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荒年。
荒年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赤脚的老农蜷缩在田垄上一把一把往嘴里塞着泥土,地里不长庄稼,却尽是尸殍。年轻一些的孩子和妇女,大多都沿路跪着,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个又一个的草标,在风中东倒西歪。
良心未泯的士人,换了更大的锅,但熬的粥却愈加薄了。良心已泯、还尚有些财力的人,早已呼风唤雨地投靠新朝了。
“悲夫,惨呼……”诗人开始作诗,沉重的文字远没有呜咽声传得远。
荒年对一棵古树又能意味着什么呢?即使长在山崖上,盘错的根茎早已在几十年前就深入地下,不断地舔舐土壤里的水分。
我便是这棵长在山崖上的树,永远都面朝波澜的大海。
平素毫不引人注目的崖山海湾,这几日格外热闹。
自元军把宋军逼至海上已有十几日,其间虽战斗多次,却无一艘宋军的战舰能够冲破元军的封锁。
去年,我听乘荫的行人说,什么岁星啦,犯冲啦,西村的某某家居然在自家院子里挖到了食死人脑的媪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宋军的船只也一字排开。
一只海鸥掠过海面,战鼓之声登时掩盖住波涛的怒号。
两军的战船才一交锋,元军便占据了全部的优势,如同利刃一般,将敌方的“一字”破成两段,再杀一个回马枪,使对手根本来不及休整。
擂鼓声和呐喊声响彻整个崖山,浑浊的颜色渐渐荡开来,顺着海浪的势头拍打甲板。
海岸边,两个元人打扮的士兵从帐篷里押出一个中年男子,用长枪在他腿上狠狠地敲击着:“跪下!快跪下!”
“我浮休道人一生不侍二主,为何要给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下跪?”那男子瘦得有如一只狼毫,如剑的目光狠狠瞪着身边穿着蒙人服饰的汉人。
“什么破道人,睁眼看看吧。”士兵挑了挑眼角,指着那一片血火交加的战场。
此时元军又连破七艘战船,几乎攻入宋军的内部。
男子“哼”地冷笑了一声,朝着元军的将船嘶吼道:“张弘范!背叛我大宋你可敢赴黄泉么?赴了黄泉你敢见你的列祖列宗么?”
战船上被咒骂的人此时正昂首挥舞着剑,傲然发出一个又一个指令。
“你就认了吧,丞相大人。”两个士兵急忙把他按在地上,其中一个还不忘在“丞相大人”的背上踩一脚。
“哈哈哈哈,你们这一群猪狗之徒,曾是大宋的渣滓,将来也是夷狄的渣滓……哈哈哈哈……”他抬起沾满沙子的脸,“呸”地吐掉一口血水,铿锵地诵着前不久作的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哈哈哈……”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已经过去四十日了,宋军只突围了一只船队,其余上千只船仍旧漂浮在海上,似乎连海鸟的停歇都会让船下沉。
那天晚上,晴朗的夜空竟看不见一颗星子,只有伶仃的月亮蒙了一层殷红。
元军将领张弘范派人向宋军不停地喊话,换来地只有一片死寂。
“陆丞相!此时投降犹有回旋的余地。”
微波粼粼,没有鲛人在这里织绡,神女也不愿徐行在血水之上。
仍是死寂。
东方的阳鱼才露出白肚儿,元军的战鼓便赫然响了。
海水里充斥着腥臭味,鱼虾已经绝迹。兵戈相击的每一声,落在心上都是一道划痕。受创的士兵再也无法直立,他们的鲜血顺着甲板的缝隙,连珠儿似的滴入血海。
“陛下,我们该走了。”秀夫跪在船舱里,向小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去哪里呀?”八岁的陆昺歪着头,看着伏在地上的文官。
“回大宋。”秀夫露出一个微笑。
小皇帝拍着手欢呼道:“好呀,好呀!我们回大宋去!”
他站起身来,细心地将官袍的每一处都理得平整至极,连玉带都没有丝毫偏颇。
“臣背您回去。”秀夫背对着小皇帝,屈下身道。
小皇帝眉开眼笑地爬到秀夫背上,咯咯地笑个不停,“走喽!走喽!这里好难闻,我要回大宋,我要熏香。”
“陛下莫要松手。”秀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手扶着背上的孩子,一手拾起地上的笏板,缓缓地,像他第一次入朝一样,走出船舱。
他走得坚定,没有新入朝时地胆怯。一步一步,不再回头,也无法回头。
“丞相!您……您……”守卫的话还未说完,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热的鲜血溅在秀夫的官服上,如数点在雪中绽放的红梅。
他回头看了一眼哭倒在地的家人,扬眉道:“你们也了断吧。”
仅存的几个守卫也倒下了,元军沥血的刀刃更加寒气逼人。
“我们回大宋。”秀夫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上扬嘴角。腥臭的海风掀起残破的军旗,丝绸织的官服也猎猎飞舞。上一次上朝是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小皇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张着嘴哭闹不停。
“陛下,臣将保住您,保住皇室,也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我们输了,却还不至于一败涂地。”他那只会执笔的手紧紧握着笏板,另一只手也从未摸过任何兵戈。
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跃,身影没入血色的海水中,沉浮几下后便真正被刺骨的海水吞噬。
海浪不断地碰撞在礁石上,血色的浪花斜逸飞溅。
不知谁喊了一句“丞相背着陛下跳海了。”,但很快就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
有人抹了抹眼泪,跟着丞相消失在海浪中。于是更多乃至所有人纷纷效仿——士兵丢掉兵器,船夫舍弃战船,妻子跟着丈夫,母亲抱着儿子,兄长牵着弟妹,只为义无反顾地投海,只求一死,愿以十万遗民生魂,祭奠先朝王国,悲汉人之道绝灭,看乾坤日月无光!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咫尺长安不得睹。 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酾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岸上的浮休道人已经几夜没合眼了,此时干涩的眼睛里终于涌出了泪水,同时低低地吟出了这首诗。
后来,元军走了——据说他们建立了元朝。
再后来,有个叫枫亭的地方多了一首民谣叫《留春谣》。
我偶尔有听到,大概是这么唱的:
唱留春,唱留春,开鼓声,慰忠魂,
春光虽好不复来,忠魂不眠千古存。
好棒的作品哦,来参赛吧,有三十好评就能获得优秀奖哦!
崖山上的树,情怀之作。编辑已經看到你的才华啦!加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