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
一
闽西多山,山里的村子民风颇古。乡绅——虽说是旧称,却仍有其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额前秃了一块,头顶留着几撮稀稀拉拉的松毛;面目上还堆着一个扎眼的酒糟鼻。走近时,酒糟鼻上的粒疣一览无遗。
乡绅大腹便便,总是背着手,穿着长褐走在路上,逢人便上前搭话:
“嘿,插秧啊!——好好插,插整齐。”
“嘿,饭吃过没?——好好,吃了就好。”
乡绅德高望重,谁家乔迁,谁家公子姑娘办升学宴,一律提前好些日子请乡绅理事、写对联。
“保准来!保准来!”
“好字呐!”每次乡绅新写了对联,村里大人就领着娃子过来瞧,啧啧称赞,“以后要像乡绅这样。”
等你得了闲——冬天的时候,所有农活处理妥当,别像姑娘家一样猫在热屋里烤火桶,去乡里绕一绕,你会发现,家家都是欧底颜面。会写字的不乏其人,像乡绅这样领着教师退休金,大儿子在县交警大队,二儿子在广东开服装厂,三儿子承包林木的,咳,真没有第二个。
乡绅在这个黄姓村子里,就是一个标志,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没有乡绅,村子里还真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去年,不不,前年,前年的时候——这条河把村子隔成两半,河边都是柳树,你瞧见没,河左边最浓的那蔸柳树平对过去是不是有一户刷了白墙裙的人家?那是一栋新建的楼房。说来话长了——简单一点说:前年的时候,新屋那户人家盖房子,挡了旧屋那户人家的风水——风水在农村可重要了;后者放农药毒了前者的鸭。两户人家本是世交,从此却结下梁子。这次,事情也不小。正是禾勾头的时节,新屋那家人的牛吃了旧屋那家人的禾——那爿禾田,就像被坡脚的剃头师傅剃过一样。旧屋那家男子正好从山里斫樵转家,就抽出樵堆里的刀喊着要砍牛。新屋那户人哪里会听之任之,将出钩粪的钉耙伫在牛栏门口。人越围越多,叫骂声也越来越粗暴。
……
“肏你娘!死开!”
“短命子!裤裆钻出来短命子,去肏!”
“肏你娘……肏你娘!”
“短命子!后山墓圹,去肏!”
……
乡绅气喘吁吁赶过来。围观人群一边嘀咕一边让出一条道。
“客家人!哼!”乡绅气得满面通红,酒糟鼻翕动着,像牛一样打着响鼻,“……昔秦始皇发兵五十万征服岭南,客家人始迁……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唐末安史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难……蛮夷之地多虫豸,百越之人还来搅扰……客家祖先颠沛流离,卜居此间……你两家冇好样式,一只牛一爿禾就要斗生斗死……”
两家人听得一知半解,却都像醍醐灌顶一般,深感暌违了客家祖先千古遗训,朝乡绅挤出笑面唯唯诺诺。乡绅平了气,一甩手往回走,嘴里还念着一首黄氏哪位高祖的古诗:
烟淡淡迷古树,
月明明浸梅花。
昨夜阶前积雪,
余晖白映窗纱。
二
乡绅坐在书房中。白日里他不开灯,书房格外昏暗。书桌被置在窗户底下,他正借着被毛玻璃过滤后的微弱阳光翻动《八大山人书画》,目光却不落在书上。
“长子、次子已有了新屋,”乡绅一面活动心思,一面翻动书页,“……这几年,路修了,桥也还可以过人……”
逼仄而昏暗的房间让乡绅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起来。他合起书本,带好门,走出自家庭院。
“庙?政府不拨钱。一定要政府拨钱……自来水?不可,不可,各家都从山里引泉水……垃圾场……唉,”乡绅已经踱步到了桥上,看着哗啦哗啦的流水从脚底淌过去,他摇摇头,“唉,垃圾场,这条河就是村里头最好的垃圾场。”
乡绅站在桥头,逡巡着目光:河两边是大片农田,农田又被山峦包裹起来。
“北国,隰原沃野;这里却是穷旮旯。等山里林木都伐冇了,屘子还靠什么吃饭?屋子,一定要给他盖一栋,琉璃瓦,新样式。”
“这条河就是最好的垃圾场,”乡绅接着想,“河——水——水?——水坝!”乡绅两手一拍,“水坝好,惠民,工程大,有拨款。”
他扭身疾步往回走,如同蹦跑在春日里的活泼马儿。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老黄……后天……鸡鸭……各两只……”
“一定……最肥的……保证!”
乡绅拨了第二个号码。
“……”
“请客?!来来来,一定……白酒?要多少?……冇问题!……准时!不不,提前,提前到!”
乡绅拨了第三个号码。
“……”
“有有有!肯定,打包票!”
……
乡绅给十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拨了电话;乡绅没掏一分钱请了一次酒。
……
水坝如期竣工,长十五米,宽三米,高四米。旁边照例树了一方阔大厚实的大理石碑,上头镌刻:
乡政府拨款:贰拾伍萬元整
乡绅捐资:伍仟元整
乡绅捐工:叁拾天整
乡绅长子捐资:叁仟元整
乡绅贰子捐资:叁仟元整
乡绅屘子捐资:叁仟元整
……
注:由于黄坊村户数众多,故不悉数录于兹。某年某月末日
三
新屋落成。琉璃瓦,花圃,鱼池,就他一家有。
乡绅早年学过木匠,木质家具皆由他自己动手做。常有人过去搭把手,或闲谈几句:
“好能干,一夜起高楼。”
乡绅总说:
“哪里哪里,屘子能干,我成不了事。”
“都能干都能干。好手艺。”
“俗话讲,‘木匠干一天,不如铁匠冒股烟。’”乡绅一面刨木条,一面笑着回答。
……
唉,可是谁能料到呢——事情总是这样突然。博学谦言的乡绅,举足轻重的乡绅,在二楼莳弄花草的时候,脑袋发了一阵蒙,被花台拌了一跤,打了个倒滚翻,栽倒在一楼。乡绅就像一只垂死的老蛤蟆蜷缩在一张朱漆床榻上,时不时痉挛一番。
“我不该……修水坝……钱……当年造桥,石料不足……那段路,路基没……那些钱,我……”
乡绅没说清一句话。死了。
薄暮悄悄落下。乡绅睡的床榻被搬至村口烧化。床头是浅浮雕鸳鸯戏水和勾金边的兰花。乡人望着冲天火光,不觉喟叹起来:
“唉,这么一个文化人,村子里没了他,以后得有多少事情难办了。”
“可不是,再过半月就是我家娃子升学宴了。”
“临终还惦着要拿钱出来修桥饰路,难得有这么个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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