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回忆录

  (一)看望曾祖母

  时令正是三伏天,中饭过后,我与祖母、姑姑一道去看望曾祖母。曾祖母的家临近小镇,村名朴湖,我在镇里上下学乘公交,总会路过这个村子,那时就想我的曾祖母住这里哩。

  见到曾祖母的第一眼觉得她愈发清瘦了,绾在后脑勺的发髻儿没了,剪了个潦草的短发,稀疏的发须褐色与银色糅杂无章地偃伏在头皮上,竟不像是长出来的。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皱纹更加多、更加密。

  上次见面应该是四月份,不见面的三个月里,岁月又蹂躏她的生命了。

  曾祖母见到我们来便撑着身子要从沙发上坐起来。她总爱穿瓦蓝色的小衫,一条青色的阔腿裤,今天是同样的衣束。她安稳地坐着,一会儿问我是谁,过不了二十分钟会再问。照顾曾祖母的阿姨才四十八岁,这是我知道的换过的第三个阿姨了,之前的都有六十来岁,这次最年轻,以至于我初次见到她,以为她是这边的亲戚。阿姨健谈,和祖母姑姑一会儿就说上话,他们刚开始的话头在我祖母身上,说祖母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现在岁数大了仍然要苦干,儿女怎么也劝阻不了,说祖母信佛太深,太节俭了,把日子过得太苦。

  曾祖母和我在这里是年龄的两个极端,都插不上什么话,于是我们两人多半是听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曾祖母年纪大了不爱说话了,只爱儿孙在膝下讲他们的生活。谈话像平常的聊天一样,就着话搭子沿顺开来,有时又都阒静无声,平时我会想着法子找出话题填补这爿空白的尴尬,然而现在是不需要的,作为晚辈,负责侧听和观察就可以了。偶尔余光觉知到曾祖母正在考量我,正想曾祖母要问我是谁了。果不其然。姑姑说,老人家年纪是越活越小,我点点头,这一点我早有领会了。

  记得上次探望曾祖母,阿姨告诉祖母,曾祖母曾问她:“玉菊(姨婆的名字)怎么都没来看我?”祖母的脸色陡然变了,嗔怪曾祖母:“人都火化了,你哪里不知道。”接着锁目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曾祖母像个小孩子,说错了话,眉间川字一紧,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这回同样提到了姨婆,曾祖母说:“我梦见玉菊来看我了,有好几次了……”

  祖母说:“那次海丹(姨婆的女儿)打电话说自己也梦见了,我就去庙里给她灵魂烧香,祈祷她安心点。”

  话题继而转到姨公身上,说姨公刻薄自私,姨婆生病的几年里,日子过得怎样的凄苦(姨公去卜卦,回来告诉姨婆说算命先生说你日子到头了;家境过得去,然而在姨婆看病这方面十分吝啬,从不愿意去大城市看病,姑姑说姨婆的病情多半是姨父耽误的;姨婆停灵的几天,姨公脸上堆着阴冷的笑容)。现在怕是和外面找来的女人跑广州厮混去了。祖母鼻间噏动,姑姑眼球上纵横着几道红血丝,而曾祖母的脸更添上了一分难色,脸儿阴沉了,她更沉默了。事实上很难通过曾祖母的眼睛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因为上了年纪,眼珠子永远滞着蛋清色浑浊的液体,这是苍凉的,山河岁月的痕迹。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趟来曾祖母家见到了新生命。表姑的孩子,是个女仔,孩子睡得安详,两个腿自然向外弯曲,两只小手放在耳边,睡得好不惬意。

  下楼时,舅公来了,祖母说要回去了,曾祖母的身子往前倾,两双粗糙的老手摩挲着沙发,挽留着:“再坐会子吧。”阿姨在一边说了些挽留的客气话,于是我们又坐下和舅公谈天。

  舅公家境优裕,各处置下的房产有不少,但是家里仍旧有个极度信佛的妻子,晚晚睡前要把念佛机放在枕边听着里面诵经礼佛的呢喃声,第二天又伴着念佛声醒来;年年月月不碰荤腥;晚饭从来不吃,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脸颊上的肉陷下去,走起路来轻飘飘的。

  舅公笑道:“我吃不消哟,就一个人跑到楼上睡。早上吃个素我还是行的。”

  姑姑接过话茬子:“那舅舅你脾气很好,一般的老伴可不干呢。我呀,一餐不吃鱼这饭是怎么也吃不下去的。”

  阿姨也说话了:“你妈不吃素的,让她吃素整个眉头都要拧到一块了。”阿姨嘟哝着嘴,皱着眉头,一脸的不乐意啊,把曾祖母学得活灵活现,曾祖母成了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囡囡。

  祖母不以为意:“要是小孙子不跟我了,我晚上去佛堂里,念到天亮。”

  “妈,这怎么可以,身体怎么受得了,你要念佛我们兄妹几个都支持你,有点事情做做你也乐意,可要是这样把身体都弄坏了我们就要反对。”

  祖母憨笑着。自不待言,祖母仍然会这么做。自从前年姨婆病逝,祖母更加虔诚了。

  估摸三点半的样子,祖母起身说该回去了,曾祖母又皱着眉头,其实我是看不出来她是不是皱眉头了,只是感觉。曾祖母仰起头含糊着说:“玉花(祖母的名字),没事情就再坐坐吧。”

  “娘,把日子数着,过一个月我再来看你,麦(家乡对幼儿的爱称)在幼儿园。”曾祖母的脸色骤然暗淡下去,身子沉回沙发窝里。

  “一个月,要是走了怎么办。”舅公笑着说。似乎在这里所有的人眼里,对老人说生死是一件无碍的事。

  “上次娘说,‘把他们都叫回来,我要走了’”,舅公说,“我说他们都回来了你不走怎么办,娘说,‘会走的……’”这时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愈发觉得曾祖母像个孩子,需要人陪伴。在被曾祖母的可爱逗笑之余,我瞥见曾祖母的表情,她正发愁,有些不安,我知道她是怕走了,年纪大了反而更畏惧死亡,敬畏生命了,但是她的这番心情又能向谁倾诉呢。

  离开朴湖是四时许,外面已没有那么炎热,三人同坐一辆电瓶车经过田野。风里混着新割的稻草的草腥味。

  (二)生不得,死不得

  有些远亲,几年未必见一面,但是心里一直惦念着她的好,再见面时,已是阳世人对遗像。

  今日凌晨二时许,姨婆溘然长逝了。噩耗传来时,我正在青岛。那几日的青岛正下着年里的第一场雪,雪子把各处都盖遮严实了,白茫茫的一片。穿着靴子走在地上需要留一个心眼,一不小心脚下就要打滑摔跤。昨天傍晚打了电话给奶奶,问问近况,奶奶说姨婆晕倒了,估计是不行了。我没有在意,安慰奶奶,不必太牵肠挂肚。我的想法这么积极可能也是因为十几天前和奶奶去拜访过姨婆,当时姨婆在楼上唤我,我没有上去,在楼下等待奶奶与姨婆唠嗑结束,一刻钟过后,奶奶在楼梯口喊我上来,让姨婆验验我有没有长高,当时我竟忸怩着不肯上去,就连姨婆亲自唤我也无动于衷,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此时的姨婆已被病魔缠身,连站起来行走都已经是十分困难的事了。不是只是咳嗽严重了点吗?关于姨婆的病情长辈们只在私底下交谈,从不让我们知道。如今想起恨意十足,那是姨婆的最后一面哪,而且我已经有五六个年头没见过她了。

  刚强的母亲谈到姨婆的离世时泪目了,她语不成调,说姨婆在阳世最后一刻拼命地说话,可是声音太轻什么也听不见。母亲哭诉之中重复着最多的话便是姨婆的脾气有多么多么的好,姨公这个人有多么多么的狠毒。还提到了我们那边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家中老人过于长寿会折损后辈的寿命,所以黑发人短寿先走了,白发人健朗地活下去是占去了黑发人的阳寿。母亲还说,祖母宁愿用曾祖母的生命换姨婆的生命,毕竟姨婆才五十一岁,该是享福的年纪啊!祖母的话听起来很冷酷,但是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是老一辈的人对年轻一代的承担与牺牲。我想祖母是不愿意做任何有可能危险后代的事的,说狠点,她不愿自己长寿。

  姨婆的死讯家人不敢让曾祖母知道,怕曾祖母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但是曾祖母终究知道了。我在外地,实在难以想象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怎样的打击与折磨呵!曾祖母九十岁出头了,对人世已没有眷恋,也许她是明白这个乡里旧规,也许她是怕拖累儿女,总之她也痛苦地希望生命可以画上句号。白发人愿意交换生命给黑发人,黑发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就离开人世了。生死不得。憎恶此时把我捆绑在异乡的困境。

  癸巳马年农历腊月十八

  

  (三)曾祖母的离世

  曾祖母已经化作天上一颗璀璨的明星。

  丧礼上仍然常常出现曾祖母的音容笑貌,一个老孩子的形象。

  懊悔前一个星期五,陪伴祖母去看曾祖母,我们在那淹留了只一个小时,祖母因为担心我的实习工作不能及时完成,和我一道急匆匆地离开了。临别前,祖母拨顺了曾祖母纷乱的发丝,曾祖母垂着眼睑,撅着嘴唇不理睬。我心里暗想明后天正好放周末,一定要带祖母来,不能让曾祖母伤心。可是两天后,朴湖那边来电话了:曾祖母一天不肯吃饭了。

  我知道一个垂暮老人不愿意吃饭意味着什么。

  傍晚祖母一个人骑着老旧的自行车去了朴湖,我的心随着这个噩耗无法平静,曾祖母真的要走了吗?祖母能否承受?第二天一早,天光刚漏,我就去到曾祖母家,哪知祖母担心 我没得早饭吃已经赶回去了,照料曾祖母的阿婆说曾祖母早上吃了几口薄粥,应该没事了,这时我放下心来。因为急着上班我不再回家,可是傍晚下班回家,祖母已不在家了,又去了朴湖,曾祖母不会讲话了。又是胆战心惊的一夜。

  这天之后祖母不敢松懈,收拾了几身换洗的衣服和舅公舅婆着轮番守夜了。曾祖母的胃已盛不了米粥,吃下的都要吐出来。蛋清色浑浊的眼珠子起初还滴溜溜地向祖母传达信息,很快眼皮子也没有气力撑着了。只有微弱的呼吸、起伏着的胸膛、温热的身体尚能证明生命的存在。

  第六天的下午,我请假来看曾祖母,曾祖母的床前坐着七八个念经的老者。曾祖母平静地躺在床上,边上坐着一个老迈的奶奶,年纪与曾祖母相仿,身体还算硬朗,日常起居都能自己料理,她把曾祖母的右手捂在自己的手间诉衷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手帕都湿透了。边上还坐着一个九十八高龄的奶奶,听着老奶奶的温存的话语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老奶奶说了很多:

  “现在我跟你年纪都大了,要是见面只能麻烦孩子,你千万别怪我这两年都没来看你……”

  “没有活不到头的人,你先走,来年我来找你,你甭害怕,胆子大点。”

  “你要是听见就眨眨眼。”

  “你家的走的早,你一个人拉扯到那么多孩子实在不容易,现在他们都出息了,你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

  第八天晚饭时分,家人肃穆着为曾祖母换上了寿衣。现时曾祖母的身体已经散发出腐臭。灵堂布置妥当,绿篷子也已经搭起来了,灵堂里多了很多从各处走来自愿超度的信徒,乌压压的一片,诵经声不绝如缕。

  曾祖母在第十天的凌晨与世长辞。

  十天不曾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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