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山坡一片
山坡上小树林里,世界在蝉鸣中万籁寂静,树下一矮凳,我趴着,在写日记:今年,我家的谷子丰收了,寨子里所有人家都丰收……偶尔抬起头,我家的晒谷席摊放在草地上,夏日中午的阳光在谷子上灿烂地跳跃,又饱满又欣喜,那瞬间,我总变得恍恍惚惚,日子里回荡着谷子般金黄的脆响。我想,那些瞬间,肯定是我生命里最初的安静,在那样的安静里,我首次体会到人世的宁和与丰足,日光一般漫遍全身。
山坡在我家左前侧,出院子篱笆门,左拐,便缓缓上山坡。山坡顶有块平坦的草地,四周小树环绕,收稻季节,我家几张晒谷席摊在草地上,我退在树丛下,边写着老师布置的农忙日记,边看守谷子,不让鸡近前,不让鸟雀偷吃,偶尔起身,拿竹耙翻一下谷子,捧一把谷子握一握,感受谷子硬刺刺的质感和温度,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翻过谷子后,在四周树林走一走,地上的光斑活泼了宁静的树林,我踩点着光斑踮起脚走,跳着蹦着,将自己错觉成觅食的鸟雀。
除了家里,这片山坡是我童年呆得最多的地方。我们追赶,绕着小树,踢踏着小草,开始或是赛跑或是抓坏人,定了很清晰的目标,但跑着跑着,那个目标远了,只是跑,没有意义的喊叫在林子里四散飞溅,耳边有风,身上沾染着绿色。我们找一种野果,半跪半趴在草丛里,翻找那一点红色。指头大的果子,可以一分为二两人同享,舌头那一点接触,可以酸甜缺少零食的童年。昆虫是不可缺少的角色,我们将它们从任何隐秘角落找出来,让它们参与我们的游戏,或者做游戏的主角,我们折腾它们,以伙伴的身份,我们忘掉它们是昆虫,或者说尽力想让它们忘掉我们是人……
最用心的游戏还是主打节目,过家家。哦,不是游戏,对我们来说,那是将会有的日子。现实的日子里有饥饿、寒冷、各种无法如意,但在那设想的日子里一切不再是问题,我们可以经营,将日子经营成想要的任何样子。我们搭房子,几棵距离相近的树用树枝缠围,围出空间的同时,归属感油然而生,枝叶交错,能否织出密实的外墙是房子好坏的标准,然后盖房顶,仍是枝与叶的把戏,交错出弧形的顶盖,真正意义上的房子诞生了。铺地毯是日子里的奢侈,电视电影里才有的,那层叶子铺就的地毯,代表着日子往高里跳了一截,那时的我们无法归纳,走过长长的岁月后,我发现那应该是对品质最初的感受,少年的我们隐隐意识到,有了这层奢侈,日子便多了些东西,说不清,但很动人,不再单纯是活着。
除了房子,还挣钱,在那时的我们看来,挣钱是各种日子的保证。满山坡寻找大片的叶子,那代表了纸币,叶片越大,面值越大。随着手里的叶子成叠加厚,日子的底气也厚重起来,开始设想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各种日子样貌,那些想象依托着电视剧和电影,总的来说,可以用这几个字概括,好日子。
日子里的一切安置妥当后,可以尽情玩耍,不必再干活,不必再为生活操心,日子将进入极高的境界,我们可以环游世界,山坡便是那个世界。那时,我们能感觉到那是另一种日子的开始,至于什么样的日子,说不清,只知道山坡成了纯粹的山坡,看到树枝不再想到搭房子,看到树叶不再想到挣钱。
那种日子开始后,我喜欢独自跑开,选一棵树,枝叶一定要很密的,一个人爬上去,隐坐在枝叶中,任伙伴在树下寻找喊叫。我静静坐着,看着人们从山坡边走过,他们还在呆在拼命干活的日子里,没法想玩耍的事,特别是那些大人,没心思到山坡上走一走的,像我们一样踩着光斑走。坐在树上,从叶缝间看寨子和寨子后的田野,也跟平日很不一样,寨子好看了,田野能让我想起课本里的词句了。多么有趣,我想跟人说,但想不到能说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说,揣成了隐秘的快乐。
多愁善感的岁月里,当我遇到某个人时,突然极想跟他说说那片山坡,细细描述关于那片山坡的零碎,终究没有说。今天,我的文字突然描述起那片山坡,但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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