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君子之约

  大姐十六岁,家里又多了位门神。这是位夜门神。总是天刚擦黑,我家刚吃过晚饭,他才来。他第一次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执防狗的鱼叉,右手提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一条金丝鲤鱼,一条大青草鱼。父母与他素无往来,自然不肯收他的鱼。他急了,扯皮似地扔下一句话:“你们要是不接,我明天还提鱼来,天天提鱼来!自个打不到,买都买来!今天接了,下次就不提了。”父母无可奈何,只好收了。

  夜门神姓单,是米水河上撑渡船的艄公。解放前,仅靠撑船度日。解放后,政府将他家船收作公用,每月发给补贴,还分给他田地。从此,他也有了固定的家,就安在河边圩场上。

  他家的独子现年十九岁,小学文化。已议定将来接他的班,就在船上撑渡吃居民粮,享受政府补贴。听说政府已有意向将撑渡改为机动船。如果那样,可轻松多了,与国营工厂里开机器吃公粮的工人没两样。

  对于这样人家,一般人会求之不得。但父亲一听说他儿子仅有小学文化,便不来劲。他理想的大女婿是初中生——当然,高中生更好。高中生是农村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在前些年虽不值钱,但在农村人眼里看来仍很体面——至少,进小学当教员就必须有高中文化。队里的会计也是,非高小以上文化不可。大姐一直怪罪父母没给她读书。给她找个知识分子做丈夫,她心理会多少平衡些,对父母的恨也会少些。

  况且,父亲对于儿女婚事原本讲究门弟。他并不势利,却爱寻根问种,追求人家祖上清白无污点。单家根骨不牢,是从江湖上流浪过来的人,与二流子差不多。如果不是搭帮共产党解放全中国,他家就只能永远飘浮在河流上,仅靠过渡人东一把米、西一块豆腐地半施舍着过日子。虽然,父亲也是贫农出身,却坚持认为有根总比没根好。自己虽贫农,却还能寻到根,找到祖宗。这单船夫到底祖籍哪里,祖上做过什么,只怕他自个都不清楚。因此,对于单家的主动联姻,父亲一开始便在心里予以否决。要不是被迫吃了人家两条鱼,加上母亲看重人家的准公粮,他头一天便将他摒之门外了。

  单老头显然又不会公关术。这辈子撑渡他是白干了。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却不会说俏皮话,连新闻都不会讲。闷头鸡似的,无趣得很。每次来,都只和大人打声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在门边夏老头坐过的椅子上,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如果大人不和他搭腔,他会闷声不吭地一直吸下去,直到无趣自走。父亲虽不爱饶舌,但也讨厌闷头鸡。他觉得闷头鸡们不是蠢,便是性格偏阴。性格偏阴的人都不太好相处,要么孤僻得无趣,要么阴险得可怕。单家祖上是否有过杀人越货史已无从考究。但单从单老头本人看,他家人肯定不好相处。他儿子是不是闷头鸡已不必勘查——做家爷的如果成天阴沉着脸,讨债鬼似地,做媳妇的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但他的出现促使父亲猛然醒悟到:长女小寒确是已长大成人,该许亲了。况且她又早熟,再不许亲,只怕要出事。

  于是,第三天傍晚当夏兽医告辞准备离去时,父亲留下他吃晚饭。他准备一举两得:既定下大姐的婚事,又把那个令人头疼的梁船夫逼走。

  果然,梁船夫一见到夏兽医,即不战而退。他原不知夏兽医也是来求亲的,只以为他是业务到此顺便留下吃饭。但夏兽医一见他即明白他来此的目的。梁船夫刚坐定,他便从药箱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儿子照片,现宝似地故意压低声音对梁船夫说:“这是我家三伢子,现在部队。但我想早点给他定门亲。我觉得柳老弟的大女很合适。你觉得怎样?”

  梁船夫油黑的脸更加黑。他嗯嗯哦哦了几声,即戴上斗笠,告辞离去。从此没再来。

  梁船夫走后,父亲笑呵呵地对夏兽医说:“老兄,你这样做可要不得!你把我妹子的求亲人都挤走,妹子不是非你家莫属?万一你崽回来不同意怎么办?这样吧,你把照片留下,我妹子等他到年满二十。二十岁他还不回来看看正式定下亲,我妹子就另许别个。到时你也不要怪我们不通情。”

  二十岁,是当时家乡女子结婚的最大年限。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夏兽医得此允诺,千恩万谢。但他仍然不放心,仍坚持每天来我家守候。

  虽然他儿子只有初中文化,但有个当兵的身份垫着,也很不错。将来即使复员回乡,也能当上个村干部。最不济,也能接他父亲的兽医班。

  碍于夏利民本人不在家,心存顾虑的父亲还是留了一手,并没和夏家正式定亲。他怕万一将来夏利民回来,或是真在部队转了干当了军官,不同意这门亲,自家要失体面。因此,他只给了夏老头一点口头暗示,夏老头即心领会神,很快给大姐送来了两张儿子的单人照——一张入伍前的黑白照,一张身穿军装的近期彩照。大姐名义上虽未定亲,但事实上已是有主了。

  于是大姐在她即将进入十七岁花季的时候,便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恋爱——确切地说,是和夏利民的两张一寸照恋爱。她和夏利民从未谋面,谈不上真正相识。她目不识丁,也没法通过书信和夏利民取得情感上的沟通。因此,她对夏利民的了解和认知,都是通过夏兽医及周围邻居的传言获得的。

  大姐名花有主了。但因为未正式行聘,还算不得真定,故仍不断有人来我家求亲。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两户家长亲自上门说合不成,而因此对我家心生嫌怨的人家。

  一户是我母亲娘家人。家长均为母亲儿时玩伴。其父和我母亲同族,未出五服。其母是童养媳,自小便和我母亲很要好。他和我大姐同年。还在大姐很小的时候,他家便提出要大姐做长媳。但父母怕误了儿女们幸福,不愿过早圈定儿女婚事,便没答应。而且,母亲姑娘时曾撞见其母偷人,心中对其母厌极、恶极,也不愿与其家结亲。所以,后来大姐长大,她也总是以父亲不同意为由予以拒绝。

  大姐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家更加紧对大姐的追求。甚至他本人,也厚着脸皮亲自向大姐求爱。大姐嫌其父过早白头,怀疑他也会少年白头,因此很讨厌他。他们见自家求亲无效,便搬出了我的舅舅舅母们。父亲对大舅子们一向尊重,不敢违抗,差点就动摇。多亏了母亲坚持,对舅母们说出了她心中的嫌恶,才没有对夏家毁诺。但此后她回娘家,那家人一见她便拉下脸,装作不认识。

  另一户是我们大队书记家。他家长子与大姐同年。他婆娘一向看好大姐,但书记不同意。他嫌我家穷,更嫌大姐有点蠢,大字不识一个,连自个名字都不认得。他还有个打算,要把儿子送进大学。扬言:若他儿子二十岁还未上大学,再考虑娶个农村媳妇。

  但大姐的一顿饭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天,父母都不在家。父亲上和睦山参加种树去了,母亲去看偶患小疾的外婆。书记路经我家门口,大概走得渴了,进我家讨水喝。这时已到午饭时间。大姐便留他吃午饭。书记说:“不了,你家大人都不在,我怎么好意思在你家吃饭?”

  大姐笑哈哈地说:“你是怕我做的饭不合口味吧?你放心,我娘的手艺我虽没学到十成,但七八成是有的,不会让你下不了口。”

  父母的厨艺在当地是一绝。父亲常被办喜事的人家叫去主厨。母亲不会大锅菜,但她的小炒手艺比父亲还高明。生产队招待上面来的干部总是把我母亲叫去主厨。大队书记常吃我母亲做的饭菜,当然晓得我母亲的十成手艺意味着什么。他突然对大姐的手艺也感兴趣,很想尝尝大姐的菜。

  但他不好意思改口,犹豫着不知怎么作答。

  大姐趁势说:“现在日头这么大,你家又还有那么远,饿着肚子赶路多不好。与其转到别家去,不如就在我家随便吃点。等过了晌午,日头小些了,肚子也不饿,再赶路会舒服些。”

  书记就坡下驴。大姐赶紧做了四个菜:一碗蒸水蛋、一碗香椿煎鱼、一碗白萝卜干炒腊肉、一碗小白菜。书记吃得满头冒汗,吃了三大碗饭、一碗酒。似乎还嫌不够,吃过了还直咂嘴。

  书记说:这样的香椿煎鱼我还是头一次吃到。我婆娘也做过,但味道没有这么好、这么香。我曾经在别人家也吃过,都没这么好、这么香。

  他问大姐:里面是不是额外放了什么?大姐笑道:“也没放什么,就是盐、油和些许味精。主要是火候问题。香椿烧得太嫩,会有点涩。太老,会没了香味。我娘做这个最拿手。我是跟她学的。”

  书记说:“做得好!做得好!你娘的手艺我看你已经学到九成九,那腊肉味道和她炒的一个样。”

  大姐得意极了。她后来说她就是要借此封他的嘴,看他以后还说她蠢不?

  书记回家便说要娶大姐做儿媳。他对婆娘说:“我以前总嫌她没文化,似乎还有点蠢,但今天看来一点也不蠢,是性子直。她热情又大方,完全没有小家子气。如果再学得一点文化,可不是个角色?连我家也未必容得下!如果大伢子今年还是上不去,下半年就娶了她。农村媳妇,这样人才打着灯笼也难找,可不要好了别个。”

  然而他婆娘等不及,第二天便找上我母亲要求结亲。我母亲很不好意思地回复了她:“妹子已经有了人家,只是还没有下定礼,但嘴上已经定了。就是夏家里的夏兽医家。他三伢子在外当兵。要不然,手续都办了。”

  人们听说连大队书记家都遭拒,晓得来我家求也是白求,于是纷纷打消了觊觎大姐的念头。我家因此变得清静起来。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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