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非·上

　　午夜的曲周城摇曳在浮华的霓虹灯下，在河北省的这个偏远的小城镇，不合时宜地招摇与卖弄。

　　安琪抱膝坐在淋浴下，头埋在膝盖里，被打湿的连衣裙贴在她优美的体线上。生命有时候就像一只羸弱的纸飞机，一旦被打湿了，就再难飞起来。

　　牧野打开浴室门，走进来抱紧她，温柔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半小时前，深夜的光明街上，一辆金属灰色保时捷918改装车闪电一般甩开几辆警用摩托车飞驰而去。在曲周这个街头没有夜视监控摄像头的小县城里，行云流水般躲进别墅区……

　　他听到她凌乱的喘息声，安慰她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五年前他也这样抱着她 ，在大学校园里，跟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五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改变，包括两个人的命运。

　　直到他感觉她的呼吸匀称了，身体也放松了，他慢慢放开她，“你怎么会在中国？怎么会是‘飞车党’？”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们都五年没见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她的语气还跟五年前一样淡漠，仿佛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

　　他不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北京或者普林斯顿？”她反问道，语气里满是责备和关心。

　　“发生了好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我不是‘飞车党’，”她说，很无辜的看着他，“我在比赛，赚钱生活。”

　　“非法赛车？”他疑惑地看着她，“一个留学生靠这样生活？”

　　“我没有读到毕业，”她说着一阵抽泣，“我……不知道……”

　　“好，好。”他一边关掉水闸，一边抱她起来，一边扯了条浴巾给她裹上。“这样会生病的，你平复一下，再好好告诉我。”

　　他把她安顿在那条真皮沙发上——在曲周这种地方，这样的家当可不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还会相信吗，”她冷笑一下，“还是你一开始就不信？”

　　他一脸茫然。

　　“你说你要出国，去普林斯顿。”她说的风轻云淡,“你知道我家没钱。你大二就走了，消失了。”她苦笑笑，“我当时好想你，我居然好想你，还为了你跟我父母吵了一年的架。”她顿了顿，“大三那年，新农村建设给补贴了。我又得到了纽约州立大学的交换生名额，我爹一狠心，就让我去了。”

　　她转过身来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不动，只是感觉她的力气比以前大了许多。“我本以为又可以跟你在一起了，可我在美国找了你一年，你根本不在那里。纽约州立大学到普林斯顿大学不到一个半小时车程，我那一年基本上都在车上度过了。”她瞪着他，“我他妈居然为了你……

　　“后来，我们家，没钱买新盖的房子。别人都住进去了，我爹我娘也傻傻的搬进去……”她轻声抽泣，“后来人家找上门，我爹拿不出钱来，又被人赶了出来……”她颤抖着。

　　“新农村建设？”

　　“哼，”她笑，“你这种人当然不知道，就像‘圈地运动’。”

　　“英国的圈地运动？”

　　“都差不多，只不过用了不同的方式将农民从农村赶出来，到城市里为他们打工。”

　　他还不是太懂，他感觉更像是有人利用操作模式，把建设变成了用农民的地盘搞房地产，再反过来卖给农民一样。

　　“那天，我跟Alice在客厅聊天，她是一个机械爱好者，我们侵入了国家工程网。突然有人送来一个包裹……”她战栗地哭起来，“打开……”她抱住他不停地颤抖，“是一只发臭的手臂……室友都吓得跑出去啦……我认识那是我爹的手……”

　　他蒙古人一样的臂膀紧紧抱住她。

　　“我跟Alice跑到厕所吐了好久……”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我爹在桌子上……我吐了好久，我看不见我爹的脸……他只有一只手……我找不找他的脸……只有一只手……”她声泪俱下，一直哭着。

　　“我就从美国回来了，爹和娘都死了，我弟也不见了……然后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参加非法赛车，一直到被当作飞车党……都是因为当初为了你去美国。”

　　“我没去美国，安琪。我知道你去不了，所以我就从美国偷跑回来了。”他很愧疚地说，“你好像很累了，休息吧，我还有工作。”

　　“叮咚！”门铃响了起来，一个地道的曲周口音，“伙计，开门！”

　　牧野听出来是大刚的声音——大刚是警察，他示意安琪躲起来，然后去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大哥？”

　　大纲压低嗓门，“伙计，我知道那个人在你这儿，这几天小心点，别恁狂啊。”

　　“你在说什么呀，大哥？”牧野装作听不懂，说着就要关门。

　　大刚一把拉开门，“伙计，他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啊。兄弟，大哥这是为你好！”说完，跨上那辆警用摩托车扬长而去。

　　谁也没看见，黑暗里邻居家的窗户上，一个锐利而邪恶眼睛一闪而过。

　　牧野关上门，转过身“忽”地吓了一跳——安琪居然紧站在他身后，“你吓到我了。”

　　“警察还是找到这里了，我得走了。”

　　“宝贝，现在外面全是警察。那些小警察就想从‘飞车党’身上捞点好处，出去你就完了。”

　　“警察都来过了，我凭什么相信你。”她说着就要出去。

　　“那是我一个朋友，他不会出卖我的。”

　　“那你不嫌我跟你添乱吗？我会连累你的。”她低下头，怯怯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