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翻抽屉的小男孩呆呆地坐在供销社保管室楼梯的最上层，用手支着下巴，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

　　前面约五米远是一堵高高的红砖墙，把湖南隆回县的供销社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那是专做竹席子的手工作坊。

　　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玩的，但一直也没去。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甚至连他是哪个叔叔的儿子都没有告诉我。他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圆的葡萄大小的钢珠子，展开在手心里，神秘地说：“从我爸爸的抽屉里找到的，你说我爸爸用他来做什么？”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每天只要写完作业，我就来这坐房子的角角落落里来找他。他到底哪一点吸引了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第一次说话那天，还是我不小心把作业本砸在楼下捡东西的他的小脑袋上。

　　一双小眼睛抬上来，既透出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的一种天真，又露出了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具备的懂事，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感到异样。与供销社其他的小男孩不一样啊。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又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水沟。

　　我偷偷的观察他，是否真的“漠不关心”。但没多久，他又抬起头来了，正好与我的的双目相对，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赶紧低下头去。

　　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咚咚咚——”地跑下楼，站在墙边离他较远处玩踢毽子。

　　他不再盯着水沟看了，孤单的身影朝我走过来，然后就把那颗钢珠宝贝似的掏出来给我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先问他：“你在水沟里找什么呢？”

　　

　　“我爸爸……”他说话吞吞吐吐。

　　我却是个急性子，抢先咧开嘴刮着鼻头道：“羞羞羞，你爸爸？水沟里有你爸爸？”

　　“不是啦！我是说我爸爸玩牌去了。”

　　他被我说得脸又一片飞红。可这回我没有再打笑他，因为他说的这句话是我所不理解的。

　　

　　“哎呀！说这些无聊的事干什么？到我家里玩去！”

　　不等他同意，我就拉着他的手朝楼上走去。

　　我也爱翻抽屉呢。我把自己的那些小玩意都拿出来给他看，什么蝴蝶发卡、七彩头绳、镀银项链、珍珠耳钉、塑料手镯，也有些文具、糖纸、塔罗牌之类的，都是我平素里爱不释手的宝贝。

　　可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表示出对这些“宝贝”的兴趣，而且还连连摆手，眼睛不时的看看窗外，神色紧张。

　　“怎么了？不是喜欢翻抽屉的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爸爸说不能随便到人家家里……”

　　“哎呀！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再这样——你就下去！”

　　他却迟疑着不挪动了，眼睛望着我发怔。

　　

　　他调皮地带我从一人多高的小窗户爬进保管室，我才知道保管室里原来竟也这么幽静，这么神秘。四周都是些堆得高高的黑黝黝的厚厚的麻皮袋，天然地形成一个个“小房子”。他先让我在里面等着，然后自己就在屋子里东找西找，尽找些螺丝、螺帽、铁钉之类的小东西，宝贝似地揣在口袋里。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些东西，于是我也帮着他找，只是问他找这些做什么他从不说。

　　然后我们回到“小房子”里，做什么呢？随便说点有趣的事，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觉得时间总过得很快，玩得很开心，我爸爸一喊，他就急急地把我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爸爸妈妈知道我与他在一起玩，渐渐地管得松了。

　　那天我们在供销社后一片不大的小花坛里玩，这里有各种天然的植物屏障，我们追追赶赶玩得很尽兴，直到火红的夕阳在天边消散。他忽然问我：“你怕黑吗？”

　　“黑？我才不怕呢！我爸爸说只要我一害怕他就会从天而降，帮我赶走怪兽，所以只要我一害怕就会想起我爸爸，就不怕了。”

　　原以为他会赞叹我几句，竟看到他的眼睛里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隔了好久，一直闷闷不乐的，我想还是把他逗乐吧！于是站起来转了一圈，轻轻地在他耳边问他：“我的裙子美吗？”

　　其实路灯昏暗，根本连裙子的颜色也看不清。

　　“很美丽！像我数学老师一样美，她也喜欢穿一条镶有茉莉图案的裙子，干净、有文化。”

　　“噗嗤——”我又被他逗笑了，他懂什么文化呢？素雅说成了干净，而且干净有文化算什么美呢？美在形式，我正准备学着爸爸的样子说他呢，却看见他的一双小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容置疑的样子，于是什么也没再说了。

　　他竟留意了我裙子上的小茉莉。

　　

　　我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坐滑梯”，他把我扶上楼梯的手扶栏杆，然后让我趴着，叮嘱我抓紧栏杆，然后说：“松手啦！”然后我就哇哇叫着从栏杆上往下滑，也许是因为就我们俩一起玩的原因，显得格外的有趣。

　　要是他自己来玩就更有意思了，像骑马一样一跃而上，然后大喊大叫着从上面往下快速冲，嘴里还唱着歌：“路见不平一声吼啊！”“哪里不平哪有我！”“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等等，往往是一句歌还没喊玩，人就“啪——”地一声重重地掉在水泥平台上了。

　　我说：“这不是一首歌里的啦！”“要小心哇！”

　　他就说：“我就爱这样唱你管得着？”“摔不着我！”

　　太阳爬过石阶照进楼梯又转到屋外去了。我们就这样唱着跳着追着闹着，不管墙外轰轰隆隆巨响的机器声，裤子磨破了竟一点也不知。

　　

　　他终于在“小房子”里说他爸爸打他了，明天就要把他送回老家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流泪的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吧？

　　“你真的觉得我穿这条裙子很美丽吗？”今天我特意穿上那条他赞扬过的白裙子，“你说我们还会见面吗？”我头一回在陌生人面前因为万般不舍而哭出了声来，仿佛忽然间自己就长大了许多，许多。

　　他也被我带出了眼泪，但不想让我发现，眼睛还是怔怔地看着做竹席的方向，嘴里嗫嚅道：“只要我爸爸把我养大，我就会——就会找到你。”

　　“你爸爸经常打你？”

　　他点了点头，但他并不过于悲伤，表情刚毅，像个小男子汉，“我会让爸爸开心起来的，万一他有一天真的发了疯要把我朝死里打，我就可以把我捡的那些螺丝、螺帽还有铁钉、铁丝、铁片、铁球都拿出来，他的气就一定会消下去。”顿了顿又说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来这儿找你。”

　　“真的？”

　　“嗯！我——我——很喜欢——你。”

　　“你叫什么名字？”

　　“爱翻抽屉的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