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葬

  奶奶死了,这是一个事实。站在奶奶高大的红漆棺材前,看着身穿孝服的姑姑跪在乱草上欲哭无泪,我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奶奶死了,躺在诡秘的棺材中,而我们必须活着。棺材板并不厚,然而一内一外,便是阴阳两界,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我的姑姑絮絮叨叨地讲着奶奶的死。她说,那天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哥跟学习他几个到家里,哪里容我说话,你哥就说你奶老了。哎呀,当时我脑子一蒙,眼泪就出来了。我以为你奶摔了哪个地方了来,谁能想到那么快呢?我就说明儿看看来,东西都买好了……姑姑憔悴的面庞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显出削落的模样来,她哀戚的声音在聒耳的唢呐声中,单调而难过。棺材前的油灯发出微黄的光,映照出大大的“奠”字,特别明亮。丧乐的唢呐仍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吹着,站在棺材边的我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

  没有亲人去世的时候,总觉得死亡与自己遥不可及,可一旦亲人在自己面前横死,才知道死神竟就在自己鼻底喘息。死亡是一位不速之客,你永远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便悄然而至。可当他离去的时候,一切已经改变。从前总对死有着终极的幻想,可真正的与死亡针锋相对,心中却不免胆怯。

  外面漆黑的夜色中,燃起一盏刺眼的白炽灯。人们熙熙攘攘地穿过,夹杂着聒噪的喧哗。嘹亮的唢呐越发显出激昂喜悦的声调来,在这葬礼前夕,吹来欢快的曲子。中年的妇女抱着神色倦怠的孩童,站在冬天的冷风里,站在死亡的空气中,听着司空见惯的唢呐,脸色在灯光下,憔悴发青。 唢呐声四处飘散,轻轻覆盖了这个小小的村落。冬夜的冷风将它们吹向高空,又向四周扩散,终于缥缥缈缈,再也听不真切。

  父亲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的事了。奶奶溘逝时父亲还在千里之遥的异地。哥哥说,父亲一听到这噩耗就火速动身回来。于是,在这个寒冷如墙的夜晚,哥哥摇动起了那辆晃晃荡荡的三轮车,载着我一路哐哐当当地到十里以外的路口接父亲。坐在冰冷的车厢中,寒风吹彻,仰望繁星密布的夜,我突然就想起了王小波《似水流年》里的句子:我看见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一切和昨天一样,只是少了一个刘老先生。 时光容易把人抛,恍惚中我总觉得奶奶并没有没有死去,而只是被时光撇在了后面,跟不上我们的脚步,她叫我们,我们听不到。她在时光的后面老泪横流,我们在时光的这边痛哭流涕。所谓的时光,有时也许就是生死吧。

  同父亲一起来的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姐姐和她的女儿,我的外甥女。三轮车刚到村口时,叔叔家门前突然就响起了骚动的唢呐声,接着鞭炮就噼里啪啦炸响了起来。母亲和姐姐的哭声突然响起,以至于吓坏了我的年幼的外甥女,她也嗡嗡嘤嘤的哭了起来。晃晃荡荡的三轮车载这一车的哭泣和眼泪,慢慢驶进了村庄。 父亲到家后,人们便把奶奶的棺材盖打开了,让归迟的儿子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于是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奶奶安详的面容,一如去年暑假在坝子上睡去一样。那天奶奶在阴凉的树荫下铺上一张化肥袋子,在炎热的午后,沉沉睡去。不安分的蝉声此起彼伏,今天看来,像预支着未来的丧曲。那年夏天,我能看见奶奶在一片墨绿如流的玉米地边放着她的几只羊,而倏尔今天,天就睡在宽大的棺材里,再也醒不来了。

  父亲跪在棺材前燃了许多的纸,也许是过于伤心,泪水落尽,我始终没有父亲掉一滴眼泪。时间过了十点就变得僵冷起来,一般吹唢呐的人早回我家的旧院打扑克去了,只有婶子和姑姑们在孤独明亮的灯光下偶尔走过,留下扭曲的影子。父亲和我的叔叔仍在守着灵柩,不曾合眼。父亲老了,过去挺拔的躯干已佝偻弯曲,黑黄的脸上乱糟糟的长满了胡须,如那满面陈灰烟火色的老翁。她就那样跪在棺材前一言不发,偶尔撩拨一下将息的火苗,添上几刀纸,在昏暗中燃亮。我也终于熬不住,回家睡觉去了。一路上寒音渺渺,光秃秃的杨树的枝条直刺向漆黑的天空,在灯光照耀下,峭愣愣如鬼一般。

  第二天起了很大的风,阳光也变得苍白而轻淡。纸扎的花轿在风中摇动,偶尔被刮倒。凛冽的风在灰色的天空中打着唿哨,像一条巨大的河流,在头顶缓缓流过。村里的精壮男人陆陆续续来到叔叔家,妇女们也忙着做供客人戴的“香帽子”。孩子们围着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叽叽喳喳的叫嚷着,或者不时戳戳纸扎的花轿和马,发出欢乐的笑声。这里的悲哀与他们无关,无论死亡或凄凉,都不是他们那个年龄所承受的。 我的姐姐和姑姑在屋子里围着奶奶的棺材哭泣,而外面忙碌的人们仍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死亡即使戴着手套轻触他们的鼻端,他们也毫无感觉。浑浑噩噩穿行在人群中,人声鼎沸,噪杂无伦。嘤嘤的哭泣和粗犷的欢笑充斥着我的耳朵。我抬起迷惘的双眼,观察着这个迷乱的村庄。苍白的阳光轻轻薄薄的洒在每一个人身上,可再也照不倒躺在棺材中的奶奶。

  我突然感到很悲哀。我们始终逃不出生死离别的藩篱啊,一辈子在一个村庄行走,生活,结婚,生殖,生产,一代一代重复着相同的欢笑,留着相同的血液和眼泪,如出一辙。脑袋空虚的穿行在贫瘠的大地上,在生死离别中喜怒哀乐,为一根稻秆之微喋喋不休谩骂甚至大打出手。他们只求能够平安的活着,谨小而甚微。

  中午不知不觉已悄然而至,出殡的时间到了。十几名精壮的男人手中或拎着碗口粗的杠子,或提着手腕粗的绳子,动手把奶奶的棺材给捆绑了起来。门口的唢呐哗然而作,姐姐姑姑婶婶们的哭声也随之爆发。我手执糊着白纸的柳枝跪在扛着幡棍的父亲身后,和我一起跪着的还有我的哥哥和那些堂弟。叔叔门口人潮如水,穿过那些涌动的人群,我可以听见姑姑的哭声,夹杂着渐断的话语,她哭着喊着,别人都有娘,我没有娘了啊……在朔冬凛冽的风中,我猛然间意识到:父亲从此以后就是完完全全的孤儿了。父亲像一片落叶,早就飘落于那棵参天大树,荡荡于天地间,离开自己的故乡。可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儿,也看不清自己的前程。破败的木门我想靠近,可它早就把我拒在了时光的门外。 我想到那门前白纸上的挽联,那潦草的黑字触目惊心:严父先去恩未报,慈母西归恨终天。可现在,我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父亲扛的幡棍上长长的白纸条在风中飘荡,一路上飒飒悲响。广袤的田野无际,一群人簇拥着臃肿的棺材,走向未知的死亡。听着风的低语,我总以为那里面深藏一碣无人参透的谶语;我总以为自己一人在那蜿蜒迤逦的小径上,在苍白的阳光下走向远方,走向那荒冢遍野的一处苍茫。

  奶奶的棺材和爷爷的埋在一起,终于入土为安。那纸扎的轿子、马以及摇钱树在呼呼作响的大风中顷刻化为灰烬,扬起的飞灰在长风中起一片片飘向远方,形色翩跹,如无数诡秘的蝴蝶,在死亡的气息下诞生,然后杳然远飞。 人们陆陆续续的回家去了,只剩下几个填坟的男人,一锨一锨的敛土将血红的棺材掩埋。他们对我说,你还是回家吧。于是,我再一次踏上那条归乡的旧路,却再也找不回往日谙熟于心的感觉。不远处我生活的村庄隐现在一片错杂的光树里,在我却显得分外的遥远。从那儿发出的陈旧和死亡的气息弥散在空旷的田野,四处逸散冲荡。我想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评论
  • 我的作品《海东青之翼》已全新集录发布,希望得到各位前辈的回访支持,多谢!已赞


  •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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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笔非同一般,已为你点赞,有空希望回访抽象战争吆


  • 漂亮!


  • 非常棒,但是写的是散文哦,修改分类到《诗歌,美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