给了他一大摞这种书,那强盗可以读上一个月。柯希莫清静下来,专心致志地读普鲁塔克写的传记。
这时,贾恩·德依·布鲁基躺在他的草堆上,沾满枯树叶的红头发直硬地搭在蹙起的前额上,绿眼睛由于使劲看书而发红,他读啊读,扭动着下颌骨吃力地拼读着,举着一个蘸着口水的湿指头,准备随时翻页。在读理查逊的作品时,一种在他心灵里潜藏已久的意向明确了,仿佛在折磨他,他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亲人、亲情、美德,憎恨恶人和坏人,对环绕身边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了,或者是满怀着厌恶。除了跑出去找柯希莫换书以外,他不再走出他的洞穴,如果是看一本多集的小说,他就沉醉在故事里了。他就这样生活着,与世隔绝,不考虑在那些过去是他们忠实同伙的森林居民中酝酿着对他的怨恨情绪,因为现在他们不愿意同一个招来了警察全班人马而又无所作为的强盗厮混在一起。
在从前的日子里,周围那些犯了法的人,都紧紧地跟随他,虽然有人只是干了些顺手牵羊的小偷小摸的事情,比如那些四处流浪的锅匠;也有真犯罪的,像他的那些强盗同伙。这些人每次偷或抢都利用他的威名和经验;甚至打出他的名字掩护自己,使他的名字家喻户晓,而他们却能隐姓埋名;没有参与作案的人也能以某种方式分享到他们的好处,因为森林里充斥着各种赃物和走私品,必须卖掉或转卖,那些在这附近过往的人全都在这山里找到了可以贩卖的货物。后来,有人背着贾恩·德依·布鲁基抢劫财物,大声叫嚷着这个可怕的名字去吓唬被害人,并且捞到了最大的便宜:人们生活在恐怖之中,把每一个歹徒都当成贾恩·德依·布鲁基或是他匪帮中的一员,吓得连忙解开钱袋上的绳。
这种舒服的日子持续了很久,贾恩·德依·布鲁基看到自己可以靠定期收益生活,渐渐地疏忽大意起来。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可是人心变了,他的名字不再受到任何尊敬。
如今,贾恩·德依·布鲁基对谁还有用处呢?他躲在一边热泪盈眶地读小说,不再出来抢劫,不再有赃物要脱手,谁也不能在森林里做生意了。警察每天都来寻找他,一会儿就把一个显得形迹可疑的倒楣家伙带进拘留所。如果再加上对那笔悬赏他的脑袋的奖金的觊觎之心,贾恩·德依·布鲁基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这应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另外两名强盗,两个从前被他拉入伙的年轻人,他们不甘心舍弃这个挺不错的土匪头子,想给他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他们叫乌加索和贝尔一洛雷,他们是在那帮偷水果的小偷儿中混大的。现在,已经是小伙子了,成了拦路抢劫的土匪。
那么,他们去贾恩·德依·布鲁基的石窟里找他。他在那里,躺在稻草上。“进来,出什么事情了吗?”他说着,眼睛没有从书本上挪开。
“我们有一件事情向你建议,贾恩·德依·布鲁基。”
“嗯……什么?”他还在看书。
“你知道税务官柯斯坦佐的家在哪里吗?”
“知道,知道,喂?什么?谁是税务官?”
贝尔一洛雷和乌加索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眼色。如果不把那本讨厌的书从他的眼睛底下拿走,那强盗连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请你把书合一会儿,贾思·德依·布鲁基,听听我们说话。”贾恩·德依·布鲁基用双手抓住书,跪立起来,把书抵在脚前,让那书仍然翻开在他刚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的愿望太强烈了,他紧紧地捧着书,把它向上举起,几乎快伸进鼻子里面了。
贝尔一洛雷想出一个主意。那里有一张蜘蛛网,网上有一只大蜘蛛。贝尔一洛雷双手轻轻地连上面的蜘蛛一起揭起那张蜘蛛网,朝贾恩·德依·布鲁基抛过去,落到了书和鼻子之间。贾恩·德依·布鲁基这个凶狠的人居然被书籍软化得连一只蜘蛛也害怕起来。他感到了鼻子上的那一团蜘蛛腿和粘糊糊的网丝,他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就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扔掉了书,并开始用手在面前抓扯,眼睛转动着,嘴里不断吐唾沫。
乌加索扑到地上,趁贾恩·德依·布鲁基一脚还未踏到书上之时,及时抓起了那本书。
“还给我那本书!”贾恩·德依·布鲁基说着,一只手尽力拨开蜘蛛和蜘蛛网,另一只手伸出去夺乌加索手里的书。
“不行,你先听我们说!”乌加索说着把书藏到背后。
“我正在读《克拉丽莎》。你们还给我,我看得正起劲……”
“你听着……我们今天晚上送一批木柴到税务官家里。在袋子里,不装柴禾,要装的是你。到了夜里,你从袋子里爬出来……”
“我要读完《克拉丽莎》。”他终于从最后一些蜘蛛网中脱出手来,打算同这两个年轻人较量一番。
“你听着……夜里你爬出袋时,拿出你的手枪,让税务官把这一星期的全部税款交给你,他把那笔钱放在床头的保险箱里……”
“你们至少让我读完这一章……你们听话……”
两个年轻人想到过去,贾恩·德依·布鲁基对第一个敢于同他作对的人,曾经用两支手枪一齐射穿了那人的肚皮。他们心里涌起了苦涩的回忆。“你拿钱袋,好吗?”他们坚持往下说,不管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把钱袋拿出来了,我们就把书还给你,你就可以随时读它了。这样好吗?你去吗?”
“不。不行。我不去!”
“你不去呀……你不去呀……你瞧着,看!”乌加索扯起书的最后一张,(“别!” 贾恩·德依·布鲁基大声喊)将它撕了下来,(“别!你住手!”)捏成一团,扔入火中。
“啊!你这狗东西!你不能这么干,我将不知道结局如何了!”他追在乌加索后面,要夺回那本书。
“那你去税务官家里吧?”
“不,我不去!”
乌加索撕下另外两页。
“你住手!我还没有看到那里,你不能烧了它们!”
乌加索已经扔进火里了。
“狗东西!《克拉丽莎》呀!不能呀!”
“那么,你去啦?”
“我……”
乌加索又撕下三页,把它们投入火中。
贾恩·德依·布鲁基双手蒙住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去,”他说,“但你们得答应带着书在税务官的家门外等我。”
这强盗头顶着一捆木柴被藏入了一个袋子里,贝尔一洛雷把袋子扛在肩上。乌加索拿着书跟在后面。每隔一会儿,贾恩·德依·布鲁基在袋子里面踢一下或者嘟囔一句,表现出他后悔了。乌加索就让他听听撕下一页书的声音,贾恩·德依·布鲁基立刻就安静了。
他们化装成伐木工人,就用这种办法一直把他送进税务官家,把他撂在那里。他们在不远的一棵橄榄树后埋伏下来,等待着他把钱抢到手来找他们的那个时候。
可是贾恩·德依·布鲁基太性急,在天黑之前就跑了出来,那时屋里还有很多人。“举起手来!”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仿佛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自己的行为,他觉得有点可笑。“举起手来,我说过了……都到这屋里来,脸冲墙……”然而,他自己一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这样机械的行事,“你们的人全都在这里了吗?”他没有察觉到一个小女孩溜走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分钟也耽搁不得的活计。税务官却在拖延时间,他装糊涂,找不到钥匙,贾恩·德依·布鲁基明白他们不再那么怕他了,他在内心深处对此感到欣慰。
终于,他走出了门,胳膊上搭着装金币的钱袋,他几乎是盲目地朝约定在那里碰头的橄榄树跑去。“那里所有的全都拿来了!你们还给我《克拉丽莎》!”
四支、七支、十支手臂按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把他从肩膀到脚踝死死地压住。他被一小对警察抬起来,捆绑得像根色拉米香肠一样。“你到牢里去读《克拉丽莎》吧!”
监狱是海边的一座高塔,一片海松生长在塔楼周围。柯希莫站在一棵海松的顶上,几乎达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的牢房的高度,看得见他那在铁窗后面的脸。
强盗根本不在乎提审和判决,无论怎么样进行,他们都将绞死他,而他一心想的是由于不能读书,这些日子在牢里白过了,那部小说只读了一半。柯希莫替他另找到一本《克拉丽莎》,并把书带到松树上来了。
“你读到哪里了?”
“克拉丽莎从妓院逃跑的时候!”
柯希莫把书翻了一会儿,然后说:“噢,对,是这儿,好。”他开始大声念起来,冲着铁窗,可以看见贾恩·德依·布鲁基的双手抓在那上面。
预审进行了很长一个段时间。强盗拒绝接收越狱用的绳子。为了让他逐一交待清楚他所犯下的无数桩罪行,需要很多时日。于是每天在提审之前或之后,他都听柯希莫给他念书。《克拉丽莎》念完后,他看上去有些颓唐,柯希莫想起理查逊的思想对于一个被关押的人来说,可能太沉闷了。他决定开始给他念一本菲尔丁的小说,希望活跃的情节能够补偿一点他失去的自由。那些判决的日子,贾恩·德依·布鲁基心里只想着大伟人魏尔德的遭遇。
在小说读完之前,行刑的日子到了。贾恩·德依·布鲁基坐在一辆马车上,在一位神父的陪伴下,走着他在人世间的最后旅程。翁布罗萨的绞刑在广场中的一棵高大的橡树上进行。全体居民在四周围了一圈。
当绞索套上脖子时,贾恩·德依·布鲁基听见树上一声口哨。他抬起面孔。柯西莫拿着那本合上的书出现在上头。
“告诉我她的下场。”犯人说。
“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贾恩。”柯希莫回答,“乔纳达最后被吊死了。”
“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
当他的身体不再扭动时,人群走散了。柯希莫骑坐在吊着受绞刑者的那根树枝上,一直留到深夜。每当一只乌鸦飞来要啄食尸体的眼睛或鼻子时,柯希莫就挥动帽子将它赶开。
十三
于是,在同那强盗的来往之中,柯希莫对阅读和学习产生了极大兴趣。这种爱好他后来保持终生。现在人们看见他的习惯姿态是手捧一本打开的书,骑坐在一根舒适的枝干上,或者就像坐在课桌前那样靠在一个枝丫上,一张纸摊开于一块小木板上,墨水瓶安放在一个树洞里,手握一杆长长的鹅毛笔书写。
现在是他去找福施拉弗勒尔神父,请他给他上课,请他讲解塔西陀和奥维德,解释天体的运行和化学反应规律。可是那年迈神父除了一点语法和一点神学之外,可谓一个坠入糊涂的无知大海之中的人,对于学生的提问,他摊开双手,两眼冲天上翻。
“神父大人,在波斯人们可以娶几个妻子?神父大人,维半利奥·萨沃亚尔多是什么人?神父大人,您能给我讲讲林耐的植物分类学吗?”
“那么……现在……瞧……”神父开讲,随即慌乱起来,再也讲不下去了。
而柯希莫呢,狼吞虎咽似的看完各种书籍,把一半时间用来读书,一半时间打猎,以便支付书店老板奥尔贝凯的帐。他总是有一些故事要讲,他讲卢梭在瑞士的森林里采集植物标本,讲本杰明·富兰克林用风筝捕捉闪电,讲匈当男爵愉快地同美洲的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
老迈的福施拉弗勒尔以出奇的专心听着这些话题。我不知道他是真正感兴趣还是由于无须讲课而图个轻松而已。他倾听着,当柯希莫问他:“您知道是……吗?”时他就用“不!你告诉我!”或者“啊!真有意思!”之类的话对答。当柯希莫讲给他听之后,他这时就会说,“我的上帝!”这既可能是对上帝的新的伟大之处的赞叹,也可能是对以一切形式处处表现出来使世界在劫难逃的恶表示遗憾。
我那时年纪太小,柯希莫在目不识丁的人们之外没有朋友,因此他想谈谈读书心得时就向这位老家庭教师倾诉,抛出许多问题和解答,几乎把他埋葬。而神父呢,众所周知,他有着一切皆空的超脱意识,因此为人处世驯顺随和。柯希莫便利用他的这一特点,他们两人之间的师生关系颠倒过来:柯希莫当老师,福施拉弗勤尔当学生。我哥哥获得相当大的权威,竟然能够拖着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跟着他在树上流浪,他让他吊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在翁达利瓦家花园里的一棵白皮栗树上坐上整整一个下午,听他凝视着园中的奇花异木和斜照在睡莲池中的夕阳高谈阔论,讲专制与共和,讲诸种宗教中的真与善,谈中国的礼仪,里斯本的地震,菜依达的酒瓶,谈感觉主义。
我应当上希腊文课的时候,却找不到家庭教师。全家人都被惊动了,一齐跑到野外四处寻找,连鱼塘里也试探了一下,恐怕总是心不在焉的他掉下去淹死了。傍晚时他回来了,直说腰痛,抱怨让他很不舒服地坐了几小时。
然而不可忘记的是,在这老冉森教徒身上这种被动的全盘接收的状态是与他原有的对僵化思想的爱好时时交替出现的。虽然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禀性柔顺的人,毫不抗拒地容纳任何新的或自由的思想,诸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野蛮民族的诚实”、“迷信的坏影响”等等,一刻钟后,绝对僵化的思想就会发作起来,支配他,他会把刚刚那么肤浅地接收到的这些思想加以调和,把他那一整套一成不变的严酷道德规范掺入其中,于是在他的嘴里,自由和平等的公民的责任或者是信奉自然宗教的人的道德都变成了一种严酷的惩戒条例,一种狂热信仰的教义。除此之外他只看到一幅腐化堕落的黑暗画景,一切新的哲学家在揭露恶时都过于温和而表浅,通向至善的道路虽然艰辛,却不容许妥协或折中办法。
柯希莫面对神父这些突发的即兴演说,不敢再开口。他怕自己的话会被指责为无条理和不严密,而自己思想中尽力描绘的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化成了一个竖满又冷又硬的大理石碑的墓场现在眼前,他感到不寒而栗。幸好神父很快就对这种集中意志的紧张感到疲乏了,他显得精疲力尽,好像他所做的把每一种观点都归纳入单一的实质之中的简化工作使他的生命的活力耗散殆尽,只剩下几丝活气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由呼吸变为打哈欠,渐入梦境。
但是就在这两种精神状态的支配之下,他已经把他的时日都花费在追随柯希莫的学习之上了。他在柯希莫所在的树木与奥尔贝凯的书店之间穿梭般往返,向阿姆特丹或巴黎的书商订购书籍,并取回新到的书,于是酿成了一场灾祸。因为流言传说在翁布罗萨有一个教士熟读一切被教会禁止的欧洲出版物。这谣言一直传到宗教裁判所。一天下午,警察出现在我们的别墅里,他们来查抄神父的小房间。他们在他的经书中找出了一本贝勒的著作,还未切边,可是这就足以证明他们是当场启获。他们把神父带走了。
那是很凄惨的一幕,在那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我记得我是从我的房间的窗口里惊恐地目睹了那情景。我停止背诵希腊语动词不定过去时的变位,因为不会再上课了。苍老的福施拉弗勒尔神父被武装警察押送着顺大路走向远方,他抬头望着树木,走到某一处时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跑向一棵榆树并往上爬,可是他跑不脱。柯希莫那天到森林里打猎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他们没能告别。
我们不能为营救他做任何事情。我们的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肯进食,因为他害怕食物中被耶稣会士们下了毒药。神父在监狱和修道院里,在不断地做弃绝起誓之中度过了他的风烛残年。至死他也不明白在把整个一生奉献给宗教之后,他到底相信什么,然而他努力争取坚定不移地信奉宗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无论如何,父的被捕没有妨碍柯希莫学习上的进步。因为从那时开始他同欧洲最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有了书信联系。他写信给他们,请他们解答自己的疑问和异议。或者仅仅是为了喜欢同优秀人物进行讨论,而且同时又练习了外文。很可惜的是他所有的信件,由于他存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树洞里,从来没有被发现过,当然它们将被松鼠毁掉或者霉烂,从那里面原本可以找到出自本世纪最著名学者之手的信件。
为了保存书籍。柯希莫经常营造各种悬垂式图书室,能避风雨和防蛀虫。但是他按照一时的学习需要和兴趣不断地改换放置的地点,因为他把图书看得有点像飞鸟一般,他不愿意看见它们静止不动或被关在笼子里,假如他不说它们会闷得慌的活。在这些空中书架里最大的那一架上排列着狄德罗和达朗贝的大百科全书,这是逐渐从里窝尔诺的一个书商那里寄来的。如果说在晚年他由于厮守在书堆里而变得有点想入非非不关心自己周围的世界的话,现在阅读大百科全书,有些极好的科目诸如蜜蜂、树、木、花,使他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新的认识。在他要求寄来的书中,还开始出现了有关专业知识和技术的教材,例如树木栽培学。他没有找到实验这些新知识的时机。
柯希莫总是喜欢看人们劳动,但是他在树上的生活,他的走动和打猎一直是由互不相干和没有由来的冲动支配的,如同一只鸟儿一般。现在不同了,他要为邻人做些有益的事情,说到底这一点还是他在同强盗的交往中学来的:愿意使自己成为有用人,喜欢为别人提供几种必不可少的服务。
他学会了修剪树枝的技术。冬季,当树木杂乱地伸张着互相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仿佛不愿意变得形状更整齐一些以便在上面开花、长叶和结果时,他就替果园的种植主整枝。柯希莫修剪得很好,而要的报酬少,因此没有哪个小庄园主或佃户不请他去干活。人们看见他早晨在水晶般清澄的空气中。叉开腿站在光秃秃的矮树上,一条围巾将脖子连耳朵一起护好,举起大剪刀,卡嚓!卡嚓!准确地将老的枝条和多余的顶芽剪除。同样的技术可以运用于庭院里,使用一把短锯去修整乘凉树和观赏树,在森林里他尽量用那把锋利的劈斧去代替伐木工的斧头,不在百年大树的底部乱砍去把它整个砍倒,而只除去它的侧枝和顶梢。
总之,像一切真正的爱护一样,这种对于树木的爱也使他变得残忍和痛苦,因为为了让树木生长得快而形状好,他必须对它们进行截枝,使它们忍受创伤。当然,他在修剪树木和疏整森林时,一向注意不仅替树木的主人的利益着想,而且也为自己考虑,为了他来去方便他需要使他的道路更畅通一些。因此他让那些在树与树之间起搭桥作用的枝条总是被保留下来,而且由于其它枝条被清除而汲取到更多的养分。结果是他用自己的手艺使他原来就觉得相当良好的翁布罗萨的自然环境,变得越来越对他有利。他那时爱邻人、爱自然并又爱自己。这种聪明的作法,尤其在晚一些时候收到了效益。那时树木的形状越来越多地抵消了它为截枝而耗损的力量。后来,最愚蠢的一代代人诞生了,毫无远见的贪婪产生了,人们不爱惜东西,也不爱护自己,这一切就消失了。现在一切都改观了,人们不可能再像柯希莫那样沿着树木畅行无阻了。
十四
虽然柯希莫的朋友增多了,他也结下了一些仇敌。森林里的流浪汉们在贾恩·德依·布鲁基转向读好书和随之而来的他的垮台之后,处境艰难。一天夜里,我哥哥在系于森林中一棵白腊树上的皮囊里睡觉,短脚狗的叫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火光。火来自树下,正在这棵树的脚下燃烧,火舌已经舔着树的主干了。
一场森林火灾!是谁放的火呢?柯希莫肯定自己当天晚上没有打过火镰。那么是那些歹徒们干的勾当!他们想让森林起火以便趁火抢劫木材,同时嫁祸于柯希莫,不仅如此,还要活活烧死他。
在这个时候柯希莫没有考虑如此之逼近地威胁着他的危险,他想的是那个布满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道路和住所的广阔无垠的王国可能毁于一旦,这才是他所担心的事情。佳佳为了不被火烧而逃开了,它不时回头哀嚎一声,火已经在树下的灌木丛里蔓延开了。
柯希莫没有惊慌失措。这棵白腊树是他那时的栖身之处,他像平素一贯那样把许多东西搬运在这里,其中有满满的一大桶杏仁糖浆,准备夏天解渴用的。他爬到桶边,松鼠和守夜的猫头鹰正从白腊树枝中逃走,鸟儿从窝里飞出。他抓住大桶,正在拧动桶塞,准备浇湿白腊树干使它不被烧着的时候,他想到火已经燃着了野草、枯叶、灌木,将很快烧及周围的全部树木。他决定冒险干一场:“你尽管烧白腊树吧!如果我用这些糖汁能够浇湿旁边火还没烧到的这一片地的话,我就制止了火灾!”他打开桶塞,他左右晃动和转圈推动木桶,把水喷洒向地面,洒向最外圈的火舌上浇熄它们。因此在树下灌木丛中的大火里出现了一圈湿的草和叶,火无法向前扩大了。
柯希莫从白蜡树顶上跳到旁边的一棵小山毛样上,他离开得刚好及时:从下面往上烧成了一根火柱似的树干猛地一下子倒下,松鼠发出无用的尖叫。
大火将烧不进这块地方吗?已经有火星飞溅进来,周围燃起小火苗,湿树叶组成的脆弱障碍肯定阻挡不住火势扩展。“救人呀!救火呀!”柯希莫开始拼命呼喊着,“救火呀!”
“出了什么事?谁在呼救?”有声音回答他。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烧炭窖,有一伙贝尔加摩老乡夜宿在这里的一间棚子里。他们是他的朋友。
“救火呀!快报警呀!”
很快整个山区响起呼救声,烧炭工们分头奔向森林的各处,用他们那难以后听懂的方言呼喊起来。于是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大火被扑灭。
这第一次纵火和烧死他的阴谋本应对柯希莫是一次警告,他应当离森林远一些。相反,他开始操心起如何防止火灾的问题。那是一个干旱而酷热年头的夏天,在沿海的森林里,从普洛旺斯起,一场漫天大火烧了一星期。夜里人们看到山上高高冲起的火光,犹如火山爆发后的景象。空气是干燥的,热烘烘的草木只能是一堆庞大的引火物。看来风将把大火引向我们这里,如果在这之前我们这里不发生什么大意失火或蓄意放火的话。大火将沿着整个海岸,连接起来变成一条火龙。翁布罗萨危在旦夕,就像一座茅草顶的城堡遭到敌人纵火袭击。对于这场大火,老天好像也难以幸免,每天夜里流星纷纷从天空掠过,人们觉得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在那些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柯希莫囤积圆桶,把它们装满水挂在那些长在高处的最高的树上。“作用不大,但总会有些用处。”他不满意,研究起森林里的水流分布情况,而今激流半涸,泉水只滴出一条水线。他去请教律师骑士。
“啊,对!”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用一只手拍一下脑门惊喜地嚷道:“水库!堤坝!必须弄出一个设计方案!”他高兴得又叫又嚷,手舞足蹈起来。同时无数的设想在他的头脑里纷至沓来。
柯希莫让他坐下来计算和绘图,与此同时他动员起私人森林的主人、国家森林的承包者、伐木工、烧炭工。大家齐心协力,在律师骑士的指导下(也就是说律师骑士被大家强迫着指导他们,也不许他有半点分心),由柯希莫从树上对进程进行管理,修筑起一些蓄水池,以便在任何一处一旦发生火警,人们都知道把抽水管往哪里插。
但是这还不够,必须组织一支消防队,它的小分队在火警发生时能够立即排成一条长蛇阵来传递水桶,把火控制住,不使其蔓延。由此产生一种民兵,他们轮流进行守卫和夜间巡逻。翁布罗萨的农民和手艺人中的男人们,都被柯希莫征集起来,很快地就像在每种集体中都会发生的那样,产生一种团体精神,各分队之间,展开竞赛,都准备好干一番大事业。柯希莫也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并为此而高兴,他发现了自己组织民兵和领导群众的能力。幸运的是他的这种才干没有被滥用过,在他的一生中只发挥过极少的几次,总是用来争取重要的成就,而且总是取得了一些成功。
他懂得这个道理,集体会产生出最强有力的人物,能突出每个人的长处,使人得到替自己办事时极难以获得的那种快乐,会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悦,为了他们值得去争取美好的东西。而自己而生活,经常出现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们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须永远用手握住剑柄。
这个火灾的夏季因此而成为一个不错的季节:在大家的心中有一个需要解决的共向问题,每个人都把它放在自己的其他个人利益之前,而且从获得其他许多优秀人物的赞同和敬佩而产生的满足感中得到报偿。
后来,柯希莫不得不明白,当那个共同的问题不存在之后,集体就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做一个孤独的人更好一些,而不要当首领。但是在那个时期内,既然当了头头,他每天夜里都独自一人在森林里放哨,像过去一样站在一棵树上
他事先在树顶上安放一口钟,一旦看见某一个火灾中心地点冒出火焰,敲响钟声可以使远处的人们听见,发出警报。用这种办法,有三四次火警发生之后,都能及时扑灭,保住了森林。由于发生了故意纵火行为,查出罪犯就是那两个土匪乌加索和贝尔一洛雷,人们把他们赶出镇属的地界。8月底开始下起大暴雨,火灾的危险过去了。
那一阵子在翁布罗萨只听见对我哥哥的赞扬声。这种褒奖的语言也在我们家里出现了,它们是:“他竟然是这样的能干!”“他毕竟办成了一些事情。”:那语调就像是有人要对信奉异教的人或是对立派的人做客观的评价。故意显示自己的心怀是如此宽广,也可以容纳与自己见解相差甚远的思想。
女将军对这些消息当即做出直截了当的反应:“他们有武器吗?”当人们告诉她由柯希莫组织起来的救火队的事情时。她问道:“他们训练吗?”因为她已经想到建立一支武装民兵,在发生战争的情况下,可以参加军事活动。
相反我们的父亲听这些话时沉默不语,只摇摇头,别人不明白关于那个儿子的每条消息使他感到痛苦,还是他在表示赞许,或许他被奉承话打动了心,只期待着能够重新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一定是这样,是后面这种态度,因为几天之后他骑马出门寻找他。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一块空地,附近有一排树。男爵让马来来回回转了两三趟,也没有看见儿子,儿子却看见了他。少年从最远处的那棵树上越来越近地蹦跳着过来了。当他来到父亲面前时,摘下草帽(因为是夏天,他换掉了那顶野猫皮帽)说。“早上好,父亲大人。”
“早上好,孩子。”
“您身体好吗?”
“健康与年龄和烦恼并存。”
“看见您这么勇敢,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正想对您说这句话,柯希莫。我听说你为镇上谋利益。”
“我心里想的是保卫我所居住的森林,父亲大人。”
“你知道有一段森林是我们的家产,是从你那可怜的祖母已故的艾丽莎白塔那里继承下来的吗?”
“知道,父亲大入,在贝尔利奥那个地方,那里长着30棵栗树,25棵山毛榉,8棵松树和一棵枫树。我有地籍册上所有地图的复制本。正是作为森林所有者家庭的成员,我要联合一切有关人士去保护这些森林。”
“对,”男爵说,他很欢迎这样的回答。但是他补上一句:“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面包师、菜贩子和马蹄铁匠的联合会。”
“也是,父亲大人。包括一切职业,当然都是些规规矩矩的行业。”
“你知道,你有可能以公爵的头衔去指挥下属的贵族吗?”
“我知道当我比他人有更多的主意时,我把这些主意贡献给他人。如果他们接收了,这就是指挥。”
“目前流行在树上发号施令吗?”男爵话到了舌尖上,何苦旧事重提呢?他叹了口气,凝神深思。后来他解开挂佩剑的皮带。“你18岁了……是别人把你当大人看待的时候了……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他双手平托着宝剑,你记得“你是迪·隆多男爵吗?”
“记得,父亲大人,我记得我的姓氏。”
“你希望自己配得上你拥有他的姓和爵位吗?”
“我将尽一切努力争取符合他的称号,我将具备他的一切品质。”
“你接过这把剑吧!我的剑。”他站在马镫上向上伸臂,柯希莫站在树枝上往下低头。男爵够着把剑给他系上。
“谢谢,父亲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将好好使用它。”
“再见,我的儿子。”男爵调转马头,放松缰绳,缓缓地离去。
柯希莫呆楞着思考片刻,考虑他是否应当挥剑同他告别,后来又想到父亲把剑赠给他是让他防身自卫用的,不是用来炫耀的,他把剑插进鞘套里。
十五
在同律师骑士打交道的那些日子里柯希莫发现他有些奇怪的举动,或许说是异常的表现更为恰当,因为弄不清他是比往常更古怪些还是更正常些。他还是那么呆头呆脑的,但似乎不再是丧魂落魄神不守舍的样子,倒像是一心一意琢磨着什么事情而有些走火入魔了。他一向说话罗嗦,但不常开口,现在却经常唠唠叨叨。他孤僻成性。过去从不进城,现在却成天泡在码头上,不是扎进叽叽喳喳的人堆里,就是同上老慈善会会员和老海员一起坐在台阶上,指点进进出出的船只或议论海盗的恶行劣迹。
在我们这儿的深海里仍然有蛮族海盗的双桅帆船闯入,骚扰航程。从不久前开始,抢劫的情形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过去遇上海盗的下场不是被卖到突尼斯或阿尔及尔当奴隶,就是被割掉鼻子和耳朵,现在呢,如果伊斯兰教徒们追上了翁布罗萨的一艘双桅三角帆船,他们抢走货物:一桶桶的鳕鱼干,一块块乳酪,一包包棉花,然后逃走。有时候,我们的人更机敏,把他们赶走,朝他们船上的桅杆开炮;那些野蛮人一边还击,一边啐痰,做出种种怪相丑态,发出狂呼乱叫。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还算客气的抢法。海上拦劫不断发生是因为那些国家的帕夏①们认为他们应当向我们的商人和船主索取欠账--据他们说--有些供货合同没有被认真履行,甚至使他们上当吃亏了。所以他们要用抢劫的办法来一一清算。而与此同时,人们继续做生意,不断地争吵和谈判。因此双方都无意向对方做出致命的伤害。出海航行的旅程中意外事件和危险经常发生。但是还没有出现过人命案。(注①土耳其高级官员的头衔。)
现在我要介绍的这个故事曾由柯希莫讲过许多不同的版本,我保留细节最丰富而且逻辑混乱最少的一种说法。虽然可以肯定我哥哥在讲述他的历险过程时添加了许多他的主观臆断,而我由于缺乏其它消息来源,总是尽量用他说的原话。
那么,有一次,柯希莫看见一盏灯在山谷里移动,他在守候火警时养成了夜间不睡觉的习惯。他悄悄地跟踪,踏在树上的脚步像猫一样地轻巧,他发现是头戴圆帽,身穿长袍的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提着一只灯笼匆匆而行。
律师骑士平时和母鸡一样天黑就上床,这个时辰在外面转什么呢?柯希莫跟在他身后,他注意不弄出声响,虽然他知道,叔叔这么急急忙忙赶路像个聋子,他只照到他脚前的巴掌大块地方。
律师骑士沿着崎岖的小道抄近路来到海边,走上一片沙滩,开始摇动灯笼。天上没有月亮,除了近处的浪花泛起白沫之外,看不清海上的东西。柯希莫在一棵松树上,离海岸较远,因为草木只延伸到那里。在海边要从树上四通八达是不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分明看见了那个戴着高高的圆筒帽的小老头儿站在荒凉的海滩上,朝黑茫茫的海上挥动灯笼,另一盏灯光从那黑暗处向他回应。突然间,好像是刚刚从水里冒出来似的,一只飞驶的小船在近处出现,这是只有一张深色方形帆并带船桨的小船,与本地的船很不相同,它靠岸了。
在灯光的晃动中柯希莫看见一些头上裹着穆斯林缠头巾的男人。有几个留在小船上,轻轻地划动船桨,使船靠近海岸停住,其余的人下了船。他们穿着肥大的红裤子,寒光闪闪的大刀插在腰里。柯希莫时而注目审视。时而侧耳细听。叔叔同那些野蛮人低声交谈,他们讲的语言让人听起来似懂非懂,一定是那有名的地中海东岸的混合语。柯希莫不时听出一句我们的话,埃内阿·西尔维奥把它混在其它听不懂的话里再三提起,说的是一些船名,一些大家所熟悉的单桅帆船和双桅帆船的名字,他们有的属于翁布罗萨的船主,有的是往返于这里和其它港口之间的。
不用费心思就可以明白骑士在说什么了!他正告诉那些海盗们翁布罗萨的船只到港和出港的日期。装载的货物、航向和船上的武器装备。此时老头儿一定把他知道的情况全说完了,因为他转过身来很快地溜走了,同时海盗们爬上小船。消失在黑沉沉的大海里。从他们进行谈话的快速方式可以看出他们肯定是经常这样碰头的。真不知这些根据我们的叔叔提供的情报而发生的野蛮人的伏击进行多久了!
柯西莫留在树上,他无力离开那里,离开那空旷的海滩。风萧萧,树摇摇,浪花啃咬石头,我哥哥的牙齿在打架。不是因为天气冷,而是由于这可悲的发现使他的心冰凉了。
这个整天畏畏缩缩而神神秘秘的小老头,我们本来从小就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柯希莫后来认为逐渐地懂得了尊重和同情他,可是现在发现他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内奸,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他对把他从潦倒的穷途末路中接回来收养的故乡竟然怀恨在心……为什么?难道对于他一生之中大概是曾经幸福生活过的那些地方的国家和人民的怀念之情使他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吗?或者说他对这个人人都知道他的不光彩历史的地方的怨恨和憎恶是如此之深吗?柯希莫既感到了要跑去揭发这个奸细的阴谋的冲动,又想到了我们的父亲将要承受的痛苦。知道他对这异母兄弟有着无法解释的深情,柯希莫的心被撕裂了,他想象到了那个场面:骑士带着手铐走在警察的押送下,从旁边两行唾骂他的翁布罗萨居民中走过,被带到广场上。有人把绞索套进他的脖子,把他吊了起来……自从替贾恩·德依·布鲁基守灵之后,柯希莫对自己发誓他将永远不再观看死刑,而现在却要充当一个自己的亲属的死刑的主宰者!
他被这些想法折磨了一整夜和第二天一整天,他踢腿踹脚,伸手攀吊,抱干下滑,焦躁不安地从一棵树转到另一棵树,每当他为某种思想所苦恼时就这么干。终于,他做出决定。他似乎找到了一条中间道路:去吓唬海盗和叔父。不需法律干涉地迫使他们中断不清不白的关系,他将在夜里埋伏在这棵松树上,带上三四支上好子弹的枪(他已经造好一个完整的武器库,以备打猎的各种需要)。假若骑士来同海盗接头,他将连发几枪,让子弹从他们的头上呼啸而过。听到枪声后海盗和叔叔都将各自逃散。骑士自然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会疑心自己被识破,认定海边的约会地点被监视,不敢轻易再出来同穆斯林武装分子联络。
事实上,柯希莫携带枪支在松树上守了两夜,不见任何动静。第三夜,那个戴高帽子的小老头儿磕磕绊绊地跑到了海边的沙地上,用灯笼打信号,小船载着缠头巾的海员靠岸了。
柯希莫的手指头搭在扳机上准备射击,但是他没开枪,因为这一次情况完全变了。商量了一会儿之后。两名海盗走到岸边向船上打手势,其他的人就开始卸东西:桶、箱、包、袋、细颈大肚的玻璃瓶子,装满奶酪的筐子。来的不是单独一艘船,而是许多艘,全部满载货物。一队缠头巾的搬运工分散到海滩上,由我们那位隔山叔叔带领着往前走,他摇头晃脑地一路小跑着,把他们引人礁石中的一个岩洞前。那些摩尔人把全部货物放进洞里,这些肯定是他们新近掳掠来的财物。
他们为什么把这些东西运上岸呢?这个故事的情节后来就很容易重新串联起来了:野蛮人的船队应当在我们某一港口抛锚停泊(做一项合法生意,这种生意一向是在他们对我们的抢劫活动中穿插进行的),他们应当接受海关检查,因此必须将抢来的货物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便归途中取走。结果船队还将可以显示出他们同最近发生的抢劫案子无关,巩固国家之间的正常贸易关系。
这些背景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当时柯希莫满腹狐疑。海盗们的一批财宝藏在一个石洞里,海盗们乘船走了,把这批东西留在那里,必须尽快地把它们据为己有。我哥哥一时想去叫醒翁布罗萨的商人,他们应当是这些财物的合法主人。,但是他旋即又想起了他的那些烧炭的朋友,正在森林里同他们的家人忍饥挨饿,他毫不犹豫,沿着树木直接向他们跑去。在一块夯实的灰色空地周周,贝尔加摩老乡们正在简陋的草棚里酣睡。
“快起来!你们都来!我发现了海盗们的财宝!”
在茅屋由树枝和雨布搭成的屋顶下响起了一阵哈欠声,一阵起床的响动声,一阵叽叽咕咕说话声,最后是惊喜的欢呼声,有人问道:“有金子吗?有银子吗?”
“我没有看清楚。”柯西莫说,“从闻到的气味来看,我想是有不少鳕鱼干和山羊奶酪!”
听了他的这些话,森林里的男人们统统起身了。有火枪的带火枪,没有枪的就带斧头、梭镖、铁锹或铁铲。他们带得最多的是盛东西的器具,连破的炭篓和乌黑的袋子都拿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身上披袋子的孩子们举着火把。柯希莫在前面领路。他从山间的松树上跳到橄榄树上,从橄榄树上跳到海边的松树上。
一棵弯曲的松树顶上闪现出一个海盗的白色身影,他举起大刀,大声报警。这时他们正走到礁石的尖角上,拐过去就是山洞。柯希莫几步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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