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知识分子的灾难并没有随着武斗的结束而结束。工宣队、军宣队进校,姚文元发表《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极左文章,知识分子沦为继地、富、反、坏、右、叛、特、反之后排名第九的“臭老九”。9月下旬,工、军宣传队领导的全校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全校干部、教师被命令集中食宿,不得自由回家。在宣传队提出的“北大王八多得腿碰腿”的思想指导下,全校相继有900多人被重点审查。
周培源又住进了28楼。这次形势的主宰者,既非校文革,也不是“井冈山”。
离家之前,周培源安慰王蒂澂:“你放心吧,我没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去自杀。”
自杀的内涵并非就是软弱,当时在北大,自杀者屡见不鲜:
著名物理学家、教育界元老饶毓泰在宅中上吊自尽。
崔雄崑从清队集中地28楼出走,死在校内红湖游泳池内,他的幽魂与中文系学生沈达力为邻。
数学系教授董铁宝自杀而死。
原北大副校长,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与夫人戴淑宛,不堪中央文革刘少奇专案组的威逼,以死完成了一个正直的“良史”的绝笔,悄然而净洁地离开了一片肃杀恐怖的人间。
…………
一时间,北大上吊者有之,投湖者有之,服毒者有之,跳楼者有之;最密集时,这边跳楼者血迹未干,尸体未僵,那边又有人从楼上纵身而下……。北大一时间阴气森森、鬼影憧憧。“牛棚”不止集中一处,各系均有“牛倌”,每到吃饭时,赶着一群大牛小牛、公牛母牛到食堂用餐,北大人人小心,个个惊颤。
由于过分紧张,在中文系的一次批判会上,一个喊口号的青年教员,错把“打倒刘少奇”喊成了“打倒毛泽东”,于是被当成“自己跳出来的现行反革命”,当场遭到批斗,并被关进了“牛棚”……
宣传队对聂元梓进行了“再教育”,对她的“资产阶级立场”和“腐朽的两面派作风”进行了严肃批评。
宣传队亦策划“井冈山兵团”总部成员造反,在全校万人大会上,以突然袭击方式,由原总部成员,将“反革命分子”侯汉清扭住胳膊,押上批判台。
知识分子都成了革命的对象。两派都灰溜溜。
周培源又一次住进了28楼,这一次是被当作“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对象接受审查的。此次与上次不同,上一次还有“井冈山”的保护,本派学生的尊重与温情,而现在则被视为“真正的美国特务”。他所面对的是凶神恶煞,严厉无情。宣传队员的头脑简单质朴,与他们无法解释那一段历史。他上下厕所、排队吃饭都受人监护,周末也不能回家。如玲从武汉回家,听说父亲被关押在28楼,不顾“不许会客”的禁令,冲上三楼,见到了父亲。
如玲的意外而至,使周培源又惊讶又紧张。他警惕地环视着四周,没说别的,只是催促如玲赶紧回去。如玲脾气好拗,就是不动地方。周培源默默地用手指着校刊上的两条消息:一条是全校批判大会上把父亲作为美国特务点了名;另一条是崔雄崑自杀身亡。趁同房间的人出去的一刻,周培源指着崔雄崑的消息说:
“我不会这样的,让姆妈放心好了。”
停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找人去吧。我相信群众,相信党。”
如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安慰白发苍苍的阿爸:
“别急,都会好的。”
如玲心照不宣,父亲要他找的人就是周总理。
毛泽东生日的前一天,没有任何说明,“美国特务”周培源突然被释放回家。第二天,军宣队领导来周家“慰问”。军代表满脸笑容,问道:
“您身体好吗?”
“好。”
“您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
……
军代表甚是尴尬,无话找话,勉强坐了半个来小时,便悻悻地离去。如玲问阿爸,怎么连个应酬话都没有。周培源淡淡地回答:
“跟他们有什么好谈的?谈业务,他们不懂;谈运动,他们也不会跟我谈。所以无话。”说完,转身走进了书房。
北大文革,数十人的生命换来代价,左极而出现转机。1969年3月下旬,毛泽东主席派8341部队进驻北大,为北大运动纠偏。两派负责人各自进行旨在“消除派性、‘斗私批修’的“三忠于”讲用会,聂元梓在讲用中承认“支持武斗、指挥武斗”等问题,说道:“我利用职权,批准制造土枪、土炮、土手榴弹、土坦克,甚至派人搞枪支,为武斗升级作准备。为摧垮“井冈山”,大抓反动小集团,扣压工资、助学金,甚至断电、断粮,往28楼里灌水……还随意抓人、审讯、搞逼供信,打死人”。聂还承认掌权后,“对毛主席的批示,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合我意的就执行,不合我意的就不执行,甚至歪曲,断章取义。”“在校文革中搞小圈圈,排斥异已,搞地下常委……来维护一派的利益,(校文革)变成了派文革”。侯汉清也作了讲用,讲了井冈山以恶对恶、以毒攻毒,歪曲毛主席革命路线,对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批示采取实用主义态度等等。
全校上下都进行了这种“讲用”,使两派敌对情绪大大下降。7月1日晚,“8341”在东操场召开两派联合大会。孙蓬一代表校文革(原定聂元梓,因聂去市革委会开会,临时更换),张龙翔(后来继周培源任北大校长)代表教师,奚学瑶代表学生,在会上作了发言,实现了两派的大联合。
9月27日,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成立。“8341”部队政委杨德中任主任,副政委王连龙任副主任,周培源、聂元梓等人也都担任了副主任。
北大的文革风云,由于两派的联合和革命委员会的成立而偃旗息鼓。然而,余音袅袅,让人们深思,让人们叹息。
清华的元老,著名的物理学家叶企孙,因“熊大缜案件”而被怀疑是国民党CC特务,中央文革企图由此入手,打倒当时任冀中解放军司令员的吕正操。他被捕入狱一年有余,遭受各种非人待遇。1969年出狱时,一身罹病,每月只得50元的生活费,孤苦一身,无人照顾,身穿捡来的学生的旧衣和布鞋,弓着腰,沉重地一步一挪,无处可去,常像乞丐般流落在海淀的小街上。他找过周培源,周亦因无能为力而深深叹息。1977年叶企孙在贫病交迫中逝世,在追悼会上,周培源致悼词,在当时的环境下,无法为叶企孙做一客观公正的盖棺论定,周培源对此深以为憾。
叶企孙百年诞辰时,奇冤昭雪,经127名海内外学者呼吁,清华大学为其树立了铜像,前半生辉煌、后半生坎坷,铸成了永远的纪念和忏悔。
担任了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北京大学革委会副主任,又是“九大”中央候补委员的聂元梓,并没有满足她的政治上的野心,而是在七十年代夏天的庐山会议上紧跟林彪、陈伯达,大闹庐山。她学着陈伯达的腔调说:“反革命分子听到不设国家主席,手舞足蹈!”并且和陈伯达一样,引经据典,大讲“天才”。到了1971年“批陈整风”运动中,她又摇身一变,写信给康生认错表忠心,老奸巨滑的康生,怎能接受如此浅薄的戏弄?他在信封上批道:“请看这个两面派!”并将这封信转给了北大军宣队。聂元梓从此失宠,成了丧家的乏走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文革画了一个大圆圈,从起点回到了终结,由康生这个大“两面派”抬举起来的小“两面派”,终究又由大“两面派”终结了小“两面派”,历史真会与人开玩笑!文革逸事颇多,如此精彩段落则不可不记。
有一次,周培源陪同周总理接见欧洲某国外宾,谈话中说起该国外宾翌日将要访问北大,顿时触动了周恩来长期压抑在心底的话,他神情极为严肃地说:
“北大有个最坏最坏的女人。”
周培源面对周恩来异常的表情,一下子发了懵,眼前一片茫然,竟然不解周恩来说的是谁,回家向夫人、女儿和客人念叨,顿时会客室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夫人嘴快,奚落他道:
“你真是榆木脑瓜不开窍,周总理说的不就是聂元梓嘛!……”
这又是一段趣事!让人发笑,让人不解,可又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樊立勤、何爱玲与笔者在场。
1978年4月19日,聂元梓、孙蓬一等人被押上了批判台,接受北大以及北大以外的许多人的批判,批判者之中有一人人们耳熟能详,那就是被聂元梓残酷迫害受伤致残的樊立勤。当天,聂、孙被依法逮捕锒铛入狱。一个狂女,一个狂徒,终于遭到了法律应有的惩罚。诗云:“江山如有待,历史本无私”,信然。
若干年后,孙蓬一刑满获释,狱中辛苦,可想而知,时光的淘洗,洗净了他身上的“英雄”气。一个“铁血宰相”全然丧失了当年勇争狠斗、刚毅果敢的气概,且因被开除了公职、生活无靠而丧魂落魄、彷彷徨徨,痴痴呆呆,当年的“战友”绝大多数离他远去,他整日凄惶,无枝可依。
正在凄惶之时,哲学系原“井冈山”的几个留校教员邀请了他。他们在北大的一家小饭馆里为他压惊接风。孙蓬一指着一桌菜肴期期艾艾地询问道:
“这些菜我都能吃么?”
“这是专为你上的菜,你可劲地吃吧!”
于是,风卷残云一般,满桌酒菜,顿成狼籍。
事后,这些教员,又为他凑了900多元钱,送到了一贫如洗的家里。孙蓬一再也忍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当年,被父母期望为山东蓬莱第一的汉子,终于良知复归,人性渐萌。他在妻子的陪同下,去看望已经阔别多年并一度视为仇敌的老朋友杨克明。此时的杨克明,虽然身体健朗,但已年过花甲,满头乌发已被沧桑岁月漂洗得白如霜雪,对昔日荣辱已感茫然,意外地见到过去的友人来访,也难免勾起往日的情怀,不禁悲喜交集。富贵如浮云,浮生若梦,于人生而言,纯真的情感和无功利的友谊,弥足珍贵,最应珍惜。为了追求一时的功利,伤害了自已的好友,不惜追随那样的坏女人,孙蓬一又一次良心发现,终于忍耐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周培源以一句话概括了北大文化革命的历史轨迹,他说:“聂元梓是以极左反‘左’”。
注1:《新北大》报1967年2月7日:《北京大学“井冈山”、“红联军”一小撮反动头目的丑恶嘴脸》。
注2:周培源:《致聂元梓同志和校文革全体常委的公开信》。
注3:1996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季羡林自传.记周培源先生》。
注4:《新北大》报1967年10月12日四版。
注5:同上。
注6:《新北大》1967年10月25日四版。
注7:同上。
注8:《新北大》1968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