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黄花梨影

  谁在那里吹起回忆的笛

  我住在海南省,三亚市。

  这一年,我大学毕业。再次回到这个滨海城市,我感受到了是一如既往的熟悉温度。我走向那棵镌刻着我青春印记的黄花梨,坐在沙滩上,缄默不语。午后青阳把我的影子投在细沙上,慢慢拉长。潮水涨了起来,回忆也涨了起来……

  我从小就在海南长大,因为靠近旅游区,所以家里选择了卖游客热衷的椰子。自从1988年海南省成为开发区后,三亚似乎已经渐渐沦陷于各地的游客。我的爷爷奶奶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卖椰子,现在椰子店还在,只不过经营的是我的父母。

  三亚四季如春,是一座被海拥抱着的城市,被百花千树环簇着。我最喜欢的花是三角梅,海南省的省花。最喜欢的树是黄花梨,因为我的奶奶。

  我是我的奶奶带大的,在那个思想还算封建的年代,奶奶却毫无重男轻女的思想。微微刮起海风的时候,奶奶最喜欢牵着我只有她半个巴掌大的小手,看着我在湿软的海滩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我总是故意用力踏出深深的脚印,然后娇嗔地对着奶奶笑,而她也总是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嘴里念叨着:“站稳,别摔啊,傻孩子。”

  长大后,听妈妈说我是被奶奶带着在海滩上学会走路的。

  有一次我耍得冒汗的时候,奶奶带着我坐到沙滩上,一棵黄花梨树下。我看着落日余晖下黄花梨的影子,噘着嘴说:“奶奶,我的影子也要和黄花梨的一样高!”

  “奶奶陪着你长大,奶奶会看着你的影子比黄花梨的高……”奶奶话音未落,就一直抚着我细软的头发。

  那年我才六岁,但奶奶说的这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猜,这棵黄花梨,那天的海风,还有掠过的海鸥,也都记得这句话吧。

  只有你知道我在那里

  虽然黄花梨在的那片海滩离我们家有一长段距离,但为了不想被淹没在棽棽游客的喧嚣中,奶奶还是会绕远路带我去那里耍闹。那天海风特别大,奶奶出去买菜了,我一个人闹着想出去耍却找不到人带我,于是就百无聊赖地跑出去了。走了多远不知道,只知道那天驶出海面的船只被遣回,周边的游客也被疏散得没多少人影。一个一身正装的叔叔告诉我,台风要来了,让我赶紧回家。

  然而早年被诊断为轻度弱智的我,哪里认得回家的路?我只听见那天的海浪叫得很凶,甚至椰子树也开始在风中挣扎了,我头上的小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掉的。毫无方向感地,我噘着嘴,光着脚丫子一直跑,一直跑。

  我突然间停下来了,因为我跑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黄花梨的那片海滩。风很大,浪很凶,天也开始染上一层又一层灰蒙。我一个人坐着,看着浪花与浪花相拥,风与树奏一曲交响,居然还有几分惬意,而不是那么畏惧台风了。是因为黄花梨给我的安全感吗?

  那时候我以为是,其实不然。

  “看,我就说这娃肯定在这里!”

  迎风吹来奶奶的呼喊,随后的还有爷爷,爸爸和妈妈。我嘻哈地奔向奶奶,奶奶赶紧把我抱紧,“没吓坏吧,傻孩子?你倒是把奶奶吓坏了!”奶奶一直抚着我的头发,直到爷爷喊我们快点回家。

  “奶奶,我想牵着你回家。”

  奶奶的老手,有着和三亚一样暖的温度。

  听妈妈说,大伙收摊之后才发现我不见了,赶紧四处找,然而无果。奶奶买菜回来之后,一边到附近去找一边在嘴里谩骂爸爸妈妈没有把我看好,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身高一米二,带着米黄小帽的六岁孩子。

  “你爸说,三十多年来都没见过你奶奶这么焦急!”

  奶奶把我带回家后,雨就开始滂沱起来了。我站在凳子上看窗外云雨,仿佛看到一棵黄花梨驻守在海滩上。

  从那以后,奶奶似乎更喜欢带我去黄花梨的那片海滩,也把我的手牵得更紧了。我们掌心相对,握着的是太阳,是安全感。

  我很丑,但我有你的温柔

  《晴天》有这么一句歌词: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黄花梨花开又花落,花开出的是我和奶奶的故事,花落下的是故事的缤纷。那,花飘着的时候呢?

  上初中的时候,我恋爱了,偷偷地。那时候经常和那个男生到海滩去漫步,渐渐地也很少和奶奶到黄花梨的那片海滩了。

  那天不知道怎么和他一起走到了黄花梨盛开的那片海滩,没怎么在意,只是和他一如既往地谈心。他的眼波总是含情脉脉,可是,怎么今天总觉得有另外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看着我呢?

  回到家的时候,我正在房间悄悄看着他给我写的小纸条傻笑,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进来的。直到她把椰汁端在我的桌上,我才发觉到她的存在。

  “刚摘下的,特别鲜甜。”她和蔼如常,话音里却带着一点落寞。

  我突然有点慌乱,忙把书压在纸条上。因为眼神在闪烁,所以低着头对奶奶说:“嗯嗯,我待会就喝,先把作业写完。”

  奶奶正准备走出我房间的时候,突然又回过身来:“不要和那个男生走得太近,距离适当就好,奶奶很怕你出事。”还是一样柔和的语气。

  正是她这样子的平心静气,让我束手无策,哑口无言。最后我只能挤出一个字:“嗯。”

  “作业不急的话,我可以和你去海滩那里走走。”

  “我还是先写作业吧。”我一秒都没有犹豫,也许是害怕那种被揭穿的感觉,即使我知道奶奶不会去质问我。可是现在,我多想和她去那片海滩那里走一走。

  你是我心内的一棵树

  那年的强台风,叫“纳沙”。

  “你奶奶去哪了?村民们都已经躲好在屋子里了!”爷爷收好摊位之后才发现奶奶不见了。

  风已经刮得整个世界都在咆哮,椰树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片叶子,海浪卷走了沙滩上的大伞和长椅,浪花越跃越高,宛若在相竞。天和海一样,是凌乱的,天蓝,海蓝,早已都被晦暗吞噬,覆灭。

  我的奶奶去那了?

  我摔门而出,脑海里回荡的只有两个字:奶奶。

  我知道他们在后面唤我回去,但是我有早恋的胆子,有冷漠奶奶的胆子,就有冒着“纳沙”把奶奶找回来的胆子。扎着蓬松马尾的我已经被暴风吹得头发散乱,我在风的撕裂中匍匐着,很迅疾,很用力地跑出我的每一步,脚印深深留在沙滩上,又被风沙湮没了。我倏忽想起儿时和奶奶在一起时我把脚印深深留下的那片海滩。

  风与我相撞,沙与我擦肩。我的脑海里回荡的只有五个字:奶奶。黄花梨。

  我知道你在哪里了。

  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奶奶正坐在黄花梨树下,银鬓纷飞,眼中泛光,痴笑。她突然间看到我就像个孩子似的向我招手,“快来啊,奶奶等你好久啦!”

  我泫然泪下,跑到奶奶跟前,猛地扑到她的怀里。

  “奶奶,我想牵着你的手回家。”我噙着泪对她说,就像我小时候走丢的那次她把我找到,和我一起牵手回家那样。

  一样的是,台风,黄花梨树下,牵手回家。不同的是,十年后的这天是我牵着她回家了,不知道她那时候暖不暖?

  医生说,奶奶得了失心疯。家里人似乎也给她一切的反常行为找到了解释:衣服穿反,盐糖错分,台风天跑去看风景,都是因为……失心疯。

  从那以后,我每天陪她睡,直到她临终前的一天。奶奶喜欢抱着我睡,就像我小时候喜欢抱着她睡觉一样。我开始又和奶奶一起每天都绕远路到那片有黄花梨树驻守着的海滩。

  刚好那天夏至,一年中影子最长的时候。我和奶奶坐在黄花梨树下,看着我们的影子。

  “奶奶你看,我们的影子好长啊!”奶奶很喜欢我的娇嗔。

  “对啊,可是和黄花梨的影子比起来还远着呢。你小时候总嘟囔着要比黄花梨的影子高……”说着,奶奶把手放在我的影子上。

  黄花梨的影子在风中摇曳,荡下了几朵小黄花。

  “奶奶你要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的影子比黄花梨的高,你说过的。”我故作严肃地对奶奶说。

  奶奶只是嗤笑着,抚着我的头:“你不长大,奶奶哪里敢老去?奶奶会陪着你长大的。”

  后来,我谈过一两次恋爱,听过很多情话,始终比不上这一句。

  ……

  这一年,我大学毕业。这一年,我失去了她。

  她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在大学寝室莫名失眠了。直到第二天傍晚妈妈告诉我,奶奶走了,在一棵黄花梨树下被一位村民发现的,面容很祥和。

  这一年,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故事的小黄花,飘在了平时奶奶坐的那一席沙滩上。我把头倚在黄花梨树身上,我想大概是奶奶把灵魂留在了这棵树上,才会让我觉得这棵树是暖的。

  (后记:几年后的一个夏至,我带着我五岁的儿子又来到那棵黄花梨树下,他在海滩上闹得很尽兴,宛如当年的我。玩累了的时候他靠在我肩上,指着海滩上的黄花梨的树影说:“妈妈,我要长得比它高!”我抬起头含笑看着这棵陪了我三十载的黄花梨,我知道她也在笑。

  “好,我会看着你,陪着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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