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传说

  货郎传说

  程啸

  (一)

  

  货郎是一个传说。

  每个货郎都有很多传说。

  小时候,每当大雪飞舞的黄昏,村口便站着一些女人,包了头巾,手里飞针走线,将一件给男人的毛衣织好又拆,拆了再织。织毛衣是借口,毛线只够织一件,所以就不停的织织拆拆,而眼睛,则偷看着村口的路。这天杀的,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嘴里骂着,心里却充满了焦虑和思念。任凭天再冷,雪再大,她们都耐心的等待。她们知道,这个时候,男人正饿着肚子,行走在天寒地冻的回家路上。

  一帮娃娃在村口的麦场里打雪仗,堂哥路生的儿子大窝个头小,跑的慢,总是被别的孩子惹哭。每次都边哭边喊着:“我爸爸快回来了,我爸爸回来打死你!”

  “你爸爸早被狼叼走了,货郎担子都给藏民当柴烧了!”说话的是张家贵生的儿子宝元,张家的人开始也跑货郎,后来赚了钱,便留在拉萨摆地摊了。

  “你胡说,我爸爸有二爷保佑呢!”

  孩子的保佑神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货郎爸爸,而货郎的保佑神则是家乡的二爷。二爷庙并不算大,庙里也没有和尚,在甘肃秦安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无人不拜。刘坪乡的货郎,更是每年都要叩拜无数次。每当回到家,或者挑着担子出走,都要去二爷庙。而货郎的家人,则每逢初一十五,或者步行去二爷庙,或者在自家院子里,放置香与黄裱,祈祷二爷保护在异乡的货郎。

  货郎能走多远?摇着拨浪鼓,哼着小曲儿,叼着大烟锅,挑着一担子针线、打火机、袜子等等。向北,到乌鲁木齐下车,进入沙漠,进入天山山脉,货郎不会放过沙漠里、深山里的任何人家,走到最偏僻原始的地方,走到没见过打火机,买不到针线的人家;向西,一部分从西宁下车,然后穿越青海,在格尔木还没有通车的时候,他们走遍了格尔木以西的所有地区。一部分到拉萨下车,然后步行穿越西藏,走到最边缘的藏民家里;向南,经文县进入四川,走进大凉山的深处。

  在没有人烟的沙漠,在野狼出没的草原,货郎总是一个人,挑着担子,哼着小曲,没日没夜的走。有时候好几天才遇到一个人,有时候,好几天才吃饱一顿饭。

  没有不迷路的货郎。沙漠就不用说了,在青海和西藏,经常连续翻越无数的山,还是见不到人烟。晚上,躺在地上睡,碰到蛇了,便将担子倾斜靠在山坡或者悬崖脚,人靠在手掌宽的担子上睡一夜。听到狼叫了,生起一堆火,接着睡。天亮了,继续赶路,饿了,吃顺路换来的干馒头,渴了,喝路上的泉水。自然,吃野草也是家常便饭。

  每个货郎迷路的经历都不一样,找到出路的传说却一样,这传说和二爷有关。货郎迷路了将担子插在地上,向着二爷庙的方向叩头,念叨: “二爷保佑!”担子倒在哪边,便朝哪边走,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传说,我一直相信,从货郎每年回家总要虔诚的拜二爷就知道了。

  货郎一般在秋收后出发,到了年关回家。女人养肥了猪,等着自己的货郎回来杀猪,也准备了好几双新做的布鞋,好多件新做的毛衣,等着货郎回来穿;儿子则憋了一肚子气,等着货郎爸爸回来替他出气。

  而我,也等着货郎,因为,货郎会带来很多新的传说。父亲是读书人,在村里做着老师,虽然会朗诵诗歌,会教我读书识字,但父亲没有那么多传奇故事。

  终于,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拨浪鼓清脆的响起。孩子们跑到了院子的雪地上,才发现鞋还没穿;女人顾不上锅里糊掉的饼子。连我们这些家里没货郎的人家,都要笑着、叫着,赶到村口去迎接。

  到了村口,却发现人们都站着,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货郎,孤独的摇着清脆的拨浪鼓,在寒风中瑟缩着瘦小的身躯。

  这个时候,大大就过去了,大喊一声:“货郎担子,到家里去喝杯罐罐茶。”然后拉着大孙子大窝往回走,路生家嫂子抱着二窝,赶前面走了,给陌生的货郎准备吃的。

  那陌生人也不说话,就跟着去大大家。大大七十多岁,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做了一辈子货郎,就连儿子也是生在跑货郎的路上,干脆就起名叫路生。等到把担子交给了儿子路生,便每天靠在墙角,衔着大烟锅,讲那些真假难辩的货郎传说。我曾经给他写过一首诗:

  老汉

  满脸阡陌的皱纹

  是一生赶骡牧羊抽出的鞭痕

  狂风卷起沙尘想把你掩埋

  你却倔强成一尊活的石像

  眯缝着双眼蜷在墙角

  看人来人往

  品日出日落

  后生们想证实传说中你的闯荡

  便将旱烟锅很响的敲在鞋帮上

  念叨走西口时送别的米脂娘

  诉说下关东时扛着的长土枪

  你提着棉裤起身看夕阳

  孙子掉了开裆裤还在欣赏你的脊梁

  “爷爷、爷爷,

  你是老黄牛,

  俺爹是大白杨。”

  

  (二)

  没几天就过年了,村里只有一个屠宰匠,杀猪要排队,先从男人在家的开始。我家每年都排在前面,像我这么十来岁的孩子,要帮忙拔猪毛,而大窝、宝元这帮小子就抢了猪尿脬去吹。

  贵生自从扔掉了货郎担子变成摆地摊的老板,连留在老家的老婆孩子也荣耀了。宝元总是有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比如小喇叭、小铃铛,或者一些饼干之类。就连过年放鞭炮,也要比别的孩子多。

  二窝还不到四岁,总是流着口水看宝元吃东西。大窝过去拉他走,还安慰弟弟说:“爸爸就回来了,给我们买好多好吃的东西。”

  二窝总是很迷茫的表情,似乎不知道爸爸是谁,还频频回头看宝元的进口货。

  到了黄昏时分,新鲜的猪肉在锅里沸腾了,厨房门口围了好多孩子,闻着锅里飘出的肉香流口水。那年月,农民都是年终才杀一头猪,还要将大半卖掉,孩子自然要谗。

  就在猪肉端上了炕,大人已经给孩子撕肉的时候,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句:“路生回来了!”

  刷的一声,孩子们已经在院子里了,大人也忘记了手里的猪肉,赶到门口。真的是堂哥路生,从村顶挑着担子走了下来。

  我也跟在人群的后边去看。路生有一副好体力,每年都是头一个回家。走近了,他裂着嘴傻笑。头上戴着厚厚的棉帽,帽子上盖满了雪花。脸色黑黝黝的,一眼就能看出风吹雨打过的痕迹。身上穿着脏兮兮的棉衣棉裤,有的地方棉花都露在了外边。脚上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楚是双什么鞋。

  他似乎累坏了,腰板也伸不直,却结实而敦厚,似乎一座山。那双发亮的眼睛,像山顶上的狼一样有精神。

  大窝第一个跑过去,靠在货郎爸爸身上,嘿嘿嘿嘿的傻笑,从担子里拿出一个拨浪鼓来摇的脆亮,还不忘挑战似的看着宝元。宝元下午抢到了猪尿脬,这会泄气了,和宝元一样软塌塌的。

  路生家的嫂子也来了,抱着二窝。这女人平时大大咧咧的,这会却没话说了,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却低了头,给怀里的二窝说:“快叫爸爸啊!”

  二窝还是一样的迷茫,似乎不知道眼前这个货郎是谁。路生则扔下担子,三步并做一步,赶到嫂子跟前,一把抱过二窝,还是嘿嘿嘿的傻笑,把二窝抱过头顶,口里哦哦叫着,将孩子左右摇晃,然后又猛的缩手蹲下,二窝啊的惊叫一声。等路生再高高的举起他,口里喊着“坐飞机了,坐飞机了”时,二窝终于笑了,似乎才想起有这样一个给他开飞机,而不是摇着拨浪鼓的爸爸。

  大大哼着小曲,弯腰挑起了担子,并随手拿一个拨浪鼓来摇。旁边的女人都笑开了,唧唧喳喳的说:“哎呀,媳妇子骂你老不死,你还真是个老不死的,哈哈哈哈。”

  “你胡说,我哪儿有骂过?”路生家的嫂子也许骂过吧,不过看男人回来了,还是要辩解的。

  大大不管这些,故意将扁担晃的很厉害,曲儿声也越来越高,挑着担子第一个回家了。七十多岁的老人,肯定想起了年轻时挑着担子走天涯的豪迈和悲壮。

  小孩子自然要跟到路生家去的。母亲回家将饭桌上的猪肉端了一大盆,让我拿到路生家去给众人吃。

  路生家简直就是戏场了,屋里、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只有宝元探着头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路生给男人们分完烟,开始给孩子们分糖,才看到了宝元,喊了声:“宝元你爸爸回来了吗?”

  “没有。”宝元委屈而胆怯的说。

  “来,给你糖吃。”路生拿着糖递,却看到宝元的眼神盯着另外一个人,那是他儿子大窝。

  “去,把糖给宝元”。路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窝,我有鞭炮给你。”宝元说着,从兜里拿出鞭炮来。

  “不要,我爸爸买了好多。”大窝将糖塞进自己的腰包,理都不理他。

  “你这孩子。”路生说着就轮起了巴掌,没等打下去,大窝就哭出了声。停在半空的手转了方向,一把抱起大窝,走到门口对宝元说:“你们两先把炮仗放完再回来吃东西。”

  门外很快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女孩的尖叫声,和屋里院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放完了鞭炮,大窝和宝元也从仇人变成朋友了,一起笑着跳着蹦到屋子里,开始翻路生的包。

  终于开始吃肉喝酒了。路生每次都要带两瓶酒过来,一瓶在回家的晚上喝,一瓶在除夕晚上喝。炕上自然坐满了大人,我们坐在地上的饭桌旁,大窝他们蹲在地上,女人则在厨房里吃,偶尔也来窗口偷听男人说话。

  “这一回咋样啊?”一堆肉,几杯酒下肚,有人终于开口问了。

  “老样子了,青海现在生意不好做了,很多县都通了车。”

  “以前生意好啊,那些藏民都没见过针线,咱们拿一跟针就换一个银手镯。”

  “是啊!”路生仰头喝下一杯酒,又转头骂地上摇拨浪鼓的大窝:“别摇了,你也想走货郎啊?”

  于是,拨浪鼓嘎然而止。我知道,货郎的传说又要开始了。

  

  (三)

  我们这些小孩子是分不到酒的,只有坐在地上听的份。那时候我就觉得,有酒喝才叫男人,尤其像路生一样的货郎,敢一个人挑着担子走江湖,脸被风沙吹成了古铜色,轮廓鲜明而深刻,活像出土的兵马俑。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模样!一皱眉,就感觉出了男人的深刻,一喝酒,就感觉出了男人的豪迈。在煤油灯的照射下,男人们的身影个个都像大山一样结实。

  “这次又走错了路,在贺兰山的西头,应该往南走了,我想着北边应该还有人吧,一路上确实有人家,也换了些东西,那边的马比较好,换了很多马鬃。可是后来人家越来越少。”路生自嘲的笑了笑,接着说:“连续三天没吃上一口,后来看到雪山了,我只好往回走。”

  “很正常的。我那次去西藏也是,爬了五天的山,每天晚上听到狼在山顶叫。”

  “狼叫的好听啊!”大大忽然插话了,猛吸了一口烟,笑眯眯的,似乎回忆起了很多事情。“狼比人好啊,你看到狼崽子可别去惹,你要是抱回了,母狼非追到你家里来。”

  “大大,那狼不是咬人吗?”我忍不住就问。我的父亲是无神论者,我胆子小,一个人晚上不敢到后院去上厕所。父亲很奇怪,说你怕什么?我说怕鬼。他说你见过鬼吗?我说没有。他就笑着说:“活人怎么会怕死人啊?我只怕狼,我想要是路上遇到一头狼,我不一定能打过它。”父亲说打狼是有来头的。我们村有个独眼龙的老太太,绰号就叫“狼咬了”。据说年轻的时候到地里拣野菜,路上遇到狼,一扑上来就咬她的脸,一只眼睛就没了。她的惨叫声被我爷爷听见,爷爷跑上去赶走了狼。父亲总说这一辈不如一辈了,打狼的本事,估计到爷爷就失传了。

  “狼一般不咬人的,除非你惹了它,或者母狼怀了狼崽子,或者寒冬腊月它实在太饿了,才会咬人。”大大和我的爷爷年龄差不多,年轻的时候应该见过很多狼。

  “大山本来是属于狼的,”路生也接着解释。“咱们人跑进山里去,打扰的狼不得安宁,还要和狼抢吃的,狼才咬人了。”

  “可是那狼要是咬你呢?”孩子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

  “那也不用怕。”货郎们也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狼很凶的,所以你一定要比它更凶。”大大的解释,我想孩子们都听不懂,我们不明白,人怎么能比狼还要凶呢?

  “啸啸,你爷爷就是比狼还凶的人。你爷爷走货郎的时候,碰到一家人厨房里两百多斤的麻袋倒下,把锅口压住了,谁都抱不起来。锅灶又小,两个人站上去也不好抬。你爷爷高大威猛,挑着几百斤的货,正好路过,就被叫进去。你爷爷说,我给你搞起来,你给我做一锅饭。那家人非常高兴,想想一个人怎么抬起来,一个人又能吃多少?可是你爷爷一条胳膊就提了起来。这家人做了一大锅饭准备大家一起吃,可是被你爷爷一个人吃光了,足足十八碗。”

  “哇!哈哈哈哈。”孩子们听了大大的话,朝我说:“你爷爷真能吃!”

  “人要比过狼,就要能吃,吃五谷杂粮。要累自己,你能扛一百斤,你就要死命扛两百斤。慢慢的,你就强壮了。”路生说完,将身上的棉袄解开,伸出胳膊来,比我的大腿还要粗。

  “藏民大都不怕狼的。”

  “是啊,藏民和狼能一起生存!”路生说了句奇怪的话。“可是老藏很脏的,把饼子放在牛粪里烤了吃。”

  “牛粪饼子很好吃的!”大大又接了一句,惹得我们哈哈大小。

  “藏民平日里身上只穿袍子。”路生接着说:“可是遇到节日了,身上挂的金银可就多了,丁零当啷的。”

  “有银子又怎么了?”炕上有人插嘴说:“日子过的不好啊,我们最早去的时候,他们连针线都买不到,打火机也买不到,我几根针,就换了他们一根腰带,那腰带上都是银器。”

  “爸爸,那些银子呢?”地上的孩子盘问起来。

  “那银子都给你妈妈做手镯子了。”

  忽然煤油灯暗了下去,原来已经很晚了,肉早都吃完了,酒也喝光了,可货郎的传奇,却永远也讲不完。于是熄了煤油灯,故事继续。可接下来的,却是可怕的故事了,都是货郎在半夜遇到鬼什么的,孩子们吓的气也不敢出。正好父母也来喊了,不敢再停留,于是跟着父母回家。

  到了家里,就跟父亲说,我长大了要做货郎。

  母亲笑着骂我,真是白叫你念书了。货郎好做啊?那是和乞丐一样的营生。

  可货郎是英雄啊!

  “英雄都是逼出来的。”父亲的话总是很少,并且小时候我都听不大懂,长大了,一句一句的,都还能想起来,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可那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也不明白货郎。我只知道,货郎连狼都不怕,一个人可以走遍天涯海角,那不是英雄是什么?我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个更加出色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哼着小曲,踏破贺兰山,去看狼,挑着针线,去换金银财宝。

  

  (四)

  此后几天,村里的货郎陆续都回家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包括张家摆地摊的还没回来。宝元他娘见到人总是解释说,年关了,生意最好,摆一天要相当平时一个月的生意呢。

  但村里人大都不领情,背地里说你家的猪要等到初一杀?赚钱还不是为了过个团圆年啊。西北的农民,辛辛苦苦赚钱,却把家看的比什么都重,春节不论如何都要回到家里来过。

  甘肃有首民歌《下四川》,一唱三叹,如泣如诉,是所有货郎的心声:

  “一溜的个山来者哟,依哟噢哟,两溜溜山。三溜溜山啊,脚夫哥下了的个四川,噢哟哟啊,脚夫歌下了的个四川。

  今个子牵来者哟,依哟噢哟,明个子牵。每日噢牵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噢哟哟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脚踩的个上大路哟,哟心哟噢,我想着你。心想着你啊,喝油也不长的个肉了,噢哟哟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噢哟哟,啊哟哟,喝油也不长的个肉了,噢。。。。。。”

  西北的男人,像黄土一样朴实,像大山一样踏实,真心爱上一个女人,走到天边都记在心头。我想,所有的货郎都是靠着这份爱,这份对亲人的思念,才熬过那么艰难的岁月吧。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有了痴情的男子,自然少不了痴情的女子。于是便有了这首同样缠绵悱恻让人心酸而温暖的《尕妹妹跟你下四川》:

  “一溜溜山来者两溜溜山呀,大轱辘的个马车哟盘山转。

  脚户哥哟你站一站,尕妹妹我跟你下四川,尕妹妹我跟你下四川,噢哎哟。

  尕妹妹我跟你下四川,路上我给你做个伴,走长途我给你当帮手,赶夜道我给你添双眼;你寂寞了我给你唱山歌,你累了我为你掌鞭杆。

  尕妹妹我跟你下四川,路上你不会再孤单,口渴了我给你熬酥茶,肚子饿了我给你擀长面;你冷了我给为你暖杯酒,你热了我给你擦把汗。

  哎呀哟,一溜溜山来者两溜溜山呀,大轱辘的个马车哟盘山转。脚户哥你梢上我,尕妹妹我跟你下四川,哎下四川,噢哎哟。”

  村里的尕妹妹都望眼欲穿的等着自己的货郎哥哥,终于陆续回家了。只有宝元他娘还日日里等,夜夜里等。宝元的鞭炮早放完了,他娘也没心思再去买,宝元便跟在大窝后边拣放完的鞭炮,看是否有一个还能再响。

  三十到了,黄昏时分,村里人开始请祖先。在家里准备好茶、酒、香、黄裱纸以及祭奠品,同族的男人一起到祖宗的坟前叩头,小孩子负责放鞭炮。张家是村里的大姓,浩浩荡荡的近百人拉起了长队。不像我这族,三三两两的,像我家,直接在门口请祖先。

  张家的队伍到了村口时,一辆汽车急驰而来。大家都停住了,约莫猜到来者是张家的荣耀人物。宝元第一个冲了上去,直接把手伸进他爹的口袋里掏钱,却掏出一包烟来,张贵生于是分烟,哈德门,高档次的烟。

  喧寒过后,张贵生潇洒的摸出一张20元的票子给司机,从车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皮包,夹在胳膊下面,又熟练的掀起车后盖,提出两个大包来,应该是年货了。

  宝元娘挑着担子来了,她那个乐啊,看着自己的男人这么出息,脸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嘱托声男人先去请祖先吧,她领了孩子,将东西挑回了家。

  村里的女人自然羡慕的要命。人家的男人怎么跑货郎就跑成老板了呢?

  没多少时间,宝元提着各种塑料袋子回来了,装满了各种吃的,自顾自的吃。大窝说你吃过我家的肉呢,宝元就给了他一个黄色的条状东西。宝元吃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娘接了过去,咬一小口说这不是土豆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你能把土豆做成那样?宝元娘说这是土豆啊。

  这时张家请祖先的队伍也回来了,就有人喊一嗓子:“张贵生,你带来的这个黄条是土豆吧?”

  “什么土豆啊?人家那是肯德鸡。”

  “这是鸡?胡扯,这就是土豆。”

  宝元娘还是不信服,但是想想自己肯定做不出这样的土豆丝,便嘀咕了一句不说了。

  除夕晚上了,张家开始杀猪,这猪厉害啊,被宰了一刀还没死,竟然跑掉了,血流了半个村子。

  货郎们除夕是不睡觉的,过年的钟声过后,就要起身去二爷庙。往年就带只公鸡去祭奠,那年不知道怎么了,路生家,还有很多男人都在村里买了羊,牵着去祭奠。

  后来才知道,路生们也决定不做货郎了,因此要给二爷送一份厚礼。

  再后来,路生们也和贵生一样,整年都不回家,在除夕的晚上,才打了车回来。

  再后来,路生们将老婆也接到了西宁、拉萨、乌鲁木齐。

  没几年时间,青海、西藏的偏僻地区都通了车,世纪末的货郎们,结束了上百年的货郎行当,散布到了西部的各个地区,摆起了摊子,做起了老板。

  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差点就跟了路生去西宁做货郎。货郎对我是一个太迷人的梦。小时候,觉得他们神秘,有着传奇色彩。长大了,知道他们不容易,正如父亲所说,都是逼出来的英雄。但是,在我幼小的心里,是货郎给我打开了新的世界,新的天地,让我知道了世界的广大和美好。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一定要和货郎一样,走遍大江南北。后来知道了吉卜赛人,我总觉得,货郎就是中国的吉卜赛人,是他们,给封闭的偏远地区带去了外界的信息。

  我的货郎梦肯定实现不了了,因为货郎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道路通畅了,商业发达了,哪儿都不需要货郎了。货郎消失了,但货郎的传说,我想一定会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他们的传奇故事,一定会在他们的子孙中世代相传。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