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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当然?”小伙子又冷笑了一下,这一次笑得有点儿阴阳怪气,“要知道,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好人,也有不怎么好的人。但这与我无关,知道吗?”

  “您答话有点儿粗鲁无礼。”

  “可他们对我也粗鲁无礼。这样就算两清了。”

  “不,”谢尔盖摇了摇头,“我们还远远没有两清。那天夜里您去我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小伙子用平静的语调回答说。

  “您不认为,这听起来让人觉得相当愚蠢吗?”

  “这对于您来说可能是愚蠢的。而对于我,您要明白,恰好相反。”

  小伙子分明在耍嘴皮子。但在他那双富于表情的大眼睛里却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电话响了。谢尔盖拿起话筒,立刻高兴地大声喊道:“对,对,是我!您好!非常希望您能到我们这里来一趟。我们派车去接您……哪里哪里,一点也不!……是一辆绿色‘伏尔加’,车号是……”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罗巴诺夫。罗巴诺夫立刻提示道:“三一一五。”

  谢尔盖重述了一遍车号,放下话筒,几乎高兴地问被拘捕的小伙子:“那么您是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喽?”

  “我无法回答,”被拘捕的小伙子大大地把两手一摊,“我想睡觉。”

  “那好,您就到走廊里去坐一会儿吧。那里也可以打个盹儿。”

  小伙子被带出去以后,谢尔盖看了罗巴诺夫一眼,说:“哎,你有什么要说的?”

  “小伙子挺有意思。我甚至敢说,他是个大有希望的突破口。你决定让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看看他吗?”

  “以备万一。你去派车吧。你现在大概要忙谢苗诺夫吧?”

  ……过了不大一会儿,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谢尔盖的办公室。他十分激动,气喘吁吁,看得出来,他赶得很急。他穿着大衣,没有系扣,围巾从领子下边露出来,帽子从汗津津的前额推到后脑勺,塌陷的两腮上甚至出现了红晕。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跑到桌子跟前,一边扶扶眼镜,弯身凑近谢尔盖,一边激动地小声说:“您知道坐在你们走廊上的那个人是谁吗?!这真令人震惊……他就是那个人……他来过我们单位……对,对,对……我清清楚楚记得他,记得比第二个人清楚得多……”

  “这准确吗,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谢尔盖喜形于色地问。

  “非常准确,就像……就像我现在看见您一样。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起誓……我的上帝,您可千万别把他放走,我恳求您……”

  “您放心吧。”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离开以后,谢尔盖又传唤了被拘捕者。

  “喏,阿列克,让我们来认真地谈谈。”

  被拘捕者抬起温柔的眼睛,惊惶地望着他。这双眼睛里没有了先前那种放肆无礼的神情。小伙子的情绪显然改变了。“他大概认出了科洛斯科夫,”

  谢尔盖思忖道,“他大概明白了,跑是跑不掉的。”

  “哎,现在反正都一样!”阿列克绝望地把手一挥,“您逮捕我吧。您甚至可以枪毙我。世界上将会少一个傻瓜。”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如果您想要知道,那就可怜我的父母了。他们是那样相信,没有比他们的阿列克更好的人了,”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淡淡一笑,“要知道,他们非常纯朴。”

  “您可以跟他们见面。”

  “哪里话,亲爱的!要是这样——儿子失踪了,也就算了。而这样——儿子是罪犯,这个我父母肯定受不了,受不了。”

  “这事他们反正会知道的,”谢尔盖用下意识的沮丧口吻提出异议,“您以前都想些什么呢,阿列克?”

  “哎!男人永远面临着两个危险——愚蠢的自尊心和漂亮的女人。”

  “这两者都不可能把一个人推向犯罪。把一个人推向犯罪的是贪欲,是粗暴的残酷行为。而自尊心和爱情只会促使一个人去建功立业。”

  “您说得很动听。”

  “我说的是实话。您虽然刚才说过‘愚蠢的自尊心’,而漂亮的女人不过如此而已。当然,这也会改变一个人的事业。”

  “现在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您明白吗。而且这也不会改变我的事业。”

  “主要的是,要自我改变,”谢尔盖又反驳说,“到时候事业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关于这一点,我们今后还会谈到的。那么现在您说一说,您来找谢苗诺夫干什么?”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谢苗诺夫。”

  “可是您深更半夜敲他家门了。”

  “是吗?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信您的话,”谢尔盖摇了摇头,“这不可能。”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我不认识姓这种姓氏的人。”

  “那就假定是这样吧。可是您那天夜里来干什么?”

  “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假定我不知道。”阿列克紧皱着眉头,“我对您说过了:逮捕我吧,审判我吧,哪怕枪毙我都成。我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我决不会说出其他人。

  您要知道,每一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账单付款。我现在就正在付款,但只付自己欠的账。”

  “那好,您说得对,”谢尔盖同意道,“但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把账付清。

  每一个人,而不光是您一个。这是法律所要求的。人们希望生活得安定。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们今后还会谈的。”他拿起话筒,拨了电话号码,“是沃洛佳吗?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不一会儿,扎特金走进办公室。

  “让这个人,”谢尔盖用头指了指阿列克,“到您房间里待一会儿。我会打电话的。”

  “是。”

  扎特金用手给阿列克指了一下门。阿列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请您考虑一下,”他对谢尔盖说,“我可以再谈点儿有关自己的情况。但只对您谈。不知为什么,我喜欢上您了。”

  他傲慢地扬起头,走了出去。

  扎特金同谢尔盖彼此一笑,跟在阿列克后面走了。但是谢尔盖觉得他的微笑中好像含有嘉许的意味。“这个扎特金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谢尔盖心想,并决定要详细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他给罗巴诺夫打电话:“喏,谢苗诺夫怎么样,在你那儿吗?”

  “是的。”

  “他有什么交代吗?”

  “没有。”

  “我现在到你那里去。”

  谢苗诺夫坐在罗巴诺夫的办公室里,满脸通红,汗水淋淋。他穿着暖和的大衣,敞着怀,毛茸茸的帽子搁在膝头。

  他看见谢尔盖走进来,立刻叫嚷起来:“首长同志,这叫什么事呀!这种恐吓什么时候才完?!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总之……这大概是搞错了!您自己都看见了,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来。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

  “可是您曾坚信,他们一定会来的。”

  “是的,我曾坚信是这样。但现在……现在我怀疑了。”

  “可是他们来了,谢苗诺夫。”

  谢尔盖凝目看了看他那双由于吃惊而瞪得溜圆的眼睛。

  “来了?”谢苗诺夫用顿时嘶哑了的嗓音问道,“什—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间。”

  “不—不可—可能……为什么我……也就是说我们……没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呢?……”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但他们来了。而且把他们逮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把他拘捕了起来。来了一个人。”

  谢尔盖发现,谢苗诺夫惊惶失措了,真正地惊惶失措了。这一点十分清楚。但是为什么呢?

  “一个人,”谢尔盖又强调说了一遍,“可见他来的目的不是要行凶杀人。”

  “那为一-为什么?……”

  “这个我倒要问问您。”

  “可是……我不知道!……让他自己说吧!……”

  谢苗诺夫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又转而嗷嗷大叫起来。

  “他已经说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

  “那好。我们现在让您跟这个人进行对质。到那时您也许会想起点什么来的。”

  “不,不!”谢苗诺夫惊恐万状地举起手来,仿佛要自卫,以免挨打,“我不愿意见他!说到底,我害怕,就这些!”

  “您害怕什么呢?他已经被拘捕了。”

  “反正一样……反正一样……”

  谢苗诺夫又感到一阵阵神经质的寒颤。他那胖乎乎、红通通的面颊颤动起来。

  “我们只能把这理解为这样一个意思,”谢尔盖特别平静地反驳道,“就是说,您害怕他说出您所不想告诉我们的。”

  “根本没有这回事!……听见了吗?……没有这回事!……我……那好!”他突然绝望地大声说,“您就折磨我吧!……您就嘲弄我吧!……”

  “那么,您同意对质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

  “您可以拒绝,”谢尔盖耸耸肩膀,“您没有被逮捕。没有对您提出起诉。”

  “那当然!我要是拒绝,然后您就会……不,不!我同意!对质就对质!您会看到的……”

  过了几分钟,阿列克被带进了办公室。他用冷谈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谢苗诺夫,然后他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丝冷笑。

  “坐到这边来。”谢尔盖给他指了一下谢苗诺夫对面的椅子,并警告他们俩人说:“你们只能回答我的提问,你们不能互相提问,不能互相交谈和争论。清楚了吗?”

  谢苗诺夫连忙点点头。阿列克冷冷一笑,耸了耸肩。

  “现在我问您,谢苗诺夫。您认识这个人吗?”

  “第一次见到。”谢苗诺夫断然回答说。

  “您仔细看看。”

  “不,不,这个同……这个公民我不认识。”

  “那好,”谢尔盖把他的回答记录下来,并对阿列克也提出同样的问题。

  “这个不大讨人喜欢的人使我想起了点什么。”阿列克挖苦地回答说,“假如他能够停止抽搐,那么我也许会回想起来。放心吧,亲爱的,”他对谢苗诺夫说,“坐在一起将会更加愉快的。”

  “回答问题要严肃。这不是开玩笑。”谢尔盖正言厉色地提出警告。

  “假如要严肃的话,那么,很遗憾,我就不会遇见他了。”

  “是这样。”谢尔盖忍住了笑。可以肯定地说,他有点喜欢这个阿列克,尤其是跟谢苗诺夫比较起来。但他向阿列克提出一个新问题:“您深更半夜到谢苗诺夫家里去干什么?”

  “取一样东西。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谢苗诺夫大叫起来,脸又涨得通红,“我发誓,我……”

  “谢苗诺夫公民!”谢尔盖打断他说,“我现在没有问您。”

  “可是……可是我抗议!他胡扯!……厚颜无耻地撒谎!”

  阿列克攥紧拳头,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撒谎?狗东西?!”

  罗巴诺夫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阿列克怒不可遏,浑身颤抖,重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好吧,”他威胁地说,“那您就记录吧。要知道,我认识这个狗东西。

  我本来要从他那里取……一只手提箱!……”

  可是从他口里再也得不到任何东西了。他坚决拒绝回答。

  谢苗诺夫提心吊胆地斜眼看着阿列克,固执地一遍遍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发誓,是第一次……而且我没有任何手提箱!……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于是谢尔盖开始觉得,他说的是真诚的。

  对质终于结束了。阿列克被带走了。谢苗诺夫疲惫不堪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用手绢擦着汗湿的脸和脖子,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忙不迭地朝门口走去。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谢尔盖问,这时就剩下他和罗巴诺夫两个人了。

  “很想知道这个手提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呢?”

  “你是说火车上的那个吗?阿列克亲自去接站的,跟那个穿毛皮大衣的姑娘一起去的。可是谢苗诺夫……”

  “谢苗诺夫好像确实不知道这个手提箱。”

  “那么手提箱知道他喽?”

  “是啊。”罗巴诺夫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胡说八道!”

  “是胡说八道,但却是事实。”

  “你知道。二者必居其一。”

  “假如我说我什么都搞不明白,这会使你觉得更加满意,对吗?”

  “当然,”谢尔盖不高兴地冷笑了一下,“至少我们将会处在同样的地位。”他停了一下,补充说:“总之,谢苗诺夫不像团伙的头子。”

  “至少肯定是团伙的成员。”

  “这是另一回事。但是头子……干这种事,应该是危险的头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巴诺夫一眼,“还有,我认为,谢苗诺夫什么时候都不会去杀人的。他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嗯,你也许是对的。”罗巴诺夫怀疑地应了一声。

  他们最后决定,必须休息一下,按时吃顿午饭,哪怕就一次也行。于是,像往常一样,他们说好决口不谈公务。休息就是休息。

  他们顺着宽阔的楼梯下楼时(食堂位于半地下室),罗巴诺夫谈起了关于冰球的热门话题。于是,不用说,立刻爆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两个狂热的球迷不可能不谈冰球,况且谈的是组建一支球队,这支球队由来自各地的球员组成,目的是在即将举行的比赛中夺取世界冠军。他们各自都热烈地坚持自己的候选球员,表现出所有真正的球迷所特有的渊博知识,口若悬河地说出一连串术语和去年国际比赛中的例子。同时,罗巴诺夫跟迎面碰上的同事们一一打招呼,介绍谢尔盖跟他们认识,极力打趣逗乐。他那乐观的性格轻松地战胜了疲劳,所以,谢尔盖望着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体上的疲劳也渐渐消失了。他已经多少次地感到高兴的是,在办这种棘手而错综复杂的案子时,这个人总是跟他在一起。

  这一次食堂里人很多,来来往往,十分喧闹。他们狼吞虎咽,吃得很香。

  谢尔盖说:“知道吗,我很喜欢你的扎特金。”

  “大家都喜欢他。他是个有前途的小伙子。”

  这是罗巴诺夫喜欢说的一个词,从他在莫斯科“狄那莫”当桑勃式摔跤编外教练时起,这个词就一直挂在他嘴边。于是,谢尔盖淡淡一笑,问道:“而且还是个富有成效的吧?”

  这是罗巴诺夫喜欢说的又一个词。

  “你瞧着吧。”他狡黠地回答说。

  两人坚决地恪守着不谈公务的约定。可是难道能够不去思考它吗?尤其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说话很费劲,更多的是沉默。于是谢尔盖琢磨起阿列克来。这个小伙子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他是怎么卷进犯罪活动的?他可是个有文化、相当聪明的小伙子,爱自己的双亲。当然,他脾气暴躁,自尊心很强,高傲自大。阿列克今天说:“愚蠢的高傲自大。”看来,他不知对什么有点婉惜,发现自己的什么疏忽……发现这样的人有“愚蠢的高傲自大”

  并不难,因为他年轻,没有经验,大概刚刚从父母的羽翼底下飞出来。而且父母在高加索。他为什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的犯罪联系不可能在那里,他的故乡城市,而且不可能把这些联系带到这里来。阿列克显然出身于良好的、诚实的家庭。但是阿列克怎么到这里来了呢?离家出走?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是爱父母的。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要么是发生了不幸的恋爱?

  不,单为这种事不会离家出走的。阿列克说过:“漂亮的女人……”可是他把漂亮的女人称之为“危险”,人们对爱情,甚至是对不幸的爱情,一般是不这么说的。显然,他后来碰上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阿列克到底为什么远离家园,来到这里呢?假若他不是离家出走,那么他大概是到莫斯科或博尔斯克的什么人那里来作客吗?或者进学院读书?假若他是来作客,那么他应该住在谁家里或者朋友那里。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偶然的、更何况是犯罪的联系是很难的。而假若他是来求学的,只身一人,到异地他乡,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谢尔盖知道的多了!阿列克究竟是到哪里去:莫斯科抑或博尔斯克?他的道路同那个主要的、最危险的人的道路在什么地方突然交叉起来了呢?阿列克被什么钩住了,被什么钩子钩住了呢?看来,很可能是那个“漂亮的女人”,当然还有“愚蠢的高傲自大”。

  是啊,谢尔盖又面临一场人的悲剧,不知又是谁的被蹂躏、被摧残的命运!所以,主要的不是排除,而是争取人的斗争,这种情形已经不足为奇了。

  而这个小伙子值得去争取,甚至与他本人一道去争取。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罗巴诺夫冲他说道。

  “你说什么?”谢尔盖回应道。

  “我说,你还要水果罐头吗?”

  “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走吧。”

  他们从食堂里走出来,点上烟吸了一口,不急不忙地登上了楼梯。

  “我想出一个主意,”罗巴诺夫说,“我认为这个主意大有希望。阿列克要来取的那个手提箱……还有在车站上拿手提箱的那两个人……是这样吗?”

  “好像是。后来呢?”谢尔盖发生了兴趣。

  “后来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科洛斯科夫认出来的谢苗诺夫从车站上一直跟着那两个人。而后来阿列克到他那里去取手提箱。不是胡说吧?”

  “嗯,不明白。”

  “那么也许跟着的不是谢苗诺夫?也许科洛斯科夫弄错了?”

  “不管怎么样,他后来把他认出来了,但不敢肯定。是在那里,在市场上认出来的。可是在车站上……除非他们没有跟着他。”

  “正是‘他们’!”

  “是啊,这很有意思。并且可以向他提出两个问题。”谢尔盖沉入幻想地说。

  “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

  “阿列克……应该再确认一次,他是否到过车站。”

  “慢,慢。到车站来接拿手提箱的那两个人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和一个穿灰鼠皮大衣的姑娘。是这样吧?”

  “这是科洛斯科夫说的。看见他们的还有那个胖子。并且那个青年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帽子。而阿列克……”

  “咳!”罗已诺夫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是啊,当然,”谢尔盖同意道,“所以才这样。”

  莫斯科刑侦局的这两位老朋友学会了相互理解。

  谢尔盖叹了口气:“唉,有什么东西就在我们身边,跟我们走在一起,但我们就是抓不住。”

  “那么我得找那个胖子摸摸情况,”罗巴诺夫下结论说,“我们好像把他忽略了。”

  “务必得找他。我现在就给莫斯科打电话谈一下。我还要跟阿列克再谈一次。他是个大有希望的小伙子。”谢尔盖使了个眼色。

  他们在楼梯口分手了。

  谢尔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一进来,电话立刻就响了,好像专门等他回来似的。谢尔盖拿起了话筒。

  “中校同志,”他听出是值班员的声音,“这里有一位公民来找您。允许放他进去吗?”

  “找我?”

  “是的。他指名道姓要找您。”

  “他姓什么?”

  “费奥多罗夫。”

  “嗯,我不认识这样一个人。那就让他进来吧。”

  “是。”

  费奥多罗夫,费奥多罗夫……这个姓似乎挺耳熟。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姓呢?近几天来,闪现过多少姓,多少人啊!费奥多罗夫……肯定有人向他提到过这个姓……啊一啊,想起来了!啊呀,就是那个乌尔曼斯基!难道是他打发他来的吗?反正他是个厚脸皮的小伙子。而且那老头儿也够可以的……他们可找到了请去做客的办法。

  谢尔盖生气了。当有人敲门时,他大为不满地厉声喊道:“进来!”

  一个大块头的人,穿着短皮袄和粗笨的毡靴,侧着身子走进办公室,把手中的帽子揉成了一团。他那汗津津的满头白发乱七八糟地四下支棱着,马马虎虎地朝后梳去,露出刻满一道道深皱纹的宽大前额。留着口髭的圆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这个人迟疑不决地在门口站住,他那强壮的躯体差不多把整个门都挡住了。

  “啊哈,”谢尔盖不由得惊叹地想道,“不用说,这样的人打仗无疑会屡建战功,成为英雄。”只是他那过分的矜持,几乎是胆怯,使人想象不出这个人曾会立下赫赫战功。

  “进来吧,费奥多罗夫同志,请坐。”谢尔盖邀请道。

  老头儿终于离开门口,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走到桌子跟前。椅子在他身下边威胁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谢尔盖这时才发现,他那粗糙而宽大的手里握的好像是一张不常见的很小的身份证。

  费奥多罗夫把帽子搁在膝盖上,掏出带花条的手绢,擦了擦汗淋淋的发红的脖子,咳嗽了一下,声音嘶哑地说:“这是身份证……也许……这个能用得着……”

  他小心在意地,甚至好像提心吊胆地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

  谢尔盖更加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大块头的人来找他远不是平白无故的,远不是乌尔曼斯基的微不足道的请求能使他来这里的,这一切要复杂得多,所以费奥多罗夫才这样难为情,才这样激动不安和不知被什么事情弄得沮丧不堪。于是谢尔盖立刻想起了乌尔曼斯基关于使他,谢尔盖,对老头儿一下子发生兴趣的那番话。

  这时,费奥多罗夫大声地叹了口气,他那浅色的眼睛从乱蓬蓬的浓眉底下审视地、几乎六神无主地望了谢尔盖一眼。他仿佛很胆怯,不敢开口说话,他仿佛在内心里做着最后抉择:他要不要开始谈话。然而,这个人异乎寻常的大块头和他那令人不快的、不知所措的目光彼此不相符合,以致谢尔盖急忙帮他解围。他拿起身份证,把它打开来,习惯地浏览着上边的登记,说道:“那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斯捷潘·格里戈里耶维奇?”

  费奥多罗夫垂下乱蓬蓬的花白的头,低声说:“我叫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

  “这么说,是身份证上弄错了吗?”谢尔盖微微一笑,“您想把它改过来,是吗?”

  “是的……”

  “那么这事不该来找我。”

  “这事就得来找您。”

  谢尔盖从他那嘶哑的嗓音里听出有点怪腔怪调,这使他警惕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

  “怎么回事?……”费奥多罗夫终于抬起了头,悲伤地看了谢尔盖一眼,“我的事情是这样的……您算算,已经拖了三十年了,可是我过的根本就不叫生活。就是这么回事。路上的母鸡盯着我看,而我在它那圆溜溜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挖苦:‘我认识你,我认识……’小麻雀在窗户外边冲我喳喳地叫唤,也是这个意思。而我在人们面前却不能说。要是我当初知道在每一个人面前感到恐惧是什么滋味就好了……”

  费奥多罗夫用嘶哑的声音慢吞吞地、吃力地挤出这番话来。他的眼睛模糊了,他那麻木不仁、不听使唤的嘴唇微微颤动,看着他这副样子就让人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可怕。

  不知这个奇怪的白发巨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为了在此之前驱散笼罩在心头的恐惧,谢尔盖精神勃发地说:“在人们面前有什么可恐惧的呢,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据说您在前线打法西斯非常英勇。”

  “不是说人们,”费奥多罗夫摆了摆手,“我是说我们的人。这种恐惧,它使我睡觉都提心吊胆。它毁了我一生。在前线……我第一个冒着枪林弹雨拼命往前冲。‘你打死我吧,求求你,打死我吧,行行好。我挺不住了。’后来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是俄罗斯人呢,还是别的什么人?不是别人,是俄罗斯人。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应该打坏蛋。待会儿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的。于是我就开始掐死他们这帮可恶的家伙。这样一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是夜里做梦老是梦见这帮可恶的家伙。是啊……这段时间对于心灵来说是安宁的。”费奥多罗夫怀着突如其来的忧郁做出结论说。

  谢尔盖默默地听着,心里越来越感觉到恐惧。此时此刻费奥多罗夫所讲的这番话的背后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而且谢尔盖什么也不明白,惟恐让这虚伪的不实之词影响了这个人吃力的坦白倾诉。

  “喏,战争结束后,我回到家里,仍然像从前一样是个外人。自我感觉像个外人,这是最主要的。”费奥多罗夫没有抬头,继续闷声说道,“妻子等着我,而我对于她也是外人,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我害怕他们,自己未来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也会……”费奥多罗夫喉头哽住了,他费劲地往下咽了一口唾沫,用越发低沉的、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接着说:“……他们也会成为外人的。为这事,她,也就是我的妻子,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只有我和枕头知道她。我对她说:‘你抛弃我吧。’我真恨不得自杀。她拦住了我,并留下来与我相厮守,她这苦命的人……”

  费奥多罗夫不作声了,眼睛望着地板。

  谢尔盖轻声问:“您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了吗?”

  “没有,没告诉。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我没有勇气这样做。而且我在人们面前悔过,为时已晚。我只是对自己感到惊讶,我竟然脖子上挂着这块沉甸甸的石头活到现在。可是现在……我们家里来了个小姑娘……”

  “是玛丽娜吗?”

  “是她……而且您也正好是从莫斯科来的。所以我打定了主意……”他大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他那浅色的眼睛里表现出一种悲伤的果断神色,“由于自己的原因,我巴不得死掉才好。我只盼着快点死掉。就是因为她,这只小鸟①……”

  “您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

  “说来话长。是这么回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正年轻,上过七年学,在集体农庄工作。有一次派我去拉种子。我给拉回来了。结果种子不但不能播种,甚至喂牛牛都不吃。总而言之,是他们偷偷塞给我的。而我因为糊涂,已经在该签字的地方签了字。结果就我一个人成了罪人。我受到① 对小孩或妇女的亲昵称呼。此处指玛丽娜。——译者注了审判。根据严厉的法律,我被判处十年徒刑。就是这么回事……”

  费奥多罗夫不吭声了。谢尔盖惊诧万分,沉默无言。办公室里一时寂静下来。费奥多罗夫叹了口气,接着说:“是啊……那么我,一个受迫害的人,从此去了我该去的地方:寒冷的北部地区。当时我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我要逃跑。我没有必要白白待在那里。我在那里待了一年,或者一年多时间,碰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后来,总之一句话,我逃跑了。我当时年轻体壮,精力旺盛,而脑瓜子里却一片空白。于是我就想到了逃跑。我没有被抓住。我徒步穿过整个泰加森林,用手把狼掐死,吃树皮充饥。可是我并没有打算,没有想到,我会跑到罗斯托夫市。到了那里,有一个人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农庄急需人手,你去应聘吧。于是我来到了国营农场。在那里,为了使自己良心上过得去,我用了十个昼夜就把一个个山头搬掉铲平了。人们见我这样拼命干活,就劝我留下来。根据我的口述,他们给我编了一个所需要的证明书。从此我就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农场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我在那里干活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良心。我上了光荣榜。我培植甜菜。为此,我曾到莫斯科参加了展览会。

  我培植的甜菜一下子出了名。已故的父亲就曾培植过甜菜,我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就帮着父亲干活。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我在莫斯科获得了奖章,还有证书。但所有这些证书和奖状却烧灼着我的手。那上面写的明明是别人的姓名,是我随便想出来的。人们对我十分尊敬,而我却卑鄙地欺骗了他们。

  我心里当然还有一个恐惧。但愿他们千万可别知道我是逃犯。这时,恰巧在战争爆发前夕,我碰上一个姑娘。我爱上了她,简直爱得神魂颠倒。不久,我们就结婚了,但我还是那样神魂颠倒。国营农场为我们举行了婚礼。我记得,我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后边,又是笑又是哭,眼泪刷刷地流、心怦怦地跳。是啊……我自己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给糟踏了……婚礼以后,我心里更加难过了。我完全打算好要坦白承认,但这时战争爆发了。嗯,关于战争,我已经给您讲过了,”费奥多罗夫唉声叹气地结束说,“后来的事我也讲了……”

  他又默不作声了。

  谢尔盖也默默不语,他想集中思想,想努力去理解,去搞清楚这整个不如意的、悲惨的生活,但却力不从心。他明白,费奥多罗夫期待的不是要从他这里得到原谅,不是某些安慰的话语,而是解脱,不惜任何代价的解脱,因为他内心里再也承受不起这个可怕的压抑,他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于是谢尔盖突然想起费奥多罗夫说玛丽娜的话。她来了,于是他惊惶失措,跑到这里来找谢尔盖。可是为什么呢?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她是什么人?

  费奥多罗夫似乎猜到了这些问题,挺直腰板,冷峻地看了看谢尔盖的眼睛,好像已经做出了不可改变的决定,毅然决然地说:“我们没有孩子,我不敢要孩子,既然过着欺骗的日子。可是在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姑娘出现了。她是孤儿,看来也受了不少苦。于是我和妻子决定把她收养下来。可是这件事不能有任何欺瞒。所以我就这样决定了。不能让她跟别人的姓,而要跟我自己的姓。”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她应该保留自己的姓。”

  “这没有意义,”费奥多罗夫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既然她将来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一般地说……所以我来找您。也许我那痛苦的三十年……”费奥多罗夫的声音发颤了,于是他又咽了一口梗在喉咙里的东西……

  “也许我们的政府会把那三十年抵销了。”他小声地、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补充说:“我的本姓是叶戈罗夫……”

  “我认为政府会把它撤销的,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谢尔盖点了点头,“我认为法庭将会重新审理您的案子。”接着,他坚决地补充说:“我将亲自去见共和国的检察长,我向您保证。不过得把这一切写下来才行。”

  费奥多罗夫不知所措地把两手一摊。

  “我该把这写在哪儿呢?……”

  “我们一块儿来写。马上就好,”谢尔盖立刻行动起来,觉得他所有的案子和急于要办的事情在这个骇人听闻的人间悲剧面前都变成次要的了,不知退居到什么地方去了。假如他不出面过问,不给予帮助,那么他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一点,会永远失去对自己的尊重。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掠过一个个关于维季卡、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战争和前线的思想,还有其它一些不知什么狂热、激动的思想,他没有把这些思想抓住,它们犹如一股热浪向他袭来,旋即消失了。谢尔盖弄不明白,他在给共和国的检察长写声明时,他的手为什么像发寒颤似地战抖,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口干舌燥。

  当声明快写完时,谢尔盖说:“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为了更好地说明情况,关于您收养玛丽娜为义女的愿望,也应该写上。”

  “那当然。一定要写上。就说是我愿意收养玛丽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伊万诺娃为义女……”

  “什么?”谢尔盖由于出乎意料而紧张起来,倏地抬起头,惊诧地看了费奥多罗夫一眼,“她叫什么名字?……”

  “我是说,她叫玛丽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伊万诺娃。”

  “我们正在寻找她!”

  谢尔盖由于意想不到的发现而仍然无法恢复平静。

  费奥多罗夫不安地蹙起眉头,问道:“她干了什么事吗?”

  “她什么事都没有干!她失踪了。她离开了自己的伏尔加格勒,就这些。

  而那里却在寻找她。”

  “她可是个孤儿!”

  “单位里都着急了。她工作了。”

  “哎,这是另一回事。请您写信告诉他们,就说找到她了。”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需要和她谈谈,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

  “敬请光临。”费奥多罗夫持重地回答说。

  “什么?”谢尔盖振奋起来,“这主意不错。”

  他们把声明写好了,并约定谢尔盖晚上到费奥多罗夫家去。

  “您先别告诉玛丽娜,”谢尔盖请求道,“其实这是小事,但她会激动不安的。最好是我亲自向她把这一切解释清楚。好吗?”

  “就照您说的办吧。”

  “至于这件事,”谢尔盖把手按在声明上,“我会全力去办的,请放心吧。只是随后您得到莫斯科去一趟。”

  “天哪,您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费奥多罗夫苦笑了一下,“只要这一切有个判决,我就算解脱了。您请放心好啦。”

  他们就此分手了。

  谢尔盖打电话给罗巴诺夫,但是他不在办公室。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可是罗巴诺夫不跟谢尔盖碰头是不会离开的。“他到底在哪儿?”谢尔盖急切地想道。他急欲想把自己的意外发现告诉朋友。玛丽娜·伊万诺娃找到了,真难以设想!现在终于将要顺利地查清在旅馆里被杀害的那个女人是谁了。

  要知道,她给玛丽娜拍了电报,打算到她那里去的。她们大概是好朋友吧。

  而且说不定玛丽娜甚至会邀请那个男人。必须把谢苗诺夫介绍给她认识一下。

  这时谢尔盖想起来,他没有向费奥多罗夫打听一下,玛丽娜是怎样到他家里来的。也许他们从前就认识?要么他认识她的父母?要么他们有共同的朋友?这一切当然必须搞清楚。可是谢尔盖深为这个人的命运所震惊,以致无法集中思想,无法关注任何其它事情。这倒没什么。反正这一切他今天晚上都会知道的。

  谢尔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一会儿步,心不在焉地从窗户里望了望白雪覆盖的空荡荡的院子,然后来到走廊上,徐步朝二楼刑侦处走去。

  下楼梯时,他正好看见扎特金。扎特金急如星火地上楼,跟他碰了个正着。他穿着大衣,没有系扣子,帽子推到后脑勺,满脸通红,兴高采烈,看来,他是刚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扎特金看见谢尔盖,高兴地笑起来,像小孩似地做了一个大跨度的、麻利的跳跃动作,跟他并排走在了一起。这时,谢尔盖刹那间觉得这很像他本人,只是年轻了十岁,那时他刚开始在刑侦处工作。想当年,他也是这样矫捷、热情和愉快,也是这样炫示自己的青春和活力。

  “您好,谢尔盖·巴甫洛维奇,我正好来找您,”扎特金生气勃勃地说,“我们刚刚回来。亚历山大·马特韦耶维奇,”他回头看了看,“随后就到。”

  谢尔盖微微一笑。

  “不一定吧,他还没有到。”

  “那我跑去看看……瞧,他来了!”

  果然,罗巴诺夫在楼下出现了,穿着大衣,戴着帽子。

  “怎么样,有消息吗?”谢尔盖问。

  “当然有!到我们这里来吧。”

  他们等到了罗巴诺夫,三个人一起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半道上,谢尔盖开玩笑地说:“你们可别太自高自大了。反正我的消息更重要。而且我根本没有时间:我今天被邀请去做客。”

  “是吗?”罗巴诺夫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秘密的话,请问,到谁那里去做客?”

  “去玛丽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伊万诺娃那里。”

  “什么?!莫非这真的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个人吗?”

  谢尔盖神气地点点头:“正是她。”

  他们走进办公室以后,罗巴诺夫坚决地提出:“见鬼。你先说说吧。”

  “好的。”

  于是谢尔盖不厌其详地讲述了一遍自己同费奥多罗夫的谈话,不知不觉地讲得十分起劲。他讲完以后,办公室里一时沉默下来。罗巴诺夫终于开口说:“是啊……这事非同寻常……平白无故是想不出来的。但不管你怎样认为,要是我……”他摇了摇头,“我要先审查一下这个费奥多罗夫。”

  “那好啊。可是我今天要去他家里做客。”

  “当然啦!”

  后来。罗巴诺夫通报了自己的消息。伊万·奥西波维奇·杜布科——同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一块来的那个胖子,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他来到博尔斯克头一夜碰上的那个人。可是在市场上把谢苗诺夫指给他看时,他却没有认出谢苗诺夫是那个人。

  “情况就是这样,”罗巴诺夫把两手一摊,“可见,口供不尽一致。”

  “科洛斯科夫也不是那么肯定地把他认出来的,”谢尔盖指出,“真奇怪。还有什么情况吗?”

  “另一个消息好一些。杜布科认出了阿列克,十分肯定。尽管阿列克在车站上穿着大衣,戴着帽子。”

  “就是跟穿灰鼠皮大衣的姑娘在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吗?”

  “对,对。”

  “听我说,”谢尔盖摇了摇头,“那个姑娘越来越使我感兴趣。她认识阿列克和谢苗诺夫。所以,谢苗诺夫应该认识阿列克?况且阿列克认识他。”

  “那还用说。应该找到这个姑娘。”

  罗巴诺夫看了看扎特金。

  “她后来再也没有找过谢苗诺夫,”扎特金愧疚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市场上。后来简直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而且,关于她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听我说,那个玛丽娜穿什么样的皮大衣?”罗巴诺夫出其不意地问。

  谢尔盖把手一挥。

  “黑色皮大衣。而且这根本不是她。我见过那个姑娘。”

  最后决定“停止讨论”,这是罗巴诺夫的说法。于是谢尔盖急忙准备去做客。

  一小时以后,谢尔盖已经走在了长长的、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大街两旁新楼林立,灯火辉煌。宽阔的人行道上熙来攘往,谁也不急不忙,人们或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全家在一起漫步,彼此高声而愉快地交谈着,向熟人打着招呼。可以看出,这条新建的轩敞的大街业已成为居民们散步和晚间休息纳闲的好去处。灯火明亮的电影院门口聚集着一群人。

  谢尔盖把地址记得很清楚,现在他从容不迫地走在这条他觉得十分诱人的街上,不时看看楼号。但他走得离他所要去的楼房越近,他就越加激动。

  “我好像去赴约会似的。”他暗自冷笑了一下。

  终于找到了所要我的那栋楼。谢尔盖拐进昏暗的院子里,信心十足地走进了一进大门的第一个单元。费奥多罗夫的住房在一层。谢尔盖登上梯阶,按了门铃。门上包着棕色人造皮革。

  给他开门的是主人本人。他穿一件宽大的、有点皱巴的西服上衣,打着领带。这一次,他那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费奥多罗夫一见谢尔盖,急忙把挺粗的食指按在嘴唇上,暗示两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和没有必要知道。谢尔盖点头作答,好使费奥多罗夫放心。他明白他的意思,并大声说道:“晚上好,斯捷潘·格里戈里耶维奇。”他称呼着费奥多罗夫的名字,这是费奥多罗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给自己想出来的名字。

  这时,一个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只见她体态端庄,脸色红润,年纪约摸四十五岁,浓密的黑发盘成一个挺大的发髻,浓浓的眉毛乌黑亮泽,一对大眼睛也是黑亮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慌恐不安的神色感兴趣地望着客人。

  看来,费奥多罗夫告诉了妻子,说他们的请求将会得到这个人的支持,说他将会帮助他们,所以她试图猜出,是不是丈夫把自己的希望搞错了。

  “请进来吧,欢迎光临,”她一边微微地鞠着躬,用唱歌似的声音说道,一边用手指着房间的门,“玛丽诺奇卡马上就来。”

  “这是我的内人加利娜·扎哈罗夫娜。”费奥多罗夫有点不好意思地介绍着自己的妻子。

  “曾经是个大美人。”谢尔盖情不自禁地暗自想道。

  这所狭小的住宅里暖和而舒适。房间非常清洁,简直像消过毒一样,这使谢尔盖大感惊讶。摆放整齐的家具似乎没有人用过,浆过的雪白的桌布上和长条台布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抛光的椅子、桌子和餐具柜上好像从来没有落上过灰尘。一只大托盘里摆着花盆,由此可见,他们侍弄花卉热心而精细。

  一开始谈的都是家长里短:谈这个城市,谢尔盖以前没有来过,谈非同寻常的、持久的严寒,谈莫斯科,两位主人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

  加利娜·扎哈罗夫娜摆桌子准备开饭。她端着餐具从窗前走过时,微微一笑,说道:“您看,玛丽诺奇卡在那儿。她正在跟女友告别呢。”

  谢尔盖走到窗户跟前。玛丽娜站在大门旁边,穿着黑色皮大衣,戴一顶挺大的皮帽子,而跟她站在一起的是……谢尔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玛丽娜站在一起的是那个穿着浅色灰鼠皮大衣的姑娘,正在慷慨激昂地对她说着什么。就是那个姑娘……谢尔盖不得不极力克制住自己,以免就这样只穿着西服上衣飞快地跑出去。只有这个念头才把他阻止住了:既然这个姑娘是玛丽娜的熟人,那么她现在肯定是瞒不过他的。可是活见鬼,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他终于十分勉强地迫使自己离开窗户,带着他难得的笑容说道:“噢,我和玛丽娜是老熟人,可以说,我们在莫斯科就认识了。”

  “是啊,是啊,她说过,”女主人一边兴奋地答话说,一边在桌子上摆餐具,“而且戈沙也一个劲儿赞扬您呢……”

  她指的是乌尔曼斯基,谢尔盖没有马上弄明白。

  不一会儿,玛丽娜来了。她看见谢尔盖,好像顿时有点惊慌地瑟缩起来,胆怯地向他伸出冷冰冰的、微微发抖的手。谢尔盖对她的惊慌并不感到诧异。

  现在很容易把这个惊慌解释清楚,就像玛丽娜当时在飞机上的举动一样。搞不清楚的只是她从伏尔加格勒出走的原因。但目前主要的是,首先必须查明玛丽娜对在旅馆里被杀害的那个女人所知道的情况,当然还要查明她的这位新朋友是谁。

  喝茶的时候谈话进行得不顺利。费奥多罗夫回避问题,故意不作答。玛丽娜仍然惶惶不安,只有谢尔盖和女主人试图缓解这难堪的局面。

  后来,费奥多罗夫和妻子借口到厨房去了,于是谢尔盖对玛丽娜说:“让我们来谈谈吧。”

  “好的……”

  “您不必怕我,玛丽娜。我是打算帮助您的,”谢尔盖真心诚意地保证说,“您想在这个家里留下来,是吗?”

  “是的……”

  “那好极了。他们好像真正喜欢上您了,而且他们都是好人。”

  “非常好!”

  “所以我才要帮您留在他们家里。”

  “真的吗?……”玛丽娜畏怯地问,抬起灰色的大眼睛,望着谢尔盖。

  “当然是真的。但是您也要给我帮个忙。您认识这个女人吗?”他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张照片,隔着桌子递给那姑娘。

  玛丽娜吃惊地看了看照片,但却立刻怀着莫名其妙的轻松感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识她,根本不认识。”

  万分惊讶的谢尔盖勉强克制住满腔的懊丧,尽可能婉转地反驳说:“不,玛丽娜。她给您往伏尔加格勒发过一封电报,打算到您那里去。您仔细看看。也许是照片拍得不大清楚吧?”

  “不,不。我向您发誓……我根本不认识她。根本不认识。而且……而且我没有收到过任何电报。”

  姑娘说得很真诚。怀疑她的话是不可能的。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谢尔盖感觉到一种恐惧在支配着她,一种莫名其妙的、这一次任什么都无法解释清楚的恐惧。而主要的是,谢尔盖所掌握的那些事实不足以核查玛丽娜说的是不是真话。这一切出人意料而又奇怪地发展到这样的程度,以致谢尔盖干脆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坚持原来的计划吗?但这决不会有任何收获。

  揭穿玛丽娜的谎言,最后把写着她的地址和姓名的电报拿给她看吗?但最最奇怪的是,谢尔盖情愿发誓,姑娘说的是真话。不,不,现在最好不要再触及这个问题。应该静静地想一想,跟同志们商量商量,把这一切再检查一遍。

  归根结底,玛丽娜哪里也跑不掉。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尽力使她平静下来,她吓得浑身发抖。于是谢尔盖一摆手,说道:“那好。您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总之,这是小事。”他由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而浑身一颤。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来谢尔盖重新问道:“您为什么那样突然地离开了伏尔加格勒呢?”

  “我再也无法单独一个人生活了,我不能,”玛丽娜急忙回答说,怀着某种新的恐惧望了谢尔盖一眼,“我太苦闷了。我没有想到……我要留在这里。现在我要给单位写信,提出辞职。”

  “您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有那么多朋友吧?”谢尔盖愉快地加了一句,“有格奥尔基,还有后来那个姑娘。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们了。”

  “啊,您是说塔玛拉奇卡?”玛丽娜淡淡一笑。

  “大概是格奥尔基介绍你们认识的吧?”

  “不,我们……我们是在电影院偶然认识的。因为……”她的声音发颤了,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突然绝望地大声喊道:“您不相信我!……我的话您一句都不信!……”玛丽娜把头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谢尔盖不知所措地说:“玛丽娜……您有什么根据这么说?我是相信您的……”

  可是姑娘泣不成声,绝望地一个劲儿摇起头来。

  惊惶不安的加利娜·扎哈罗夫娜往门里望了一眼。于是谢尔盖歉疚地说:“哎,您瞧,她哭了。我可没有欺负她。”他自己也心绪不佳,转身对姑娘说:“玛丽娜,难道是我欺负您了吗?”

  姑娘又摇了摇头,出人意料地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忙向隔壁房间跑去。

  加利娜·扎哈罗夫娜自己也差点哭起来,赶紧跟着她跑了过去。

  谢尔盖也站起身来。显然,今天已经跟姑娘谈不成了,并且跟两位主人也谈不成了。今天晚上算是弄糟了。

  闷闷不乐的费奥多罗夫送谢尔盖到了门口。

  “说实在话,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号啕大哭。”谢尔盖尴尬地说。

  费奥多罗夫喟然长叹一声,说:“看来,这个小鸟的生活也并不顺心如意。”

  他们约定明天见面。

  谢尔盖慢腾腾地走在大街上,心情不悦,看见谁都有气,首先是恼怒自己。他慢慢地走着,毫不理会直吹到脸上的凛冽的寒风,毫不理会周围人来人往,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逐一思索着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总之,他从玛丽娜那里一无所获。无论是她如何来到费奥多罗夫家,还是给她发电报的那个女人是何许人,抑或她在影院认识的那个塔玛拉是谁,他都不得而知。况且,她们是不是在影院认识的呢?他刚一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一连串其它问题便立刻接踵而至。这个姑娘的一切举止言谈都很奇怪而令人费解。

  谢尔盖觉得乱透了。疲顿的大脑已经无力对这一天之内涌来的大量事实做出评定和加以对比。今天从惊人地发现被害者不是尼娜·戈尔利娜起,一天都令人担心,紧张。后来是对阿列克和谢苗诺夫的审讯,他们两人的对质,最后,费奥多罗夫来了,讲了他那可怕的经历。现在是这个毫无收获的晚上。

  谢尔盖最后决定,到明天早晨之前,他将不再考虑玛丽娜,否则会发疯的。

  他很晚才吃力地回到旅馆。显然,在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城市里的大街上,他走的不是近路,他更多的是凭自己的直觉往前走,而不是靠稀少的行人指路,虽然他有时也向行人问路。

  他刚一挺直身体躺进冷冰冰的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就立刻睡着了。

  风在房间里游荡着。

  第二天早晨,萨沙·罗巴诺夫一见到朋友谢尔盖,就急不可耐地问:“哎,你昨天做客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时,同事们都来到了办公室,个个都想了解情况,个个都渴望听到什么新消息。

  谢尔盖开始讲起来。但是随着他的讲述,听者的脸变得越来越忧虑不安。

  快讲完时,谢尔盖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他脑子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连他本人也大感惊讶:“顺便说一句,在玛丽娜·伊万诺娃的侦查材料上应该附上她的照片。照片在哪儿?”

  这个问题是在他重新讲述前一天晚上在费奥多罗夫家所发生的情况时才刚刚出现的。

  原来,照片是晚些时候才弄到的。

  当谢尔盖拿到照片时,他大概第一次这样细心地,甚至挑剔地看着,他觉得,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从照片上望着他的完全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无庸置疑:到费奥多罗夫家来的那个姑娘不是玛丽娜·伊万诺娃。

  当谢尔盖说出自己的发现时,大家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那么,您要知道……”罗巴诺夫不知是惊慌还是气愤地终于开口说道,“搞的什么鬼名堂?加利娜原来不是加利娜,伊万诺娃原来不是伊万诺娃,顺便说一句,”他瞟了谢尔盖一眼,“你的费奥多罗夫原来也不是费奥多罗夫。这实在太过分了……”

  过了片刻,两名侦查员迅速下楼,向停在大门口等着他们的汽车奔去。

  又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罗巴诺夫的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刚才离去的两个侦查员中的一个报告说,费奥多罗夫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留下来看守。

  只要那个冒充的玛丽娜·伊万诺娃一露面,就立刻将她带回局里来。

  这天早上,谢尔盖什么事都没有干成。需要重新审讯阿列克,处理谢苗诺夫,而主要的是——寻找,寻找新的途径、新的事实和它们之间新的联系,最后是应该重新跟阿列克谈一次,目的是迫使这个执拗的小伙子坦白交代,让他懂得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

  但是谢尔盖无法集中思想考虑任何事情。罗巴诺夫也是这样,出现了某种神经上的松弛。就像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的蓄电池,用完了或者发条松了一样。

  两人坐在罗巴诺夫的办公室里,怒火填膺,气愤不已,心力交瘁,无所适从。

  “要是能发明一种自控机器就好了,”罗巴诺夫沮丧地说,“把所有这些鬼花招,把我们所有的材料往里头一放——你瞧,答案有了:谁是谁一目了然,像查阅指南手册一样简便。”

  “你想要的可真多。”

  “人人都想得到许多。归根结底,我们也有精密科学,犯罪侦查学。比方说,这可不是你的文学——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在疲顿和恼怒的时候,谢尔盖往往沉默寡言,善于自持。在这种情形下,罗巴诺夫却更加健谈。

  “……那里只有兴趣和感觉,”他气乎乎地说,“而我们有确凿的事实。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机器既能搞翻译,把一种文字译成另一种文字,也能判读潦草的字迹,还能下象棋,甚至可以给病人做诊断。不久将要开始教孩子们来学习,根据每一个孩子的天分因人施教……”

  “算了,别瞎扯了。”

  “我这可不是瞎扯。怎么,你以为控制论在我们这里不适用吗?”

  “人们正在试图应用控制论。现在只为问询提供服务。”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法规、法律、命令、法令多得不得了。”

  “噢,这当然是需要的。这个我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谢谢。”

  “但是在同犯罪行为的斗争中,机器终归还是需要的。”

  “目前人们用它来搞司法统计。”

  “我们的侦查统计也需要。其目的是迅速查清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何种手段,搞了何种犯罪活动。这可是大事。但主要的还是它得有助于揭露犯罪行为。你看,我们现在手中掌握了多少事实啊。只是应当把这些事实分门别类地、合乎逻辑地编成程序。必须合乎逻辑!怎么,这事机器做不到吗?”

  “做不到。”

  “做得到!”

  “喏,那就是它不愿意做。”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我们说定了。”谢尔盖说着,又愁盾苦脸起来,补充道:“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机器,而是这个姑娘。她将会比任何一台机器告诉我的都要多。”

  派出去的侦查员大约两小时以后才回来,带来的是……费奥多罗夫。

  费奥多罗夫非常惊恐,垂头丧气,以致他进来时没有立刻看见谢尔盖,而当他看见时,似乎却没有立刻认出他来。费奥多罗夫走到桌子跟前,把一张一路上紧攥在大手中揉皱的纸默默地放到了桌子上。

  谢尔盖拿起那张纸,怀着某种新的不愉快即将落在自己头上的感觉读起来:“亲爱的加利娜·扎哈罗夫娜和斯捷潘·格里戈里耶维奇!请原谅我吧,如果你们能够办到的话。我完全陷入了窘境。我死掉都比写信把这告诉你们好。可是我怕死,也怕活,而且还怕见人,连你们也怕见到。但是我仍然爱你们。所以我才写这张便条。我走了,永远走了。甚至……”便条到这里中断了。

  谢尔盖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把便条给了罗巴诺夫。

  那么,假冒的玛丽娜·伊万诺娃走了,去向不明,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承认。

  然而,这时支配谢尔盖的主要感觉是怜悯,对这个奇怪的、惊惶失措的姑娘产生的一种强烈的怜悯。他仿佛觉得,一股狂风把不知被谁的手拔掉的一棵小草吹赶到无人知晓的远方了。

  过了一会儿,谢尔盖才想到,姑娘的突然失踪绝非偶然。

  第六章 一个姓普罗霍罗夫的人

  

  一时的不知所措过去以后,谢尔盖对费奥多罗夫说:“那好,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让我们谈谈吧。也许您能帮助我们做点什么。应该寻找您的玛丽娜。”他故意叫姑娘的名字,为的是不再使老人焦急不安。

  所有在座的人都明白了这个意思。他们还明白了一点,即现在应该使他们俩人单独留下来,因为费奥多罗夫只有对谢尔盖才肯开诚布公,而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的。

  罗巴诺夫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时,怀着希望与慌恐望了谢尔盖一眼,仿佛对他说:“哎,老兄,加把劲,干出点样儿来,出了什么事,你可是亲眼看见了。”而且谢尔盖在朋友的目光中看出有警告的意味:“我们现在还没有审查你的费奥多罗夫,你可不要跟他过于坦言。他本人有许多问题都尚未搞清楚。”于是谢尔盖心领神会地朝他点头告别。

  费奥多罗夫坐在桌旁,懦弱地把手放在膝头,愁眉苦脸地望着地板。

  罗巴诺夫走出去关上门以后,谢尔盖从容不迫地点上烟吸了一口,说道:“您先谈一谈,玛丽娜是怎样到您家来的?要详详细细地讲。你们早就认识吗?”

  费奥多罗夫摇了摇头。

  “我们根本不认识。”

  “那她怎么会来找您呢?”

  “事情是这样的。说来话长……”

  费奥多罗夫唉声叹气地从稍稍撕开一点口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嚓的一下用力划着火柴,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烟。

  “是这么回事。战争结束以后,我偶然碰上一个人。我们曾在一起服过刑。他因为什么事坐过牢,我现在记不得了。就这样,十年后,我们相遇了。

  他一下子就把我认出来了,同时还提到我当年越狱逃跑的事。我害怕极了,心想,完了,这一下我算彻底毁了,得把坐牢的时间补上了。可是他却如此这般地对我说:‘我不打算出卖你,我自己也吃尽了苦头,我知道自由的价值。总而言之,你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只是你也得给我帮个忙。就是说,你陷入了困境,我也遇到了麻烦。我不知道谁的境况更糟糕。’于是他告诉我说,他结过婚,妻子是母老虎,他离开了她。她和女儿留在了伏尔加格勒,而他去了莫斯科……”

  一提到伏尔加格勒,谢尔盖不禁警惕起来。又是这个城市!这多半是偶然的巧合。可是在谢尔盖办理的这个案子中,一切都那样错综复杂,已经出现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以致谢尔盖每一秒钟都在等待着新的情况出现。

  “……就这样。”费奥多罗夫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看来,他从自己从容不迫的叙述中渐渐平静下来:“就是说,他在莫斯科安顿下来,经常给女儿寄钱。但有一件事他害怕得要命:千万不能让妻子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说:‘就让她以为我住在这里,住在博尔斯克好了。我今后把写给她的信寄给你,你再把这些信转寄给她,这样一来,信封上的邮戳就不会是莫斯科的了。我将把你的地址给她,你把她的信给我寄到莫斯科,注明“存局待取”。

  这事给你添麻烦了吧?’我当然满口应承下来。要知道,我原本不答应那件事,可是我怕他,怕极了。虽然他人不坏,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提过我的情况。而且我们根本没有再见过面。我只是把他们的信从一个信封里倒腾到另一个信封里。但他们彼此写些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

  “您按什么地址把他的信转寄给她呢?”谢尔盖问道,对他的叙述越来越感兴趣。

  “我直接寄给她的姑妈弗拉索娃·阿格里皮娜·伊万诺夫娜。信封上附一笔‘转玛丽娜收’。就是说,她也叫玛丽娜。”

  “她难道看不出来字体不一样吗?”谢尔盖又问道。“就是信上的字体和信封上的字体。”

  “字体是一样的,”费奥多罗夫摇摇头,“他把写好地址的空信封也寄给我了。”

  “这是秘密活动。”谢尔盖心想,忍不住又问:“那么,她的姓氏以及地址,您都不知道喽?他的地址您也不知道吗?”

  “看来是这样。当然,全都乱七八糟。可是这能怪我吗?他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谢尔盖一时间对他的真诚突然产生了怀疑。费奥多罗夫果真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这可是太蹊跷了。

  “……那么后来,他们的女儿死了,”这时费奥多罗夫继续说,“通信越来越少了。我曾以为,他将会完全中断给她写信。可是他没有。他仍然给她写信。不久以前,我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他请求我收养一个女孩儿,说她遭到了极大的不幸,她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他说,让她在我家里住一个时期,而在他那里太招眼。他写信说,那姑娘人品好,又文静又端庄,他非常同情她。可见,他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所以,玛丽诺奇卡就来了……”

  费奥多罗夫沉痛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可是现在出了这种事。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对我的加利娜·扎哈罗夫娜交代。这个女孩是那样招她疼爱……”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叫谢苗·特洛菲莫维奇,姓普罗霍罗夫。”

  “那么,他的地址您知道吗?”为了以防万一,谢尔盖又问了一遍,“他在哪里工作?”

  “我一无所知。去他的吧,”费奥多罗夫把手一挥,“只要把玛丽诺奇卡找到就行。”

  “不,完全不是‘去他的吧’,”谢尔盖暗自思忖道,“必须紧急查明这个普罗霍罗夫。到那时我们大概才会去寻找玛丽娜。就是说,现在已经顾不上玛丽娜了,而鬼知道她是谁。”

  谢尔盖总算使费奥多罗夫安静下来,答应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查询失踪的姑娘的下落,这才终于跟老头儿告了别。

  这时有一个念头萦绕在他心头。这个念头是费奥多罗夫说出普罗霍罗夫的妻子的名字时产生的。真见鬼,昨天他怎么还没有产生这个念头呢?不过,情况发展得如此迅猛和出其不意,这是完全可以解释清楚的。直到今天早晨以前,谢尔盖还坚信,玛丽娜·伊万诺娃住在费奥多罗夫家里。就是她!而这件事,他是昨天刚刚知道的。当时就产生了那个念头。可是现在,谢尔盖对自己的推测几乎深信不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情况就会发生新的、更加危险的转变。

  因此,费奥多罗夫走出去以后,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谢尔盖就给值班员拨了电话,请他通过专线紧急预定莫斯科的电话,然后给罗巴诺夫打了电话。

  罗巴诺夫走进办公室时,发现谢尔盖正在聚精会神地仔细看摊在桌子上的不知什么照片。罗巴诺夫已经打老远看出了这些照片,不知为什么自己也激动起来。

  “哎,有什么新情况吗?”他走到桌子跟前,急不可耐地问。

  “你自己看吧。”谢尔盖低声回答说,眼睛始终看着那些照片。

  是啊,无庸置疑。谢尔盖的推测得到了印证。正在被寻找的伏尔加格勒的玛丽娜·伊万诺娃的照片与在旅馆里被杀害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完全吻合。

  两张照片上的人正是同一副面孔。在这一张照片上——脸孔生气勃勃,娇好开朗,有点羞羞答答,神色若有所思,欲笑还藏。另一张照片上——脸孔模糊不清,向后仰着,因疼痛而变得难看了。

  这个女人的证件……在那个女孩手里,即目前还不知道的普罗霍罗夫打发来找费奥多罗夫的那个女孩。

  谢尔盖急切地把费奥多罗夫所谈的情况转告了罗巴诺夫。

  “可是伊万诺娃的身份证是怎么落到这个姑娘手中的呢?”罗巴诺夫问,“是通过普罗霍罗夫吗?那么他又是怎样搞到这些身份证的呢?”

  “她是他的妻子,就这么回事,”谢尔盖确信不疑地说,“他把妻子杀害了。是前妻。”

  “可能是这样。”罗巴诺夫表示赞同。

  “于是他把别人的身份证偷偷地给她放下了,这个卑鄙的家伙。”

  “我有个主意!”罗巴诺夫突然喊道,“一个好主意!”

  “说说看,说说看……”

  “你给我什么?发荣誉证吗?”

  “去你的吧!我将发给你特定的退休金。你快说呀。”

  “哎呀,这么心急呀?你知道你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人吗?”罗巴诺夫已经换了另一种语调,扬扬得意地说,“你听我说,趁我现在还在这里。那个姑娘的身份证是伊万诺娃的,而伊万诺娃的身份证是尼娜·戈尔利娜的。明白吗?”

  谢尔盖惊诧地看了朋友一眼:“好像是……”

  “就是!”

  “这需要进行查验。戈尔利娜的调查材料在哪儿?那里应该有她的照片。”

  “我马上请人送来,”罗巴诺夫一边说,一边拿起电话,“不过这张照片我有点记不清了。”

  他向扎特金做了简短指示,刚一挂上话筒,电话就又响了起来。值班员向谢尔盖报告说:“中校同志,请接莫斯科专线电话。”

  “我就来。”

  谢尔盖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你要莫斯科专线干什么?”罗巴诺夫问。

  “让他们紧急查清普罗霍罗夫。”

  “而且要把他拘捕起来。”

  “这就请他们酌情处理了。也许一开始要把他监视起来。”

  “可千万别把他放跑了。看来他很狡猾。”

  “难道他们是小孩子吗?查办这件事的可是莫斯科刑事侦查局。”

  于是两个人想到他们的莫斯科刑事侦查局可能会把什么人放过,便不由得笑了笑。

  谢尔盖没有很快回来。这时,扎特金正巧来到罗巴诺夫的办公室。他们两人弯着身子,正伏在桌上细看照片。罗巴诺夫看见谢尔盖走进来,问道:“你怎么待了这么长时间?”

  “我顺便给伏尔加格勒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紧急把有关伊万诺娃、她的前夫及她的姑妈的情况搜集起来。第一批材料我们晚上才能收到。莫斯科那边的情况也是晚上报过来。格朗宁问你好,还有伏尔加格勒的普罗霍罗夫也向你问好。”

  “好啊。机器运转起来了。”罗巴诺夫满意地搓了搓手。

  “那我们现在就来欣赏一下您的一个熟人。”扎特金笑起来。

  “对,是一个,”罗巴诺夫强调地加以证实,“你也可以欣赏欣赏。”

  说完,他把摊在桌子上的照片推到谢尔盖面前。“调查材料上没有附照片。

  照片是第二天弄来的。不过,我的天才的发现,正如所预料的那样,得到了证实。”

  谢尔盖看了看那些照片。

  “看来……”

  “看来,”罗巴诺夫打断了他的话,“在费奥多罗夫家住过的那个姑娘和从莫斯科溜掉的那个出纳员是同一个人。而且她的身份证和伊万诺娃的身份证被调换了。”

  谢尔盖点点头,沉思地补充说:“而且这一切都是普罗霍罗夫所为……”

  “你这样肯定吗?”罗巴诺夫突然怪腔怪调地问。“我现在突然想起一件轰动一时的案子。杀人凶手受到了审判。可是在法庭上,他试图逃避罪责,并且使用了这种方法。他声称,凶手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于是他臆造出一个瓦季克,他好像是偶然和瓦季克认识的。法庭上问他:‘被害者的物品是怎么到了您手里的?’他回答说:‘瓦季克给我的。’‘那么凶器呢?’‘也是瓦季克给我的。’‘为什么在被害者房子里发现的是您,而不是瓦季克呢?’‘他派我先去侦察一下情况。‘为什么在凶杀现场留下的只有您一个人的脚印?’‘瓦季克让我跟他把鞋换了。’他回答说。”

  “真幼稚。”谢尔盖冷淡地笑了笑。

  “当然,”罗巴诺夫把手一摆,“可是我为什么想起了这件事呢?那个身份不明的普罗霍罗夫……是不是瓦季克呢?”

  “什么意思?……啊,你是这样以为……”

  谢尔盖用凝注的目光看了朋友一眼。

  “是的,我这样以为,”罗巴诺夫点了点头,“你刚才说这很‘幼稚’。

  那么费奥多罗夫告诉你的那些话就不幼稚吗?”

  “或者说非常狡猾。”

  沃洛佳·扎特金用惊惶不安的目光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不敢贸然加入谈话。看得出来,他有许多问题,难以自制。案子骤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和错综复杂了。

  “说得对,‘或者是非常狡猾’,”罗巴诺夫同意道,“普罗霍罗夫可能会这样耍滑头,假如他存在的话。不过他也可能会……你要注意。让我们暂且把普罗霍罗夫排除掉,换上费奥多罗夫。戈尔利娜盗窃了一笔巨款,来到费奥多罗夫这里。后者亲自把他完全可能认识的伊万诺娃的身份证提供给她。归根结底,她可能还是他的前妻。我们对他尚且一无所知。而整个示意图变得简单得多了,简而言之,是变得可靠得多了。”

  “你的类推法有一个缺陷,”谢尔盖想了想,提出异议,“一方面是虚构的瓦季克,另一方面是普罗霍罗夫。他坐过牢。就是说,我们可以从档案馆里得到他的卷宗。轻而易举地就能了解到他是不是伊万诺娃的丈夫。总而言之,可以了解到她的丈夫是谁。只要向伏尔加格勒查问一下就行。顺便说一句,这件事我已经做了。不,普罗霍罗夫确有其人。”

  “那么他与这个案子有多大关系呢?”

  “我们看看再说,有一点是明摆着的,那就是必须找到普罗霍罗夫。”

  “但也不能把费奥多罗夫从眼皮子底下放跑。”

  于是,这个案子里又出现了一个人——普罗霍罗夫。一个个零散的扣环开始连结在一起了。但是有两条主要的线索仍然没有交叉起来。这两条线索假设可以这样标出来:“普罗霍罗夫—费奥多罗夫是一条线索——伊万诺娃的被害和戈尔利娜的盗窃;谢苗诺夫—阿列克是一条线索——在列车上借助于安眠药进行诈骗和抢劫以及来自中亚的那只神秘的手提箱。”这两条线索目前不是被这些人联系在了一起,而仅仅是由于一个情形联系在了一起: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采用的都是同一种手段——投放安眠药。

  根据第一条“线索”,当前需要请莫斯科参加办理这件案子,因为普罗霍罗夫完全有可能在那里。来自伏尔加格勒的有关伊万诺娃及其前夫的情况对莫斯科刑侦局也将会有帮助。

  “那么我们也可以提供帮助。”谢尔盖下结论说,“一条线索从这里伸向普罗霍罗夫。费奥多罗夫……”

  “说得对!”扎特金霎时间附和道,“您怎么认为呢,亚历山大·马特韦耶维奇?”

  不错,一条线索从费奥多罗夫伸向那个身份不明的普罗霍罗夫。

  “当然,这是个好主意,”罗巴诺夫回答说,“要是费奥多罗夫能同意就好了……只是我有点怀疑。我认为,他不会同意。他会找出理由的。”

  “那就更应该试试了!”扎特金激动地大声喊道。

  “不过这事只有你才能向他提出来,”罗巴诺夫转向谢尔盖说,“你们建立起了这样的信任关系。”

  “是啊,应当试试,”谢尔盖同意道,“只是不能再把他强拉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到他那里去一趟吧,”他看了看表,“时间够了。午饭后该提审阿列克了。我现在到费奥多罗夫那里去,你跟莫斯科联系一下,把有关普罗霍罗夫的情况转告他们。”

  他们就此说定了。

  谢尔盖甚至对出乎意料的外出感到高兴。从早晨起,有过多少发现和激动啊,找到了多少新的事实和名字啊,应该独自把这一切再平静地缜密思考一遍,在另外一种环境中思考,而不是在这样忙乱无序、令人精神紧张的环境中。他就要从容不迫地走在大街上了……谢尔盖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

  白茫茫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以致连院子里的建筑物、车库里的汽车和人都看不清楚。从那里传来的只是被烧热的发动机的沉闷的轰隆声和不知谁的叫喊声。在这无尽无休的落雪中,好像有一种镇静剂,好像下面那股移动的雪流使他摆脱了周围的忙乱和急欲要办的各种事务,把它们推到远处什么地方,推到白雪覆盖的另一面。

  当谢尔盖来到街上时,这种摆脱一切的感觉更加强烈地抓住了他。在这个雪的王国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在什么地方缓慢而盲目地行驶的汽车的喇叭声在他听来都是沉闷的,仿佛是透过墙壁传过来的。为了不撞在迎面走来的行人身上,不撞在房子或者树上,他真想向前伸出手来走路。“见鬼,”

  谢尔盖心想,“千万可别走迷了路。”

  不过当谢尔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以后,他开始渐渐分辨出汽车模糊不清的轮廓,分辨出周围的人们和他路过的一幢幢房屋。

  雪仍然不停地下着,从容不迫,漠不关心,甚至把人的思想也弄得这样悠然散淡。很想考虑一下遥远、平静的什么事。于是,仿佛已经退到什么地方去的今天的一切突然变得那样遥远和平静,变得比一个小时之前更加简单明了。

  那么,令人不解的是,实际上发现了什么呢?这个普罗霍罗夫——正是普罗霍罗夫,而根本不是费奥多罗夫——把两个女人的身份证弄到了手,并且掉了包,以便把踪迹搞乱的人。戈尔利娜本应躲藏起来,为此需要他人的身份证。于是普罗霍罗夫便把自己前妻的身份证偷去了,并决定将她杀害。

  为了什么?他不再给她寄钱了,女儿死了。联系原本可以就此中断,但却没有中断。仍然有书信往来。费奥多罗夫对此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普罗霍罗夫突然要甩掉这个女人呢?也许她有什么事讹诈了他或者可能要讹诈他?谢尔盖想起了照片上那双忧郁的、几乎惊讶的眼睛,嘴角上暗含的微笑……要么她知道他的什么事,可能会报告?所以他把她叫来,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打住!要知道,信上、电报上和旅馆住宿登记卡上的笔迹均系同一个人所为。

  可见……可见,他先给她发了一封电报,通知说他要去她那里。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给她写了一封信,叫她来这里,他去车站接了她,把她带到旅馆里……

  把她带到旅馆里来的是他,普罗霍罗夫,而不是谢苗诺夫。看来,后者与旅馆里的谋杀没有关系,尽管值班经理认出了他。这有什么,他们可能经常在一起搞些勾当。干这种事谢苗诺夫是有能耐的。可是杀人……不,杀害伊万诺娃的是普罗霍罗夫。而且他把戈尔利娜的身份证悄悄塞给了已被杀害的她,决意要彻底摆脱掉这最后一个女人,好使自己不被揭露出来。真是狡猾多端,没说的。他甚至耍滑头,把费奥多罗夫也欺骗了。看来,这个普罗霍罗夫是个有经验的、狡诈的犯罪分子。假如他在战前就曾因什么事服过刑的话,这一点就清楚了。对,这件事当然应该向莫斯科查询一下。到时候肯定会有关于他的新事实,珍贵的事实。那么战后,普罗霍罗夫可能犯有新的罪行。并且他的妻子可能知道某些罪行。这一切或多或少都是明确的。那么,这里与谢苗诺夫,与阿列克又有什么联系呢?有没有联系呢?……

  谢尔盖在街上边走边思索,竟然没有发觉这时雪渐渐地小了,没有发觉起风了,周围的行人和汽车已经多起来。汽车煞有介事地嗡隆隆地响着,从他身边疾驶而过,仿佛要弥补失去的时间。谢尔盖机械地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的这条路离市场不远,于是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朝那边张望,不看谢苗诺夫:他正在自己的货亭里卖货。但时间不多了,所以谢尔盖迈步继续走去。

  一个瘦高挑儿的小家伙陡然出现在他面前,细细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打卷的灰围巾,来回地晃动着。谢尔盖看见一张苍白的孩子似的脸孔,裂着口子的肿胀的嘴唇,惊惶不安的、非常熟悉的黑眼睛。

  “太棒了!……”小家伙呼哧带喘地说,“我正要跑去找您呢……那个坏蛋就在这儿,在市场上,马上就要……”

  谢尔盖已经认出了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于是他立刻回到了充满急于要办的和令人担忧的事的业已习惯的世界里。已经展开的事件的迅猛发展重又支配了他。谢尔盖这时才发现雪停了,只有零零星星的雪片像一只只白色的苍蝇被风刮得在空中乱舞。

  “你是说先卡吗?”谢尔盖很快地问。

  “嗯。他在那里,”小家伙朝市场那边一挥手,“在卖东西……”

  “我们走。”

  他们疾步转过拐角,来到大街的另一侧,然后再一个转弯,重又看见一群人围在大门口,门口上方悬挂着一个长长的招牌:集体农庄市场。

  谢尔盖打量着四周,希望看见随便哪个在市场上值勤的警察,即使是岗警也好。他根据经验知道,只身一人在市场上逮捕犯罪分子是危险的,是非常困难的。后者往往在市场上有铁哥儿们和酒肉朋友……

  这时他们已经从市场入口处的人群旁边走过去,穿行在长长的一排排围着顾客的货摊之间。四周人声喧嚷不息,纷乱嘈杂。有个女人吵起架来,不知是谁在气愤地讨价还价,售货员大声地叫卖着什么。人们在一排排货摊之间狭窄的通道上拥来挤去。脚底下肮脏潮湿的雪吧唧吧唧地作响。

  谢尔盖知道,市场上应该有民警室,一定得找到它。但这时瓦利卡——谢尔盖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急匆匆地小声说:“他马上要离开了,已经准备好了。”并迟疑不决地加了一句:“您一个人对付不了他。”

  “我们看看再说……”谢尔盖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寻找民警室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货摊都收摊了。一个不大的场子开始营业了,四周是一个紧挨一个的货亭。人们挤得满满登登,喧闹嘈杂的人声在人群上空飘荡。

  旁边有一家挂着招牌的茶庄,门口站着一群青年人。瓦利卡用眼睛指了指茶庄,小声说:“瞧,他在那儿……身体多结实,脸红扑扑的。穿着棉袄……”

  在那群青年人当中,果然有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小伙子,生有粉刺的脸红扑扑的,微微凸鼓的眼睛放肆无礼。他穿着破旧的棉袄,戴着帽舌极短的便帽,流里流气地把便帽从汗淋淋的前额推到后脑勺。小伙子不时地发出清朗的笑声,眼睛闪闪放光,兴致勃勃地对铁哥儿们讲着什么,显然在卖弄自己。那些人听得津津有味,满怀敬意,有的甚至谄媚奉迎。

  谢尔盖没有转头地悄声对瓦利卡说:“你走开,别让他们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们现在想想办法。”

  他站了一分钟,苦苦思索着,然后毅然决然地从人群中挤过去,朝茶庄走去。

  谢尔盖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年轻人,径直地走到先卡跟前。后者打住话头,警觉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听着,”谢尔盖正言厉色地对他说,“你昨天把国际旅行社的车弄到哪儿去了?快说。”

  “什么?”先卡惊愕地盯着他。

  “我问你,你把汽车藏到哪里去了?”谢尔盖更加严厉地重复了一遍,“快说。”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先卡仍然惊诧得无法恢复平静。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冷嘲热讽地嚷嚷起来:“他连方向盘和簧片都分不清……”

  “他有生以来从没开过汽车……”

  “你在这儿吹毛求疵找什么碴儿?汽车是我偷走的……”

  谢尔盖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别忙,小伙子们。别忙。应该把事情搞清楚。这件事弄得全市沸沸扬扬,弟兄们,总之,这是国际性丑闻。来自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位百万富翁携夫人路过我们市,下榻在旅馆里。早晨出来一看——黑色福特牌轿车不见了。他嘴里叼着雪茄,一急之下,雪茄竟从嘴里掉出来了。他的夫人——嗬,像个大妈,”他大大地把两手一摊,“扑通一声!夫人晕过去了。而他自己……”

  小伙子们挤作一堆团团围住谢尔盖,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先卡比谁都开心,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是这件趣事中的风云人物,同时他明白,这与他显然毫无关系,他没有任何危险。

  这时,谢尔盖围绕着子虚乌有的百万富翁引起的慌乱,竭力渲染,大做文章。最后,他对先卡说:“……为了你好,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你哪怕证实一下汽车不是你偷走的也好。我是新来的人,他们把特征告诉了我,所以我就出来寻找。你同时要当心那条鲨鱼①。可以说,要当心那个真正的资本家。”

  先卡激动异常,两眼放光。他同意地回答说:“这有什么,去就去。在这件事上,我像玻璃一样清清白白。”并心怀叵测地向他那帮铁哥们儿丢了个眼色:“我们倒要看看那个百万富翁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小伙子们又快活地嘁嘁喳喳说起来。

  他们一伙人朝市场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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