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 歌女 坏孩子 假面 卡什坦卡的故事

  11 带阁楼的房子

  画家的故事

  一

  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住在T省某县地主别洛库罗夫的庄园里。别洛库罗夫这个年轻人,黎明即起,穿一件紧腰长外衣,每天晚上要喝啤酒,老跟我抱怨,说他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住在花园里的厢房里,我则住在地主老宅的大厅里。这个大厅有许多圆柱,除了我睡的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以及我摆纸牌作卦的一张桌子外,再没有别的家具。里面的几个旧式的阿莫索夫壁炉①里老是嗡嗡作响,哪怕晴和的天气也是这样。遇上大雷雨,整座房子便震颤起来,似乎轰的一声就要土崩瓦解。特别在夜里,当十扇大窗霍地被闪电照亮时,那才真有点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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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H·A·阿莫索夫(一七八七--一八六八)设计的一种气动式炉子。

  我这人生性懒散,这一回干脆什么事都不做。一连几个小时,我望着窗外的天空、飞鸟和林荫道,阅读给我寄来的书报,要不就睡觉。有时我走出家门,在某个地方徘徊游荡,直到很晚才回来。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无意中走进一处陌生的庄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黄昏的阴影在扬花的黑麦地里延伸开去。两行又高又密的老云杉,像两面连绵不断的墙,营造出一条幽暗而美丽的林荫道。我轻松地越过一道栅栏,顺着这条林荫道走去,地上铺着一俄寸②厚的针叶,走起来有点打滑。四周寂静而幽暗,只有在高高的树梢上,不时闪动着一片明亮的金光,一些蜘蛛网上变幻出虹霓般的色彩,针叶的气味浓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后来我拐弯,走上一条长长的锻树林荫道。这里同样荒凉而古老。隔年的树叶在脚下悲哀地沙沙作响,暮色中的树木中间隐藏着无数阴影。右侧的一座古老的果园里,一只黄莺懒洋洋地细声细气在歌唱,想必它也上了年纪啦。后来,椴树林荫道总算到头了,我经过一幢白色的带凉台和阁楼的房子,眼前忽地展现出一座庄园的院落和一个水面宽阔的池塘。池塘四周绿柳成荫,有一座洗澡棚子。池塘对岸有个村庄,还有一座又高又窄的钟楼,在夕阳的映照下,那上面的十字架金光闪闪。一时间,一种亲切而又熟悉的感觉让我心旷神怕,似乎眼前这番景象我早已在儿时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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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一俄寸等于四·四厘米。

  一道白色的砖砌大门由院落通向田野,这大门古老而结实,两侧有一对石狮子。大门口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年长些,身材苗条,脸色苍白,十分漂亮,长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一张小嘴轮廓分明,神态严厉,对我似乎不屑一顾。另一个还很年轻,顶多十六八岁,同样苗条而苍白,嘴巴大些,一双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打一旁走过,说了一句英语,又扭怩起来。我仿佛觉得这两张可爱的脸儿也早已熟悉的。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住处,恍如做了一场好梦。

  此后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别洛库罗夫在屋外散步,忽听得草地上沙沙作响,一辆带弹簧座的四轮马车驶进院子,车上坐着那位年长的姑娘。她为遭受火灾的乡民募捐而来,随身带着认捐的单子。她不正眼看我们,极其严肃而详尽地对我们讲起西亚诺沃村烧了多少家房子,有多少男女和儿童无家可归,以及救灾委员会初步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她现在就是这个委员会的成员。她让我们认捐签字,收起单子后立即告辞。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她对别洛库罗夫说,向他伸出手去,“您来吧,如果某某先生①(她说出我的姓)光临舍下,想看一看崇拜他天才的人是怎样生活的,那么妈妈和我将十分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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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法文。

  我鞠躬致谢。

  她走之后,彼得·彼得罗维奇就讲起她家的情况。据他说,这个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叫莉季娅·沃尔恰尼诺夫娜,她和母亲、妹妹居住的庄园,连同池塘对岸的村子,都叫舍尔科夫卡。她的父亲当年在莫斯科地位显赫,去世时已是三品文官。尽管广有资财,沃尔恰尼诺夫的家人一直住在乡间,不论夏天冬天从不外出。莉季娅在舍尔科夫卡的地方自治会开办的小学②任教,每月领二十五卢布薪水。她自己的花销就靠这笔收入,她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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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旧俄乡村小学,学制三--四年,由地方自治会开办。

  “这是一个有趣的家庭,”别洛库罗夫说,“好吧,我们哪天去看看她们。她们会欢迎您的。”

  一个节日的午后,我们想起了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便动身到舍尔科夫卡去看望她们。母亲和两个女儿都在家。母亲叶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当初想必是个美人儿,不过现在身体虚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还害着哮喘病。她神色忧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了引起我的兴趣,尽量谈些绘画方面的话题。她从女儿那里得知,我可能会去舍尔科夫卡,她仓促间想起了在莫斯科的画展上曾见过我的两幅风景画。现在她就问我,在这些画里我想表现什么。莉季娅,家里人都叫她丽达,大部分时间在跟别洛库罗夫交谈,很少跟我说话。她神态严肃,不苟言笑,问他为什么不到地方自治机关任职,为什么他至今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地方自治会的会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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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省、县地方自治机关,一八六四--一九一四年问设置,负责地方教育、卫生、道路修建等事宜。经三种选民(县土地占有者、城市不动产所有者和村社代表)选举出的地方议员组成地方自治会,在贵族会议首脑的主持下每年召开会议。地方自治会每三年选举一次地方自治执行机关--地方自治局。

  “这样不好,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责备说,“不好。该惭愧啊。”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这样不好。”

  “我们全县都掌握在巴拉金的手里,”丽达转向我接着说,“他本人是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委员会主席,他把县里的所有职位都分给了他的那些侄儿和女婿,自己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应当斗争才是。青年人应当组成强有力的派别,可是您看到了,我们这儿的青年人是怎么样的。该惭愧啊,彼得·彼得罗维奇!”

  大家谈论地方自治局的时候,妹妹任妮亚一直默不作声。她向来不参加严肃的谈话。家里人还不把她当作大人看待,由于她小,大家叫她蜜修②斯,这是因为她小时候称呼她的家庭女教师为蜜斯的缘故。她一直好奇地望着我,当我翻看照相本时,她不时为我说明:“这是叔叔……这是教父”,还用纤细的手指点着相片。这时她像孩子般把肩头贴着我,我便在近处看到她那柔弱的尚未发育的胸脯,消瘦的肩膀,发辫和紧束着腰带的苗条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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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蜜斯”是英语miss(小姐)的音译。“蜜修斯”为“蜜斯”的昵称。

  我们玩槌球,打网球③,在花园里散步,喝茶,然后在晚餐时消磨了很长时间。在住惯了又大又空的圆柱大厅之后,来到这幢不大却很舒适的房子里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这里的四壁没有粗劣的石版画,这里对仆人以“您”相称,这里因为有了丽达和蜜修斯一切都显得年轻而纯洁,到处都呈现出上流社会的氛围。晚餐桌上,丽达又跟别洛库罗夫谈起县地方自治局、布拉金和学校图书馆的话题。这是一位富有朝气的、真诚的、有主见的姑娘,听她讲话很有意思,尽管她说得大多,声音响亮--这大概是她讲课养成的习惯。可是我的那位彼得·彼得罗维奇,从上大学起,就有个把话题引向争论的习惯,而且讲起话来枯燥无味、拖沓冗长,总想炫耀自己是个有头脑的进步人士。他做手势的时候,袖子带翻了一碗调味汁,弄得桌布上一滩油渍,可是除了我,好像谁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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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原文为英语。

  我们动身回去的时候,天色已黑,四下里一片寂静。

  “良好的教养不在于你不弄翻调味汁、弄脏桌布,而在于别人弄翻了你只当没看见,”别洛库罗夫说完叹了一口气,“是啊,这是个极好的、有教养的家庭。我跟这些高尚的人很少联系了,真是很少联系了!成天忙忙碌碌!忙忙碌碌!”

  他讲到,如果你想把农业经营得极好,就必须付出许多辛劳。而我却想:他这人多么迟钝、懒散!每当他谈起什么正经事,就故意拖长声调,哎呀哎的,干起事来,跟说话一样--慢慢腾腾,总是拖拖拉拉,错过了期限。我对他的办事认真已经不大信服,因为我曾托他去邮局发几封信,才知他一连几个星期把信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跟我并排走着,嘟哝道,“最难以忍受的是,你辛辛苦苦地工作,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丝一毫的同情都没有!”

  二

  从此我经常去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常我坐在凉台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我心情苦闷,对自己不满,惋惜我的生活匆匆流逝,而且没有趣味。我老想,我的心变得如此沉重,真该把它从胸腔里挖出来才好。这时候凉台上有人说话,响起衣裙的客牵声,翻书声。不久我就习惯了丽达的活动:白天她给病人看病,分发书本,经常不戴帽子、打着伞到村子里去,晚上则大声谈论着地方自治局和学校的事。这个苗条而漂亮、神态永远严肃、小嘴轮廓分明的姑娘,只要一谈起正经话题,总是冷冷地对我说:

  “您对这种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她对我没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风景画家,在我的那些画里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觉得,我对她坚信不疑的事业是漠不关心的。我不由得记起一件往事,一次我路过贝加尔湖畔,遇到一个骑在马上、穿一身蓝布裤褂的布里亚特族①姑娘。我问她,可否把她的烟袋卖给我。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轻蔑地看着我这张欧洲人的脸和我的帽子,不一会儿就懒得答理我。她一声叱喝,便策马而去。丽达也是这样蔑视我,似乎把我当成了异族人。当然,她在外表上绝不表露出她对我的不满,但我能感觉出来,因此,每当我坐在凉台最下一级的台阶上,总是生着闷气,数落道:自己不是医生却给农民看病,无异于欺骗他们,再者一个人拥有两千俄亩②土地,做个慈善家那还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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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国境内少数民族,系蒙古族的一支。

  ②一俄亩等于一·0九公顷。

  她的妹妹蜜修斯,没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跟我一样,完全过着闲散的生活。早上起床后,她立即拿过一本书,坐在凉台上深深的圈椅里读起来,两条腿刚够着地。有时她带着书躲到极树林荫道里,或者干脆跑出大门到田野里去。她整天看书,全神贯注地阅读着。有时她的眼睛看累了,目光变得呆滞,脸色十分苍白,凭着这些迹象才能推测到,这种阅读使她的脑子多么疲劳。每逢我上她的家,她一看到我就有点脸红,放下书,两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家里发生的事,比如说下房里的烟囱起火了,或是有个雇工在池塘里捉到一条大鱼。平时她总穿浅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我们一道散步,摘樱桃做果酱用,划船。每当她跳起来够樱桃或划桨时,从她那宽大的袖口里就露出她细弱的胳膊。有时我写生,她则站在旁边,看着我作画,连声赞扬。

  七月末的一个星期日,早上九点多钟我就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我先在花园里一边散步,越走离正房越远,一边寻找白蘑菇。那年夏天这种蘑菇多极了,我在一旁插上标记,等着以后同任妮亚一道来采。和风习习。我看到任妮亚和她的母亲身穿浅色的节日衣裙,从教堂里回来,任妮亚一手压着帽子,大概怕被风刮掉。后来我听到她们在凉台上喝茶。

  我这人无牵无挂,而且总想为自己的闲散生活找点借口,所以夏天我们庄园里的节日早晨总是格外诱人。这时郁郁葱葱的花园里空气湿润,露珠晶莹,在晨曦的照耀下,万物都熠熠生辉,显得喜气洋洋;这时房子附近弥漫着木犀花和夹竹桃的香味,年轻人刚从教堂里归来,在花园里喝着茶;这时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个个都兴高采烈;这时你再知道,所有这些健康、饱足、漂亮的人,在这漫长的夏日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在这种时刻,你不由得想道:但愿一辈子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此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花园里漫步,准备照这样无所事事地、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天,走上一个夏季。

  任妮亚提着篮子来了。看她脸上的那副表情,仿佛她早知道或者预感到会在花园里找到我。我们一块儿采蘑菇,聊天。当她想间我什么时,就朝前走几步,这样好看清我的脸。

  “昨天我们村里出了奇迹,”她说,“瘸腿的佩拉吉娅病了整整一年,什么样的医生和药都不管事,可是昨天有个老太婆嘀咕了一阵,她病就好了。”

  “这算不了什么,”我说,“不应当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寻找奇迹。难道健康不是奇迹?难道生命本身不是奇迹?凡是不可理解的东西,都是奇迹。”

  “可是,对那些不可理解的东西,您不觉得可怕吗?”

  “不怕。对那些我不理解的现象,我总是精神抖擞地迎上去,不向它们屈服。我比它们高明。人应当意识到,他比狮子、老虎、猩猩要高明,比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和万物都要高明,甚至比那些不可理解、被奉为奇迹的东西还要高明,否则他就不能算人,而是那种见什么都怕的老鼠。”

  任妮亚以为,我既然是画家,知道的东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来。她一心想让我把她领进那个永恒而美妙的天地里,领进那个崇高的世界,照她看来,在那个世界里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谈上帝,谈永生,谈奇迹。而我不认为我和我的思想在我死后将不复存在,便回答说:“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我们将永生。”她听着,相信了,并不要求什么论证。

  我们朝房子走去,她突然站住了,说:

  “我们的丽达是个了不起的人,不是吗?我热烈地爱她,随时都可以为她牺牲我的生命。可是请您告诉我,”任妮亚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您说说为什么老跟她争论?为什么您动不动就生气?”

  “因为她是不对的。”

  任妮亚摇摇头表示不同意,眼睛里闪着泪花。

  “真是不可理解!”她说。

  这时,丽达刚好从什么地方回来,手里拿一根马鞭站在台阶附近,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苗条而漂亮。她正对雇工吩咐些什么。她匆匆忙忙,大声说话,接待了两三个病人,之后一脸认真、操心的神色走遍所有的房间,一会儿打开这个立柜,一会儿又打开另一个立柜,最后到阁楼上去了。大家找了她好久,叫她吃午饭。等她来时,我们已经喝完汤了,所有这些细节不知为什么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整个这一夭虽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回忆起来却栩栩如生,令人欢欣。午饭后,任妮亚埋进深深的圈椅里又看起书来,我又坐到台阶的最下一级。大家都不说话。天空乌云密布,下起稀疏的细雨。天气闷热,风早就停了,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也到凉台上来了,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手里拿着扇子。

  “啊,妈妈,”任妮亚说,吻她的手,“白天睡觉对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她俩相亲相爱。一人去了花园,另一人必定站在凉台上,望着树林呼唤:“喂,任妮亚!”或是“妈妈,你在哪儿呢?”她俩经常在一起祈祷,两人同样笃信上帝,即使不说话,彼此也能心领神会。她俩对人的态度也一样。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很快就跟我处熟,喜欢我,只要我两三天不去,她就会打发人来探问,我是不是病了。跟蜜修斯一样,她也赞赏地观看我的画稿,絮絮叨叨地、毫无顾忌地告诉我发生的事,甚至把一些家庭秘密也透露给我。

  她崇拜自己的大女儿。丽达向来不对人表示亲热,只说正经的事。她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在母亲和妹妹的眼里,是个神圣而又带几分神秘的人,诚如水兵们眼里的海军上将,总是坐在舰长室里,叫人难以接近。

  “我们的丽达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也常常这样说,“不是吗?”

  这时下着细雨,我们谈到了丽达。

  “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说,然后战战兢兢地四下里看看,压低嗓子,鬼鬼祟祟地补充说:“这种人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不过,您知道吗,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学校啦,药房啦,书本啦,这些都很好,可是何苦走极端呢?她都二十四岁啦,早该认真想想自己的事了。老这样为书本和药房的事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大好年华就要过去了……她该出嫁了。”

  任妮亚看书看得脸色发白,头发散乱,她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妈妈,一切有赖于上帝的旨意。”

  说完,又埋头看书去了。

  别洛库罗夫来了,他穿着紧腰长外衣和绣花衬衫。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后来天黑了,大家吃晚饭,又消磨了很长时间。丽达又讲起学校的事和那个把全县都抓在手里的拉巴金。这天晚上我离开沃尔恰尼诺夫家时,带走了这漫长而又闲散的一天那美好的印象,同时又悲哀地意识到:这世上的一切,不管它多么长久,总有结束的时候。任妮亚把我们送到大门口,也许是因为她从早到晚伴我度过了一天,这时我感到,离开她似乎有些寂寞,这可爱的一家人对我来说已十分亲切。人夏以来我头一次产主了作画的愿望。

  “请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活得这么枯燥,毫无色彩?”我和别洛库罗夫一道回家时,问他,“我的生活枯燥,沉闷,单调,这是因为我是画家,我是怪人,从少年时代起我在精神上就备受折磨:嫉妒别人,对自己不满,对事业缺乏信心,我向来贫穷,到处漂泊;可是您呢,您是健康正常的人,是地主,是老爷--您为什么生活得这么乏味?为什么您从生活中获取的东西那么少?为什么,比如说吧,您至今没有爱上丽达或者任妮亚?”

  “您忘了我爱着另一个女人。”别洛库罗夫回答。

  他这是指他的女友,和他一起住在厢房里的柳博芙·伊凡诺夫娜。我每天都能见到这位女士在花园里散步。她长得极其丰满,肥胖,举止傲慢,活像一只养肥的母鹅,穿一套俄式衣裙,戴着项链,经常打一把小阳伞。仆人不时喊她回去吃饭或喝茶。三年前她租了一间厢房当别墅,从此就在别洛库罗夫家住下,看样子永远不会走了。她比他大十岁,把他管束得很严,以至他每次出门,都要征得她的许可。她经常扯着男人般的嗓子大哭大叫,遇到这种时候,我就打发人去对她说,如果她再哭下去,我就立即搬家,她这才止住了。

  我们回到家里,别洛库罗夫坐到沙发上,皱起眉头想着心事,我则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像个堕人情网的人,感受着内心的激动和欢欣。我不由得想谈谈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

  “丽达只会爱上地方议员,而且像她一样,还得热心办医院和学校,”我说,“啊,为了这样的姑娘,不但可以参加地方自治会的工作,而且像童话里说的那样,穿破铁鞋也心甘情愿。还有那个蜜修斯,她是多么可爱呀!”

  别洛库罗夫慢慢腾腾地大谈时代病--悲观主义。他说得振振有词,那种口气就好像我在跟他辩论似的。要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高谈阔论,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走,这时你的心情远比穿过几百俄里荒凉、单调、干枯的草原还要烦闷。

  “问题不在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我恼怒地说,“问题在于一百个人当中倒有九十九个没有头脑!”

  别洛库罗夫认为这话是说他的,一气之下就走了。

  三

  “公爵在玛洛焦莫沃村作客,他向你问候,”丽达不知从哪儿回来,脱着手套,对母亲说,“他讲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他答应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上再一次提出在玛洛焦莫沃村设立医务所的问题。不过他又说希望不大。”这时她转身对我说:“对不起,我又忘了,您对这种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到气愤。

  “为什么不感兴趣?”我问,耸耸肩膀,“您不乐意知道我的看法,但我敢向您保证,这个问题我倒是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依我看,玛洛焦莫沃村完全不需要医务所。”

  我的气愤传到她身上。她看我一眼,眯起眼睛,问道:

  “那么需要什么呢?风景画吗?”

  “风景画也不需要。那里什么都不需要。”

  她脱掉手套后拿起一份邮差刚送来的报纸。过一会儿,她显然克制住自己,小声说:

  “上星期安娜难产死了,如果附近有医务所的话,她就会活下来。我以为,风景画家先生们对此应有明确的看法。”

  “我对此有十分明确的看法,请您相信,”我回答说,但她用报纸挡住我的视线,似乎不愿听我的,“依我看,医务所、学校、图书馆、药房等等,在现有的条件下只有利于奴役。人民被一条巨大的锁链捆住了手脚,而您不去析断这条锁链,反而给它增加许多新的环节--这就是我的看法。”

  她抬头看我一眼,嘲讽地一笑。我继续说下去,竭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

  “问题不在于安娜死于难产,而在于所有这些安娜、玛芙拉和佩拉吉娅从早到晚弯着腰干活,力不胜任的劳动害得她们老是生病,她们一辈子为挨饿和生病的孩子担心,一辈子害怕死亡和疾病,一辈子求医看病,未老先衰,面容憔悴,在污秽和臭气中死去。她们的孩子长大了,又重复这老一套。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千千万万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只为了一块面包,成天担惊受怕。他们的处境之所以可怕,还在于他们没有工夫考虑自己的灵魂,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和面貌。饥饿、寒冷、本能的恐惧,繁重的劳动,像雪崩一样堵住了他们精神生活的道路。而只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才是他唯一的人生追求。您到他们中间去,用医院和学校帮助他们,但您这样做并不能使他们摆脱束缚,恰恰相反,您却进一步奴役他们,因为您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新的偏见,您扩大了他们的需求范围,且不说为了买斑螫膏药和书本,他们就得给地方自治会付钱,这就是说,他们得更辛苦地干活才成。”

  “我不想跟您争论,”丽达放下报纸说,“这一套我早听过了。我只想对您说一句:不要袖手旁观。的确,我们并不能拯救人类,而且在许多方面可能犯错误,但是我们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们是正确的。一个有文化的人最崇高最神圣的使命是为周围的人们服务,所以我们尽我们的能力这样做。您不喜欢这个,不过一个人做事本来就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有丽达在场她总有点胆怯,一面说话,一面不安地察看她的脸色,生怕说出多余的或者不恰当的话。她也从来不反对她的意见,总是随声附和:“说得对,丽达说得对。”

  “教农民读书识字,散发充满可怜的说教和民间俗语的书本,设立医务所,这一切既不能消除愚昧,也不能降低死亡率,这正如你们家里的灯光不能照亮窗外的大花园一样。”我说,“您并没有给他们任何东西,您干预他们的生活,其结果只能使这些人生出新的需求,为此付出更多的劳动,”

  “哎呀,我的天哪,可是人总得干些事情!”丽达恼火地说,听她的语气可以知道,她认为我的议论毫无道理,她鄙视它们。

  “必须让人们从沉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说,“必须减轻他们的重负,给他们喘息的时间,使他们不致于一辈子都守着炉台和洗衣盆,或者在田野里干活,使他们也有时间来考虑灵魂和上帝,能够更广泛地发挥出他们精神上的才能。每一个人在精神活动中的使命是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一旦您使他们那种笨重的牲口般的劳动成为不必要,一旦您让他们感到自己的自由,到那时您将看到,您的那些书本和药房其实是一种嘲弄。既然人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使命,那么能够满足他们的只有宗教、科学和艺术,而不是这些无聊的东西。”

  “从劳动中解放出来!”丽达冷笑道,“难道这是可能的?”

  “可能的。您可以分担他们的部分劳动。如果我们,全体城乡居民,无一例外地同意分担他们旨在满足全人类物质需要的劳动,那么分到我们每个人头上的可能一天不超过两三小时。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我们,全体富人和穷人,一天只工作三小时,那么其余的时间我们都空闲了。请再设想一下,为了更少地依靠我们的体力,为了减轻劳动,我们发明各种代替劳动的机器,并且尽量把我们的需求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们锻炼自己,锻炼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不怕饥饿和寒冷,到时候我们就不会像安娜、玛芙拉和佩拉吉娅那样,成天为孩子们的健康担惊受怕了。您想一想,我们不看病,不开药房、烟厂和酒厂--最后我们会剩下多少富裕的时间啊!让我们大家共同把这闲暇的时间献给科学和艺术。就像农民有时全体出动去修路一样,我们大家也全体出动,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那么--对此我深信不疑--真理会很快被揭示出来,人们就可以摆脱那种经常折磨人、压抑人的恐惧感,甚至摆脱死亡本身。”

  “不过,您是自相矛盾的,”丽达说,“您口口声声‘科学’,‘科学’,可您又否定识字教育。”

  “在人们只能读到酒店的招牌、偶尔看到几本读不懂的书本的情况下,识字教育又能怎么样?这样的识字教育早从留里克①时代起就延续下来,果戈理笔下的彼得鲁什卡早就会读书认字了,可是农村呢,留里克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我们需要的不是识字教育,而是广泛地发挥精神才能的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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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编年史记载,留里克为公元九世纪的诺夫哥罗德大公,留里克王朝的奠基人。

  “您连医学也反对。”

  “是的。医学只有在把疾病当作自然现象加以研究,而不是为了治疗的情况下,才是必需的。如果要治疗的话,那也不是治病,而是根治病因,只要消除体力劳动这一主要的病因,那就不会有病。我不承认有什么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继续道,“一切真正的科学和艺术所追求的不是暂时的局部的目标,而是永恒的整体的目标--它们寻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探索上帝和心灵。如果把它们同当前的需要和迫切问题拉扯在一起,那么它们只能使生活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沉重。我们有许多医生、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和侍人。全部聪明才智和精神力量,都耗费在满足暂时的、转眼即逝的需要上……我们的学者们、作家们和艺术家们在辛勤工作,多亏他们的努力,人们的生活条件一天比一天舒适,人们的物质需求不断增长,与此同时,离真理却十分遥远,人依旧是最贪婪凶残、最卑鄙龌龊的动物。事物发展的趋向是,人类的大多数将退化,并永远丧失一切生活能力。在这样的条件下,艺术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是有才能,他的作用就越令人奇怪、不可理解,因为实际上他的工作不过是供凶残卑鄙的禽鲁消遣,是维护现行制度的。所以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不工作……什么都不需要,让地球毁灭去吧!”

  “蜜修斯,你出去,”丽达对妹妹说,显然认为我的言论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

  任妮亚不悦地看看姐姐和母亲,走了出去。

  “有些人想为自己的冷漠辩解,总是发表这类妙论。”丽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给人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丽达说得对,”母亲附和道。

  “您威胁说不再工作,”丽达接下去说,“显然您把自己的工作估计得很高。我们别争论了,反正我们永远谈不到一块儿去,因为您刚才那么鄙薄地谈到的图书馆和药房,即使很不完备,我也认为它们高出于世界上所有的风景画。”说到这里,她立即对着母亲,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说:“公爵自从离开我们家后,人瘦了许多,模样大变了。家里人要把他送到维希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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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疗养城市。

  她对母亲谈起公爵的情况,显然是不想跟我说话。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她像个近视眼似的,把头低低地凑到桌子跟前,装作看报的样子。我的在场使人难堪。于是我告辞回家。

  四

  外面很静。池塘对岸的村子已经人睡,看不到一丝灯光,只有水面上朦朦胧胧地倒映着暗淡的星空。任妮亚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前的石狮旁,等着我,想送送我。

  “村里人都睡了,”我对她说,竭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却看到一双忧伤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连酒店掌柜和盗马贼都安然入睡了,我们这些上流人却在互相呕气,争论不休。”

  这是一个凄凉的八月之夜,之所以凄凉,困为已经透出秋意。蒙着紫气的月亮慢慢升起,朦胧的月光照着大路和大路两侧黑沉沉的冬麦地。不时有流星坠落下去。任妮亚和我并排走在路上,她竭力不看天空,免得看到流星,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害怕。

  “我觉得您是对的,”她说,在夜间的潮气中打着冷颤,“如果人们同心协力,献身于精神活动,那么他们很快就会明了一切。”

  “当然。我们是万物之灵。如果我们当真能认识到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而且只为崇高的目的而生活,那么我们最终会变成神。然而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人类将退化,连天才也不会留下痕迹。”

  大门已经看不见,任妮亚站住了,急匆匆跟我握手。

  “晚安,”她打着哆嗦说,她只穿一件衬衫,冷得瑟缩着,“明天您再来。”

  想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生着闷气,对己对人都不满意,我不禁感到害怕。我也竭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

  “再跟我待一会儿,”我说,“求求您了。”

  我爱任妮亚。我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总来迎我,送我,因为她总是温柔而欣喜地望着我。她那苍白的脸,娇嫩的脖颈,纤细的手,她的柔弱,闲散,她的书,是多么美妙而动人!那么,智慧呢?我怀疑她有杰出的才能,但我赞赏她的眼界开阔,也许这是因为她的许多想法跟严肃、漂亮、却不喜欢我的丽达完全不同。任妮亚喜欢我这个画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也一心只想为她作画,在我的幻想中,她是我娇小的皇后,她跟我共同拥有这些树林、田野、雾召和朝霞,拥有这美丽迷人的大自然,尽管在这里我至今仍感到极其孤独,像个多余的人。

  “再待一会儿,”我央求道,“求求您了。”

  我脱下大衣,披到她冰凉的肩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可笑、难看,便笑起来,把大衣甩掉了。趁这时我把她搂在怀里,连连吻她的脸、肩膀和手。

  “明天见!”她悄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拥抱我,似乎怕打破这夜的宁静,“我们家彼此不保守秘密,我现在应当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和姐姐……这是多么可怕!妈妈倒没什么,妈妈也喜欢您,可是丽达……”

  她朝大门跑去。

  “再见!”她喊了一声。

  之后有两分钟时间我听到她在奔跑。我己不想回家,再说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去。我犹豫地站了片刻,然后缓步走回去,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爱、朴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阁楼上的两扇窗子,像眼睛似地望着我,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我走过凉台,在网球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我处在老榆树的荫影中,从那里瞧着房子。只见蜜修斯住的阁楼上,窗子亮了一下,随后漾出柔和的绿光--这是因为灯上罩着罩子。人影摇曳……我的内心充溢着柔情和恬静,我满意自己,满意我还能够有所眷恋,能够爱人。可是转念一想,此刻在离我几步远的这幢房子的某个房间里,住着那个并不爱我、可能还恨我的丽达,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里,一直等着任妮亚会不会走出来,我凝神细听,似乎觉得阁楼里有人在说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绿色的灯光熄灭了,人影也看不见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房子上空,照耀着沉睡的花园和小路。屋前花坛里的大丽花和玫瑰清晰可见,好像都是一种颜色。天气变得很冷。我走出花园,在路上拣起我的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后,我又来到沃尔恰尼诺夫家。通往花园的玻璃门敞开着。我坐在凉台上,等着任妮亚会突然从花坛后面走到球场上来,或者从一条林荫道里走出来,或者能听到她从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后来我走进客厅和饭厅。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从饭厅里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前厅,然后又返回来。走廊里有好几扇门,从一间房里传来丽达的声音。

  “上帝……送给……乌鸦……”她拖长声音大声念道,大概在给学生听写,“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谁在外面?”她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喊了一声。

  “是我。”

  “哦!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出来见您,我正在教达莎功课。”

  “叶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可在花园里?”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动身去奔萨省我姨妈家了。冬天她们可能到国外去……”她沉吟一下这样补充说。“上帝……送给乌鸦……一小块奶酪……你写完了吗?”

  我走进前厅,万念俱灰地站在那里,望着池塘,望着村子,耳边又传来丽达的声音:

  “一小块奶酪……上帝给乌鸦送来一小块奶酪……”

  我离开庄园,走的是头一次来的路,不过方向相反:先从院子进入花园,经过一幢房子,然后是一条极树林荫道……这时一个男孩追上我,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展开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无法不服从她而让她伤心。愿上帝赐给您幸福,请原谅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妈妈怎样伤心落泪。

  然后是那条幽暗的云杉林荫道,一道倒塌的栅栏……在田野上,当初黑麦正扬花,鹌鹑声声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绊腿的马儿在游荡。那些山坡上,东一处西一处露出绿油油的冬麦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种冷静的心境,想起在沃尔恰尼诺大家讲的那席话不禁感到羞愧,跟从前一样我又过起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处,我收拾一下行李,当天晚上就动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亚,在火车上遇见了别洛库罗夫。他依旧穿着紧腰长外衣和绣花衬衫。当我问到他的健康状况,他回答说:“托您的福了。”我们交谈起来。他把原先的田庄卖了,用柳博芙·伊凡诺夫娜的名义又买了一处小一点的田庄。关于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他谈得不多。据他说,丽达依旧住在舍尔科夫卡,在小学里教孩子们读书。渐渐地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同情她的人,他们结成一个强有力的派别,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会的选举中“打垮了”一直把持全县的拉巴金。关于任妮亚,别洛库罗夫只提到,她不在老家住,不知她如今在什么地方。

  那幢带阁楼的房子我早已开始淡忘,只偶尔在作画和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地记起了阁楼窗口那片绿色的灯光,记起了我那天夜里走在田野上的脚步声,当时我沉醉于爱情的欢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冷得我不断地搓手。有时--这种时刻更少--当我孤独难耐、心情郁闷的时候,我也会模模糊糊地记起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觉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们会再相逢的……

  蜜修斯,你在哪儿?

  一八九六年四月

  12 歌女

  当年,她比现在更为年轻漂亮,歌喉也更为动听。有一天,在她别墅的楼座里,坐着尼古拉·波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她的崇拜者。天气闷热难耐。科尔巴科夫刚吃完午饭,喝了一大瓶劣质葡萄酒,感到心绪不佳,浑身不舒服。两人都觉得无聊,只等暑气消退,好出外散步。

  前厅里突然意外地响起了门铃声。没穿外衣、跟着拖鞋的科尔巴科夫一跃而起,疑问地望着帕莎。

  “大概是邮差,也可能是女友,”帕莎说道。

  科尔巴科夫从来不回避帕莎的女友和邮差,但这一次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抱起一堆自己的衣服,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帕莎跑去开门。让她大吃一惊的是,门口站着的既不是邮差,也不是女友,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士。那人年轻漂亮,衣着考究,从各方面看来,是一位高贵的太太。

  陌生女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像刚刚爬完一道高高的楼梯。

  “请问您有什么事?”帕莎问道。

  太太没有立即回答。她朝前迈了一步,慢慢地打量着房间,然后坐下来,一副累得站不住、又像有病的样子。她一直努动着苍白的嘴唇,想说点什么。

  “我的丈夫在你这儿吗?”她终于问道,抬起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瞧着帕莎。

  “什么丈夫?”帕莎小声说,立即吓得手脚冰凉了,“什么丈夫?”她又说一遍,开始发抖。

  “我的丈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

  “不……没有……太太……我……我不认识您的丈夫。”

  一分钟默默地过去了。陌生女人几次用手绢擦她苍白的嘴唇,不时屏住呼吸以克制内心的颤栗,帕莎则呆若木鸡地站在她面前,困惑地、恐惧地望着她。

  “那么你是说,他不在这儿?”太太已经用平静的声音问,不知怎么还古怪地微徽一笑。

  “我……我不知道您问的是谁。”

  “你卑鄙,下流,可恶……”陌生女人一口气说下来,带着仇恨和厌恶的神气打量着帕莎。“是的,是的……你卑鄙。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总算当面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帕莎感到,她一定给这位一身黑衣、眼神愤怒、手指又白又细的太太留下某种下流而丑陋的印象,她不由得为自己胖胖的红脸蛋、鼻上的雀斑和额上一络怎么也梳不上去的刘海而感到害臊。她觉得,如果她长得瘦一些,不涂脂抹粉,不留刘海,那么她还可以隐瞒她那并不高贵的身份,她站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人面前也就不至于那么恐慌和羞愧了。

  “我丈夫在哪儿?”太太接着说,“不过,他在不在这里我也无所谓,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到处都在寻找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们要逮捕他。瞧你干了什么好事!”

  太太站起来,激动万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帕莎望着她,吓得懵懵懂懂的。

  “今天就要来抓他,逮捕他,”太太说到这里抽泣起来,在这声抽泣中可以听出她的屈辱和懊丧。“我知道,是谁把他弄到了这般可怕的境地!卑鄙,下贱的东西!可憎的出卖皮肉的荡妇(太太厌恶得皱起鼻子,撇着嘴唇)。我软弱无能……你听着,下贱的女人!……我软弱无能,你比我强,但是有人会出来保护我和我的孩子们!上帝什么都看得见!他是公道的!上帝会为我的每一滴眼泪,为我所有的不眠之夜惩罚你!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这番话的。”

  又是一阵沉默。太太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手,而帕莎依旧呆呆地困惑地望着她,不明她的来意,等着她做出可怕的举动来。

  “我,太太,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完突然哭起来。

  “你撒谎!”太太高声训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什么都清楚!我早知道你了!我还知道,这个月他天天在你这里鬼混!”

  “是的。那又怎么样?那也没有办法。我这里经常有许多客人,不过我从来不强迫任何人。来不来随各人的便。”

  “我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吞了公款!为了你这种……为了你,他不惜去犯罪。听着,”太太在帕莎面前站住,用坚决的语气说,“你们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原则,你们活着就是为了作恶,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但也不能认为,你已经堕落得根深,你身上就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人的感情!他有妻子,儿女……一旦他判了罪,被送去流放,那我和我的孩子们就要活活饿死……你要明白这一点!不过眼前还有办法救他,救我和孩子们免得受穷和丢脸。如果我今天能送去九百卢布,他就平安无事了。只要九百卢布!”

  “什么九百卢布?”帕莎小声问道,“我,我不明白……我可没拿过……”

  “我不是跟你讨九百卢布……你没有钱,再说我也不会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东西……像你这种人,男人通常会送你们各种贵重物品的。你把我丈夫送的东西还我就是了!”

  “太太,老爷他什么东西也没有送过我!”帕莎突然叫起来,开始明白她的来意了。

  “那么钱哪儿去了?他挥霍了自己的钱,我的钱,公家的钱……所有这些钱都上哪儿去了?听着,我求你了。刚才我很气愤,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你一定恨我,这我知道,可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同情心,那就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恳求你把东西还我!”

  “哼……”帕莎说着,耸耸肩膀,“我倒乐意这样做,可是,我若说谎让上帝惩罚我,老爷他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给过我。请相信我的良心。不过,你是对的,”歌女慌张起来,“有一次,老爷他是给我带来两样小玩意儿。好吧,您想要的话,我拿出来……”

  帕莎拉开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空心的金镯子和一只成色不足的宝石小戒指。

  “给您!”她说着,把这两样东西递给客人。

  太太霍地涨红了脸,面部肌肉抽搐起来。她受到了侮辱。

  “你给我的算什么东西!”她说,“我不是来乞求施舍的,我是来讨回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利用你的地位,榨干了我的丈夫,榨干了这个软弱而不丰的人。星期四,我看到你和我丈夫在码头上,那天你戴着贵重的胸针和锡子。所以,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扮成无辜的羔羊!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把东西给不给我!”

  “您这人,说真的,多奇怪……”帕莎说着,开始生气了,“我向您保证,除了这铜镯和戒指,我从您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里没有见到任何东西。老爷他通常只给我带点甜馅饼。”

  “甜馅饼……”陌生女人冷笑说,“家里的几个孩子饿肚子,你这里倒有甜馅饼!你是肯定不想退回东西了?”

  不等回答,太太坐了下来,眼睛盯着一处地方,在想什么心事。

  “现在该怎么办?”她说道,“要是我弄不到这九百卢布,那他就完了,我和孩子们也完了。我该杀了这个坏女人,还是给她下跪呢?”

  太太用手绢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求你了!”她边哭边说,“是你害得我丈夫倾家荡产,是你毁了他的前程,你救救他吧……你对他尽可以没有一点同情心,可是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有什么过错呀?”

  帕莎一想到几个小孩子站在大街上,饿得哇哇哭,她自己也大声痛哭起来。

  “太太,我能做些什么呢?”她说,“您刚才说我是坏女人,害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倾家荡产,可是我对您,就像面对真正的上帝一样问心无愧……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得到老爷他的一点好处……在我们这班歌女中,只有莫蒂一人有财主供养她,其余的人都靠面包加克瓦斯①勉勉强强过日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先生,所以我才接待他。我们不能不接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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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麦芽和面包屑做成的清凉饮料。

  “我要东西!把东西还给我!我在哭……低三下四……好吧,我给你下跪!这样行了吧?”

  帕莎吓得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她感到,这个苍白而美丽的太太,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表演得十分出色,她出于骄傲,出于高贵的气度,当真会给她下跪,以便抬高自己而贬低歌女。

  “好,我给你东西就是!”帕莎擦着眼睛,忙乱起来,“好吧。不过东西不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东西是别的客人送我的。就按你的意思办,太太……”

  帕莎拉出五斗柜上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钻石胸针,一串珊瑚,几只金戒指,一个金镯子,把这些东西部交给了那位太太。

  “您要的话,都拿去吧,只是我没有得着你丈夫的任何好处。拿走吧,您发财去吧!”帕莎继续说道,陌生女人威胁要给她下跪,这使她感到莫大的侮辱,“既然您出身高贵……又是他的合法妻子,那就该让他时时刻刻守着您。是这样。我可没有招引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太太泪眼模糊地瞧着给她的东西,说道。

  “这不是全部……这些东西值不了五百卢布!”

  帕莎冲动地又从五斗柜里扔出一块全表,一个烟盒,几颗金纽扣,摊开双手说:

  “这下我什么也不剩了……您来搜吧!”

  来客叹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把东西包在手绢里,一句话没说,甚至没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科尔巴科夫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神经质地晃着脑袋,像是刚刚喝了一杯苦药。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帕莎冲着他责问,“我请问,什么时候给的?”

  “东西……东西不东西不足挂齿,”科尔巴科夫说着又晃一下脑袋,“我的上帝!她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低三下四……”

  “我要问您: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啦?”帕莎大声嚷道。

  “我的上帝,她高贵,骄傲,纯洁……她竟想下跪求……求你这种娼妇!唉,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的罪过!”

  他抱住头,呻吟着说:

  “不!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行为!永远不能原谅!你离我远点……贱货!”他厌恶地大声喝道,急忙从帕莎身旁往后退,用颤抖的手推开她。“她竟想下跪……求谁?求你!啊,我的上帝!”

  他很快穿好衣服,厌恶地躲着帕莎,向大门跑去,走了。

  帕莎躺下后开始放声大哭。这时她已经心疼自己一时冲动交出去的东西,感到一肚子的委屈。她回忆起三年前有个商人无缘无故就把自己打了一顿,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八八六年七月五日

  13 坏孩子

  伊凡·伊凡内奇·拉普金,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和安娜·谢苗诺夫娜·扎姆布里茨卡娅,一个翘鼻子的年轻姑娘,双双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到一张长椅上。长椅临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丛里。好一处绝妙的地方!您若往这儿一坐,您就与世隔绝了--能看见您的只有鱼儿,还有那水面上闪电般跑来跑去的水蜘蛛。这对年轻人随身带着鱼竿,抄网,装蚯蚓的小罐和其他鱼具。坐下后,他们立即开始垂钓。

  “我真高兴,咱俩总算能单独在一块儿了,”拉普金东张西望着开始说,“我有许多话要告诉您,安娜·谢苗诺夫娜……许多许多话……当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鱼咬您的钩了……我立即就明白:我为什么活着,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儿,我应当为谁献出我清白而勤劳的一生……咬钩的可能是一条大鱼……见着您后,我才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爱得发狂!……等一会儿您再拉竿……让它咬死了……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我向您发誓,我能否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爱慕,不是的!--这个我不配,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我能否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谢苗诺夫娜提起握着的钓竿,用力一拉,尖叫一声,一条银绿色小鱼在空中闪亮。

  “天哪,一条妙鱼!嗬,嗬……快!要脱钩了!”

  鲈鱼挣脱钓钩,在草地上蹦跳着,本能地朝它称心如意的老家逃去,随即……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

  拉普金急忙去抓鱼,没有抓着鱼,不知怎么无意中抓住了安娜·谢苗诺夫娜的手,无意中又把这手送到唇边……对方急忙抽手,但为时已晚:两人的嘴无意中贴在一起,接吻了。这事有点出乎意料。接吻之后接着还是接吻,之后山盟海誓,倾诉衷肠……好幸福的时刻!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人世间的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幸福。幸福本身包含着毒素,或者说受到外来事物的毒害。这一次也是如此。当两个年轻人热烈拥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他们朝河面上一看,两人都吓呆了:水里齐腰站着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孩。他叫科利亚,一个中学生,安娜·谢苗诺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河里,瞧着两个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微笑着,

  “哎呀呀!……你们亲嘴呢?”他说,“好啊!我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作为正派人……”拉普金涨红着脸开始嘟哝,“偷看别人的行为是卑鄙的,告密更是下流,可憎,可恶……我以为,像您这样正派而高尚的人……”

  “给一卢布,我就不说!”高尚的人回答,“要不然,我告诉妈妈去。”

  拉普金从衣袋里掏出一卢布,把它递给科利亚。对方把卢布捏在湿淋淋的手心里,一声唿哨,游走了。接下去一对恋人再也无心接吻了。

  第二天,拉普金从城里给科利亚带来了各色颜料和一个皮球。姐姐呢,先是把她所有的丸药盒都送给了他,后来又不得不送他几颗刻着小狗脸的纽扣。这个坏孩子,显然很喜欢这一套,而且为了收到更多的礼物,他开始监视他们。拉普金和安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一分钟也不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

  “坏蛋!”拉普金咬牙切齿地说,“年纪这么小,就已经坏透了!他长大了会成什么样的人?!”

  整个六月份,科利亚不让这对可怜的恋人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扬言要去告密,不断跟梢,讨各种各样的礼物。他总觉得礼送轻了,最后便时时提起怀表来。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答应送他一块。

  有一回,大家吃午饭,当仆人送上维夫饼干时,科利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挤着一只眼,问拉普金:

  “说吗?啊?”

  拉普全面红耳赤,把餐巾当成维夫饼干嚼起来。安娜从桌后一跃而起,跑到另一个房间里。

  在这种处境下这对年轻人一直捱到八月底,捱到拉普金终于向安娜求婚的那一天。啊,这是多么幸福的日子!拉普金同安娜的双亲谈过话,征得了同意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花园去找科利亚。找到他后,拉普金快活得差点放声大哭。他一把揪住坏孩子的耳朵。安娜,谢苗诺夫娜也跑来了,也来找科利亚,揪住了他的另一只耳朵。现在轮到科利亚哭着央求他们:

  “亲爱的,好人哪,亲人哪,我再也不干啦!哎哟,哎哟,饶了我吧!”

  这时候,一对恋人脸上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真值得一看哩。

  后来这对年轻人承认,在他们整个相恋期间,他们从来没有体验到在他们揪住那坏孩子的耳朵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幸福,那种令人心醉的极度快乐。

  一八八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14 假面

  某地社交俱乐部,出于为慈善事业募捐的目的,举办了一次假面舞会,或者用当地女士们的说法,就是化装舞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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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法文。

  已是午夜十二点。几个没有跳舞、不戴假面的知识分子(他们一共五人),围坐在阅览室里一张大桌旁,把鼻子和胡子藏到报纸里,在看报、打盹,而且,据京都报纸驻本地记者,一位颇有自由派倾向的先生的表述,在“思考”。

  从大厅里传来卡德里尔舞曲“纺车”的乐声。在门外,不时有仆役跑过,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杯盘的叮当声。阅览室里却十分安静。

  “看来这里更舒服!”突然响起一个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这声音更像是从炉子里发出来的,“都上这儿来!快点,朋友们!”

  门敞开了,一个肩宽背厚的敦实的男人闯进阅览室,他穿着马车夫的号衣,一顶宽边帽上插着几根孔雀毛,脸上蒙着假面。在他身后跟进来两个戴假面的女人和一名端托盘的仆役。托盘上摆着一个盛满烈性甜酒的大肚玻璃瓶,三瓶红葡萄酒和几只杯子。

  “都上这儿来!这里更凉快,”男人说,“把托盘放桌上……你们坐下吧,小姐们!热一武-阿-拉-特里蒙特朗②,你们呢,先生们,都挪开……别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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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读音不准的法语,意义不明。

  男人的身子摇晃一下,一挥手,把桌上的几本杂志抹到地上。

  “把托盘摆到这儿来!你们呢,看报的先生们,给让开地方。现在不是看报和研究政治的时候……把报纸都扔了!”

  “我请你安静点,”有个知识分子透过眼镜,瞧了瞧那人的假面说,“这里是阅览室,不是小吃部……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莫非桌子摇晃,还是天花板会塌下来,怪事!不过……现在没工夫跟你们闲扯!你们把报纸扔了……你们看了不少时间,也就够了。不看报你们已经够聪明的了,再说看报伤眼睛。最主要的是,我不要你们看报,就这么回事!”

  仆役把托盘摆到桌上,把手中搭在胳膊时上,在门旁站定。两个女人立即抓起了红葡萄酒。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聪明人,居然认为报纸比美酒还好,”插孔雀毛的男人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甜酒,开口说,“照我看来,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之所以喜欢看报,是因为你们没钱买酒喝。我说对了吧?哈哈!他们老看报!喂,那上面写什么啦?眼镜先生!您读到哪些事件?哈哈!得了吧,别看了!你别再装模作样,不如来喝一杯!”

  插孔雀毛的男人稍稍挺起身子,从眼镜先生手里一把夺过报纸。对方先自了脸,后来又红了脸,吃惊地看看其余的知识分子,那些人也吃惊地看看他。

  “您忘乎所以了,先生!”眼镜先生发怒了,“您把阅览室当成了小酒馆,您竟敢放肆,夺了我手里的报纸!我不允许!您不知道您在跟谁打交道,先生!我是银行经理热斯佳科夫!……”

  “我啐你这个热斯佳科夫!至于你的报纸,只配享受这种荣幸……”

  男人拾起报纸,把它撕成碎片。

  “诸位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热斯佳科夫喃喃地说,他惊呆了,“真是莫明其妙,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他老人家动怒了。”男人笑起来,“哎呀呀,吓死我了!连两条腿都直打哆嗦。是这么回事,可敬的先生们!说正经的,我都懒得跟你们说废话……因为我想同这两位姐儿单独待在这里,想在这儿找点乐子,所以请不要妨碍我们,都给我出去……有请啦!先生们!别列布欣先生,滚出去!你皱什么眉头?我叫你出去,你就乖乖地出去!给我快点!要不然小心我揍你一顿。”

  “这算什么话?”孤儿院会计别列布欣红着脸、耸着肩膀说,“我简直不明白……有个无赖闯到这里……突然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什么叫无赖?”插孔雀毛的男人大喝一声,他怒不可遏,一拳头捶在桌子上,震得托盘上的杯子都跳起来。“你是跟准说话?你以为我戴上假面,你就可以胡说八道骂我吗?好一个尖嘴辣子!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哪个混蛋也不准留在这里!快点,给我统统滚蛋!”

  “我们马上会看到结果!”热斯佳科夫说,他激动得连镜片都冒汗了。“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喂,快去把值班主任叫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棕红的主任走了进来,他的上衣翻领上别着蓝色小布条,跳舞跳得气喘吁吁的。

  “请您出去!”他开口说,“这儿不是喝酒的地方!请到小吃部去!”

  “你这是从哪儿跳出来的?”戴假面的男人说,“莫非是我叫你的?”

  “请别你你你的,请出去!”

  “你听我说,可爱的人: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因为你是主任和头面人物,所以请你拉着这些演员的胳膊,把他们弄出去。我的姐儿们不喜欢这里有外人……她们害臊,而我既然花了钱,就希望她们露尽自然本色。”

  “显然,这个蛮子不明白,他不是在猪圈里!”热斯佳科夫大声叫道,“把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叫来!”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俱乐部里响起呼喊声,“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在哪儿?”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老头,立刻到来了。

  “请您离开这里!”他瞪大可怕的眼睛,耸动着染过的八字胡,声音嘶哑地说。

  “哎呀,吓死人了!”男人快活得哈哈大笑,“真的,吓死人了!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人,你那小胡子活像猫的触须,眼睛都瞪出来了……嘿嘿嘿……”

  “你少说废话!”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气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出去!不然我叫人来把你拉走!”

  阅览室里一片难以想象的嘈杂。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不住地喊叫、跺脚。热斯佳科夫也在喊叫。别列布欣也在喊叫。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喊叫。不过,他们的声音却让假面人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压下去了。舞会因一片混乱而告中断,人群从大厅里拥向阅览室。

  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把俱乐部里所有的警察都叫了来。他坐下开始写违警记录。

  “写啊,写啊,”假面人用手指戳着笔尖说,“哎呀,现在叫我这个可怜的人怎么得了?我这个可怜虫呀!你们为什么要毁了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呀!哈哈!好吧,现在我让你们瞧瞧!一……二……三!”

  男人站起来,挺胸凸肚,猛地摘下自己的假面。他露出自己的醉脸,瞧着大家,欣赏着造成的效果,之后倒在圈椅里,快活得纵声大笑。他引起的反响的确非同小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神色慌张,面面相觑,吓白了脸,有的直挠后脑勺。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不安地清着嗓子,像个无意中做了蠢事的人。

  大家认出这个捣乱分子原来是当地的百万富翁、工厂主、世袭的荣誉公民皮亚季戈洛夫,这人向来以喜欢胡闹、热心公益事业而扬名乡里,另外,正如当地通报里不止一次所载的那样,他还“满怀对教育事业的爱”。

  “怎么样,你们走还是不走?”皮亚季戈洛夫沉默片刻后问道。

  知识分子们都哑口无言,踏起脚尖不声不响地走出阅览室。等他们走后,皮亚季戈洛夫立即反锁上门。

  “你一定早知道他是皮亚季戈洛夫!”过了一会儿,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内奇摇着那个端酒进阅览室的仆役的肩膀,声音嘶哑地小声说,“为什么你一声不吭?”

  “他老人家不许说,长官!”

  “不许说……等我把你这个该死的畜生关起来,蹲上一个月班房,到时候你就知道‘不许说,的厉害了!滚开!而你们倒好,诸位先生,”他转身又对那些知识分子说,“居然造反了!你们就不能离开阅览室十分钟!好了,现在你们去收拾这烂摊子吧。唉,先生们,先生们……我可不喜欢这样,真的!”

  知识分子们在俱乐部里走来走去,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心神不定,满脸愧色,喃喃自语,似乎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听说皮亚季戈洛夫“受了委屈”,大发脾气,吓得都不敢出声,早早就各自回家了。舞会中止了。

  夜里两点钟,皮亚季戈洛夫才从阅览室里出来。他喝醉了,走路东歪西倒。他来到大厅,在乐队旁坐下,在乐曲中打起瞌睡,后来愁苦地垂下头,立即鼾声大作。

  “别奏乐!”主任们对乐师们直摇手,“嘘!……叶戈尔·尼雷奇睡着了……”

  “请问,要不要把您送回府上,叶戈尔·尼雷奇·别列布欣俯身凑着百万富翁的耳朵问。

  皮亚季戈洛夫努努嘴唇,那样子好像要吹掉脸上的苍蝇似的。

  “请问,要不要把您送回府上?”别列布欣又问一遍,“或是吩咐备好马车?”

  “啊?谁?你……你有什么事?”

  “该把您送回府上,先生……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

  “我要回……回家……你送我……回去!”

  别列布欣高兴得眉飞色舞,赶紧扶起皮亚季戈洛夫。其余的知识分子立即跑过来帮忙,他们愉快地微笑着,七手八脚把这位世袭荣誉公民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马车上。

  “只有演员,只有天才,才能愚弄这么一大群人,”热斯佳科夫扶他坐下时快活地说,“我确实感到震惊,叶戈尔·尼雷奇!直到现在我还想笑……哈哈……可是我们呢,还大动肝火,瞎折腾!哈哈!你们信不信,哪回看戏我都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滑稽透了!这一辈子我都会记住这个难忘的夜晚!”

  送走了皮亚季戈洛夫之后,那几个知识分子便面露喜色,开始安下心来。

  “临走时他还向我伸出手来哩,”十分得意的热斯佳科夫说,“这么看来,万事大吉了,他不生气了……”

  “愿上帝保佑!”叶夫斯特拉特·斯皮里多内奇松了口气说,“恶棍,无赖,可是要知道,又是慈善家!……真设法说!……”

  一八八四年十月十三日

  15 卡什坦卡的故事

  第一章表现不好

  一条栗色小狗,达克斯狗①和看家狗杂交的后代,嘴脸极像狐狸,在人行道上前前后后地跑着,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间或它停下来,呜呜哀号着,时而抬起这只冻僵的爪子,时而抬起另一只,竭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迷路了?

  --------

  ①一种身长、毛光滑、腿短而弯曲的小狗。

  它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最后怎么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上。

  这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它的主人细木匠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戴上帽子,把一件红头巾包着的细木活几夹在胳肢窝里,叫道:

  “卡什坦卡②,咱们走!”

  --------

  ②意为栗色小狗。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条达克斯狗和看家狗的杂种狗就从工作台底下钻出来(它躺在那里的刨花上),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跟着主人跑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的主顾们住得都很远,因此每到一户主顾家之前,细木匠总得几次光顾小酒馆,提提精神。卡什坦卡记得一路上它的举止极不体面。因为主人带它出来溜达,它高兴得蹦蹦跳跳,见着公共马车就汪汪叫着扑过去,几次跑进人家院子里,还追逐别的狗。细木匠经常看不见它,站住了,生气地唤它。有一回,他甚至面带解恨的神情,一把抓住它那狐狸样的耳朵,拧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

  “叫-你-死-了!-好!讨厌鬼!”

  跑完了主顾家,卢卡·亚历山德雷奇顺便去看他的姐姐,在她家里喝了酒,吃了点东西。从姐姐家出来,他又去看望他的朋友装钉匠。从装钉匠家出来又去小酒馆。出了小酒馆又去找他的干亲家,等等。总之,当卡什坦卡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时,天快擦黑了,细木匠已经烂醉如泥。他挥舞着胳膊,呼呼地出气,嘴里嘟嘟哝哝:

  “我娘生了我这孽障!唉,造孽呀造孽!这会儿我们走在街上,看得见路灯,等我们一死--我们就要去地狱里遭火烧。”

  或者他恢复和善的语气,把小狗唤到跟前,对它说:

  “你啊,卡什坦卡,不过是一条毛毛虫。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正当他对狗这么说着话,忽然响起了音乐声。卡什坦卡回头一看,街上有一队士兵正朝它这边走来。音乐刺激它的神经,它受不了,急得它来回乱窜,呜呜哀号起来。让它吃惊的是,细木匠不害怕,不呼喊,不吠叫,反而咧着嘴笑,挺胸凸肚,把五个指头举到帽檐旁。看到主人并不反抗,卡什坦卡叫得更凶,一时昏了头,竟穿过大街,跑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

  等它清醒过来,已经没有音乐声,那队兵也不见了,它赶紧穿过大街,跑到刚才离开主人的地方,可是,糟糕!细木匠已经不在了。它先往前跑,又掉头往后跑,又穿过大街,可是细木匠像是钻进地缝里去了……卡什坦卡开始细细地闻人行道的路面,希望发现主人脚印的气味,可是刚才有个坏蛋穿一双新的胶皮套鞋经过这里,现在所有细微气味都跟刺鼻的橡胶臭气混在一起,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卡什坦卡前前后后来回奔跑,没有找到主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街两侧的路灯亮起来,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透出灯光。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把马路、马背、车夫的帽子都染成白色。天越黑,所有的东西就显得越白。一些不相识的主顾不住脚地来来往往,打从卡什坦卡面前走过,挡住它的视线,有时还用脚踢它。(卡什坦卡把全人类分成极不平等的两部分:主人和主顾。这两种人大有区别:第一种人有权利打它,第二种人呢,它有权利咬他们的腿肚子。)那些主顾急匆匆地赶路,根本不理睬它。

  天色漆黑,卡什坦卡不由得绝望、恐慌起来。它缩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呜呜地抽泣。因为它跟卢卡·亚历山德雷奇奔跑了一整天,此刻它累了,它的耳朵和爪子已经冻僵,再说也饿极了。这一天它才吃过两次东西:一次在装订匠家吃了点浆糊,一次在小酒馆柜台边找到一小块腊肠皮--就这么一点东西。如果它是人,他一定会这样想:

  “不,照这样可活不下去!我要开枪自杀!”

  第二章神秘的陌生人

  但小狗却什么都不想,只知呜鸣抽泣。当它的背上和头上落满了柔软蓬松的雪花、筋疲力尽得正要昏昏入睡时,突然街门吱吱嘎嘎响起来,砰一下撞在它的身上。它跳起来。从打开的街门里走进一个主顾之类的人。卡什坦卡一声尖叫,朝他的脚扑去,因此这人不能不注意到它。他弯腰凑近它,问道:

  “小狗,你打从哪儿来?我碰痛你了吧?好可怜,可怜……算了吧,别生气,别生气……都怪我不好。”

  卡什坦卡透过挂在眉毛上的雪花打量这个陌生人。它看到眼前这人又矮又胖,圆圆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戴一顶高礼帽,穿件没有扣纽扣的皮大衣。

  “你干吗呜呜地叫?”他接着说,伸出一个指头禅掉它背上的雪,“你的主人在哪儿?你大概迷路了吧?唉,可怜的小东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从陌生人的声音里卡什坦卡听出一种温和好心的语气,便舔舔他的手,呜咽得更加伤心了。

  “你是一条好狗,真可笑!”陌生人说,“简直像只狐狸!嗯,也没有别的办法,跟我走吧!说不定你将来能派上用场……行,走吧!”

  他吧嗒一下嘴,对卡什坦卡做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只能有一种意思:“跟我来!”卡什坦卡就跟他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它已经蹲在一个明亮的大房间里。它歪着头,感动地、好奇地望着陌生人;他坐在桌旁正在吃饭。他一边吃,一边给它扔点吃食……他先给它一点面包,一块发绿的干酪皮,后来给一小块肉,半个馅饼,几根鸡骨头。它饿极了,把所有这些东西很快吞下去,来不及辨别滋味,而且它吃得越多,反而越觉得饿。

  “可见你的主人没有好好喂你!”陌生人说,看着它嚼都不嚼狼吞虎咽地吞下这些东西,“你真瘦!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卡什坦卡吃了很多,但没有吃饱,不过已经吃得心满意足。吃了东西,它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间中央,感到全身一股愉快的倦意,便摇起尾巴来。当新主人伸开手脚懒洋洋地躺在圈椅里时,它摇着尾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陌生人这里好呢,还是细木匠家里好?陌生人房里的摆设又少又难看,除了几把圈椅、一张沙发、一盏灯和一块地毯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房间像是空的。细木匠的几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东西。他有桌子,工作台,刨花堆,刨子,凿子,锯子,装在乌笼里的黄雀,还有很大的洗衣盆……陌生人这里没有气味,可是细木匠家里总是烟雾腾腾,有胶水味,油漆味,刨花味,好闻极了。不过陌生人这里有个很大的好处--他给很多吃食,而且,对他应该说句公道话,这阵子卡什但卡躺在桌旁,讨好地望着他,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他,没有用脚踢他,一次也没有叫骂:“滚开,该死的!”

  抽完一支雪茄烟,新主人走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垫子。

  “喂,小狗,上这儿来!”他说,把小垫子放在沙发旁的墙角里,“你躺在这儿,睡吧!”

  随后他熄了灯,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舒舒服服躺在垫子上,闭上了眼。街上传来狗叫声,它本想回应几声,可是忽然问,它出乎意外地伤心起来。它想起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想起他的儿子费久什卡,想起了工作台底下那舒适的小窝……它想起漫长的冬夜,细木匠刨木头,有时大声读报,费久什卡常常跟它一块儿玩……他抓住它的后腿把它从工作台下拖出来,变着法子捉弄它,常常把它搞得眼前发黑,浑身骨头酸痛。他逼它用后腿走路,拿它当铃挡玩,也就是使劲拽它的尾巴,痛得它大声尖叫,咆哮起来。有时,还老拿鼻烟让它闻……特别难受的是这种把戏:费久什卡在绳子上吊一块肉,让卡什坦卡吃,等它吞进肚里,他却哈哈大笑,把那块肉从它胃里拖出来。这些回想越是鲜明;卡什坦卡就越是伤心,呜咽声也变得越响。

  但不久疲劳和温暖战胜了忧伤……它渐渐睡着了。在它的想象中有许多狗在跑来跑去,其中有一条鬈毛老狗从它身边跑过去。这条狗是它今天在街上看到的,眼睛上有一块白斑,鼻子两边生着一络络毛。费久什卡手里拿着凿子,跑着追那条鬈毛狗,后来忽然间他自己也全身长出鬈毛来,快活地汪汪吠叫,在卡什坦卡身边站住了。卡什坦卡和他友好地闻了一阵对方的鼻子,顺着大街一块儿奔跑……

  第三章投缘的新朋友

  卡什坦卡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从街上传来只有白天才有的喧闹声。房间里没有人。卡什坦卡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沉着脸,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它闻遍了所有的角落和家具,朝外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除了通向外间的门,这房间还有另一道门。卡什坦卡伸出前爪,在门上抓挠一阵,门打开了,它就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的床上躺着一个主顾,身上盖着毛毯。它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陌生人。

  “呜呜……”它开始发怒,可是想起昨天那顿晚饭,它就摇起尾巴,到处闻起来。

  它闻了一阵陌生人的衣服和靴子,发现那上面有一股马的气味。睡房里还有一扇门不知通往哪儿,也关着。卡什坦卡又用爪子去抓挠这扇门,还用胸抵住它,门又开了,它立即感到一股奇怪的很可疑的气味。卡什坦卡预料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便呜呜地发怒,小心察看,进了这个糊着肮脏壁纸的小房间,立即又吓得直往后退。它看到一幅意料不到的可怕情景。一头灰鹅把脖子和头贴向地面,张开翅膀,嘎嘎叫着,直奔它而来。在它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只白猫躺在小垫子上。猫看到小狗,立即跳起来,拱起背,竖起尾巴,蓬起毛,也凶狠地叫起来。狗着实吓坏了,但不想露出胆怯的样子,便大声吠叫,朝猫扑过去……猫把背拱得更高,喵呜叫着,伸出爪子打了一下狗头。卡什坦卡忙跳开了,四条腿趴在地上,用嘴脸去够猫,发出响亮的尖叫声。这当儿鹅从它后面走过来,用嘴使劲啄它的背。卡什坦卡又跳起来,转身朝鹅扑去……

  “这是怎么回事?”传来生气的洪亮的声音,陌生人穿着睡袍、嘴里叼着雪茄走了进来,“这是什么意思?都回原位!”

  他走到猫那儿,用手指弹一下它拱起的背,说: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是什么意思?打架了吧?哼,你这个老滑头!给我躺下!”

  他又转身对鹅喝道:

  “伊凡·伊凡内奇,回你的地方!”

  老猫乖乖地躺到它的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从它的嘴脸和触须的神态看来,它自己也不满意刚才大发脾气,干起架来。卡什坦卡委屈地呜咽起来,鹅则伸长脖子,嘎嘎地很快说些什么,说得热烈而明确,但小狗绝对听不懂。

  “行了,行了!”主人打着哈欠说,“你们相处要和睦友好。”他抚摩着卡什坦卡接着说,“你呢,小红狗,别害怕……它们是好伙伴,不会欺负你的。等一下,我们该怎么叫你呢?没有名字可不行,朋友。”

  陌生人想了一会儿,说:

  “这样吧……你就叫--姑姑……你懂不懂?姑姑!”

  他重复了几遍“姑姑”,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蹲着,开始观察。老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垫子上,装出睡着的样子。鹅伸长脖子,在原地踏步,继续急速地热烈地说道着什么。显然,这是一头绝顶聪明的鹅。每一次激昂的长篇大论之后,它总要吃惊地后退一步,做出一副对自己的演说十分欣赏的模样……卡什坦卡听完它的演说,“汪汪”地应和几声,之后开始闻遍各个墙角。有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木盆,它看到里面有泡过的豌豆和泡软的面包皮。它尝尝豌豆,不好吃;又尝尝面包皮,就吃起来。鹅看到一条不相识的狗在吃它的口粮,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它说得更加热烈,而且为了表明自己的信任,还亲自走到小盆旁,吃下几颗豌豆。

  第四章稀奇古怪的把戏

  过了一会儿,陌生人又走进来,带来一件古怪的东西,像一扇门,又像字母几在这个做工粗糙的木架的横梁上挂着一个铃挡,系着一把手枪。铃挡的摆锤和手枪的扳机上垂下两根细绳。陌生人把木架放在房间中央,把一样东西系好又解开,费了很长时间,后来看着鹅说:

  “伊凡·伊凡内奇,请!”

  鹅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势。

  “好,”陌生人说,“咱们从头开始。你先鞠躬,行屈膝礼!快!”

  伊凡·伊凡内奇伸长脖子,向四方连连点头,两个脚掌碰了一声。

  “行,好样的……现在你死去吧!”

  鹅仰面躺下,翘起两条腿。他们又做了几个这类小把戏,陌生人忽然抱住头,做出一副惊吓的样子,喊叫道:

  “救命啊!着火啦!我们要烧死了!”

  伊凡·伊凡内奇跑到横梁下,用嘴叼住绳子,铃铛就当当当响起来。

  陌生人十分满意。他抚摩着鹅脖子说。

  “好样的,伊凡·伊凡内奇!现在假定你是珠宝商人,卖金银首饰和钻石。现在再假定你回到你的店铺,发现里面有贼。遇到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办?”

  鹅用嘴叼住另一根绳子,拽一下,立即响起一声震得耳聋的枪声。卡什坦卡很喜欢铃声,听到枪声更加兴奋,它就绕着木架奔跑,一边汪汪地叫。

  “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对它喝道,“不准出声!”

  伊凡·伊凡内奇的把戏,并没有因枪声而结束。随后,陌生人用调马索套住鹅脖子,整整一个钟头,赶着它兜圈子,把马鞭抽得啪啪响。这时候鹅就得跳过横栏,钻过圆环,像马那样直立起来,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挥动两个鹅掌。卡什坦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凡·伊凡内奇,高兴得汪汪叫起来,有几次索性一边大声吠叫一边跟着它跑。陌生人把鹅和自己都弄累了,他擦着头上的汗,叫道:

  “玛丽亚,去把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叫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卡什坦卡发出怒叫,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它还是走到陌生人近旁。门开了,有个老太婆探进头来,说了一句什么,放进一头极难看的黑猪。它毫不理睬卡什坦卡的呜呜吠叫,昂起猪嘴,快活地咕嗜咕嗜叫唤。显然它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主人、猫和伊凡·伊凡内奇。它走过猫的身旁时,用猪嘴轻轻拱拱它的肚子,然后又跟鹅攀谈几句。它的动作、声调和抖动的小尾巴,都流露出它心地的和善。卡什坦卡立即明白,对这样的东西发凶和吠叫是没有必要的。

  主人收走木架,叫道: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请!”

  猫站起来,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不乐意地走到猪跟前,像是给主人赏脸似的。

  “好,现在我们从埃及金字塔做起,”主人说。

  他作了很长时间的说明,然后下命令:一……二……三!一听到“三”,伊凡·伊凡内奇就扇动翅膀,跳到猪背上……等它扭动脖子、拍打翅膀保持了平衡,在生着硬毛的猪背上站稳了,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便露出一脸瞧不起的神情,就好像觉得自己的本领一钱不值似的,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先爬到猪背上,再不乐意地爬到鹅身上,举起前爪直立起来。这就是陌生人所说的“埃及金字塔”。卡什坦卡兴奋得尖叫一声,可是这时候老猫打了个哈欠,身子失去平衡,从鹅身上摔了下来。伊凡·伊凡内奇身子一晃,也掉了下来。陌生人大声喊叫,挥舞胳膊,又作了一番说明。为这金字塔忙乎了整整一个钟头,之后,不知疲倦的主人又教鹅骑到猫背上,教猫抽烟,等等,等等。

  训练总算结束了,陌生人擦去额上的汗,走了出去。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表示厌恶地嚏一下鼻子,躺到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伊凡·伊凡内奇走到盆子跟前,猪由老太婆牵走了。有了这种种新鲜印象,卡什坦卡的头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傍晚,它同它的小垫子已经给安顿在糊壁纸的小房间里,它跟老猫和鹅一块儿过夜了。

  第五章天才!天才!

  一个月过去了。

  卡什坦卡已经习惯于每天晚上吃一顿可口的饭食,任凭主人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和新伙伴也相处熟了。生活过得很自在。

  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通常总是伊凡·伊凡内奇醒得最早,它立即走到姑姑或老猫跟前,弯下脖子,热烈而恳切地说道起来,但小狗照样听不明白。有时鹅高高地昂起头,发表长篇独白。在它们相识的头几天,卡什坦卡以为它话说得多是因为它很聪明,可是过了不久,就对它失去了一切尊敬。当它唠唠叨叨走到身边的时候,小狗不再摇尾巴,把它看成一个讨厌的、不让大家睡觉的饶舌鬼,所以毫不客气地用“呜呜呜”来回敬它……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是另一类老爷。它醒过来后一声不出,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睁开。它巴不得不醒来才好,因为看得出来,它不热爱生活。什么事也引不起它的兴趣,它对一切都无精打采,马马虎虎。它蔑视一切,连吃可口的饭食时也厌恶地直喷鼻子。

  醒来后,卡什坦卡就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闻遍所有的屋角。只有它和猫获准在整套住宅里走动:鹅却没有权利跨出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的门槛,至于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它住在后院的小板棚里,只有上课时才带进来。主人向来醒得很晚,喝过茶后立即动手玩那些把戏。每天都把木架、鞭子和圆环搬进小房间,每天所要做的差不多是老一套。一堂课总要拖上三四个钟头,因此有的时候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累得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伊凡·伊凡内奇张大嘴巴,不住地倒气,主人则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怎么也擦不干。

  白天因为上课吃饭过得很有趣味,晚上却有点无聊。一到晚上,主人通常外出,而且把鹅和猫也带走了。剩下姑姑孤单单躺在垫子上,开始发愁……愁闷不知不觉中袭来,渐渐占满它的心头,就像黑暗占满这房间一样。这一来,小狗先是没有心思吠叫,吃东西,在屋里跑来跑去,甚至不想张眼看东西。后来在它的想象中出现两个模糊不清的又像狗又像人的身影,那模样亲切可爱,却有点古怪。他们一出现,姑站就摇尾巴,它好像觉得它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爱过他们……等它昏昏入睡的时候,每一回都感到这些东西身上有胶水、刨花和油漆的气味。

  卡什坦卡完全过惯了新的生活,从一条瘦骨伶仃的看家狗变成了一条肥壮的、皮毛保养得很好的狗。有一次训练前,主人抚摩着它说:

  “现在,姑姑,我们该干点正事了。你也闲荡得够了。我想让你当演员……你愿意做演员吗?”

  于是他开始教它各种技能。第一课它学会了用后腿站立和行走,这件事它做得十分开心。第二课,它得用后腿跳跃,叼住教练放在它头顶上空的糖块。随后的几堂课它学会了跳舞,套着绳子跑圆圈,随着音乐汪汪叫,拉铃和放枪。一个月以后,它完全可以顶替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乐意学习,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脖子上套着绳子、伸出舌头跑圆圈,钻圆环,骑在老猫背上都使它感到极大的快乐。每一种把戏玩成功后,它总要响亮地快活地汪汪叫几声,教练也表示惊奇,高兴得搓起手来。

  “天才!天才!”他说,“无疑是天才!你肯定会成功的!”

  “姑姑已经听惯了“天才”,所以每当主人说起这两个字时,它总要跳起来,左顾右盼,仿佛这就是它的外号。

  第六章不安的夜

  姑姑做了一个狗梦,梦见看门人举起扫帚追它。它惊醒了。

  房间里很静,很黑,十分闷气。还有跳蚤在叮它。姑姑以前从来不怕黑暗,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感到可怕,真想汪汪叫几声。隔壁房里主人在大声叹气,又过了一会儿,小板棚里的猪开始咕噜咕噜叫,之后一切归于寂静。想到吃食,心里就会轻松些,于是姑姑开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一个鸡爪子,把它藏进客厅里立柜后面的墙缝里,那里有许多蜘蛛网和灰尘,不妨现在去瞧瞧:那东西还在不在?很可能主人找到鸡爪子,把它吃了。可是天不亮是不准离开房间的--这是规矩。姑姑闭上眼,想快点入睡,因为它凭经验知道,只要睡得快,早晨醒得也快。突然,离它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它不由得一阵哆咦,用四条腿跳了起来。这是伊凡·伊凡内奇在叫唤,而且叫声不像平常那样热烈而恳切,却有点怪异,刺耳,不自然,很像开门时的吱嘎声。在黑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弄不明白,姑姑越发感到可怕,便发怒地小声咆哮起来:

  “呜呜呜……”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平常吃完一根好骨头的工夫,叫声停止了。姑姑渐渐安下心来,开始打盹。它梦见两条大黑狗,在它们的大腿上和腰旁还留着一络络去年的毛。它们围着一个大木盆狼吞虎咽地吃着泔水,泔水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气味很香。有时它们回过头来看看姑姑,呲出牙齿,呜呜咆哮:“我们不给你吃!”可是从屋里跑去一个穿皮袄的男人,拿鞭子把它们赶走了。这时姑姑就走近木盆吃起泔水来,可是那人刚进大门,两条黑狗就吼叫着朝它扑来,突然又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嘎!嘎嘎!”伊凡·伊凡内奇叫道。

  姑姑醒来了,跳起来,不离开垫子,发出声声哀曝。它已经觉得,尖叫的不是伊凡·伊凡内奇,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东西。不知怎么小板棚里的猪又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当儿传来便鞋的沙沙声,主人穿着睡袍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蜡烛。一闪一闪的烛光在肮脏的壁纸和天花板上跳动,赶走了黑暗。姑姑看到屋里并没有不相干的东西。伊凡·伊凡内奇卧在地板上,没有睡觉。它的翅膀难看地支棱开,嘴大张着,总之它那副模样像是累极了,困极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没有睡着。大概它也被尖叫声弄醒了。

  “伊凡·伊凡内奇,你怎么啦?”主人间鹅,“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病了?”

  鹅一声不响。主人碰碰它的脖子,抚摩它的背,说:

  “你是个古怪的家伙!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睡。”

  主人走出去,带走了亮光,屋子里又漆黑一团。姑姑胆战心惊。鹅倒不叫了,但小狗还是觉得黑暗里站着一个不相千的东西。最可怕的是它无法去咬那个东西一口,因为谁也看不见他,他是无形的。不知怎么它预感到这一夜定要出凶险的事。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很不安。姑姑听到,它在垫子上不住地挪动身子,打哈欠,晃动脑袋。

  大街上不知哪儿有人敲门,小板棚里的猪又在叫唤。姑姑呜鸣地吠叫起来,伸出前爪,把头架在上面。那敲门声,那不知为什么睡不着的猪的咕呷声,那黑暗,那寂静,都让它感到如同伊凡·伊凡内奇的叫声一样,含着凄凉和可怕的意味。周围的气氛惊慌而不安,那是为什么?这看不见的无形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在姑姑身边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这是相识以来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第一次走到它的身边。它需要什么呢?姑姑舔一下猫的爪子,不问它来做什么,用几种声调轻轻吠叫起来。

  “嘎!”伊凡·伊凡内奇又叫道,“嘎嘎嘎!”

  门又开了,主人拿着蜡烛走进来。鹅还是原先的姿势,劈叉开翅膀,张着大嘴。它的眼睛闭上了。

  “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死了,是吗?哎呀,我现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他喊着抱住了头,“我知道什么原因了!这是因为今天你让马踩着了。天哪,我的天哪!”

  姑姑听不懂主人的话,但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也料到要出可怕的事了。它把嘴脸伸向黑暗的窗子,它好像觉得有个东西正贴着窗子往里张望,便哀声吠叫起来。

  “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说着,伤心得轻轻合手,“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你们的房间。我们该怎么办呢?”

  脸色苍白、焦急不安的主人叹着气,摇着头,走回自己的睡房。姑姑害怕留在黑屋子里,就跟着他去了。主人在床上坐下,几次重复说:

  “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呀?”

  姑姑在他的脚边走来走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愁闷,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般不安,它竭力想探个明白,就注意主人的每个动作。平时很少离开垫子的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回也跟着主人进了睡房,在主人的腿旁蹭来蹭去。猫不住地晃着脑袋,就好像想把里面的沉重思想摔出去似的,一边还怀疑地看看床底下。

  主人拿着一个小碟子,往里面倒了一点脸盆里的水,又走到鹅身边。

  “喝吧,伊凡·伊凡内奇!”他温柔地说,把碟子放到它面前,“喝点水,亲爱的。”

  可是伊凡·伊凡内奇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主人把它的头按到碟子上,把它的嘴泡在水里,但鹅不喝水,翅膀却劈叉得更大,它的头就这样一直留在碟子上了。

  “不行了,已经没法可救了!”主人叹了一口气,“全完了。伊凡·伊凡内奇死了!”

  他的脸上掉下两行闪亮的水珠,就像下雨时窗子上常有的雨滴一样。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姑姑和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直往主人脚边靠,胆战心惊地望着鹅。

  “可怜的伊凡·伊凡内奇!”主人伤心地叹着气说,“我一直盼望着春天把你带到别墅去,跟你一块儿在绿草地上散步。可爱的动物,我的好伙伴,你却不在了!没有你,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姑姑似乎觉得,有一天它也会发生这种事,也就是,它也会像鹅那样,无缘无故就闭上眼睛,叉开囚腿,瞅出牙齿,叫人看着它也心里害怕。显然,这样的念头也在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脑子里转过。此刻老猫脸色阴沉愁闷,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

  天色渐渐亮了,屋里已经没有那个把姑姑吓坏了的看不见的东西。等到天完全亮了,看门人走进来,提着鹅腿,不知把它送哪儿去了。随后老太婆来了,拿走了食盆。

  姑姑跑到客厅,瞧瞧柜子后面:主人没有吃掉鸡爪子,它还放在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老地方。可是姑姑只感到烦闷、悲伤,恨不得哭一场才好。它甚至没有闻一下鸡爪子,就钻到沙发底下,蹲在那里,哀怨地小声吠叫起来:

  “呜……呜……呜……”

  第七章不顺利的初次演出

  有一天晚上,主人走进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搓着手说:

  “好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出声又走了出去。姑姑在上课的时候很好研究过主人的面容和声调,这时猜出他很激动,担忧,好像还有点生气。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说:

  “今天我要带姑姑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出去。搭金字塔的时候,你呢,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内奇。鬼知道会怎么样!一点都没有准备,没有练熟,也很少排演!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说完他又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穿着皮大衣,戴着高礼帽回来了。他走到猫那里,抓住它的前腿,提起来,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里。这时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显得十分冷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看来对它来说,躺着也好,叫人提起腿来也好,卧在小垫子上也好,被塞进主人的皮大衣也好,绝对是无所谓的……

  “姑姑,我们走,”主人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摇着尾巴跟他去了。不一会儿,它已经上了雪橇,蹲在主人脚旁,看他冷得瑟缩一阵,听他激动地唠叨着:

  “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雪橇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下,它像个倒扣的汤盒。宽大的入口处有三扇玻璃门被十几盏明晃晃的灯照得雪亮。玻璃门发出撞击声,不断地打开,像三张大嘴,把挤在人口处的人们吞进去。人很多,不时有马车停到大门外,不过却不见有狗。

  主人抓起姑姑的前爪,把它也塞进怀里,跟老猫待在一起。皮大衣里又黑又闷,但很暖和。这时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那是老猫因为小狗冰冷的硬爪碰着它而睁开了眼睛。原先姑姑舔舔它的耳朵,它想待得舒服一点,便不安地扭动身子,收腿时冰冷的爪子踩着了老猫。无意中它还把头探出大衣外面,随即生气地吠叫起来,赶紧又缩回来。它好像看到了一个灯光不亮的大房间,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房间两侧的隔板和栅栏后面,探出许多可怕的嘴脸:有的是马脸,有的长一对犄角,有的耳朵很长,有个肥头大脸上该长鼻子的地方却长着一条尾巴,嘴里伸出两根长长的、被啃光了肉的骨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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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大象。

  老猫在姑姑的爪子下声音嘶哑地喵呜一声,好在大衣这时敞开了,主人说一声“下去!”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和姑姑都跳到地上。现在他们待在一间灰木板小屋里。这里除了一张不大的、带镜子的桌子、一张凳子和挂在墙角的几件旧衣服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屋里没有灯和蜡烛,只有固定在墙上的小管子里发出扇面形的亮光。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舔着被姑姑弄乱的皮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了。主人依旧激动不安,不断搓手,开始脱衣服……他像平常在家里准备躺进毛毯时那样脱光了衣服,也就是脱得只剩下贴身的衣裤。随后坐到凳子上,照着镜子,在自己身上变出了许多古怪的戏法。他先往头上套个假发,这假发中间有发缝,两边的头发竖起来,像两个犄角。然后他往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东西,在白脸上再画眉毛、胡子和红脸蛋。到这儿他的花样还没有完。他把脸和脖子弄脏了以后,又穿上一件古怪的极不像样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论在别人家里或者大街上姑姑都从来没有见过。您不妨设想一下:这是一条十分肥大、用大花布缝成的裤子(这种大花布在小市民家里通常只用来做窗帘和沙发套子),而且裤腰一直柬到胳肢窝下面,一条裤腿是褐色的,另一条裤腿是鲜黄色的,主人套进这条裤子之后,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这上衣开着锯齿形的大领口,后背有一颗金星。最后他穿上五颜六色的袜子和一双绿皮鞋……

  姑姑眼花缀乱,心里也乱糟糟的。在这个肥大笨拙的白脸人身上虽说有主人的气味,他的声音虽说也是熟悉的主人的声音,但有的时候,姑姑还是满腹狐疑,这时它真想从这个花花绿绿的人身边逃跑,或者汪汪叫几声。新的地方,扇面形的灯光,气味,主人的变样--所有这些都使它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而且预感到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就像遇到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一样。还有,墙外很远的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乐,有时还能听到古怪的吼叫。只有一件事让它安下心来,那就是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满不在乎。它一直静静地在凳子底下打盹,连凳子让人搬走时它都没有睁开眼睛。

  有个身穿黑礼眼、白坎肩的人探进头来说:

  “现在阿拉贝雷小姐上场了。她之后该您出场。”

  主人什么话也没说。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不大的箱子,又坐下,等着。从他的嘴唇和手看得出来,他很激动,姑姑能听出连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乔治先生,请吧!”有人在门外喊道。

  主人站起来,在胸前一连画了三次十字,然后从凳子下抓出猫,把它塞进箱子里。

  “过来,姑姑!”他小声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走到主人手边,他亲一下它的头,把它也放到猫那里。随后便是黑暗……姑姑踩着了猫,用爪子抓搔箱子四壁,害怕得出不了声。箱子摇摇晃晃,像在波浪上颠簸,不住地抖动……

  “瞧,我来了!”主人大声喊道,“瞧,我来了!”

  姑姑感觉到,主人喊完之后,箱子撞在硬东西上,不再晃动。听得见打雷般沉闷的吼叫声:好像有许多人在拍打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大概就是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于是那怪物就大声吼叫,哈哈大笑,震得箱子上的锁都晃动起来。主人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来回答这片吼叫,他在家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哈哈!”他喊道,竭力想压住这片吼叫,“最可敬的观众们!我刚从火车站来!我的祖母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箱子里的东西真重--一定是金子喽……哈哈!我马上要成百万富翁啦!现在让我们打开箱子,瞧一瞧……”

  箱子上的锁喀嚓一响。明亮的灯光直刺姑姑的眼睛,它立即从箱子里跳出来,又被吼叫声震聋了耳朵,便飞快地绕着主人拼命奔跑起来,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吠叫声。

  “哈哈!”主人喊道,“亲爱的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亲爱的姑姑!我可爱的亲戚们,你们怎么来了,真见鬼!”

  他趴到地上,抓住猫和姑姑,要拥抱它们。姑姑趁主人紧紧搂抱它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命运把它送来的这个天地,它没有料到这地方那么宏大漂亮,一时间惊喜得愣住了。后来它挣脱主人的怀抱,由于印象强烈,它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起来。新的天地太大了,充满了亮晃晃的光,不论往哪儿瞧,从地面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人的脸,脸,脸,再没有别的什么。

  “姑姑,请您坐下!”主人喊道。

  姑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跳到椅子上蹲下。它望着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时一样,看上去严肃而温和,但他的脸,特别是嘴和牙齿,因为要做出呆板的大笑而变得十分难看。他还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扭动肩膀,做出一副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十分快活的样子。姑姑相信他真的很快活,突然间,它全身都感觉到,成千上万的脸都在看它,它便昂起自己狐狸样的嘴脸,高兴得汪汪叫起来。

  “您呢,姑姑,请坐一会儿,”主人对它说,“我先跟大叔跳一曲喀马林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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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俄罗斯民间舞蹈。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等着主人逼它做蠢事,蹲在那里,冷淡地东张西望。它跳舞的时候无精打采,马马虎虎,阴沉着脸,看它的动作、尾巴和触须就可以知道,它深深地瞧不起这些观众,瞧不起明亮的灯光,瞧不起主人和它自己……它跳完了舞,打个哈欠,卧下了。

  “好,姑姑,”主人说,“我先跟您唱支歌,然后再跳舞,好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根小木笛,吹奏起来。姑姑因为受不了音乐,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起来,汪汪地叫。四面八方响起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主人一鞠躬,等大家静下来,又继续吹奏……在他吹到一个高音时,楼座上的观众中有人大声惊叫:

  “什么姑姑!”有个孩子的声音喊道,“这不是卡什坦卡吗!”

  “是卡什坦卡!”有个带着醉意、声音发颤的男高音证实说,“真是卡什坦卡!费久什卡,没错,我说假话叫上帝惩罚我!喂,卡什坦卡!快过来!”

  最高楼座上有人打一声唿哨,一个童音和一个男高音同时大声呼喊: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猛地一惊,朝发出喊声的地方望去。那里有两张脸:一张毛发浓重,醉醺醺,得意地笑着,另一张胖乎乎,红通通,一副吃惊的样子。两张脸直扑它的眼帘,就像刚才明晃晃的灯光直刺它的眼睛一样……它想起了原先的主人,从椅子上掉下来,摔在地上,随后跳起来,带出快活的尖叫声冲向这两张脸。这时又响起了震耳的吼声,夹杂着一声声唿哨和一个孩子的尖细的呼叫声:

  “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跳过横栏,然后跳过一个人的肩膀,落进一个包厢里。为了跑到另一层楼座,需要越过一堵高墙。姑姑纵身一跳,但没有跳过去,从墙上跌落下来。后来它被人传来传去,舔着一些人的手和脸,升得越来越高,终于到了最高楼座……

  半小时后,卡什坦卡已经来到大街上,跟着两个有胶水和油漆味的人奔跑。卢卡·亚历山德雷奇身子摇摇晃晃,凭经验本能地尽量离水沟远一些。

  “我娘生下我这个孽障……”他嘟哝道,“你呢,卡什坦卡,缺个心眼。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在他身旁,费久什卡戴着父亲的便帽大步跟着。卡什坦卡瞧着两人的后背,它觉得它随着他们已经跑了很久很久,暗自高兴它的生活一刻也没有中断过。

  它又想起了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想起了鹅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可口的饭食,上课,马戏院……可是现在,这一切对它来说,就像一场漫长而杂乱的噩梦……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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