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无论怎样,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不要再讲什么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真的可以去参加会议吗?”

  “当然可以。”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停地微笑着。

  他们到了会场。列文就听到秘书在含糊地宣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从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这从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接着,讨论开始了。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把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非常毒辣而又愉快地答复了他。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说得冠冕堂皇。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明白地看出扣除的这些款项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实在的事情,他们也并没有生气,大家都是十分可爱可敬的人,在他们中间一切都非常圆满和愉快。他们没有伤害谁,大家都自得其乐。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的人,从细微的、以前觉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个人的心,明白地看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那天他们大家都特别对列文表示好感。这从他们对他说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连那些他素不相识的人也在内,望着他的时候那种友好的、亲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

  “哦,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

  “非常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有趣呢!好极了!真了不得哩!”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满意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个聪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兴,”他说,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就由于这样一种奇妙的联想,他感觉到再也没有比向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说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因此他很高兴去看她们。

  斯维亚日斯基问他农场上的改革,照例预先断定要发现欧洲不曾发现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使列文不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说得对,他的整个事业毫无价值,而且他看出了斯维亚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见那种可惊的温柔体贴。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是格外可爱,在列文看来仿佛她们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客气没有说出口来。他和他们一道待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却只想着充溢在他的心头的那件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使他们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过了他们就寝的时间。斯维亚日斯基送他到前厅,打着哈欠,惊奇他的朋友的异样的心情。一点钟已经过了。列文回到旅馆,想到现在他要一个人来熬过剩下的十个钟头,他惊惶了。值班的侍者给他点上蜡烛,正待走开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这侍者,名叫叶戈尔,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现在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好,主要的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哦,叶戈尔,不睡觉是一件苦事吧,可不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可是在这里可以多赚几个。”

  原来叶戈尔有一个家,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希望把这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机会就对叶戈尔说,照他的意见看来,结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爱情,有了爱情,人总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叶戈尔留心地听着,显然完全理解了列文的意见,但是为了表示赞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说,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时候,对于他的主人总是很满意的,对于现在这个主人就十分满意,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一个好心肠的人哩!”列文想。

  “哦,但是你自己,叶戈尔,当你结了婚的时候,你爱你的妻子吗?”

  “哦!怎么不爱呢?”叶戈尔回答道。

  列文看到叶戈尔也处在愉快的心境中,而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挚的情感告诉他。

  “我的生活也是很奇怪的呢。从小时候起……”他开口说,眼睛发亮了,显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欢喜心情,好像打哈欠会感染人一样。

  但是这时铃响了,叶戈尔走开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他在宴会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又拒绝喝茶吃晚餐,但是他想不到晚餐这些了。他昨夜一夜没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这些了。房间里很冷,但是他却感到闷热不堪。他开开气窗,在正对窗口的桌旁坐下。在盖满了雪的屋顶上可以看见那装饰着链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着灿烂的黄色的卡培拉星。他一会眺望着十字架,一会又眺望着星星,吸进那均匀地流入房间的新鲜的严寒的空气,好像在梦里一般地追忆着涌现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记忆。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就从门口向外一望。原来是他认识的那个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他带着阴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

  “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来想要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眼望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义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冻坏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十五

  街上还是空空的。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拿咖啡来。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原来想和他攀谈的,但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怎样对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房里的人还刚刚起来,厨师正出去买菜。他至少还得消磨两个钟头。

  整整一夜和一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而且感觉到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向周围眺望,把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

  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上学去的小孩们,从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盖满了面粉的面包,特别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向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烁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要哭出来。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待着十二点钟到来。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时针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喜笑颜开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列文极力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这车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好像不在动一样。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于是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下来。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来。

  “哦,好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单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放在这里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微笑着这样说。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虽然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m-llelinon。她走过大厅,鬈发闪光,容光焕发。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縩声,m-lle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刚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临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好像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洋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辉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情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linon走开。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很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着。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你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多么幸福啊!”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料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两颊。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兴。爱她吧。我真高兴……

  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用双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傻瓜呀……”

  他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肌肉丰满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十六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默默地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样和苦痛。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前列文。“他才是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要是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cher,瞎说!”

  “那么,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简直疯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么急,快活地微笑着说。

  “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嫁妆这些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所有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那么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说。

  “那么我们慢慢地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开,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多么清楚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总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怀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

  我应当告诉你……”

  这是他决心要告诉她的事情之一。他一开头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不要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现在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是。”

  他们的谈话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她还没有走,仆人们就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列文一直感觉得困窘和无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都给了他快乐。他曾经想过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说,于是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花束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就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对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需要礼品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有过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都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这个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样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总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来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使他苦恼:他失去了纯贞,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从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犯她。通过爱情,她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个自白却使她伤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才把他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所以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因为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洁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您为什么把它们给我呢?……不,这样到底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色,这样补充说。“但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不能饶恕我吗?”他低低地说。

  “是的,我饶恕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样巨大,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色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以后,他就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十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间,不禁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饶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训诫是否适用于他的情况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大家显然都有同感,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别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门人回答说仆人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他的旅行路程。

  “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渴望的位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立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QuosvultperderedementatB,”①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谁都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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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语:凡上帝要毁灭者,先使其疯狂。

  ②法语,威望。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面拆第二封电报。这电报是他妻子打来的。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恳求你回来。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他开头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损害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临死的时候诚心地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但是残酷,每个人都会责备我,而且在我这方面讲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就参加她的葬仪。

  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该做的事。

  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劳和不清洁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就不能够从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解决他的困难处境。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车驰近台阶。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夫在座位上睡着了。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发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产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色。他这才清楚地领会到他曾多么强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

  “很坏呢,”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问:

  “什么人在这儿?”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生妇戴着有淡紫色丝带的帽子从她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寝室走去。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她不住地说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别的话了,”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她的卧房。

  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两手掩着脸,在哭泣。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身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说没有希望了。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不过,我听凭您处置。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就涌现的慌乱情绪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阿列克榭·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寝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朝着他。她的两颊泛着红晕,眼睛闪耀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抚弄着绒被的边角,扭绞着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但健康,容光焕发,而且处在最快乐的心境中。她迅速地、响亮地以异常准确的发音和充满感情的语气说着。

  “因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我会忘记,他也会饶恕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真是个好人啊,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恼呀!给我点水喝吧,快点!啊,这对于她,对于我的小女孩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是的,我同意,这样倒也好。

  他要来了,看见她会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在这里!”接生妇说,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啊,真是瞎说!”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给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给我吧!他还没有来呢。您说他不会饶恕我,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我也很困难呢。他的眼睛,我应该知道——谢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样——我就是为了这缘故不敢看它们呢。谢廖沙吃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忘掉他。他不会忘掉。谢廖沙得搬到拐角的房间里去,要Marictte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缩了,静默了,她恐怖地把手举到脸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击而在自卫似的。她看到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里来吧。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要发烧,我又会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皱着眉头的脸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他的下唇颤动着,但是他还是拼命克制他的激动情绪,只是不时地瞥她一眼。而每当他瞥视她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神带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温柔而热烈的情感望着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所要说的话。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我还是跟原先一样……但是在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男子,我想要憎恶你,却又忘不掉原来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是整个的我。我现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掉,你问他吧。就是现在我也感觉着——看这里,我的脚上、手上、指头上的重压。我的指头——看它们多么大啊!但是一切都快过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我坏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经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者——她叫什么名字?她还要坏呢。我要到罗马去,在那里有荒野,这样我就不会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带了谢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会饶恕了!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了!不,不,走开吧,你太好了!”她把他的手握在一只滚烫的手里,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的混乱越来越增长,现在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已不再和它斗争了。他突然感觉到他所认为的情绪混乱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那忽然给予了一种他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新的幸福。他没有想他一生想要恪守的、教他爱和饶恕敌人的基督教教义;但是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把头伏在她的臂弯里(隔着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样烫人),像小孩一样呜咽起来。她搂住他的光秃的头,更挨近他,带着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饶恕了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走开?……啊,把我身上的这些皮外套拿开吧!”

  医生移开了她的手,小心地让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单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卧着,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前面。

  “记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饶恕,除此以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为什么不来?”她转脸向着门口,朝着弗龙斯基说。“来呀,来呀!把你的手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到安娜,又用手掩住脸。

  “露出脸来,望望他!他是一个圣人,”她说。“啊,露出脸来,露出脸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的脸露出来!我要看看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的手,把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拉开,那脸因为痛苦和羞耻的表情显得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给他吧。饶恕他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手伸给他,忍不住流出眼泪。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她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极了。这些花画得多难看呀,一点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壁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么时候完结呢?给我点吗啡吧。医生,给我点吗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主任医生和他的同事都说这是产褥热,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有救的。整天发烧、说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觉,几乎连脉搏也停止了。

  随时都会死亡。

  弗龙斯基回家去了,但是早晨又来探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迎接他,说:

  “请留在这里吧,她也许会问到您的,”于是亲自领他走进妻子的卧室。

  到早上,她又兴奋和激动起来,思想积言语滔滔如流,末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样,医生说还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着的卧室,关上门,面对着他坐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感到快要表明态度了,这样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明白。饶恕我吧!不论您多么痛苦,但是相信我,在我是更痛苦。”

  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

  “我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当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导过我、而且还要指导我的感情,这样您就不至于误解我了。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我不瞒您说,在开始的时候,我踌躇,我痛苦;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我还要说一句,我渴望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虑要不要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见她,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我完全饶恕了。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眼泪含在他的眼睛里,那明朗的、平静的神色感动了弗龙斯基。“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使我遭到世人的耻笑,但是我不抛弃她,而且我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当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假如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身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立起身来,弯着身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望尘莫及的情感。十八

  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以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当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耻、屈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涤净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好像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前看来是那么确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阴险,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他们扮演的角色突然间互相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觉到那丈夫在悲哀中也是宽大的,而他在自己搞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现在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好像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现在,当他开始了解她,而且恰如其分地爱她的时候,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耻的记忆。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的可耻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

  “好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以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脱衣服就伏到沙发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他的头昏昏沉沉。想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个接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溢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白皙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古怪的姿势。

  “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马上就可以睡着似的。的确,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昏昏沉沉,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好像一阵强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身。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身子从沙发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惶地跪起来。他的眼睛大睁着,好像他完全没有睡似的。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他仿佛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见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态。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对自己重复说。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之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把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但是这些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他的最幸福的时刻,接着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旧躺着,极力想要入睡,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现。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人们到底是为什么发疯?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摆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他触了触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使眼睛闭上是得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他得不到着落。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义的,可是现在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样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

  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补充说。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然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沉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好像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确切无疑的结论,实际上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兜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同样的。

  “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整个的手使劲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边,丢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向周围打量。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咯咯响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开枪自杀了。

  “真笨!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手枪就在他身旁,但是他却往远处搜索。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他抛下还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点钟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把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护他。十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准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忽视了她的悔悟也许是真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向他显示出来了。但是他所造成的这个错误,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由于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前他一直羞于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立刻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静。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泉源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饶恕和爱的时候,就变成简单明了了。

  他饶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他饶恕了弗龙斯基,而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以后。他也比以前更加爱惜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只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开始只是由于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婴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要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有时他会在那里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望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这种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十分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异常,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不管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强有力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望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

  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办完了公事,他三点多钟回到家。走到门厅,他看到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好像笑了。

  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他和他妻子都表现得特别关心。他看到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就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大家都好像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询问他妻子的健康。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由于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儿室去了。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闲扯着,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慌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①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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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婴儿。

  “医生说不要紧,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难受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样说。

  “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他问,突然站住了。

  “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而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不停地哭。

  “还没有好一点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她很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恐怕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样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什么不说呢?”

  “对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还病着……”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好像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比以前更大声了,她挣扎着,呜咽着。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里,从奶妈的怀里把她接过来,开始来回走着,摇着她。

  “该请医生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别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因为人家对她的乳量表示怀疑,她轻蔑地微微一笑。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到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仍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脸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

  孩子终于停止哭泣,给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然带着沮丧的脸色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恼怒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怀着这种恼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着自己向卧室走去。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愿意听见的谈话。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

  “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这样。不要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表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损尊严,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向卧室走去。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照例,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立刻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望了贝特西一眼。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边,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垂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噢!”她好像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我通通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好像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如何。

  “好一点,我想。”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但是您的脸色好像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

  “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觉得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等。我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得通红。“我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够有任何事情隐瞒您,”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缩奇扳得指头哔剥作响,垂下了头。

  “贝特西刚才告诉我,弗龙斯基伯爵在动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这里来告别。”她没有看她的丈夫,显然不管这在她是多么难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说出来。“我说我不能够接待他。”

  “您说,我亲爱的,这要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思,”贝特西纠正她的话。

  “啊,不,我不能够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停住了,询问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没有望着她)。“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急忙缩回自己的手,不让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湿的手来握它,但是显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谢您的信赖,但是……”他说,怀着惶惑和烦恼的心情感到,他自己原来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决的事情,他却不能够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面前讨论,在他看来,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而且妨碍他献身于他的爱和饶恕的情感的那种野蛮力量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望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见,我的亲爱的!”贝特西站起身来说。她吻了吻安娜,就走出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说,在小客厅里站住了,特别热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但我是这样爱她,这样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进一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谢·弗龙斯基是个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同情和忠告,公爵夫人。但是我的妻子能不能够接见任何人的问题要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带着威严的神情扬起眉毛这样说,立刻他又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在他现在这种处境是不能够有什么威严的。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从贝特西望着他时所含的那种压制着的、恶意的、讽刺的微笑里看到了这点。二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里送走了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里。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急忙照她原来的姿势坐起来,惊惶地望着他。他看到她刚哭过。

  “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他温和地用俄语重复说了他在贝特西面前用法语说过的话,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当他用俄语对她说话的时候,他用了俄语中“你”这个字眼,而这个“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对于你的决心,我非常感谢。我也认为弗龙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到这里来。不过,如果……”

  “但是我已经这样说了,为什么还要重复呢?”安娜怀着抑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必要,”她想,“一个人要来向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情愿毁掉自己,而且事实上已经毁掉了他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来向这个女人告别,没有什么必要!”她紧闭着嘴唇,垂下她的闪光的眼睛,看着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那双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着。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补充说。

  “这个问题我让你来决定,我很高兴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

  “看到我的愿望和您的一致,”她急急地替他把话说完,看到他说得这样慢,而她又预先知道他要说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承认道,“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干预最难办的家务事真是岂有此理。特别是她……”

  “说到人们议论她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连忙说。

  “我知道她实在很关心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她焦灼地摩弄着她的睡衣的缨络,带着那种难堪的生理上的憎恶感望着他,为了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见他,免得看了讨厌。

  “我刚才吩咐了去请医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非常好,何必给我请医生?”

  “不,小的总哭,他们说奶妈的奶不够。”

  “为什么当我请求让我喂她奶的时候,你不准我喂?不管怎么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不管怎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是一个婴儿呀,他们会折磨死她呢。”她按铃吩咐把孩子抱给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许我,现在又来责备我了。”

  “我没有责备……”

  “是的,您在责备我!我的上帝!我为什么不死掉!”她呜咽起来了。“原谅我,我又激动了,我不对,”她说,抑制着自己。“但是请走开……”

  “不,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离开妻子的房间时,这样断然地自言自语。

  在世人眼中他的这种难以忍受的处境,他妻子对他的憎恨,以及一种神秘的粗暴力量的威力——那力量违反他的精神倾向去左右他的生活,要求他遵照它的命令行事,改变他对妻子的态度,这种处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显地摆在他眼前。他清楚地看到,整个上流社会和他妻子都对他期望着什么,但期望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他感觉到这正在他的心中引起一种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他的全部德行的愤怒心情。他认为,为了安娜本人,最好是和弗龙斯基断绝关系;但要是大家都觉得这不可能,他甚至愿意容许这种关系重新恢复,只要他的孩子们不受到羞辱,他不失掉他们,也不改变他的处境。这纵然很坏,但是总比完全破裂好一些,完全破裂就会置她于绝望和羞辱的境地,使他失去他喜爱的一切。但是他感到无能为力,他预先就知道大家都会反对他,他们不许他做他现在看来是那么自然而又正确的事情,却要强迫他去做那错误的,但在他们看来却是正当的事情。二十一

  贝特西还没有走出大厅,就在门口碰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是刚从到了一批新鲜牡蛎的叶利谢耶夫饭店来的。

  “噢!公爵夫人!多么愉快的会见啊,”他开口说。“我去拜访过您呢。”

  “片刻的会见,因为我就要走了,”贝特西说,微笑着,戴上手套。

  “等一下再戴手套,公爵夫人,让我吻吻您的手。在恢复旧习惯中,我再没有比对吻手礼更感激的了。”他吻了吻贝特西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您不配再见我呢,”贝特西微笑着回答。

  “啊,是的,我才配哩,因为我变成一个十分严肃的人了。我不仅管我自己的事,还管人家的事呢,”他带着意味深长的脸色说。

  “啊,我真高兴!”贝特西回答,立刻明白他说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厅,他们在一个角落里站住。“他会折磨死她,”贝特西用含意深长的低声说。“这样可不成,不成啊……”

  “您这样想,我很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严肃、痛苦而又同情的脸色,摇了摇头说,“这就是我来彼得堡的原因。”

  “全城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她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处境。她一天天消瘦了。他不理解,她这种女人是不能玩弄自己的感情的。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或是索性让他把她带走,或者就积她离婚。这样会活活闷死她。”

  “是的,是的……正是这样……”奥布隆斯基叹了口气说。

  “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就是说不是专为了那事……任命我做了侍从,自然我应该来道谢。但是主要的事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哦,上帝保佑您!”贝特西说。

  把贝特西送到门廊,又一次在她的手套上面,在那脉跳的地方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喃喃地说了一些使她笑也不是,恼也不好的不成体统的话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到了他妹妹那里。他看见她在流泪。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虽然刚才还很兴高采烈,但是立刻而且十分自然地陷入了一种和她的心境相一致的、同情的、伤感的心境。他问她身体怎样,今天早晨她过得怎样。

  “非常,非常难受。今天和今早和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她说。

  “我想你是陷入悲观了。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正视人生。我知道这是很难的,但是……”

  “我曾听到人说,女人爱男人连他们的缺点也爱,”安娜突然开口说,“但是我却为了他的德行憎恨他。我不能和他一道生活。你要明白,看见他我就产生一种生理的反感,这使得我精神错乱。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和他一起生活。我怎么办呢?我一向是不幸的,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够更不幸了;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可怕的境地,我简直不能想像。你相信吗?明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了不得的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但我还是恨他。为了他的宽大,我恨他。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她本来想要说死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让她说完。

  “你有病而且很激动,”他说,“相信我,你未免太夸大了。

  并不见得有这样可怕。”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无论谁处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地位,对于这种绝望的事情,是决不敢微笑的(那微笑是会显得无情的),但是在他的微笑里含着这么多亲切和几乎女性一般的温柔,使得他的微笑不但不伤害人的感情,而且令人感到安慰镇定。他的柔和的、安慰的言语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样有缓和镇定的作用。而安娜立刻感到了这个。

  “不,斯季瓦,”她说。“我完了,完了!比完了还坏哩!我还不能够说一切都已经过去;相反的,我感到还没有过去。我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一定会断的。但是却还没有了结……

  而这结局会是很可怕的呢。”

  “不要紧,可以把弦慢慢地放松。天无绝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唯一的……”

  他又从她的恐惧的眼色明白了她所想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他不让她说完。

  “一点也不是,”他说。“听我的话。你不能够像我一样看清你自己的处境。让我很坦白地把我的意见告诉你吧。”他又加意小心地露出他那杏仁油一样的微笑。“我从头说起:你和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子结了婚。你没有爱情,也不懂爱情就和他结了婚。让我们承认,这是一个错误。”

  “一个可怕的错误!”安娜说。

  “但是我重复说一遍,这是木已成舟的事。后来,我们不妨说,你不幸又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子。这是不幸;但这也是一桩木已成舟的事。你丈夫知道了这事,而且饶恕了你。”他每说一句就停一停,等待她反驳;但是她没有回答。

  “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够和你的丈夫一道生活下去?你愿不愿意?他愿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你自己说过你忍受不了他。”

  “不,我没有这样说。我否认这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但是让……”

  “你不能理解。我觉得我是倒栽在一个深渊里,但是我不应该救我自己。而且我也不能够……”

  “不要紧。我们会铺上一块什么东西,把你托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自己不能说明你的希望、你的感情。”

  “我什么,什么也不希望……除了希望一切都完结。”

  “但是他看到了这个,知道这个。难道你以为他为此苦恼得没有你那么厉害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样有什么好处?而离婚可以解决一切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好容易说出了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她没有说什么,不同意地摇了摇她那留着短发的头。但是从她那突然闪耀着昔日的美丽的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看出她所以不抱这种希望,只是因为这在她看来是不能得到的幸福罢了。

  “我非常替你们难过!要是我能办妥这件事,我将会多么快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更加大胆地微笑着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但愿上帝准许我说出我心中的感受。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安娜用梦幻般的、闪耀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二十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像他在会议室里坐到主席座位上时那种颇为严肃的表情走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书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在想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他妻子所谈的同样的事情。

  “我不打扰你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见他妹夫,突然感觉到一种在他是很罕有的困惑的感觉。为了掩饰这种困惑,他掏出他刚刚买来的新式开法的纸烟盒,嗅了嗅那柔皮,就从里面取出一根纸烟来。

  “不。你有什么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乐意地问。

  “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和你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因为感到他所不习惯的畏怯而诧异了。

  那种畏怯感觉来得这样意外,这样不可思议,以致他简直不相信这是良心的声音在告诉他,说他打算做的事是不对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鼓起勇气,战胜了他的畏怯心情。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我妹妹的爱和我对你的深情厚意,”

  他说,涨红了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打动了。

  “我想要……我要和你稍微谈一谈,我的妹妹和你相互之间的处境,”他说,还在和不习惯的畏怯斗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忧愁地苦笑了一下,望着他的内兄,没有答话,他径自走到桌旁,从桌上拿了一封未写完的信递给他的内兄。

  “我不断地考虑这件事。这就是我开始写的,因为我想写信可以说得更清楚,而且我在她面前使她恼怒,”他一面说,一面把信交给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了信,带着疑惑的惊讶望着那双死死盯住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于是开始读着。

  我知道您看到我在面前就感到厌恶。相信这一点,在我固然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事实是这样,无可奈何。我不责备您,当您在病中我看到您的时候我真心诚意下了决心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一点,上帝可以做我的证人。对于我做了的事我并不懊悔,而且永远不会懊悔;我只有一个希望——您的幸福,您的灵魂的幸福——而现在我知道我没有完成这个愿望。请您自己告诉我什么可以给您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平静。我完全听从您的意志,信赖您的正义的感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交还了信,带着同样惊讶的表情继续望着他妹夫,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沉默对于他们两人都是这样地难堪,以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嘴唇开始神经质地抽搐起来,同时他还是默默地盯着卡列宁的面孔。

  “这就是我要对她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掉转身去。

  “是的,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给眼泪哽塞住,答不出话来。“是的,是的,我了解你,”他终于说出来。

  “我要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恐怕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的处境。她判断不了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镇静下来了,说。“她被压倒了,完全被你的宽宏大量压倒了,要是她读了这封信的话,她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她只会把她的头垂得更低。”

  “是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才好呢?怎样说明,怎样了解她的愿望呢?”

  “要是你允许我表示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为了要直截了当地指出你认为可以结束这种处境所需要的办法,关键全在你。”

  “那么,您认为非结束不可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他。“但是怎样做法呢?”他补充说,用两手在他的眼睛面前做了一个他所罕有的手势。“我看不出任何出路。”

  “任何处境都可以找到出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站起身来,渐渐活跃起来。“有一个时候你曾经想到和她断绝……要是你现在确信你们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话……”

  “对于幸福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理解。但是假使我同意一切,毫无需求。我们这种处境又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的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他和安娜谈话时那种同样的慰藉的、杏仁油一样的柔和的微笑。他的这种善良的微笑是这样叫人心服,使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弱点,被这种微笑所左右,愿意相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说的话了。

  “她决不会说出这话来,但是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也许是她所愿望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那就是,断绝关系,和一切与此有联系的回忆。依我想,在你们的处境中要紧的是确立相互间的新关系。而那种关系只有双方都自由的时候才能建立。”

  “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调插嘴说。

  “是的,我想是离婚。是的,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重复说,涨红了脸,“对于处在你们这种境地的夫妇,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最合理的办法。假使夫妇双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情是常有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妇的一方是否希望和别人结婚?如果不,那就很简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渐渐感到没有拘束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激动得眉头紧皱起来,暗自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没有答话。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来是那么简单的一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考虑了几千遍,而这一切,在他看来不但不简单,而且完全办不到。离婚——那详细的办法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许他以虚构的通奸罪控告人,尤其不允许他使他饶恕了的、他所爱的妻子被告发,受羞辱,遭受痛苦。离婚在他看来之所以不可能,还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

  假使离婚的话,他的儿子会变得怎样呢?把他交给他母亲吧,这是不行的。离了婚的母亲会有自己的不合法的家庭,而在那种家庭里面,作为继子的地位和教育无论怎样是不会好的。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知道那会是他这方面的一种报复,而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除此以外,最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是,如果同意离婚,他就会把安娜毁了。在莫斯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所说的话: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没有考虑到这样做他会无法挽救地毁了她,这句话牢记在他的心里。他现在把这句话和他对她的饶恕,和他对孩子们的热爱连在一起,他按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这句话。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在他想来,就等于夺去把他和他疼爱的孩子们的生活联结起来的最后的联系——夺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支柱,使她陷入毁灭的深渊。如果她离了婚,他知道她会和弗龙斯基结合,而他们的结合会是一种非法的犯罪行为,因为按照教会的规则,这样的妻子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结婚的。“她会和他结合,不到一两年他就会抛弃她或是她又会和别的男子结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而我,由于同意了非法的离婚,会成为使她毁灭的罪魁祸首,”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确信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所说的那么简单,而是完全不可能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对于每句话,他都有无数反驳的理由;但是他听他说着,感觉着他的话正是左右着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从的那种强大的野蛮力量的表现。

  “问题就在于你在什么条件下同意和她离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听凭你的宽大。”

  “上帝,上帝呀!何苦来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记起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一切细节,于是用和弗龙斯基做过的同样的姿势,羞愧得用两手掩着脸。

  “你很苦恼,这我完全明白。不过要是你考虑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由他打;有人夺你的上衣,连衬衣也给他,”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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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六章。

  “好,好!”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我连我的儿子也愿意放弃,但是……但是不弄到这个地步不是更好吗?可是由你办去吧……”

  说着,转过身去,使他的内兄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悲痛,羞耻;但同悲痛和羞耻混在一道,他又为自己的谦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悦和感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宽大,”他说。“但是,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旨,”他补充说,当他这样说了的时候感到这是一句蠢话,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来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泪哽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来顺受。我把这不幸看做木已成舟的事实,愿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帮助她和你两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间的时候,他被感动了,但是这并没有破坏他由于成功地办妥了这件事情所感到的满意,因为他深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的话是不会反悔的。除了这种满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刚想到的一个想法。当事情办妥之后,他可以问他妻子和最亲密的朋友们一个问题:“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皇上调遣军队,那对于谁都没有好处,但是我拆散婚姻,却对于三个人都有好处。①或者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来呢,”他带着微笑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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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文字游戏,“调遣”和“拆散”在俄语里是同一个字瓦里娅没有回答他的话,弯身俯向他,带着快活的微笑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没有发烧的模样,但是眼神是严肃的。二十三

  弗龙斯基的伤势虽然没有触到心脏,却很危险,有好多天他徘徊在生死之间。他第一次能够说话的时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娅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

  “瓦里娅!”他说,严肃地望着她,“我是偶然失手打伤了自己的。请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吧,对大家就这么说好了。要不然这太可笑了。”

  “哦,谢谢上帝!”她说。“你不痛了吗?”

  “这里还有一点点。”也指指胸口。

  “那么让我给你换绷带吧。”

  她替他换绷带的时候,他默默地,咬紧他的宽阔的颧骨,望着她。当她做完的时候,他说:

  “我没有说胡话;请设法不要让人说我是故意打伤自己的。”

  “没有人这样说。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偶然失手打伤自己了。”她带着询问的微笑说。

  “当然,我不会了,可是那样倒也好……”

  于是他忧郁地微笑了。

  虽然这些话和这种微笑使瓦里娅那么惊骇,但是当热度退了,他开始痊愈的时候,他感到完全摆脱了他的一部分悲愁。由于他这次的行为,他好像冲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他现在能够冷静地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他完全承认他很宽大,但是他现在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卑微。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规了。他感到他又能够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能够照他自己的习惯生活了。只是他由于永远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种濒于绝望的悔恨心情,他还是无法从心中排遣,虽然他从未停止和这种心情斗争。现在,他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他就必须抛弃她,将来永远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中间,但是他不能够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因为失去她的爱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从记忆里抹去那些他与她享受过的幸福时刻,那些他当时并不怎样珍惜,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心头的幸福时刻。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计划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地同意了这个提议。但是出发的时间越迫近,他对于他认为义不容辞而做出的牺牲,就越感到痛苦了。

  他的伤口痊愈了,他四处奔走为塔什干之行做准备。

  “再见她一次,然后隐藏起来,去死,”他想,当他去辞行的时候,他把这意思对贝特西说了。肩负着这个使命,贝特西到了安娜那里,给他带回来否定的回答。

  “这样倒更好,”弗龙斯基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这样想。“那本来是个弱点,它会毁掉我最后的力量。”

  第二天,贝特西一早就亲自到他那里来,说她从奥布隆斯基那里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同意离婚的确切消息,因此弗龙斯基可以去会安娜。

  连贝特西离开他都没有去送一送,忘记了他的一切决心,也没有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龙斯基立刻就坐车到卡列宁家去了。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就跑上楼,他迈着快步,几乎是跑步一样走进她的房间。没有考虑,也没有注意房间里是否还有别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脸、她的手和她的脖颈上印满了无数的吻。

  安娜对这次会见原也做好思想准备,想好了要对他说什么话的,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热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使他镇静,使自己镇静,但是太迟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颤抖了,以致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了,”她把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上,终于说出来了。

  “当然会这样!”他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这样。我现在明白了。”

  “这是真的,”她说,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抱住了他的头。

  “可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将会那样幸福。我们的爱情,如果它能够更强烈的话,正因为其中有这些可怕的成分,才会更强烈呢,”他说,抬起头来,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牙齿。

  于是她不由得报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爱恋的情意。她拉住他的手,用它去抚摸她的冰冷的面颊和剪短了的头发。

  “你的头发剪得这样短,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呢。变得多漂亮啊。像一个男孩。可是你的脸色多苍白!”

  “是的,我衰弱极了,”她微笑着说。于是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

  “我们到意大利去吧,你会恢复健康的,”他说。

  “难道我们真能够像夫妻一样,你我两人组成自己的家庭吗?”她说,紧盯着他的眼睛。

  “将来要不是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哩!”

  “斯季瓦说,·他一切都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够接受·他·的宽大,”她说,沉思地越过弗龙斯基的脸凝视着。“我不想离婚;现在在我都一样。只是我不知道关于谢廖沙他怎样决定。”

  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在他们会见的这个时刻,她怎么还能记起并且想着她的儿子和离婚的事。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不说这个了吧,不想这个了吧,”他说,用自己的手摆弄着她的手,极力引起她注意自己;但是她还是没有望他。

  “啊,我为什么不死呢!那样倒好了!”她说,默默的眼泪流下了她的两颊;但是为了不使他伤心,她勉强地微笑了。

  拒绝去塔什干那项富有魅力而带危险性的任命,照弗龙斯基以前的见解看来,会是可耻的、不可能的。但是现在,片刻也不考虑,他拒绝了这项任命,而且觉察出上级对于他这种行为很不满,他立刻辞了职。

  一个月以后,只剩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个人和他的儿子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没有离婚,并且坚决拒绝了这么办,就和弗龙斯基出国去了。

  

  

  

  第五部

  一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以为,在距今不过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因为到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奁都来不及备办妥当;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推延到斋戒节以后恐怕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说不定就要死了,那样居丧就会把婚事更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现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奁预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怎样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这种安排,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奁就不需要了,这样,这个办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旧处在和以前一样的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思考,也无须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计划和目的都没有,他听凭别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点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决不会因此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爱好的工作。他看得出来,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所以她不想到他们将来不会去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啦?”

  “没有你就不能够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妙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替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和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时候,处在他现在这种温柔的心境中,这种不可避免的虚伪的行为对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设想的。现在,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明。他感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三番四次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不能够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两天工夫?并且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会一点也不觉得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这一切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习俗,好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得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抱着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无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期间,他因为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举行仪式的时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难,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百无聊赖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回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没有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祷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求乞的兵士、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有人了。

  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长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来,走来迎接他,立刻走到墙边的小桌旁,读起训诫来。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再三迅速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思想已经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许碰,也不许动,否则结果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继续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究对方念诵的话。“她的手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忆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尽在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画着十字,行着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拉住我的手,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开始了,”他听着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瞧,他已经在躬身行礼了。收场总是这样子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登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长靴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一会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张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它。“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定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翻着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开始用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转脸向着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望着列文的脸,在他的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一切,如今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愉快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开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还有没有说的,然后就闭上眼睛,迅速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毫不间断地补充说,好像极力要不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他为了他一时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会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默不作声。

  “您既然看见了他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惯常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装饰天空的?是谁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丽?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询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谈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有关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说,涨红了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坚定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们得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微笑补充说。“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为神父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精神的启发。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能不知道,因为慈悲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什么在等着我呢?’假如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让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歪到一边,用仁慈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争论,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定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当弄清楚。

  “自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如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明显地看出而且厌恶的同样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受过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高兴到极点。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像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它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槛。二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依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没有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三个独身朋友一道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伙伴。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各种各样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有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开大学的时候,他爱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感到兴味;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己欺骗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人应当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教育和幸福尽力。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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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话。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快活呀!”列文说。

  “一定请我喝喜酒啊。”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和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关于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妨碍您爱妻子!”

  “墨鱼不妨碍,可是妻子却妨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您现在爱好农事,游猎,——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

  “哦,我不去,你们去打来吧。”

  “噢,那倒是真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从此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让他去的那种想法是这样令人愉快,他情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

  “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有去,毕竟很可惜,您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那是一场多妙的打猎啊!”

  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想,仿佛离开她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

  “向独身生活告别的习俗是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管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感觉,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样,想从窗口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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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果戈理的剧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

  “啊,窗子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有一头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巢穴。当真地,就坐五点钟的车走吧!这里的事随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

  “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丝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这样乱,您什么也不觉得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觉得了。”

  “不!假如是那样,那么,虽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总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兴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

  “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紧换好衣服去参加婚礼。

  当剩下他一个人,回忆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心里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想到这问题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说,毫无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低语。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沉思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怎么办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浮上他的脑海。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

  他怀疑她没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他。

  他迅速地跳起来。“不,这样下去不成!”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还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随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怀着绝望,怀着对一切人,对他自己,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颜色的衣服。

  “噢!”她一见他就喊了一声,高兴得容光焕发。“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我正在理我从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给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阴郁地说,望着使女。

  “你去吧,杜尼亚莎,我回头叫你,”基蒂说。“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确地用了这个亲密的称呼。她觉察出他的兴奋而又阴郁的异样脸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个人忍受不住,”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调子说,站在她面前,恳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从她的深情的、忠实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是他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这一切还可以废除和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结婚。想一想吧。你错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会爱我的……要是……就不如说出来的好,”他说,没有望着她。“我会很痛苦。让人家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什么都比不幸好……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总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说,“你想要翻悔……你不愿意了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叫了一声,恼怒得满脸绯红。

  但是他的脸是这样可怜,她抑制住恼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会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她说着,哭出来了。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声,于是跪在她面前,他开始吻她的手。

  当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为了回答她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向他说明了她所以爱他的理由。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当公爵夫人走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争辩着,因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给杜尼亚莎,而他坚决主张那件衣服永远不要给别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蓝色衣服给杜尼亚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肤是褐色的,蓝色衣服和她不相称……我全都考虑过了呢。”

  听到他来访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气来,叫他赶快回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基蒂梳头,因为梳发匠沙尔里就要来了。

  “实在说,这几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吃,变得憔悴起来,而你又来说些傻话来叫她心烦,”她对他说,“走吧,走吧,亲爱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惭,但却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馆。他哥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穿上了礼服,正在等着用圣像给他祝福。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得坐车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头发,又涂上发油,要拿着圣像陪伴新娘。并且,还得派一部马车去接伴郎。另一部马车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送走后,还得转回来……总之,有许多复杂的事情需要考虑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搁,因为已经六点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仪式并没有产生什么良好效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滑稽的庄重姿势和他妻子并排站着,手里拿着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着善意的、讽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这样做了,然后急忙忙地走开,又忙着去调遣马车去了。

  “哦,我看只有这样办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就请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马车打发回来。”

  “自然,我很愿意!”

  “我们和他随后就来。你的行李送去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吩咐库兹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三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围着因为举行婚礼而灯火辉煌的教堂。那些来不及走进人群中间的人就蜂拥在窗子周围,推挤着,争吵着,从窗框里窥望。

  二十多辆马车已在警察指挥之下沿街排列起来。一个警官,穿着崭新的制服,不顾严寒站在门口。马车川流不息地驰来,时而,头上戴着花,两手提着裙子的妇人们,时而,脱下军帽或是黑帽的男人们,走进教堂来。在教堂里面,一对枝形吊灯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圣像壁的红底上的镀金、圣像的金黄色浮雕、枝形灯架和烛台的银光、地上的石板、绒毯、唱诗班上面的旗帜、圣坛的台阶、旧得发黑的书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灯光里。在温暖的教堂右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锦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面,在进行着克制而又热烈的谈话,谈话声在高高的圆屋顶里异样地回响着。一听到开门的响声,人群里的谈话声就沉寂下来,大家都四下张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进来。但是门开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进来的不是走入右边来宾席的迟到的客人,就是骗过或是打通了警官、混进左边旁观席的观众。不论是亲友或是旁观者都已经等待得忍无可忍了。

  开头,他们想新郎新娘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姗姗来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接着,他们就开始愈加频繁地朝门口张望,而且谈论着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着,这种拖延简直叫人不舒服了,亲戚和宾客们竭力装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却在一心一意谈话的模样。

  总执事,好像是要使人们注意到他的时间有多宝贵似的,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颤动起来了。由唱诗班的席位上传来了等得厌倦了的歌手们在练嗓子和擤鼻涕的声音。神父不断地有时差读经员有时又差执事去看新郎来了没有,他自己穿着紫色长袍,系着绣花腰带,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门去等候新郎。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了看表,说:“可真奇怪呢!”于是所有的宾客都不安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出他们的诧异和不满。一个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这时基蒂早已准备停当,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长纱,戴着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客厅里。她向窗外望着,等伴郎来报告新郎已经到了教堂,白等了半个多钟头。

  这时列文穿好了裤子,却没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馆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朝走廊望着。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见他所等候的人的踪影,他绝望地转回来,挥着两手,向正在悠然地抽着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话了。

  “可曾有人处在像这样可怕的尴尬境地吗?”他说。

  “是的,这是有点尴尬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慰藉的微笑同意说。“可是别焦心,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压抑住愤怒说。“而且这种尴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说,望着他的揉皱了的衬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车站去了,可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叫着。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该这样办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事情是这样:当列文要换礼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衬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着衬衫吗,”库兹马带着平静的微笑回答。

  库兹马没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净衬衫,当他接到把一切东西都捆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新夫妇今晚就从谢尔巴茨基家动身到乡下去——的吩咐的时候,他照办了,除了一套礼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捆起来了。从早上穿起的衬衫已经揉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不成的。打发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路太远了。他们派了人去买一件衬衫。仆人回来了,到处都关了门——今天是星期日。他们就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衬衫来——又肥又短,简直不能穿。最后还是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解开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却好像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窥看着走廊,怀着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回忆起他对基蒂说过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怎样想。

  终于,负疚的库兹马拿着衬衫气喘喘地跑进房里来了。

  “刚刚赶上。他们正把行李往货车上搬呢,”库兹马说。三分钟以后,列文飞步跑过走廊,没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这样无济于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从容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我对你说。”四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哪一个?”“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个吗?”“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不死不活的!”这就是当列文在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中发出来的议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迟延的原因告诉了他妻子,宾客们含着微笑互相私语着。列文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新娘。

  大家都说最近几天来她的容颜消损了,她戴上花冠还不及平时美丽;但是列文却不这样想。他望着她那披着白色长纱、戴着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头发,和那用一种特殊的处女方式把她的长颈两边掩住,只露出前面来的、高耸的、扇形的领子,和她的纤细得惊人的腰身,在他看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并不是因为这些花,这纱,这巴黎买来的衣裳给她增添了无限美;而是因为,尽管她穿着这身精心制作的华丽服装,但她的可爱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纯真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想逃哩,”她说,对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这样尴尬,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脸一红说,而且他不得不扭过脸去对着正走上他面前来的谢尔盖·伊万内奇。

  “你的衬衫的事真是佳话!”谢尔盖·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

  “是,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故作惊惶的样子说。

  “现在你得决定一个重大问题。你处在现在这种心境中正可以理解这问题的严重性。他们问我要点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没有点过的蜡烛?这是相差十个卢布的事,”他补充说,抿嘴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戏言,但是他却笑不出来。

  “哦,那么怎么样呢?没有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过的蜡烛?问题就在这里。”

  “好,好,没有点过的蜡烛。”

  “啊,我高兴得很。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可是人处在这种境地有多么呆头呆脑啊!”他对奇里科夫说,当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的时候。

  “基蒂,记住你要先踏上毡子,”①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真是一个好人!”她对列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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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俗,在举行结婚仪式时,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块小小的毡子上,照迷信的说法,谁先踏上毡子,谁将来就会占上风。

  “你不害怕吗,呃?”老伯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你冷吗?你脸色很苍白。停一停,低下头来,”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说,抬起她那丰满美丽的手臂,带着微笑理了理她头上的花。

  多莉走上来,想说句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哭了,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样,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大家。对于向她说的一切言语她只能报以幸福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同时助祭们穿上了法衣,神父和执事走到设在教堂入口的讲经坛去。神父转脸向列文说了句什么。列文没有听清神父所说的话。

  “拉着新娘的手,领她走上前去,”伴郎对列文说。

  列文好久领会不了人们要他做的事。他们花了很大工夫纠正他,而且几乎要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拉错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错了,——最后他才理解了:他应当不变换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正确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时候,神父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在讲经坛旁停了下来。一群亲友跟在他们后面,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衣裳的究n声。什么人弯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变得这样寂静,蜡烛油的滴落声都可以听到。

  老神父,戴着法冠,他的闪闪发光的银白卷发在耳后两边分开,正从他那后面系着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瘦的小手,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语了句什么,于是向列文做了个手势,又走回来。

  神父点着了两枝雕着花的蜡烛,用左手斜拿着,使得蜡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他转过脸去对着新郎新娘。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个老头。他用疲惫和忧郁的眼光望着新郎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来,给新郎祝福,又同样地、但是带着几分温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着的头上。然后他把蜡烛交给他们,就拿着香炉,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这难道是真的吗?”列文转过脸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视着,他瞥见了她的侧面,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几乎觉察不出的颤动,他知道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那齐到她的淡红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镶着褶边的领子,微微地颤动着。他看出来她的胸膛里压抑着叹息,那只拿着蜡烛的戴了长手套的小手颤抖着。

  因为衬衣、迟到而发生的一切纷扰,亲友们的议论,他们的不快,他的可笑处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觉得又欢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辅祭,穿着银色法衣,鬈曲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敏捷地走上前来,以熟练的姿势,用两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对面站住。

  “主啊,赐-福-我-们,”庄严的音节缓慢地接连响起来,声波使空气都震动起来。

  “感谢上帝,万世无穷,”老神父用谦卑的、唱歌般的声调回答,还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看不见的合唱队的合唱声发出来,以洪亮和谐的声音,从窗子到圆屋顶,响彻了整个教堂。声音渐渐大起来,萦绕了一会,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为天赐的平安和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皇帝而祈祷;同时也为今天缔结良缘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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