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一)
这件事一直都让我印象深刻。
我连发了近一个星期的高烧,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到晚上是最严重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太清醒的意识,隐约中能感觉到有人在给我盖被子,摸我的额头。张开眼睛,眼前总有一团薄薄的雾。
陈冬来了,看着我床头柜放着的几本书,里面有她最喜欢的《飘》。只见她拿起其中一本就说道起来:“起初我说起作者时,总是说“米歇尔。米歇尔。”陈果听到后纠正了我,她说按外国人的习惯,名字放在姓名前面,所以叫玛格丽特才不会感觉怪怪的,中国人哪有人一直直呼别人的姓的。这就怪了,又要按西方人的方法来,又以中国人的习惯为准则,岂不是自相矛盾。她又说,米歇尔和米切尔,根据不同人翻译结果也不同,你叫她米歇尔,别人叫她米切尔,根本就说不到一块去。既然如此,后来我也听从了她,慢慢地改了过来,开始叫这个注定不会相识的美国女作家的名字,而不是姓氏。
话说她可是着实写了本好小说,别的不说,就里面的那些个人物,一个比一个讨人喜欢。而男性和女性一样,性别与生俱来一些不可改变的共同的特征。我是个女孩,书中最先震撼到我的却是白瑞德的那种男人气概,深谙世道的精明,对他不同于其他叫嚣着要干掉北佬的南方男人的开阔视野所兴奋所共鸣;他对家庭也是极负责任的,他爱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战争的年代里还充满着自信与傲骨做着一切他能做的事,守护着他想守护的。他和书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也就是斯嘉丽那个脾气不好且天生有着冒险精神的爱尔兰父亲杰拉尔德共同将我印象中的父辈抽象化了出来,使得我有时看着自己的爸爸时也会想起来这本书。
至于斯嘉丽,一开始我是不喜欢她的,她为了赌气而利用了男人,也为了生活而利用了男人。但最不该的,她也有利用白瑞德的嫌疑,她不够珍惜白瑞德,那么好的白瑞德。但随着对书的反复阅读,我开始领会到她好的方面好的精神。在她面对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家园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重建一切的决心,使她有力地说服了所有。她告诉了人们,她很好地继承了母亲持家的能力,即使她才刚刚开始运用这方面的能力,但这毫无疑问地令人振奋;同时她也很好地传承了父亲的爱尔兰精神,敢于冒险敢于挑战不言放弃的那股神气仿佛让人看到三十年后在美国南方的土地上有着一个精明强干受人尊重的妇女,她每天有着用不完的气力打理着自己的家园,强有力地维持一切有序运转。而在白瑞德受了可爱的女儿离世的沉重打击以及对她失去希望的那一刻,她那果断坚决的要挽回白瑞德的背影,不得不说这背影征服了极为粗暴无理地征服了我。
呵——呵——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我可能得把这段感想写下来,放进这本书的最后一页里,就当是我们朋友间的一个秘密。总之我认为这本书真的是一本好书。”
她一气说完,又翻了翻书,把书拿在手里握了握。
“这是一本02年的译制本,不是买的,是意外得来的。你喜欢、那送给你。放心,我已经看过了。这书留在我这里的待遇应该不会有留在你那里更好了,你就拿着吧。”
她低头不语,只是一心一意盯着书在看,我怕她是因为实在喜欢但又不想夺人所好,就接着说:“咦~过几天可是春节了,春节又连着情人节,就把这本书当作礼物送给你好了。至于是哪个节日的礼物、可由着你自己想。你要把它当成春节礼物,那就是我送的;你若把它当成情人节礼物,那就是我替林雨送你的......哦~还是不要,就算是情人节也算是我送你的吧!我们俩之么好的关系,情人节互送礼物也不怕被说闲话了。”
我真是多嘴,一提起林雨,她更是无心搭理、完全地陷入了那种我不可多言的思绪之中。但不是都说人与人之间情绪是会互相感染的吗,看她缄默,我也是一下子就钻进了对好友的回忆中去。
他剪了个短发,很短很短的那种。
我下了车,穿过了一个三叉路口,从体育馆的正门进去,快步向着篮球馆走去。他已经在那了,盘腿坐在场边,认真地盯着场上。他周围有好几个人,也全都坐在地上。他是坐在人群的角落边上的,但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他。剪得实在是短,两边和后面都铲得短小清脆,前面刘海则齐齐地排列着,再剪一刀肯定就能把发际线露出来。
见了我从门外来,他举起了右臂,轻轻握拳一挥,立马又放下。紧了紧身上穿着的浅棕色马甲,里面则穿着一件黑色长袖弹力紧身衣,绷出了他双臂的肌肉线条。我走近之后,他抬头看我,下巴稍抬,右眉自然挑起。那表情不羁、轻浮。紧接着从身后扔出一瓶水,并附带一句:“好久不见,寒假过得好吗?”
我以点头致意。他的变化可真大,明明是过了个冬,他却反而像过了个夏,竟比寒假前黑了一些。
因为整个馆里都是男人,我便上了观众席,在席上不起眼的地方换了衣服。从台上看他时,他周围的人都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聊得火热。他不聊,他向来是不怎么主动跟人搭话的。别人说,他就在边上呆着,有人问话才吱声。可时间一久,谁又会在聊得正酣之时想起得叉开话题与他发生交接。所以他看着跟这些人都熟,又都不熟。他们会找他组队打球,请他喝水,但只要到了聊天环节,他就自动脱离了那个氛围。
后来到了我们上场,上了又下,下了又上。打完球,所有的人都相呼着一起坐车或一起吃饭,单独没一个人叫他。这时我才知道,哟!是真的不熟。
既然他只跟我说得上熟,那我可不能冷落他。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真真就只是吃了晚饭。他吃得专注,吃得入神,根本没有丝毫与我交谈的意愿。令我心里偷笑,我怎么交了这么一号朋友!我与人相处,向来是积极活跃的。老家的同学玩伴有活动都喜欢找我,有时甚至干脆要求我带头组织活动。即便在深圳,在当时刚刚习惯了在那里生活的深圳,形单影只这种事于我也是一种奇景。
但就是林雨,不知道该说是无趣还是实在,说了来打球就真的只是打球,做其它事时没一件是不会冷场的。我看着埋头吃饭的他,吃的速度很快。但也吃得仔细,一粒米一口汤都认真地夹起勺上送进嘴里,紧闭双唇不出声地嚼着。距离很近,我连他同步细微蠕动的眉毛和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神情,其它肢体动作和在球馆里更是判若两人。一个小时前他在场边休息喝水时,是整个人直挻挻立住,撑着腰注视特定方位的姿态。显得很有身板,仿佛那些成年的大人一样。然后快速大力地抓起自己的水,快速大力地转掉瓶盖,仰面猛喝掉近一瓶的水,声音有序,节奏明快。咚!咚!咚!作风跟一头野兽似的。
他吃完了饭,盘子里一粒饭都没剩下,碗里的汤只剩两小口。他仔细全面地擦着嘴,并不经意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可不简单,起码让我知道他是不厌恶和我来往与我相处的。我像松了一口气地笑了出来,他也略微一笑,叮嘱一声:“快吃,你住得远,等下回家别晚了。”
终于,我们吃完了饭。我们从体育馆后方绕了回来,到了我来时经过的那个三叉路口旁的人行道,并肩向着公交站走去。路灯斜照,把我们的皮肤都照成了金黄色。夜晚比白天要凉一些,我拿出包里这些天随时带着的薄款棒球服,三两下套在了身上。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我发现了这一细节,慢慢道:“季节更替时,气温也不定性,家里人总是嘱咐我要随身带着件衣服,我便带着了。”又关心他,“你冷不冷?下午出了那么多汗。”
他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不吭声地徐徐向前走去。
在公交站里,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并在两三米范围内来回踱着。“嗯,对,再下一站就到了,你下了车,上天桥过来就是了,我们就在对面的站台。”放下手机,他一边伸着头向天桥上看,一边还是踱着。过了会儿,他像之前在体育馆里见到我时那样,伸起右臂,没握拳,对着天桥方向小幅度一挥,便收了回来。
很快,从天桥出口方向反着拐出一个身影。
是一个女生,我借着路灯的光眯眼望去。穿的是一整套的黑色休闲运动服,脚上是白色的三叶草,手里挽着一件灰色连帽衫。径直向林雨走来,也没笑,眼神倒很亲昵。走近一些之后,我才认出她,是徐艺。还是那么动人,我感叹,美艳不减,牡丹初开。她到了林雨跟前,嘴里说着什么,同时一只手放到林雨肩膀上,往下稍用力一按。林雨会意地低下头,于是她举起另一只手里挽着的连帽衫,熟练地套上学长的头,再顺着身体往下捊,迅速整理好。
林雨终于记起我,拉着她迈到我眼前。对她示意:“李德扬。”又对我示意:“徐艺。”
我跟她简单招呼。林雨则有所回忆,补上一句:“你们应该见过一次了。”我以憨笑回应,徐艺则友好地吱唔一声。没人就这一句话去进行交谈,他像是自讨没趣,跟着我们一起沉寂起来。徐艺挽着他,身子大半个靠在了他的身上,两人都朝着车来的方向看着。他们是随时可以走的,他们都住在这一区。
头顶上城市霓虹闪烁,划出一道道彩色的光,他们肩并肩站着,不怎么说话。我倒是个醒目的人,自觉退闭,站得离他们两米有余。来往的车辆呼啸前进,天气预报说明天是轻度雾霾的天。
陈冬站了起来,晃走了我的思绪,同步地轻拍了自己的腹部两下。说:“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我这才刚吃完午饭没过两个小时就感觉饿了,你家里有没有点心吃?哎!得了,我自己下楼去跟婶婶要好了。你要吃什么?要是没有胃口,好歹喝点什么吧。茶?饮料?开水?”
“喝茶吧,茶助消化,把胃清一下就可以陪你一起吃了。”
“好!”她爽快应了一声,便往门外走去。
时间过得真快,快得连感叹都来不及。一眨眼这个寒假的陈冬已经是大学生了,上一个寒假,那时她还是一个高中生。放了寒假就到深圳找了我一次,大概住了十天。
乘兴而去,也不知是不是败兴而归。
寒假也代表着年底,而年底则代表着忙碌,她去的时候恰巧是我最忙的时候。即使她就住在我叔叔家里,就住在我隔壁房间,但白天我们是见不着面的,她莫名成了一个受冷落的人。约摸住了有一个星期,离春节也刚好还有一个星期我才休了假。
晚上,我们在叔叔家吃完饭,两人才第一次相跟着出来游车河。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有没有趣事发生?对不起,远道而来,偏巧碰上这么忙的节点。眼看着就要回家过春节了,深圳这么大,几天时间可没法带你玩透这里。”
她表示理解:“没关系,该忙还是得忙嘛!你已经比很多人好了,占了在你叔叔手下做事的便宜,现在就能休假,要知足。”
这路公交车大部分时间都在居民区里逗留,而一个理想的居民区大都不吵闹,基本远离了工业区也远离了商业区。路灯和树木相映成趣,加上冬天寂寥,也就增添静溢。我这好友人如其名,她是冬天出生的,家里大人为了省事,陈冬这名字就应运而生了。好在她本人也是喜欢冬天适应冬天的。她打开了车窗,脸朝着风来的地方往外瞧去。此举令人羡慕,我刚好与她相反,每一个冬天都是一次人生的磨炼。所以我这边的车窗紧闭着,还一边躲着她那边漏过来的风,真是冰冷。
她又关上了窗,对我示意要下车了。原来是她眼尖,在刚刚经过的那个小区的拐角处,她看到了一家不显眼的咖啡店,兴致大发。专门下车来到了店里,点了一份抹茶蛋糕和一杯柠檬果汁。
“原本来咖啡馆理应喝点咖啡的,但我不好咖啡,自然也不懂咖啡,所以就不喝了。你喝吗?咖啡都有点苦哦。陈果喜欢喝,自己家里还有一套磨咖啡泡咖啡的工具。虽然身边的人不常喝,她自己是一直自娱自乐的,空闲时间里,不定时就能看她一人在那摆弄。像我这样不洋气的人,只能像家里长辈一样,学着泡点茶。打小学到大,这么多年过来也算泡得不错了。我妈妈娘家在潮州,这你知道,所以我还在去我外婆家时看过好几次现场泡功夫茶的,蛮有趣。”
她提到了陈果,一个敏感的话题,但这就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说话也就没太多顾忌。但我这次不想顺从她,我有些害怕别人提起陈果。不开心的事为什么要提起呢?就留在心里吧!美好的、忧愁的、甜蜜的、伤感的,都留在心的深处静静躺着好了,等着时间自由发挥它的奇妙之处,它能在人们不经意间便能淡化一切原先觉得忘不了的人、事、物。
到了回去的时候,我们又并肩散步来到了之前下车的那一站。一阵寒风猛烈吹来,浸入了我的全身,令我大大打了个冷颤,脸上也冲上了一阵闷热。没有例外,注定是一场磨炼的又一个冬天里,我终于还是生病了。这一次感冒比以往要特殊一些,因了我这一次感冒,成了林雨和陈冬见面的导火索。
林雨来看我,他是刚从珠海回来的,简单说了一下珠海之行的过程,都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鸡毛小事。说完了珠海,他也就不会再跟我说其它。他坐在书桌前,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在转着。陈冬给他端了一杯热水,他看了她一眼,表示了礼貌:“谢谢”。
陈冬微笑着点了下头,他就把眼神收回到了手上的圆珠笔。尔后,他一个反应,像想起了什么,就又把眼神转到了陈冬身上,半笑着补充:“你长得挻清秀的。”陈冬也只好再笑了一下,退了出去。他则愣在了那里,定在了那里有一小段时间,等回过神,上半身趴回了桌上,接着用手转着圆珠笔。我因为人不舒服,也懒得开口说话,任由他默默地自己一个人呆着。
当时谁又能体会到在定住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怎样风暴呢,如果不是他后来给我的那几张从某一本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他和陈冬的见面本该是一瞬而过且平常无味的。即使是向来不热心关心他人的他,在那之后他紧接着又连着来看了我两次,怎么会让人察觉她是来看陈冬的。
春节一天天临近,随着叔叔一家忙碌完毕,我和陈冬也跟着叔叔一家同一天回了老家。起行那天,他又来了一次,给了我一个信封,没等我打开就起身作辞,就像急赶着逃命一样。当时我正忙着搬行李,便对折起来放进了外套口袋里,等到车上了高速才记起这信封的存在。他的信封里一共有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张便签,上面内容为“给陈冬。”看到了这三个字,我对天发誓我没往下再看一个字,我敢拍着胸脯说我对得起他对我的信任,即便后来我还是把那几张纸上的内容看了个精光并至今记忆犹新。
陈冬就坐在我旁边,她正发着呆,神情深沉得就像是正思考着众生万物从何而来将向哪去这种哲学层面的问题。在艰难管控住内心的强烈好奇之后,我打断了她。
“在想什么?”
“在想他。”
“谁?”
她这才真正回到与我对话的状态。“恩,不知为何,一直想着你那个朋友,叫林雨吗?很特别,以前从没见过向他这样的人,他好玩吗?怎么觉得他的性子闷了点,好像不怎么喜欢别人,好像对某些事物天生带有不满和敌意?”
听了她的话,我没再犹豫,伸手就把林雨的信封塞到她的怀里。没用多久,她就看完了,看完后把那几张有明显撕痕的纸原样放回了信封里。脸上一阵粉红,接着胭脂红,接着苹果红。肢体语言显示出她正处于一种心理上的躁动,而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那气势就像若不控制住自己,那一切就都无法挽救一般。她又再次打开那个信封拿出那几张纸,反复看着,低头反复看着。那下的力度,应该不能用‘看’这个字来形容了,那叫研读、那叫考究。
终于,在车开了一百来公里之后,她放下了举着信封和纸的双手。看着窗外笑了出来。她把那几张纸给了我,不作他言。车窗外依次闪过的有山有树,有果林有鱼塘,农田上都长着草,和树一样保持着青翠。岭南的冬天就是这样,冷得让人煎熬,景色却一片生机,倒是从视觉上中和了些许生理上的冰冷,有了暖意。
他的那几张明显出自于日记的纸上写的是以下内容。
“今天降温,还起了一点风,这加重了这个冬天的味道。像我这样娇情的闲人,在某些时间点里总会想着要写点什么,抑制不住。我想起了外婆家门前的那几种黄槿,还有当时说了一整晚话给我听的李德扬。最近他有好事发生,他卧病在床,满脸沧桑。不过我羡慕他,因为他有人照顾,一个叫陈冬的女孩。
陈冬、这么随意的一个名字,是因为她爸妈取她的名字时没怎么用心么?现在是冬天,该不会是因为在冬天出生的,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就像我,出生那天深圳正下着传说中百年不遇的暴雨,于是就被随意地取名林雨。
人看着很随和,长得也好看。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带着客气的笑脸,虽然客气,我却始终没敢再看第二眼。大眼丹凤,眉毛浓密匀称细长,配在一起端庄大气。眨眼时睫毛一跳一跳的,灵气得就像拥有无尽生命力。眼窝有点深,带着一圈淡淡的黑眼圈,看着不像是没睡好,反而很精神,颇有味道。黑色偏分长发,我想想,是往右偏的,光亮打上去时发梢有些许金色。穿着一件米白色圆领修身毛衣,脖子上带着一条好看但略显寒酸简陋的银色细小项链。没有其它的饰品,她给我递水时我看到了她的手,干净白皙,也没有涂指甲油之类的东西,指甲只是原始的粉粉的颜色,看着血液循环得不错。我还闻到了她身上的淡雅气味,应该是用了木兰花的香氛,这我可没什么把握。
后来,她给我递完了水便退出了我所在的房间。本来我应该跟着出去,可是我定在了那里有会儿,回过神来之后转眼就睡着了。这个冬天,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温暖,趴着在别人家的桌子上也足足睡了近两个钟。
再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我当时没睡着,如果我当时跟着她出去。思来想去,我只想到不堪设想这个近乎灾难性的词,这并不夸张。以我向来的臭脾性,我估计当场就抱住她了,紧抱不放。就像一个在南极迷路了一百年、被寒冷折磨了一百年的人突然接到了上帝不小心扔下来的一件棉袄、或一个暖水瓶、或只是一杯热开水,管他!反正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哪怕她是一块正烧得发红的火炭,捧在手里会灼伤手掌,抱在怀里会燃尽胸膛,那也依旧没人能跟我抢。
可是我睡着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不用因为我跟着她出去之后所可能发生的事情去面对可能的糟糕局面。李德扬可能会打我一顿,然后把我扫地出门,当成一条得了病的流浪狗一样既嫌弃又厌恶地一脚大力踹得远远的,以他那种老好人的性格最多也就只会做到这种程度了。但这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怕的是她,我怕她会把我当成一个无礼的疯子,她对我的嫌弃和厌恶会是李德扬对我的十倍百倍千倍万倍。那可要命,要了我的命。我还想多看几次她的眼神,幸运的话她还能从她手上多接几次只是出于待客之道的水。目前来说这样就足够了,目前的我能和她产生交际就已经足够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控制自己的贪心,每天花费了有一些时间去和自己较劲。也不多,一般都是从凌晨零点时分开始,然后深夜十二点的时候结束。进行得还蛮顺利,我采用了一些措施,我把李德扬的手机号和社交账号都暂时放进了黑名单,因为李德扬是唯一能让我跟她再次产生交际的因素。自从我这么做之后,李德扬每天就一直在我的联系人名单和联系人黑名单之间来回地奔跑着,我对不起他。
我和李德扬彼此折磨的日子会在明天正式告下一个段落,因为她要走了,她要回家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大口气,本来在从李德扬那知道他们起程时间的时候我便承受了一阵巨大猛烈的落寞。我躺在床上跟死了一样,浑身发抖、蜷缩、僵硬。然后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情,作为一个具有成人意识并且经历过一些挫折的人;是的,我经历过一些挫折,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会在不那么恰当的年龄就会遭遇一些本不该有的挫折;虽然我一直不想去提起,但挫折终究是挫折,而挫折助人成长,使人坚强和勇敢。就像此时,我听闻她要走了,对我来说她就是要走了。我备感不幸,我开始不理解自己从见到她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懦弱,不时嘲笑和讽刺自己。但是我意识到以往的经历为我所塑造了一定的自我控制和自我调解能力,于是我便有效消除了这种不好的情绪,我并没有做出什么疯子行径。我打算去送他们,以李德扬好友的名义,帮他们搬一下行李。帮他们提行李的场景是我想像出来的,除此之外我还想像了很多可能的情景。谁知道呢?我向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但我应该看不得她在我面前往车里提一点东西,哪怕那只是一把伞、一包糖果、一个李德扬叔叔的公文包。那些东西看她提着,仿佛就像她提了千斤重担一样,我不能接受。所以我要表现得异常热心,就好像在过去和李德扬的交往与相处中我们一直是这样的,相亲相爱得堪称过度。这种朋友间有些反常的热情,在我告别他们之后一下子没了发泄的去处。在这之后,我只能一路地铁加公交之后再在一条陌生的人行道上狂奔了两千多米。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找到这一带区域视野最良好的地方,四处张望,就像她还没出发一样。那种恳切和期盼,感觉真实得几近于好像我还可以找到她,跟她说几句话,借着李德扬好朋友的名义,哪怕以恰巧路过为借口都可以。再之后我会回家,途中不知道在哪一站地铁的候车站台的椅子上坐了三个多小时,午饭也没吃。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这回我是真累了。我感到绝望和无力,像被抛进了神话故事中的无底洞一样,无休止地往下坠、坠、坠。刚开始我用愤怒予以回击,接着变成了用本能给予反抗,最后无可避免,我认命了。是啊!我认命了,我只能认命了。我这么卑微渺小,我忘了自己平时是多么的自我,多么地用蔑视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我也忘了我自己现在正有着一个令人艳羡的女朋友,上帝知道我这么说是认真的,我愿意为此担当良心上所有的谴责;我也忘了我跟她、跟这个叫陈冬的女孩注定只是萍水相逢。我都忘了。
起初她的离开就好像是有人偷走了我的思想,抽去了我对生活的唯一动力,毁灭了我感受这个世界的能力一样。反反复复,我不断认识到自己该认命了,任这种绝望和无力尽情羞辱我、鞭打我、践踏我。我像一个正在接受凌迟的犯人般,在极致的疼痛中死死晕睡过去。再后来等我再次睁开眼时,令人意外,我竟然精神十足。所有不好的感觉都几乎不复存在,我有所意识,我想把此时如此美好的感觉写下来,为什么不呢?虽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像,但为什么不呢?别忘了在写这些想像的过程中我一直想着她,无数次傻笑,心里尽是充足美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一直以为没有,我一直以为我理想中的这种对我来说‘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我一直深信不疑地质疑自己,质疑自己对有这种人的存在是一种偏激的、固执的想法,而现在这种质疑被不攻自破了。所以我感到开心、满足还有希望。开心显得很浅显,但最平淡的语言常常才能最恰当地表达出人内心中最真挚的情感;满足则让我重生,因为如果我一直都没有感到满足,一直持续着像她离开这座城市时的那种心境,那么我确信我会备受折磨直至崩溃的;还有希望,为什么会有希望?像我这样一个孤傲自私、总是带着刺和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在过日子的人,就这么意外地发现上帝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其实是存在着共鸣的,因此才会有陈冬这样的人存在。这就是希望,难道这不是希望吗?
陈冬陈冬陈冬!她是真实存在的,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我怎么这么幸运,我见到她,还见了好几次。哦!一直忘了提,在那天之后,在从她手里接过那杯水之后,我又以看望生病的李德扬的名义去见了她几次。哈哈,我真坏!我自己都为我的坏感到欣赏自己。我这么做是对的,若不是我这么做了,我此时就不会这样,我的情感会因为她的即将离去而一直停留在一种极端痛苦的状态之下。就像想像中我在那个视野广阔的地方时那样,就像在地铁站台的椅子上那样,就像我睡觉前的那样。
我近乎迷恋般地回味着第二次见面时她对我正面投来的笑容,两个深度适中的酒窝,鼻翼微微往上浮动,她的下巴还带着些婴儿肥。我是那么迫切地对她的笑容予以回应,那估计是我这辈子长这么大笑得最灿烂自如的一次了,李德扬那老好人的惊诧表情便足以强有力地证明这一点。我感觉自己浑身充满力量,全身细胞狂躁奔乱。此时我撇眼看到了房间墙角下放着的篮球,这是有意特意这样安排的,它就在这样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在那。这更加证明了我此时此刻的感受有多么真实,而且我还应该倘然并且毫不犹豫地接受。不断涌出的想法令我持续处在一个喷发边缘,我已经预想到了半个小时之后的我将怎样的在球场上发疯发狂地奔跑跳动,那今天和我打球的人可要受罪了,他们可能会有意见,但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又不能因为恼怒而围着我打一顿!”
陈冬回来了,端来了一盘煎饼和一盘米粿。米粿冒着气,表明是刚蒸好的。除了饼和粿,喝的则是茶,泡了很大一壶。是用带有过滤功能的保温瓶装来的,而我们要用来盛茶喝的器具则更独特了,她竟然带来了两个啤酒杯子。她无数次强调过她家里男女老幼对茶都是有讲究的,现在这行为,难道她没意识到自己‘违背了家风’吗。但看她随和,我也就不忍揶揄她。
“婶婶真可爱,我拿你当说辞,说你想吃东西了,她就高兴得笑意满满。边往厨房走边着急地问我你想吃什么,本来就不是你要吃,是我要吃,所以我就把我想吃的跟婶婶说了。才几分钟,煎饼有了,硬梆梆的粿也蒸得软呼呼的。我帮不上忙,只泡了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刚才看这茶时的想法,这样喝茶兴许怪异,你将就,谁让你家里没有大号的茶杯,用小号的我可嫌倒茶辛苦。我可有件事要问你,生病这些天是不是基本不吃东西?婶婶对孩子向来是不宠溺的,看她反应,你这次这病肯定把她实实在在折腾了一圈。”
在床头柜上放下手上的东西,她倒了一杯茶送到我手中。自己则回到原先就坐着的那椅子上,椅子原先就是跟床头柜挨着,正好方便她吃那记在我名下的两道家乡美味。一个啤酒杯容量并不大,只需两小口,茶便叫我喝掉了半杯,剩下半杯被我拿来暖手。她吃得慢条斯理,像个秀气女孩该有的样。把时间往前拨一两年,她可还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机灵鬼!
“你后来怎么会想要给林雨写信呢?足足隔了那么长时间。就算写,写得也晚了些,晚得人家根本就收不到。当时你哪怕早写一个星期,不、可能早写个两天他就能收到了。那事之后、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就是他在自己的日记上撕下来那几张纸当成信交由我送到你手上那事。在那之后我过了两个季节、近七个月才再次联系上他、见到他。毫无疑问,那是一次印象深刻的见面。”
我给陈冬讲述了那次见面的经过。
“有过一段时间我陷入了一阵孤独感,感觉在那座城市里自己是孤身一人的。起因估计是由你们几个共同引发的。陈果那方面,我们分手之后按理来说相互间的联系是自然会日渐稀少的;陈强更不用说,他死了,说得玄乎点我们已经处在了不同的维度之中,而电话信号和互联网还不具备跨越不同维度的功能;你比较简单明了,你在备战高考嘛!情有可原。唯独林雨,他就那样不加思考、单方面、自私自我地与我断了联系,我真是连生气的心都没有了。
直至再次有他的消息时已是农历六月,艳阳正毒辣的季节。算了算时间,整整两个季节近七个月。按他说的地点去了那里,进门就看到了他。气色不错,肤色也健康了许多,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一条纯色的牛仔裤,裤管折起了一部分,清晰地露出了整个脚踝和配着蓝色带子的日本木屐。穿的是藏青色衬衫,扣子没扣,直接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T恤。他坐在电影院外面的椅子上,右手托着腮,身体向前倾着侧对着我,视线来回扫荡着。我向着他走去,他看见了我,看了一眼,就一眼。然后又开始扫荡起了周围。右上方跑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穿的上衣印有叮噹猫的头像。他应该是觉得可爱,往上轻提了一下左嘴角,笑了出来。笑容似曾相识,笑里透出了一丝痞气,我觉得诧异。这笑容我见过,这本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状态,但我确实之前见过。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过去和他有关的的所有画面,我想了起来,是在你的画里。没错,就是在你的画里,当时那画里也清晰地画出了他刚才的那一个状态。后来回想,不去探讨专业程度,你画里的那个他和现实中的那个他简直绝配。我长期致力于想要就他生活中的蛮横、无礼、流氓气息去寻求一个正确的方式加以制衡,以求跟他相处过程中能在一些细节性的环节上占据上风,你的画是个启发,把他的面具摘得干干净净。以后他要是惹了我,我大可以大吼大叫:“你这个痞子!你以为你很厉害,可你知道在陈冬眼里、在她画里是如何看待你、描绘你的吗?你胆小懦弱却强装自信、敏感不安又表现得不屑万物;你虚伪可怜;你需要包装和忍耐,所以你才会和我也只有和我这种老好人才能够交心,我已经知道了你、认识了你,所以请你摆正态度,不要再在我面前继续过往种种,你需要变得更好,只有变得更好才能更自如、更从容地迎接和拥抱未来的生活。”你说我要是这么跟他说,非得把他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吧。
我们见了面,我被他带着绕了很远一段路。下了车,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生活超市,超市左侧,一条干净整洁的人行道深深向里伸,一时半会看不到尽头。走了进去,茂盛的树木像是把道路筑成了一条走廊一条遂道之类,风吹起来带着穿堂风的味道。我们走了下去,地上铺的是红砖,磨得略微光滑了,岁月的痕迹真重。路上有一个公交站牌,十分不起眼,要不是有闲心扫了一个角度,光顾着走路时绝对难以察觉。这站牌只是一块立起来的牌子,两边都被树夹着,树叶直接垂在了牌面上。牌上的内容告诉人们,只有一班小巴士会在这里停靠驻足,就是那种单纯只是为附近居�
回复 @萧妙婷: 多谢支持,刚看到,马上会去拜读您的杰作!
好看,继续加油创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