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难殷忧新国运”

  1943年,周培源享受第二次学术休假。

  国民党政府通知,到国外休假的教授,可以持官员护照,享受官员出国待遇。只是,在领取官员护照前,休假的教授须先去重庆接受政治训练。显然,这是国民党政府在政治上拉拢并控制教授的一种手段。周培源对于这种政治伎俩不屑一顾,断然拒绝去重庆受训。他说:“我出国做百姓,无需持官员护照,也不去重庆接受训练。”宁做百姓,不当官员;平等处世,清高为人;这鲜明地反映了他当时所奉行的人生观。最后,他领取了美方签发的普通签证。

  9月,周培源携夫人及三个女儿启程。

  西天取经,道路并不平坦,他们要像唐僧一样,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此时,抗日战争正进入最困难阶段,日本占领了中国除西部之外的大片河山,并且还占领香港、老挝和缅甸等地,只有印度尚控制在盟国手中。中印航线需经怒山、高黎贡山,并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高山深谷上空飞行,地面高低起伏如同驼峰,因而被称之为“驼峰航线”,这条航线多次发生空难,危险系数很大。当飞机翻越高山时,舱内严重缺氧,年仅18个月的如玲又哭又闹,大喊:“门儿,门儿!”做父亲的只得一直抱着她。飞机抵加尔各答后,他们转乘飞机去孟买,在孟买登上了美国的Maraposa号客轮驶往美国旧金山。这里的海域也不安宁,常有日本的军舰四处游弋。他们的船待了3天,才于夜深人静时分,关闭了所有的船灯,才缓缓驶出孟买。即使在大洋里,船只仍有遭逢日舰的危险,夜间常常熄灯灭火,小心翼翼地前进。经过1个多月的艰难的航行,他们才幸运地结束了这个令人提心吊胆的航行,平安抵达旧金山。

  抵美后,周培源来到母校加州理工学院做访问教授。当时青春年少,独自一人;而今人到中年,携家带口。校园依旧,使他感到亲切,而饱经磨难的人生,已非当年况味,真可谓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尽管是战时,较之中国,美国依然显现着格外的安谧与富足,母校的教学与科研依旧井然有序,这里的教师学生,脸上绽放的是自在的笑靥,决没有警报长鸣下的惊恐。从战乱到安定的周培源,一时恍惚,自觉犹如桃花源中人。

  家眷刚刚安排妥当,他便接到了美国移民局的一份通知,告诉他可申请美国国籍。他一时纳闷,不知何故。后来才知道,在二战期间,美国对教师、牧师和商人大开绿灯,允许他们在美国获得永久居住权,作为教授与科学家的周培源,正是移民局亲睐的对象。周培源得知这一情况后,一笑了之。李白诗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他的家在中国,危难之中的中国是生育他的父母之邦。他在这里求学、进修,并非要改换门庭,而是要学成回去报效祖国——这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浃骨入髓的理念,周培源毫不例外。

  他继续深入研究湍流理论。

  没有了饥饿的威胁,没有了炸弹的恐吓,有了宁静的环境与灵通的信息,有了切磋讨论的学术氛围,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攻城拔寨了。他对自己在1940年提出的理论,作了进一步的完善与发展,使其获得了重大的突破。1945年,他在美国《应用数学》的杂志上,发表了《关于速度关联的湍流脉动方程的解》这篇论文,提出了湍流运动的两种解。文章发表前,周培源曾和著名空气动力学家冯·卡门教授仔细讨论过,虚心听取他的意见。周培源诚恳地说:“这个工作和我1940年的工作都是在你的启发影响下完成的。”冯·卡门在充分地了解了周培源的工作以后,兴奋而又谦虚地说:“你的工作大大超过了我。”文章在国际上产生了重大影响,被视为湍流学界的经典文献,至今仍为人们所引用。几年后,他提出的湍流解在国际上发展为油泵充的模式理论,国际上公认他是湍流模式理论的奠基人。在这一年多对湍流理论的深入研究,是他一生科研中的辉煌时期,从而奠定了他在科学界崇高地位的基础,后来被称为世界当代流体力学四位巨人之一(还有美国的冯·卡门,前苏联的柯尔莫奇洛夫,英国的G.I.泰勒)。

  那时,中国学界人士在美携家着者甚少,其中耳熟能详的则有两家:一是东海岸剑桥的赵元任家,另一个则是西岸帕萨迪那的周培源家了。周培源随和幽默,王蒂澂热情爽快,每到星期天,在加州理工学院工作与学习的清华与西南联大的学人们,自然而然地云集到他们家并在他们家聚餐。他们当中有钱学森、孟昭英、毕德显、傅承义、钱伟长、郭永怀与林家翘等人。

  来者各自携来蔬菜和鸡、鸭、鱼肉,到周家后则自行动手,各展所长。钱学森、孟昭英、毕德显三位巧手可为有米之炊,烹饪手艺不错,常常主动担任炒菜任务,不会炒菜者,则承包洗碗,其中,周培源和郭永怀是洗碗的积极分子。有时,他们还转移阵地,由钱学森和周培源开车带着大家到海边野餐和游泳。周家三个女儿出国不久,满口中国话,像金铃一般清脆动听,如孔子闻韶乐,大家都说:“好久没有听中国小孩说中国话了,她们的话,真是好听!”乡音震荡了他们思乡的情怀。

  茶余饭后,他们免不了要议论国内外政治,对国内战局、苏德战局、北非和地中海战局甚是关注。对文艺和生活小节也津津乐道。其中,最为关心的则是有关国内尤其是西南联大的消息。

  此时,昆明的物价像断了线的风筝,扶摇直上。教授们的月薪,开始尚能维持全家生计,后来则只能维持三个星期甚至半个月了。不足之处,靠在外边兼课。闻一多家人口多,兼课尚不足以维持,则操刀刻章以填补家用。一些教授们的夫人,或绣围巾,或做帽子,到街上出售,以解燃眉之急。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则跟人家学做上海式的米粉碗糕,取名“定胜糕”,挎篮子步行45分钟到“冠生园”食品店去寄卖。社会学系教授陶云逵病逝后,家徒四壁,夫人林亭玉生活无着,投滇池自尽,幸为渔民救起。联大师范学院的副教授萧涤非,四处兼课,但生活依然十分困穷。第三个孩子出生,扶养不起,只好忍痛将其送给他人。骨肉分离,其情难舍,萧涤非作了一首令人断肠的五律,为孩子送行。诗名《早断》,全诗云:

  好去娇儿女,

  休牵父母心。

  啼时声莫大,

  逗者情宜深。

  赤县方流血,

  苍天不雨金。

  修江与灵谷,

  是尔旧山林。

  萧涤非是江西临川人,夫人当属南京,故用模糊的地名修江、灵谷,给孩子指点血脉 的源流所在。

  ……

  赤县在流血,知识分子在平民百姓都在困难中随着煎熬,国民党中央的“四大家族”与地方的官吏们却乘机大发国难财,贪污腐败与投机倒把现象愈演愈烈,较之战前更胜一筹。国民党不垮,天理难容!周家聚会席上没有一个人拥护国民党政府,对它的未来不抱希望。只是,对苏美两种社会模式的比较,对国共两党未来的分析,则常常各执一端,有时甚至在饭桌上就争吵起来。他们之中,反蒋反国民党态度最为坚决者当属钱伟长。

  钱伟长思想左倾,已非一时。早在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中,便是清华学生中的一个积极分子。运动中,清华学生抗日救国会曾组织南下宣传队,一行22人,骑自行车经天津、济南、徐州、蚌埠,到南京散发反蒋传单,全体被捕,押解郑州,放逐北返。钱伟长与孔祥瑛(后来与钱成婚)参加了这次声震四方的学生爱国行动,亲自感受了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强暴,因而在思想感情上倾向共产党。

  周培源等人的思想与钱伟长略有不同。他们痛恨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专制,但又把抗日胜利的希望寄托于他们,对于共产党的抗日政策和八路军、新四军深入敌后,发动民众,建立抗日根据地打击侵略者几乎毫无所知,虽然后来看到一些美国记者对抗日根据地所作的报道,但依然是雾里看花,将信将疑。

  一次,一名国民党政府官员携妻带子来周家探视。周培源向他了解国内抗日战争的形势,他一张嘴就说:“共产党了不起,很可怕!”听者颇感惊讶,问道:“国民党有几百万军队。还有美国政府送来的大量飞机大炮,为什么还怕共产党?”他一时答不出来,只是说:“可怕,可怕!”

  这名国民党官员惊魂未定的回答,给周培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印象归印象,作为一个科学家,更重视理性的推导与论证。

  在1944—45年间,周培源与郭永怀有较多的交往,谈话较为深入。那时,郭永怀正在撰写有关跨音速流动的博士论文,他们常在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俱乐部共进午餐,饭后就去学院对门的小公园里休息,探讨他们感兴趣的一些问题,其中一个中心问题便是对苏联的社会主义与美国的资本主义比较。郭永怀认为,在苏联社会中没有竞争,个人的才能与价值难以得到充分体现,但在美国靠个人奋斗就可以成为科学家和资本家。周培源则由于家庭生活常与美国的大公司接触,深刻地感到美国的垄断资本统治着美国社会,一个老百姓如果同一家大公司发生矛盾,吃亏的总是老百姓。倘将美国与苏联相比较,美国的大公司与大公司之间常常发生矛盾,有时百姓还能坐收渔翁之利;而苏联只有一家公司,即斯大林公司,所以老百姓的日子一定会更不好过。

  周培源与郭永怀,此时都是超然于国共两党之外的自由主义科学家,政治非他们本行,但传统中国士人与生俱来的忧国忧民意识,以及优良的科学逻辑思维训练,使他们对于政治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悟。“民本”思想是他们衡量政治优劣的基准,亦是他们后来为“为人民服务”宗旨的感召,积极追随共产党,甘作工农兵孺子牛的思想基础。他们对苏联计划经济社会模式以及“斯大林公司”的弊病,已有一种鞭辟入里的先见之明。在后来的社会主义阵营内,铁托是一个睿智的人物,但是,他也是直到五、六十年代,才意识到类似所谓的“斯大林公司”,其本质则是国家资本主义,较之资本主义更具垄断与专制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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