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卿一生
宋卿茶低垂着头,内扣的发尾柔柔地刺在她耳畔,让她总忍不住去碰。戴着手铐的手做什么都不方便,她搔了搔耳后,握在手里的毛衣针就险些戳进眼里,大姐嗤道:“做事毛毛躁躁的,根本还是个娃娃嘛……”大姐腰杆挺得直直的,真正的老大派头,慢条斯理地绕着毛线,虚啐了一口,道:“这日子也不知道哪天就不用过了,叫你织毛衣你就随便做做样子,实在完成不了指标大不了死给她们看啊。”她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一口牙,对“她们”的不屑全写在脸上。
“说的是,你又不是方静。”丽姿转了转手腕,有嘎嘣的声音伴着门外哭声响起。她又对大姐说,“你小点声吧,别被她们听见。”
这间牢房关了四个死刑犯,属卿茶最小,只有十九岁,其他三个都嫁了人。大姐原先是个小小头目,说话做事都带着劲,她是最早被抓进来的,等到卿茶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习惯监狱生活了,卿茶一度有些怕她。她懂得很多事,算着日子告诉她们再不几天就是禁毒日,她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表示,后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卿茶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哭。到底是谁,她没细心去分辨。
宋卿茶摇摇头:“怕什么,听听哭得多响,她们哪还顾得上咱们。”
“……你这小娃娃。”大姐难得叹口气,“八成是方静看见儿子了,哭得惨兮兮。”又问,“她儿……是三岁还是四岁,妈妈就要没了,真是作孽。”
没人答话。大家又沉默地织毛衣。因为是死刑犯,指标并不重,不过是给她们找点营生罢了。过了一会哭声低了下去,方静拖拖沓沓地回来了,大家都抬起头来看她。她咬着嘴唇,狠命地抽着气想停止哭泣,她从来没对她们哭过的。她手里还紧紧攥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是织给她儿的,已经要收尾了,还差一些。
大姐敲敲地面:“你快坐。”
方静于是盘腿坐下,捡起毛衣针继续织起来。她上午才做了手术,脸还是苍白的,又哭了一遭,这会歪在垫子上靠着墙,像被什么人抽去了脊柱一样,软软的。左手一根小拇指翘起来,好绕着线。宋卿茶觉得这一点尤为有趣,也翘着手指比划了几下。
“见着儿子了?”丽姿同她搭话。方静向来寡言,只有提到儿子眼里才有一点神采。现在她眼里又泛光了,她微微点头:“高了,也胖了。可惜你们看不到,我儿可好看了。”
“他可喜欢你这毛衣?”卿茶小孩子心性,想着她临出门特意请示,说要带着毛衣给儿子看看,所以很是好奇。
“他不喜欢。”方静的声音很轻,“他说天太热了,不要穿毛衣的。”
卿茶呀一声,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大姐斜睨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回头夸:“哟,你家儿子真机灵,长大会有出息。”
方静没有回,那双手灵活地上下翻飞着,她赶时间。
打毛衣对方静来说大抵是第一要紧的事。她很会打毛衣,刚进来的时候老是第一个完成指标,一心想着表现好些能早点出去。方静不比卿茶大多少,藏的东西又是最少,大姐悄悄叹过气,说可怜她赶上严打,不然是不必死的。卿茶知道她是附近镇子上的,十七岁就嫁了人,转过年来生了个儿子,现在三岁多一点。幸好她肚皮争气,一下就生了个带把的,不然还要一直生下去。生完头胎她就被拉去戴了环,男人养不起更多的嘴。
这些都是在卧谈的时候说的,晚上睡不着的话,大家就轮流讲故事,她没有故事,只好讲讲她的家。宋卿茶看不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不过如果她一直生的话,估计就不会想到出来赚钱,也不会送了命。谁知道呢。她不太提她男人,卿茶在脑海里把那人想象成一个苦着脸的穷汉子,没本事养活自己的女人。卿茶本来因为指标完成得不如她有些泄气,不过一想到这个她就安心了。有哪个男人比得上她的念生呢,连名字都这样好听,同旁人不一样。
方静跟她男人关系很淡,过日子嘛,又不为别的。男人对她不好也不坏,不会打她也不给她钱。她倒很体谅,因为知道他穷,所以自己出来赚钱。她也是没经验,第一次就让人逮住。刚进来的时候,她不跟别人讲话,大家都寻思她心高气傲,或许有什么不可说的来头。其实呢,她不过是没转过弯来,她老老实实赚钱养家,怎么就进来了呢?她每天呆呆地坐着,狱警派下来指标的她都能做完。她没有像别人那样有余力就紧赶慢赶织下一天的量,她偷偷地在织一件毛衣,很精细的样式,细密的针脚织出繁密的纹路,这是卿茶绝对学不来的。后来她听说是死刑,也跟大家一样对完成指标这件事懈怠了,却仍没有忘记她自己的小毛衣。卿茶没见过她掉泪,甚至她还笑了一笑,把袖口拆开想再加一截。她觉得她得给儿子织一件起码能穿到后年的毛衣。再往后,“他大概就有后妈了,我也管不了那么远。”方静自己是这么说的。
牢房里只有顶上一小扇窗户,阳光被铁栏分割成好多长条照下来,昏黄的颜色太强烈了,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毛线本来的颜色。卿茶看得眼晕,大姐一根针敲过来,“从这个扣就错了,你还织得下去。”
卿茶搁远一点看,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么不对劲。不过谁还在意这个,大不了我死给她们看啊。”她笑嘻嘻地重申,“反正我不怕死。”
丽姿乐了:“活脱脱的初生牛犊啊。”
“就你读书多。”丽姿高中毕了业,算是高学历,大姐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她带人赚钱,不是想毁了人家的。
一个狱警探进头来:“宋卿茶!”
卿茶几乎是跳起来:“我哥来看我了!”
狱警开了锁,冲她招手,“快过来,你哥哥给你带了豆沙饼。”
卿茶很兴奋,扔下毛衣针:“等我回来分饼给你们吃。”就跑出去了。
越到最后了,这些警员倒显得亲切起来,满怀的怜悯,路上还跟她搭话:“你不是说你要根烟抽,我们队长想了想,一根太少了,不吉利。等着给你一包吧,是好烟,队长就抽那个。”
宋卿茶笑了,很有礼貌的:“谢谢。”
哥哥早就在接待室等着了,穿着件灰扑扑的短袖,是三年前卿茶开店那天买的。也没见他怎么穿过,就邋遢成这样了。她有近一年没见哥哥了,本来哥哥都快回家了,结果她在那之前进来,于是错过了见面的机会。她在凳子上坐下,跟哥哥隔着一张在她看来极宽的台子,还有一道铁栏。狱警坐在她身后不远处,让她有些不自在。
拉着窗帘,哥哥的脸容藏在晦暗的光线中,连眼睛都不明亮。看见卿茶,他不由往前凑了凑。卿茶终于看清哥哥的样子,面腮深深地凹陷,使得本就突出的颧骨更加高耸,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蒙了一层灰,原来是头发白了。他嘴半张着,好像一直没想好说什么似的。卿茶心里但愿是这样的,因为哥哥平时也习惯这个表情,她怕哥哥根本是伤透了心而不想再跟她说话了。狱警提醒:“只有十五分钟,不要浪费时间。”
哥哥如梦方醒般点了下头,拉着衣领:“你看,我穿了你给我选的衣服。”他堆出一个笑容。一笑起来又堆出更多的皱纹。他似乎怕妹妹目睹自己的苍老,双手捂住脸。
卿茶想安慰哥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雀跃一点:“我这些天学会了打毛衣,等着我给你打一件……”
话没有说完,因为她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哥哥的指缝里溢出来。她不是第一次见哥哥哭了,每次都是为了她。
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她才是真正的娃娃,爸妈从天黑打到天亮,吵得她整晚整晚不得安宁,睡不好也吃不好,瘦得像根豆芽。所幸他们终于离了婚,一个北上做工,一个如愿以偿嫁了人,扔下她跟着哥哥在村里。哥哥大她十岁,看着怀里的妹妹急得直哭,教他如何养大一个生命,他以前从没想过,可这担子就这样落下了,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甚至能不能够。他抱着卿茶蹲在门前的一棵酸角树下,没有大人来管他,他的眼泪就直直地打在卿茶头顶,冰凉凉的,那感觉卿茶一直记得。
后来哥哥做工养着她,她不是读书的料,自己都觉得是浪费钱,哥哥偏却想着把她供出去。这样一直到中考之前的冬天。特别冷,南方人总归不太抗冻,寒潮一来家家户户都如临大敌,像是出了什么天灾一样。还不到过年哥哥就急三火四赶回来要揍逃学的她。她提早得到了消息,一头扎进河里游了半天,吹着风慢慢回家去。晚上果真遂了她的愿,烧发到四十度,哥哥一回来就看见她蜷在床上跟个蛹似的,裹着一层薄薄的被单。哥哥只好背起她,大半夜往卫生所赶。家里只有一件棉大衣,哥哥让她裹在身上,她还没烧糊涂,拉着大衣抱住哥哥的脖子,两个人都被围着。她狡黠地笑,趴在哥哥耳边小声说:“我是因为病了才没上学,你不能怪我。”哥哥后来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那一晚真是冷,讲话的时候一团白气冒出来,让她觉得很新奇。哥哥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她才知道原来这么冷的天,也是会出汗的。至于哥哥到底有没有哭,她也不记得了。
今天他哭得最凶,止也止不住。宋卿茶耐心地看着他流眼泪,袖子湿了一片。他哭的时候说话含含糊糊,语无伦次的,就像小时候教训逃课的她:“你交朋友我不反对,妹妹总是要嫁人的,哥知道。但你也不能……只是因为他模样好吗,你就为他赔上一辈子?你不要哥哥了吗?考不考学哥都不强求,日子不是已经好转了吗?好不容易才给你把发廊开起来,钱慢慢就赚回来了。已经有好几家人在向我打听你,平时在工地上我也替你留心着,你怎么就不肯安分一点。”他鼻子塞住了,话要很仔细才听得清,宋卿茶淡漠地听着,仿佛没有听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不喜欢旁人议论她的念生,即使是哥哥也不例外。她双手抵在下巴上,手不自觉用着力,绞得指节微微泛白。说着说着他声音低下去,一口气喘不上来让他连续抽了好几口:“你叫我可……可怎么办啊,你知不知道爸妈听说了有多伤心……”
卿茶倏地放下手来,手铐打在金属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冷笑一声:“你别骗人了,他们什么时候管过我?以后他们真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就告诉他们我是咎由自取,恭贺他们美梦成真,他们爱听这个。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一块肉,他们要是有钱,当年就把我打掉了。”
“你这叫什么话!”哥哥几乎是暴怒了,猛地吼了一句,激出一管稀清的鼻涕:“你不好好上学,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现在还指责起爸妈来!”
“只有你才做梦养出一个做学问的妹妹!我同学都不念了,你叫我怎么往下读。你光顾着让我给你长脸,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才十九岁,我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现在我遇到了,他爱我,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乐意!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你不要管!”
哥哥惨白着嘴唇说不出话,一滴泪爬到嘴边,灯光下晃得她眼睛疼。
再说下去,卿茶的声音有些生硬:“……你哭什么。没什么好哭的,以后你要好好过……如果遇见他,告诉他我不后悔。”
她看出来哥哥有多生气,胸脯上下起伏着,仿佛有一股怒意要磅礴而出。卿茶闭了闭眼。骂我吧。她想。如果他骂她的话,或许还能够好受些。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哥哥,他是这样好的人,值得更好的妹妹,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乖宝贝。再不然像方静,那也比她好,起码能打漂亮的毛衣,能给爱的人留下点什么。都比她自己好,临了还要让哥哥气一场。
宋卿茶不再说话,她想像大姐那样坐得很挺,摆出一个安闲从容的姿态来减轻哥哥的担心。她不管哥哥会不会懂,只要她自己是这样想的就够了。
回到牢房已经放饭了,方静赤脚蹲在地上吃得正香。卿茶问:“你怎么吃得这样慢,不是赶着打毛衣吗?”
方静说:“饭总要好好吃的,况且今晚的饭……特别好吃。”因为说话,她掉了一筷子菜在地上,很快地又捡起来吃掉了。
今晚饭是好,两个菜一个肉,米饭也足。筷子旁边静静地放着一盒烟。昨天是方静先说想把环摘了,狱警可怜她,答应帮她去跟上面说,卿茶才跟着说想要烟。今天这些都实现了,狱警们一个个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她们管死刑犯心里多少有点压力,这下觉得自己足够慈悲,算是积了阴德。
吃过饭狱警给她点上了烟,她只是看着,并不吸一口。
念生抽烟。也是这样细细长长的一根,点起来绕着娉娉婷婷的烟,他多半是闭着眼,低头狠狠地攫取一口,像是沉醉在某个悠远的梦里,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笼着头上一点点的亮光,仿佛将太阳捧在手心,看得她心里既暖,又痒。很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半眯着眼睛,招呼卿茶坐到他大腿上去,他喜欢隔着烟雾看她的细眉细目,一双眼睛晦明不定,你以为你看得见她,一会又觉得什么都没看见,他喜欢这份缥缈。卿茶身子软软的贴着他,十指纤纤要抓他手中的萤,他就会说,“怎么,你也像要来一根?”作势就要往她嘴里填。卿茶对他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她是那样渴望靠近他。她微张着嘴去接,念生就收回手揉着她的下巴,“想得美,这可贵得很呐。”他兀自吸着,缓过神来就着上一口气吻她凑过来的唇,氤氲的一缕从胶着的四瓣嘴唇中间溢出来。卿茶摸着他脑后的短发,硬的,很扎手,她很动情地回吻他。每当这时她都觉得他是爱她的。
烟自己烧到了尽头。
卿茶吃过饭拿豆沙饼给大家分,吃得正高兴,门又开了,狱警叫她们一起出去。大姐突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她解释:“……我把菜汤滴在毛衣上了。”那神情是惶恐的,她总是比别人更早感知危机。
宋卿茶看着大家的神情,也恍然明白了什么,拍拍屁股站起来。
队长把一包豆沙饼递给卿茶:“你哥本来要拿这些给我。后来让他去交了钱,他就折回来说……说这些都给你,吃饱了好上路。”
卿茶怔忡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我吃不了的……你若见到我哥哥,还是还给他吧。他也爱吃,只是舍不得。”
队长很慈祥地冲她笑:“好。”又说,“你快去跟她们打牌,好好玩一晚上。”
卿茶坐过去,看到方静还在角落里忙她的活计,毛衣针跳跃着,针尾划出一个又一个弧线,像小孩子的笑脸。卿茶举着牌,因为没有心思赢,所以不停地输。大姐坐她下家,随口问她:“我听说你原本是可以活的,只要你把他是谁说出来。”
卿茶有些防备地微微后退:“哪的话,净听别人瞎说。”
大姐于是抬起头凝望了她一会,终于像是洞悉了某种隐匿的消息,她笑起来:“也是,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
卿茶不太想继续玩,她走到窗边去,夜色也被分割成一个个长条。风把她的头发飞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月光那样清冷,像她第一次见到念生的夜晚,那天快要关门了,他来店里说要换个发型,卿茶刚出师,只会推板寸,还推得不好,可是他却不怪她。他握住她的手,那温度是她梦寐以求的,一下子击中她所有的软弱。他亲吻她的手掌,就好像从前十几年的孤独全是为了等待他,等他坐下来抽一支烟,等他来让自己理很丑的寸头。
她伸握住白月光,它们皎洁又明亮,和着一枚亲吻的温度。
卿茶觉得挺高兴的,总算她也爱过一场。
——END——
20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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