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几乎哺乳每个孩子都害过一场奶疮,她一想起那份罪就浑身战栗。“接着就是孩子们的疾病,那种接连不断的忧虑;随后是他们的教育,坏习惯(她回想起小玛莎在覆盆子树丛里犯的过错),学习,拉丁语……这一切是那样困难和难以理解。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种永远使慈母伤心的悲痛回忆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最小的婴儿,一个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礼,大家对那淡红色小棺材所表示的淡漠,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那满鬓鬈发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惊异神情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寸断的凄惨的悲痛。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又要哺乳,总是闹脾气和爱发牢骚,折磨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我丈夫觉得讨厌,我过着这样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和乞儿一样的孩子。就是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到列文家来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对付过去了。自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但是不能老这样下去的。他们会有儿女,就不能帮助我们了;事实上,他们现在手头也很困难。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财产,怎么能管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大孩子们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帮忙。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终于勉勉强强把他们教养成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希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贯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毁了!”她又回忆起那个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个回忆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些话里是有几分粗浅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伊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事务员,为的是驱散那种吓得她胆战心寒的思想。
“听说离村庄还有七里。”
马车沿着村里的大街驶上一座小桥。一群开心的农妇,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绳索,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农妇们停在桥上不动,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马车。所有朝着她看的面孔,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来都是健康而快活的,以她们的生活的乐趣刺激她。“人人都活着,人人都享受着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湎在凝思中,那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斜坡顶上,马飞快地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上舒适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狱里,从一个苦恼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释放出来,现在才定下心想了一会儿。人人都生活着:这些女人,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独独没有我!”
“他们都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比她强吗?我至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并不是很称心如意的,不过我还是爱他的;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她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种需要。我很可能也做出这样的事。在那可怕的关头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这一点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弃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些吗?我并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容忍了他。那样做难道有什么好处吗?当时还可能有人欢喜我,我还有姿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下去,她很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容貌。她的口袋里有一面旅行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瞥了一眼车夫和坐在她旁边晃来晃去的事务员的背影,她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掉过头来,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
但是即使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看护过他们,而且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善良的图罗夫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她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认为她在姊妹中是最美丽的。于是最热情的和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备她。她是幸福的,使另外一个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一样娇艳、聪明和坦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么想着,一丝狡猾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时给自己和一个爱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备的男子虚构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她,像安娜一样,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招认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这场自白流露出的惊讶而狼狈的神情使她微笑起来。
沉溺在这样的梦想中,她到达了大路上通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转弯的地方了。十七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有几个农民坐在大车旁。事务员本来想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个农民吆喝,做手势要他走过来。在马车行驶时感到的微风,车一停就平息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忿怒地想把蝇子驱走。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有个农民立起身来,朝着马车走来。
“唉呀,你的动作太缓慢了!”事务员向着那个赤着脚慢腾腾地跨过踩硬了的干路的车辙走来的农民怒喝道。“快点!”
那个鬈发的老头,头上缠着树皮绳索,伛偻的脊背被汗水淋得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马车跟前,用他的晒黑了的胳臂扶住挡泥板。
“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老爷的庄园吗?到伯爵家去吗?”他翻来覆去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就往左拐。顺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过你们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他们在家吗,朋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含糊其词地说,甚至对农民也不知道怎样打听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农民说,把体重由一只赤脚上倒换到另外一只上,在尘土里留下清清楚楚的五个脚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聊一阵。“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扭过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啊,不错!不久以前他们骑着马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到家了。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远路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台上。“那么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索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小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
“什么,是不是要雇工人去割麦子?”他问。
“不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左边的时候,就到了,”农民说,显然舍不得让他们走掉,想聊聊。
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但是他们刚一转过弯去,就听见农民们喊叫起来:
“停下,嗨,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呼喊。
车夫勒住马。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们哩!”农民喊着说,指着沿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览马车里坐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出游回来,并且看了一架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
马车停住不动的时候,骑手们以散步的步伐走过来。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她平稳地骑着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看到她那由高帽里散落下来的一绺绺的乌黑鬈发的美貌动人的头,她的丰满的肩膀,她的穿着黑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个的雍容优雅的风度,多莉不由得为之惊倒了。
最初的一瞬间,她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而轻浮的卖弄风情的观念有关联的,按她的见解,这对于处在安娜这种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式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觉得安娜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她具有优美动人的风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态、服装和举止——是那样单纯、沉静和高贵,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舞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往前伸着,和安娜并着肩,显然正在自我欣赏,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认出他,就忍不住笑起来。骑着马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弗龙斯基。他骑着一匹纯种的赤骝马,它显然奔驰得烈性大发,他揪着缰绳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赛马骑师服装的身材矮小的人。
斯维亚日斯基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坐着一辆簇新的游览马车,车上套着一匹乌骓骏马,追赶着骑马的人们。
安娜认出那娇小的、蜷缩在旧马车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焕发了。她喊了一声,在马上耸动了一下身子,让马奔驰起来。驰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提着骑马服,迎着多莉跑过去。
“我想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妄想!多么高兴啊!你简直想像不到我有多么高兴!”她说,一会儿把脸紧贴着多莉吻她,一会又闪开,带着微笑打量她。
“多么高兴的事啊,阿列克谢!”她说,转向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朝着多莉走过去。
“您想像不出,您来了我们多么高兴哩!”他特别加重了语气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白牙齿。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没有下马,摘下帽子欢迎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舞着他的缎带。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当游览马车驰拢来的时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询问的眼光。
“啊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她早就认识她,却不尊重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竟然到弗龙斯基家——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里作食客,因为她是她丈夫的亲戚使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觉察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出红晕,使得骑装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绊了一下。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淡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他打听他那行径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近况如何,眼光扫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马车上那千疮百孔的挡泥板,于是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
“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哩。”
“不,请您坐在原处别动,”也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着多莉的胳膊,引着她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见那辆她从未见识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出色的骏马和环绕着她的那一群优雅而华丽的人,弄得眼花缭乱了。然而最使她感到惊讶不置的还是在她所熟悉而钟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眼光不那么敏锐、以前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个没有起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路上起过的那种念头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的。但是现在多莉被那种仅仅在恋爱期间女人身上才有的。现在她在安娜脸上所看出的那种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动了。她脸上的一切:她脸颊和下颚上的鲜明的酒靥,她嘴唇的曲线,她面孔上依稀荡漾的笑意,她眼里的光辉,她的动作的优雅与灵活,她的声音的圆润,甚至她用来回答韦斯洛夫斯基的那种半恼半笑的姿态,——他请求许他骑她的马,好教它跑时用右脚起步——这一切都特别使人神魂颠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感到高兴。
当两个女人在马车里坐定了的时候,两个人突然不自在起来。安娜因为多莉那样聚精会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难为情;而多莉,在斯维亚日斯基批评过“这辆车子”以后,因为安娜陪她一齐坐上这辆又肮脏又破旧的马车不由得羞惭起来。车夫菲利普和事务员也有同感。事务员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搀扶夫人们上车,但是菲利普变得愁眉不展了,打定主意将来决不再受这种外表上的优越气派的影响。他讽刺地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游览马车的那匹乌骓骏马,心里已经断定这匹马只适于散步之用,热天一口气决走不了四十里路。
大车旁的农民们都立起身来,一边好奇而快活地观望着客人们的会晤,一边说东道西。
“他们很高兴哩,好久没有见面了!”头上缠着草绳的鬈发老头说。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套上黑骟马拉麦捆,干起活来就快了!”
“你瞧!那个穿马裤的是女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么灵活啊!”
“唉呀,小伙子们,看起来我们今天不歇晌了?”
“今天还有什么时间歇晌哩!”老头说,斜着眼望了望太阳。“看看,过了晌午了!拿起镰刀,来吧!”十八
安娜望着多莉的消瘦、憔悴、皱纹里满是灰尘的面孔,本来想要把心里想的话告诉她,就是:多莉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却变得美貌动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仿佛这么说,于是她叹了口气,谈起自己的事情来。
“你望着我,”她说。“心里在纳闷,处在我这种境地,我能不能幸福呢?哎唷,你怎么想法呢?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却幸福得令人难以宽恕呢!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事,就像一场大梦,正吓得心惊胆战的时候,突然间醒悟过来,感觉得一切恐怖都不存在。我醒过来了。我历尽了恐惧和痛苦,但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特别是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说,带着羞怯的微笑探究地凝视着多莉。
“我多么高兴呀!”多莉微笑着说,语气却不由得比本来的意思冷淡了些。“我替你高兴哩。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记了我的处境……”
“给我?你不敢?若是你知道我多么……我以为……”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想要说说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又觉得很不适当了。
“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这是什么?这些建筑都是什么?”她询问,想要改变话题,指着映入眼帘的一道相思树和紫丁香树构成的绿色天然篱笆后面的红绿相映的房顶。“简直是一座小城市呀!”
但是安娜没有回答。
“不,不!你对于我的境遇到底怎么看法,你怎样想法?
怎样想法?”她追问。
“我认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本想开口说下去,但是恰恰在这时已经把马调教得会先迈右腿奔驰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穿着短皮外套疾驰过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马鞍上一起一伏。
“行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叫喊。
安娜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又觉得在马车里不便讨论这么大的问题,因此她简单地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她说,“我一向爱你,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整个的他,实事求是地照他本来的面目去爱他,而不是脱离实际希望他这样那样的……”
安娜扭过头去不看她朋友的面孔,眯缝着眼睛(这是她的新习惯,多莉以前没有见过),凝思起来,极力想要完全领会这些话的含意。而且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悟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么罪过,”她说。“为了你来了而且说了这一番话通通会得到宽恕的。”
多莉看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的了。她默默地紧紧握住安娜的手。
“这些到底是什么房子?怎么这样多啊!”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又旧话重提了。
“那是仆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回答。“从这里起是花园。本来全都荒芜了,但是阿列克谢又通通修葺一新。他非常爱这庄园,这简直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他对经管农业醉心得很。当然这是由于他天分高!不论他干哪一样,他都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干得起劲极了。他——就我所知道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细算的庄园主;在农事上他甚至都斤斤计较了。不过只是在农业上才这样。但是遇到要用几万的场合,他又不打算盘了,”她说,脸上流露出那种愉快而调皮的微笑,那是妇女们谈到只有她们才发现得了的她们的爱人的隐蔽特性时常表露出的。“你看见那一幢大建筑吗?那是一所新医院。我想要值十万多卢布哩。这是他目前的dada①。你知道这是怎么开办起来的?农民们请求他廉价出租一些牧场,我想是这样的,而他一口回绝了,于是我就责备他太吝啬。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动手修建了这个医院,好证明,你知道,他并不吝啬。可以说,c’estunepetitesse,②可是我却因此更爱他了。现在你马上就会看到房子了。那还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表上什么也没有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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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特别爱好的话题。
②法语:这是一件小事。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用一种不期然而然的惊异眼光观看着在花园里的古树的深浅不一的绿荫掩映中耸立着的、有着一排排圆柱的富丽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吗?由房子里,由楼上眺望,风景美得惊人哩。”
她们的马车驶进了铺满砂砾、百花环绕的院落,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围着耙松了的花床砌花坛,她们驶进去停在有顶的门廊下。
“啊,他们已经到了!”安娜说,望着正由台阶旁牵走的乘骑。“这匹马好极了,对不对?这是矮脚牝马,是我最喜爱的。牵到这里来,给我些糖。伯爵在哪里?”她向冲出来的两个穿着讲究的号衣的仆人说。“哦,他来了!”她说,看见弗龙斯基和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
“你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个房间里?”弗龙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有凉台的大房间吗?”
“噢,不!太远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间里,那我们就可以多见面了。哦,我们去吧,”安娜说,把仆人拿来的糖喂了她的爱马。
“Etvousoubliezvotredevoir,”①她对也出来站在台阶上的韦斯洛夫斯基说。
“Pardon,j’enaitoutpleinlespoches,”②他微笑着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
“Maisvousvenezrtoptard,”③她说,用手帕揩揩喂糖时被马舐湿了的手。安娜转向多莉说:“你可以久住吗?只待一天?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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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您忘了您的职责。
②法语:对不起,我有满满几口袋哩。
③法语:但是您来得太迟了。
“我答应了的,还有孩子们……”多莉回答,因为她得从马车里取出行李,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满面风尘,而觉得狼狈起来。
“不,多莉,亲爱的……好,再说吧!来,来吧!”于是安娜引着多莉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这不是弗龙斯基所提到的那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一间安娜请她将就着住的房间。这间需要道歉的房间也非常豪华讲究,这样的房子多莉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使她回忆起国外最好的旅馆。
“哦,亲爱的,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她穿着骑装在多莉身边坐了一会儿。“跟我谈谈你自己的事。我只匆促地见过斯季瓦一面。可是他不可能告诉我孩子们的事情。我的小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我想,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短地说,关于她的孩子们的事情她竟能够这样冷淡地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我们在列文家过得愉快极了。”她补充说。
“哎哟,要是我知道,”安娜说。“你并不轻视我……我早就邀请你们都到我们家来了。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谢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补充说,突然间涨红了脸。
“是的,不过我们过得很好哩……”多莉心慌意乱地回答。
“不过,我高兴得说傻话了!只有一点,亲爱的,见了你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又吻吻她。“你还没有说你对我怎么看法呢,我一切都想知道。我很高兴你照我本来的面目看待我。主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想表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表白,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我有权利这样做,是吗?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谈得完的,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现在我去换衣服,打发使女来侍候你。”十九
剩下一个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用主妇的眼光打量这个房间。在她到达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的时候,以及她现在置身于这间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都给予了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豪华的印象,这种气派她仅仅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她在俄国和乡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式的法国糊墙纸到整个房间满铺的地毯,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床上有着弹簧床垫,摆着式样别致的靠垫和套着绸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架、梳妆台、卧榻,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而崭新的。
那个梳着时髦发式、穿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来供她使唤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样豪华而新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欢喜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风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她不幸错打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她在家里以那些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感到自豪,而现在却不胜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①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计要花十五个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在内,于是她把这十五个卢布都节省下来。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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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俄尺合0.71米
当她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屋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轻松多了。那个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房里。
安努什卡显然很高兴这位夫人的来临,她滔滔不绝地叨唠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她的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一下意见,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小心地拦阻住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贵。哦,这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而且看起来他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拿去洗洗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断她的话。
“是的,夫人!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衣服都是机器洗的。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多么好的丈夫……”
当安娜走进来,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饶舌告一段落时,多莉觉得很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非常朴素的麻纱连衣裙。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她知道这种朴素要花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现在已经不张惶失措了。她完全悠闲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冷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封锁了通到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户。
“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安妮吗?(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好多了。你愿意看看她吗?来,我引你去看看。保姆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但是那么笨!我们想把她辞掉,但是小孩和她处惯了,因此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多莉本来想开口问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想问她的姓?对吗?这使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姓。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看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来,我带你去看看她。Elleesttrésgentille。①她已经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奇的豪华气派,在育儿室里越发使她大为惊奇了。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具,特意做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的沙发,摇篮和式样别致的簇新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质地好、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洒得满胸都是。一个俄国使女一边喂小女孩,一边显然也在分吃她的饭食。无论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谈话的声音,那是她们唯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
一听见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放荡的神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摇摆着她的金色鬈发,立刻就找话辩解,虽然安娜并没有责备她。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Yes,my lady。”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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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她可爱得很哩。
②英语:是的,夫人。
黑眉毛、黑头发、粉红色的身上起着鸡皮疙瘩的面色红润的小姑娘,引逗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欢喜得不得了,虽然她露出别扭的神情注视着生人;她甚至有点嫉妒这小孩的健康模样。小女孩爬的姿势也使她高兴得很。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像这样爬的。当那个婴儿穿着一件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她简直可爱极了。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受到人家的叹赏,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弯着,胳臂有力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整个后身迅速地往前一纵,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育儿室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保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丝毫也不喜欢。只是根据正派女人不会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的理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样有知人之明的安娜会雇用这样一个讨人厌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国女人做她女儿的保姆。除此以外,从她无意中听到的两三句话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是互不接触的,母亲的来是很少有的事。安娜想要给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但是最让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儿长了多少牙齿的时候,安娜都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长了两颗牙齿。
“我有时候很难过,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走出育儿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绊住放在门口的玩具。“同第一个孩子完全两样了。”
“我想,正相反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噢,不!你要知道,我见过他,谢廖沙,”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望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会相信的,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面前摆了一席丰富的午餐,不知道先从哪里下手才好。那丰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谈的那场我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才好!MaisjenevousferaigraBcederien!①我要把一切都吐露出来。是的,我应当把你会在这里遇到的人概括地介绍一番,”她开口说。“我先从夫人们谈起。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这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全是实话;但是她心地善良,我对她真是感激不尽。在彼得堡有一个时候,我需要unchaperCon②。正好那时候她出现了。她真是好心的人哩。她使我的处境轻松多了。我看你并不了解,在彼得堡,我的处境是多么痛苦……”她补充说。“在这里我是十分宁静和幸福的。哦,不过这个以后再谈吧。我得再报报人名。然后就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我们的贵族长,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谢。你知道,靠着他的财产,现在我们在乡村里定居下来了,阿列克谢可以起很大的影响哩。再就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跟贝特西总是形影不离的。现在他被甩了,因此他来看望我们。正如阿列克谢说的,他这种人,如果他们想装成什么样,你就把他们当成什么,那他们就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人了,etpuis,ilestcommeilfaut,③如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所说的。还有韦斯洛夫斯基……你认识他的。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淘气的微笑使她的嘴唇噘起来。“他和列文家闹了什么荒唐事?韦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过,但是我们简直不能相信。Ilesttrèsgentiletnaif,④”她又带着同样的微笑说。“男人们需要娱乐,阿列克谢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这帮人。我们得把这里搞得又热闹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谢不要见异思迁。你还会看见我们的管理人。他是一个德国人,人很好,是个熟悉业务的人。阿列克谢对他的评价很高。还有医生,一个年轻人,他倒未必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饭哩……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还有建筑家……UnePetitecour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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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可不会轻轻放过你的!
②法语:一个女伴。
③法语:而且,他是正派的。
④法语:他非常天真可爱。
⑤法语:简直是一座小宫廷哩。二十
“哦,多莉来看你,公爵小姐,你那么想见她,”安娜说,她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齐走到石砌的大凉台上,那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阴影里,在绣花架前面替弗龙斯基伯爵绣沙发椅套。“她说她午饭以前什么都不要,但是请您吩咐人给她开早饭吧,我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通通引到这里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地,但是以一种保护人的姿态接见了多莉,并且马上就开口说明她住在安娜这里,是因为她一向比她妹妹,那个把安娜抚养大的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更喜爱她,现在,当所有人都抛弃了安娜的时候,她认为帮助她度过这段过渡的和最难受的时期是她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丈夫会让她离婚的,那时我就回去隐居起来;不过现在我还有用场,我就尽我的责任,不管是多么苦的差事,决不像别人那样……你多么可爱呀,你来得多么好啊!他们过得就像最美满的夫妇一样!裁判他们的是上帝,而不是我们。难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罗夫,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莫诺娃,还有丽莎·涅普图诺娃……就没有人说过他们坏话吗?结果还不是又都接待了他们……而且,c’estunintérieursijoli,sicommeilfaut,Tout-à-faitàl’anglaise.Onseréunitlematinaubreakfastetpuisonsesépare,①午饭以前每个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吃晚饭。斯季瓦叫你来做得很对。他需要他们的支持。你知道,通过他母亲和哥哥,他什么都办得到。而且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告诉你关于医院的事吗?Ceseraadmirable,②一切都是从巴黎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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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是那样快乐的、体面的家庭。完全按照英国的生活方式。早晨聚到一起吃早饭,以后就各干各的去了。
②法语:真让人惊叹哩。
她们的谈话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带着他们回到凉台上来了。因为还要很久才吃午餐,而且天晴气朗,因此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法来消磨剩下的这两个钟头。在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有许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迥然不同。
“Unepartiedelawntennis,①”韦斯洛夫斯基带着漂亮的微笑建议。“我们再来合伙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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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来一场网球比赛吧。
“不,天气太热了;还不如到花园里散散步,划划船,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看河堤的好。”弗龙斯基提议说。
“随便怎样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想多莉最喜欢的还是散步,对不对?以后再去划船。”
安娜说。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到浴场去,答应准备好船,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两对人——安娜和斯维亚日斯基、多莉和弗龙斯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去。多莉因为置身于完全新奇的环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抽象的理论上,她不仅谅解,而且甚至赞成安娜的所作所为。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一个厌倦了那种单调的道德生活的、具有无可指摘的美德的女人,从远处不仅宽恕这种犯法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得不得了呢。况且,她从心里爱安娜。但是临到实际上,看见她置身于这些与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间,看见他们那种对她来说是非常新奇的时髦风度,她又觉得难过得很。她特别感到不痛快的是看见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这人竟然为了她在这里享受到的舒适生活而宽恕了他们的一切行径。
总之,在理论上多莉赞成安娜的行动,但是看见那个男人——为了他她才采取了这个行动的——她觉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欢弗龙斯基。她认为他很自高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丝毫值得骄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财富。但是,他不知不觉地,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使她比以前越发望而生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从容自如。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短上衣一样,体验到一种羞涩不安的心情。就像她在使女面前为那件补钉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一样,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局促不安。
多莉感到不自在,于是极力找些话说。虽然她认为,以她那种高傲,他一定不喜欢听人家赞赏他的宅邸和花园,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她还是说了她非常喜爱他的宅邸。
“是的,这是一幢非常美观的房子,仿照优美的古色古香的样式。”他说。
“我非常喜爱门廊前面的庭院。以前就是那样子吗?”
“噢,不是的!”他说,他高兴得喜笑颜开。“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见了这个院落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最初有些拘束,但是越来越津津有味,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园的各种各样装饰的细节。显而易见,弗龙斯基在美化和装饰自己的庄园上花费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对新来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赞美使他从心坎里感到高兴。
“要是您想看看医院,而且不太疲倦的话,那么并不太远。我们去吗?”他说,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便弄确实她真的并不厌烦。
“你来吗,安娜?”他对她说。
“我们就来。我们去吗?”她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Maisilnefautpaslaisserlepauvre韦斯洛夫斯基et图什克维奇semorfondrelàdanslebateau.①要派人去通知他们。是的,这是他在这里立的纪念碑哩。”安娜对多莉说,带着她以前谈到医院时所流露出的那同样的聪明调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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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但是我们不应该让可怜的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在船上望眼欲穿。
②法语:学校成了太平常的事情了。
“噢。这可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情!”斯维亚日斯基说。但是为了表白他不是在奉承弗龙斯基,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微微指责的评语。“不过我很奇怪,伯爵,你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不少事情,却会对学校这样漠不关心。”
“C’estdevenutellementcommunlesécoles,”②弗龙斯基说,“自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是碰巧,我对医院太热心了。这就是通往医院的路,”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由林荫路上分出去的小径。
夫人们打开遮阳伞,转上了旁边的小路。转了几个弯,穿过一扇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看见前面高地上耸立着一幢高大的、红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样新颖的建筑。还未油漆的铁板屋顶在阳光下耀眼地闪着光。在完了工的建筑旁边,另外一幢还围绕着脚手架的建筑已经动工了。系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从木桶里倒灰泥,用瓦刀抹墙。
“你们的工程进行得多么快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屋顶还没有盖好哩。”
“到秋天就全部完工了。里面差不多都装修停当了。”安娜说。
“这一幢新建筑是什么?”
“那是医生的诊疗室和药房,”弗龙斯基回答,看见穿着一件短外套的建筑师向着他走过来,于是向夫人们道了一声歉,就迎着他走过去。
绕过工人们正在搅拌泥浆的土坑,他停住脚步,兴奋地同建筑师谈着什么。
“正面的山墙还太低,”安娜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就这样回答。
“依我说,地基还应该垫高。”安娜说。
“是的,当然那样会好一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建筑师说。“是当时疏忽了。”
“是的,我很感兴趣哩,”安娜对斯维亚日斯基说,他对她的建筑知识表示惊异。“新建筑应该和医院协调,但这都是事后聪明,毫无计划地就施工了。”
同建筑师谈完以后,弗龙斯基就又加入到妇人群里,引着她们到医院去了。
虽然外面还在从事着建筑飞檐的工作,底层里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楼上却差不多全完工了。顺着宽阔的铁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头一间宽绰的房子。墙壁仿大理石涂上了灰泥,镶着玻璃的大百叶窗已经安装停当,只有镶花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镶花木块的木匠们放下工作,解下绑头发的发带,对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
“这是候诊室,”弗龙斯基说。“那里摆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和一口橱,此外就没有什么摆设了。”
“请这边来,我们从这里走过去。不要挨近窗户,”安娜说,摸摸油漆干了没有。“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说。
他们由候诊室走进回廊。在这里弗龙斯基指给他们看安装好了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他引他们看大理石澡盆,和安着特殊弹簧的床。随后又引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了储藏室、洗衣房、然后看了新式锅炉房、沿着走廊运送必需物品的无声的手推车,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斯维亚日斯基,作为一个精通最新式改良设备的人,对这一切赞不绝口。多莉看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只感到惊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明白,一切都详细地打听,这显然使弗龙斯基得意得不得了。
“是的,我认为这在俄国是唯一无二的、设备是十全十美的医院,”斯维亚日斯基说。
“你们不设产科吗?”多莉询问。“乡村里非常需要哩。我时常……”
虽然弗龙斯基礼貌周到,但是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产科医院,而是一所病院,专为治疗一切疾病而设的,除了传染病人以外,”他说。“不过看看这个……”他把刚从国外运来的、为恢复期间的病人而设的轮椅推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里,动手开动它。“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他还太虚弱,或者腿有什么毛病——但是他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坐着这个,出去……”
一切都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兴趣,一切都使她高兴,特别是那个流露着自然而天真的热情的弗龙斯基本人。“是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沉思,没有倾听他的话,而是在凝视他,注视着他的表情,心里在设身处地为安娜着想。现在那样生气蓬勃的他竟使她欢喜到这种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么会爱上他了。二十一
“不,我想公爵夫人疲倦了,不会对马感到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去养马场,斯维亚日斯基想到那里参观一匹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陪着公爵夫人回家去,我们谈一谈,”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他对多莉说。
“我很高兴,对于马我一窍不通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感到有些惊奇。
她从弗龙斯基的脸色看出来他有事要求她。她并没有想错。他们刚一穿过大门又走回花园里,他就朝着安娜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弄确实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他才开了口。
“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谈谈吧!”他说,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我没有弄错,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揩一揩渐渐秃了顶的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默不作答,仅仅吃惊地望着他。独自和他在一起,她突如其来地觉得惊恐:他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和严厉的表情把她吓慌了。
揣测他要说什么的各式各样的想像掠过她的脑海:“他也许要请我带着孩子们到他们家来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绝;也许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搞一个社交集团……要不就是关于韦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关系?也可能是关于基蒂的事,他觉得问心有愧?”她预料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却没有猜中他实际上想要谈的。
“您对安娜有那么大的影响,她那样欢喜您,”他说。“帮帮我的忙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胆怯的探询神情凝视着他的精神饱满的面孔,那面孔有时被透过菩提树林的阳光整个照着,有时部分地照着,有时又被阴影遮暗了。她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戳着砂砾。
“既然您来看我们,您,在安娜从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不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内),那么我就明白,您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明白这种处境的所有难处,您还像从前一样爱她,而且希望帮助她。我了解得对不对?”他问,回头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拢她的遮阳伞,“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无意识地忘记了他把对方放到尴尬的处境,他突然停住脚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切地感觉到安娜的处境的困难;如果承您的情认为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这一点您自然是很明白的。这种处境都怪我,因此我有这种感觉。”
“我明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地叹赏起他说这话时那种坦率而坚定的态度。“不过正因为您觉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过其实了哩。”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难堪的,这我很明白。”
“在社交界简直是地狱!”他愁眉紧锁,冲口说出来。“再也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两个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请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这里,只要不论您……不论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话……”
“社交界!”他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到目前为止——或许永久如此——你们是幸福而宁静的。我从安娜身上看出来,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笑着说;不由自主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怀疑安娜是不是真正幸福。
但是弗龙斯基,看上去,对此却丝毫也不怀疑。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历尽千难万苦,她已经恢复过来;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怕,我考虑我们的将来……请您原谅,您想再往前走吗?”
“不,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们坐在这里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坐在花园林荫路转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怀疑安娜是否真正幸福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但是能够永远这样吗?我们做得对不对,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已如此,没有翻悔的余地。”他说,由俄语改成了法语。“我们是终身的伴侣。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起来的。我们有个孩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孩子们。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是这么一种情况,以致它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的纠葛,而这在目前,当她经历过种种苦难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意注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却是卡列宁的。我憎恨这种虚伪!”他说,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带着一副忧郁的询问神情凝视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她没有回答,只注视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也许会生儿子,我的儿子,而在法律上他是卡列宁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继我的姓氏,也不能继承我的家产,无论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美满,无论我们有多少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他们都是卡列宁的。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痛苦和可怕!我试着跟安娜谈过,但是这惹得她生气。她不了解我这一切不能跟她往明里说。反过来再看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业。我找到了这种事业,我为它而感到自豪,而且认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所从事的事业高尚得多。我的确不愿意用我的事业来换他们的事业哩。我在这里工作,在这地方安顿下来,我又幸福又满足,除了我们的幸福再也不需要旁的什么了。我喜欢我的活动。Celan’estpasunpis-aller,①相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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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也并非权宜之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在这一点上他的解释就含糊其词了,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离了题,但是她感觉到他一经开口说出了他不能对安娜讲的心事,于是他现在就把什么都完全吐露了,他在乡村里的工作问题,就像他同安娜的关系一样,都是属于那一类的心事范畴的。
“哦,我往下说吧,”他说,定了定神。“主要的是我工作的时候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会有继承人——但是我却没有哩。你就想想这个人的处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热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的!这真可怕啊!”
他停顿下来,显然激动得很厉害。
“是的,当然,这个我明白的。但是安娜有什么办法呢?”
多莉问。
“是的,这就使我说到正题上去了,”他继续说下去,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有办法,这全靠她……甚至为了要呈请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为嫡子,离婚也是万分需要的。而这全靠安娜。她丈夫本来同意离婚的——那时您丈夫就已经完全安排妥帖了。就是现在,我认为,他也不会拒绝的。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了。当时他回答得很干脆,说如果她表示了这种愿望,他就照办。当然啰,”他忧郁地说。“这种法利赛人的残酷行为,只有无情的人才干得出来。他知道,一想起他就会勾引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要她写一封信不可。我了解这对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这么重要的理由,因此非得passerpardes-sustoutescesfinessesdesentiment.IlyvadubonheuretdeI’existenced’Anneetdesesenfants.①我不提我自己,虽然我也很苦,苦得很哩,”他脸上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说,好像他正在威胁一个使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顾羞耻地把您当做救命的铁锚抓住不放。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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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要克服这种微妙的感情。问题关系到安娜和她儿女们的幸福和命运。
“是的,自然可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沉思地说,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她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的会见。“是的,自然可以。”她记起了安娜,坚决地重复说。
“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我差不多不能跟她提这事。”
“好的,我跟她谈谈。不过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忆起安娜眯缝起眼睛的奇怪的新习惯。而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触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问题的时候,安娜就眯缝起眼睛。“好像她眯着眼睛不肯正视生活,好不看见一切事实哩。”多莉凝思。
“一定的,为了我自己和她的缘故,我要和她谈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这么说。
他们站起身来,向着宅邸走去。二十二
发现多莉回来了,安娜留心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询问她跟弗龙斯基谈过些什么,但是她却没有用言语来问。
“好像快开午饭了,”她说。“我们彼此还没有好好地谈谈呢。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现在我去换衣服。我想你也要换吧。我们在那些建筑物里浑身都弄脏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里去,觉得很好笑。她没有衣服可换,因为她已经穿上最好的服装了;但是为了设法对午餐作些准备的表示起见,她让使女替她刷刷衣服,她换上了清洁的袖口和蝴蝶结,头上系上一根发带。
“我只能如此而已,”她微笑着,对换了第三套又是非常朴素的衣服走进来的安娜说。
“是的,我们这里太讲究形式了,”她说,好像因为她自己那一身盛装抱歉似的。“你来了阿列克谢很高兴,他难得这么高兴哩。他的确喜爱上你了哩。”她补充说。“但是你不疲倦吗?”
午餐以前她们没有谈论什么的余暇。当她们走进客厅的时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已经在那里了。男人们都穿着大礼服,除了建筑师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弗龙斯基把医生和管理人介绍给他的客人。建筑师在医院里已经介绍过了。
身圆体胖的管家,圆圆的刮净胡髭的脸孔和浆得笔挺的白领带光彩夺目,通报午餐摆好了,于是夫人们立起身来。弗龙斯基请斯维亚日斯基陪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进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韦斯洛夫斯基比图什克维奇抢先了一步,把胳臂献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图什克维奇同医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走进去。
午餐、饭厅、餐具、听差、酒和佳肴不仅和宅邸里的总的现代豪华气派调和一致,甚至更豪华和更现代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观察着这种在她说来是非常新奇的奢华排场,作为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她不由得仔细观察一切细节,——虽然她并不希望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应用到自己家里,因为这种豪华富丽的气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尘莫及的——心里纳闷这一切都是出自谁的手,怎样安排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维亚日斯基以及她所认识的许多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他们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所有礼貌周到的主人都愿意让客人们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尽美尽善的家庭并没有费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来的。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却明白,即使给孩子们做早点的牛奶粥也不是轻易来的;因此这样复杂而壮观的机构一定需要什么人细心照料;由弗龙斯基打量餐桌的姿态,对管家点头示意,和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挑选冷汤或者热汤这些地方看起来,于是她归结出这一切全靠主人经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显然,这一切并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韦斯洛夫斯基一样。安娜、斯维亚日斯基、公爵小姐和韦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享受着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
仅仅在照顾谈话上安娜才是女主人。而这在一个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顾谈话,对于女主人说来可不是一桩容易事,因为参加的人竟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筑师这一类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个阶层里的人,极力不要被这种不熟悉的豪华气派弄得手足无措,大家的谈话他们根本插不上嘴。如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观察到的,安娜运用她一向的随机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地、甚至还乐趣融融地,照顾着这场困难的谈话。
话题转到图什克维奇和韦斯洛夫斯基独自去划船的问题上,图什克维奇开始叙述彼得堡快艇俱乐部最近举行的划船比赛。但是安娜,趁着他刚一停顿的空隙,立刻转向建筑师,把他由沉默中引出来。
“尼古拉·伊万内奇非常惊奇,”她说的是斯维亚日斯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以后,新建筑工程进展得那么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里去,而每一天我都惊异怎么进行得那么快。”
“同阁下一起工作很顺利,”建筑师微微一笑说。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谦恭而沉静的人。“这可不像跟地方当局打交道。那些地方得缮写一令纸的公文才行;在这里我只消向伯爵报告一声,我们商量一下,三言两语事情就解决了。”
“美国式的工作方法!”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是的。他们那里建筑房子都是合理化的……”
谈话转移到合众国的政府滥用权力的问题上,但是安娜赶紧又转移到另外的话题上去,好使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见过收割机吗?”她问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们遇见你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
“怎样收割?”多莉问。
“完全像剪刀哩。有一块板和许多小剪刀。就像这样……”
安娜用她那戴着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开始表演。她显然知道人家从她的解说中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说得很动听,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继续往下解释。
“还不如说像铅笔刀哩!”韦斯洛夫斯基开玩笑说,目不转睛地紧瞅着她。
安娜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却不回答。
“不对吗,卡尔·费奥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样?”她对管理人说。
“Ohja,”那个德国人回答。“EsisteinganzeinfachseDing,”①于是他开始解释机器的构造。
“可惜不会打捆。我在维也纳展览会上见过一架会用铁丝捆麦的机器。”斯维亚日斯基评论说,“那种用起来就合算多了。”
“Eskommtdraufan……DerPreisvomDrahtmussausgerechnetwerden.”②被人引得说起话来的德国人向弗龙斯基说。“DaslaDsstsichausrechnen,Erlaucht.”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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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哦,是的,这是非常简单的东西。
②德语:那要看情形……铁丝的价钱要计算在内。
③德语:可以计算出来的,阁下。
德国人已经把手伸到口袋里,那里放着他老用来计算的笔记本和铅笔,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饭,而且注意到弗龙斯基的冷淡眼色,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Zucomplicirt,machtzuvielKlopot.”①他结论说。
“WünschtmanDochots,sohatmanauchKlopots,”②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开那个德国人的玩笑。“J’adoreI’allemand,”③他又带着以前那样的笑容对安娜说。
“Cessez,”④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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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太复杂了,太麻烦了。
②德语:想要有进帐就要不怕麻烦。
③法语:我崇拜德语。
④法语:住口吧。
“我们还以为会在田野里遇见您哩,瓦西里·谢苗内奇,”她对医生说,他是一个面带病容的人。“您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在那里,但是又溜走了,”医生用忧郁的诙谐口吻说。
“那么您又好好地运动了一番?”
“好得很!”
“那位老妇人怎么样?希望不是伤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伤寒,不过病情恶化了。”
“真可怜!”安娜说,她对家里的门客们尽了应有的礼节以后,就转向她的朋友们。
“反正按着您的描写是难以制造收割机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斯维亚日斯基打趣她说。
“噢,为什么不行?”安娜说,脸上带着微笑,这说明,她知道她在描绘收割机上一定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被斯维亚日斯基觉察出来。这种少女般的卖弄风情的新特征使多莉很不痛快。
“不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却渊博得惊人哩,”图什克维奇说。
“噢,是的!我昨天听见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谈过柱脚和墙内防湿层,”韦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就我耳濡目染而论,这一点也不奇怪的,”安娜说。“而您,大概,连房子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欢她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的那种调笑口吻,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这种腔调中。
在这件事上,弗龙斯基同列文的做法截然不同。他显然并不把韦斯洛夫斯基的闲扯当真,甚至还鼓励这种玩笑。
“喂,韦斯洛夫斯基,请您讲讲,怎么把砖砌到一起?”
“当然是用水泥啰!”
“好啊!水泥是什么?”
“哦……有点类似浆糊……不,像灰泥!”韦斯洛夫斯基说,引起哄堂大笑。
用餐的人们——除了又陷入郁郁寡欢的沉默中的医生、建筑师和管理人以外——都滔滔不绝地谈着,时而很流畅,时而缠住什么问题,说不定伤害了哪个人的感情。有一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感情也受到伤害,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了,事后记不起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和煞风景的话了。斯维亚日斯基提起列文来,叙述他的古怪见解:他认为机器对于俄国农业是有害无益的。
“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不过大概他没有见过他所指责的机器;要是他见过,而且试用过,那也一定不是舶来品,而是俄国造的什么玩意儿。这还谈得上什么见解?”
“总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见解,”韦斯洛夫斯基含着微笑对安娜说。
“我不能为他的见解辩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勃然大怒了。“不过我可以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若是他在这里他就知道怎样答辩了,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爱他,我们是好朋友哩!”斯维亚日斯基和蔼地微笑着说。“Maispardon,ilestunpetitpeutoqué:①譬如,他坚持说地方议会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不愿意参与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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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不过请原谅,他有点奇怪的想法。
“这就是我们俄国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弗龙斯基说,一边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到一只精致的高脚杯里,“不理解我们的权利所加于我们的义务,因此拒绝这种义务。”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他更尽责的人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被弗龙斯基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声调惹恼了。
“而我,正相反,”弗龙斯基接着说下去,显然不知为什么被这场话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这样的人,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这种光荣,由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推举(他指着斯维亚日斯基),选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认为出席大会和审判农民之间的马匹纠纷案件和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假如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做议员,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们不明白大地主在国家里应该起的作用。”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为是,觉得很奇怪。她回想起抱着相反见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这样的过分自信。但是她喜欢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会我们就盼望您来啰,伯爵?”斯维亚日斯基问。“但是您要早点来,好八点钟到那里。您要肯赏光到我家里歇宿就好了?”
“我倒有些同意你的beau-frére的意见,”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偏激罢了,”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恐怕我们现在的公共义务太多了。就像从前有那么多的官,样样事都要设个官一样,现在一切事情都有社会活动家。阿列克谢来了还不到半年光景,我想,他已经当上了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慈善救济委员、治安推事、地方自治会议员、陪审员,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委员。Dutrainquecelava①他的全部时间就都花在这上面了。恐怕事情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您是多少机关的委员,尼古拉·伊万内奇?”她对斯维亚日斯基说。“我看有二十多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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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照这样的生活方式。
虽然安娜是开着玩笑说的,但是在她的声调里却辨别得出恼怒的意味。留心观察着她和弗龙斯基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就觉出了这一点。她也注意到,谈这些话的时候弗龙斯基的面孔立刻就流露出严肃而固执的表情。看到这些,还有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为了改变话题连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而且回想起弗龙斯基在花园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自己的活动,于是多莉明白了,这种社会活动同安娜和弗龙斯基的私下的争执有联带关系。
宴席、酒、餐具都是上好的,但是这些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虽然她已经不习惯了——以前在宴会上和舞会上见过的完全一样,而且也像那些宴会一样,带着一种不亲切的紧张性质;因此在平日的场合中和朋友的小圈子里,这一切都给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后他们在凉台上坐了片刻。以后他们就去打lawnten-nis①。球员们分成两组,站在仔细碾平的槌球场上,分别站在系在两根镀金杆子的球网两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试着打了一阵,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法,等她刚摸着一点门路,却已经疲倦不堪了,于是她坐在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身边看着人家打。她的对手图什克维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却打了很久。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两个人打得又好又认真。他们机警地盯着对方打过来的球,不慌不忙,毫不迟延,灵活地跑上去,等着球一跳起来,就用球拍准确地、恰到好处地由球网上打回去。韦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别人都差。他操之过急,但是他却用欢乐的情绪鼓舞着同伴们的情绪。他的笑声和闹声一会也没有间断过。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样,得到妇人们的许可,脱掉了上衣,他的穿着白衬衫的魁伟而漂亮的身材,红润的浮着汗珠的脸和急遽冲动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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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草地网球。
那天夜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躺下睡觉的时候,她刚一闭拢眼睛,就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东窜西奔的姿影。
打球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闷闷不乐。她不喜欢打球时安娜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不断的调笑态度,也不喜欢孩子不在场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戏这种不自然的事。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情绪,而且消磨一下时间起见,她休息以后,又参加了游戏,而且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一整天她一直觉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员在剧院里演戏,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个好戏都给破坏了。
她本来打算如果住得惯就多逗留两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时候她决定第二天就走。折磨人的母亲的挂念,她在路上曾那样怨恨过的,现在刚清静了一天就使她的看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牵挂起来。
用过晚间茶点,夜里划过船以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独自走进寝室,脱了衣服,坐下来梳理她的稀少的头发准备睡觉,她感到如释重负一样。
甚至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都使她不痛快。她愿意单独地好好想想。二十三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多莉已经想躺下睡了。
那一天安娜好几次谈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说了三言两语就停顿下来,说:“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吧。
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你说哩。”
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了,但是安娜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坐在百叶窗前,凝视着多莉,心里回想着所有那些原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心里话,却什么也找不着了。这时她觉得好像一切都谈过了。
“哦,基蒂怎么样?”她长叹了一口气说,用有罪的眼光望着多莉。“说老实话,多莉,她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
“但是她恨我,看不起我?”
“噢,不!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宽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说,扭过身去望着敞开的窗户。“但是不是我的过错。这怪谁呢?怨来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能够是另外一种样子?喂,你怎么看法?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吗?”
“我真不知道哩。不过这就是我愿意你告诉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还没谈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吗?
听说他是很不错的人。”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高兴啊!我非常高兴哩!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她重复说。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且我已经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称他为阿列克谢·基里雷奇。
“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话。但是我要坦白地问问你,你对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看法?”
“我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呢?我真的不知道哩。”
“不,反正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看见我的生活。但是千万别忘记,你是夏天来看望我们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并不孤独……但是我们开春就到这里了,只有我们两个独自过活,我们又要两个人独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没有他,我一个人过日子,孤孤单单的,这种情形将来会发生的……我从一切象征看出这会时常发生的,而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她说,立起身来挨着多莉坐下。
“自然啰,”她接着说下去,打断了想表示异议的多莉。
“自然我不会硬拦住他的。我不会拖住他。快要赛马了,他的马要参加赛跑,他会去的。我很高兴,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处境吧……不过谈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
“好啦,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谈的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因此我很容易成为他的辩护人;谈的是能不能够……能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吞吞吐吐地说。“补救,改善你们的处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还是那一句话,可能的话你们应该结婚哩。”
“那就是说要离婚吧?”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特维斯卡娅?你自然认识她了?Aufondc’estlafemmelaplusdépravéequiexiste.①她和图什克维奇有暧昧关系,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骗她丈夫,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认我这个人。千万别认为我在跟别人比较……我了解你的,亲爱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来了……好了,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她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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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实际上,这是天下最堕落的女人。
“他说,他为了你和他自己的缘故很痛苦。也许你会说这是利己主义,但这是多么正当和高尚的利己主义啊!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对你有合法的权利。”
“什么妻子,是奴隶,有谁能像我,像处在这种地位的我,做这样一个无条件的奴隶呢?”安娜愁眉不展地打断她的话。
“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这是不可能的!还有呢?”
“哦,他最合理的愿望是——希望你们的孩子们要有名有姓。”
“什么孩子们?”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却不望着多莉。
“安妮和将来的孩子们……”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会生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你不会生了哩?……”
“我不会了,因为我不愿意要了。”
虽然安娜非常激动,但是看见多莉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好奇、惊异和恐怖的天真神情,她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我害了那场病以后,医生告诉我的…………………………………………………………………………………………
………………
“不可能的!”多莉睁大了眼睛说。对于她,这是一个发现,它会得出那样重大的后果和推论,以致使人在最初一瞬间觉得简直不能完全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
这种发现突然说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在她心中唤起了千头万绪、无限感触和矛盾情绪,以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睁大了眼睛惊奇地凝视着安娜。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还在梦想的,但是现在一听说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她觉得问题太复杂,而解决的方法却又太简单了。
“N’estcepasimmoral?”①她停了半天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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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不是不道德的吗?
“为什么?你想想,我二者必择其一:要么怀孕,就是害病,要么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无区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故意用一种轻浮的腔调说。
“是的,是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倾听着她自己正好引用过的论证,但是发现它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具有说服力了。
“对于你,对于别人,”安娜说,仿佛在猜测她的心思,“或许还有怀疑的余地;但是对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爱的时候他还会爱我。可是我怎样维系他的爱情?就用这种方式吗?”
她把白皙的胳臂弯成弧形搁在肚皮前面。
迅速得出奇,就像激动时候的情形一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一时间千思万绪,百感交集。“我,”她沉思。
“吸引不住斯季瓦;他丢下我去追求别人,但是头一个女人,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却也没有迷住他,虽然她始终是妩媚动人的。他抛弃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个。难道安娜能用这种方式吸引和抓牢弗龙斯基伯爵吗?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这种事,那么他会找到一些服装和举止更优美动人的女人哩。无论她的赤裸的臂膀多么纤美白皙,无论她的整个身姿和她的环着黑发的红晕盈溢的面孔多么优美端丽,他照样会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个可恶、可怜、而又可爱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样!”
多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安娜注意到这种表示话不投机的叹息,于是接着说下去。她还有其他的论证,而且有力得使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你说这不好吗?但是你得想想,”她继续说。“你忘记我的处境。我怎么能要孩子们呢?我不是说那种痛苦:那我并不害怕。但是你且想一想,我的孩子们会成为什么人?会是一群只好顶着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罢了!由于他们的出身,他们就不能不因为他们的父母,和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离婚啊!”
但是安娜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希望把她曾经用来说服了自己那么多次的那些论证说完。
“赋予我理智干什么,如果我不利用它来避免把不幸的人带到人间?”
她瞥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说下去:
“在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远会觉得于心有愧的。”她说。“如果他们不存在,他们至少是不会不幸的;但是如果他们是不幸的,那我就责无旁贷了。”
这恰好也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自己援引过的论证;但是现在她听了却丝毫也不明白了。“人怎么能在并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觉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间她心头浮上了这样的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莎根本不存在,对于他是否无论如何会好一些?在她看来这问题是那样古怪离奇,以致她摇了摇头要驱散萦绕在她脑海里的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
“不,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对头,”她带着厌恶的神色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况且,”安娜补充说,虽然她的论证非常丰富,而多莉的却很贫乏,但是她似乎还是承认这是不对的。“不要忘了主要的问题:我现在的处境和你不一样。对于你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对于我却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这有很大的区别哩。你要明白,处在我这种境遇中,我不能存着这种想头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言不答。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娜距离得那么遥远,有些问题她们永远也谈不拢,因此还是不谈的好。二十四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更需要使你的处境合法化了,”多莉说。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安娜突然用一种迥然不同的、沉静而悲伤的语气说。
“难道离婚不可能吗?我听说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的痛苦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满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Csions①.韦斯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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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还能引起人们的激情。
“是的,说老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改变话题。
“噢,我也一点不喜欢。这只不过使阿列克谢觉得很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对我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了。“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你不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莫非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满脸绯红了。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会把我逼疯了的!”她反复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他现在是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动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
“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安娜说,显然她在说明她翻来覆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宽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办了:我要么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停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们不会给我的。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长大,会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着雪白的睡衣,她显得分外的庄严高大。她低下头,激动得浑身战栗,她用珠泪盈盈的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凝视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
“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无论如何总会完结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因此千万不要责备我,千万不要非难我!你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旁边,带着负疚的神色紧瞅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该受人轻视。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扭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坎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怎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心情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进了她的想像里。她的这个世界现在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闺房,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份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寝室。
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寻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但是在她那种有所隐讳的矜持而兴奋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觉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会打动他的心的愿望。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但是,她只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善良,maisexcessive-mentterre-à-terre①。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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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不过太实际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这种眼色解释成别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极力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动身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衣,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绽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满砂砾的庭院里。
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痛快的事。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机,还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难过。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
灵里唤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唤醒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湮灭了。
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体会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
“他们钱倒是很有钱的,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干干净净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四十五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害怕,要喂多少就给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帮腔说。
“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
“那些马?二话没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
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转过来对着她。
“我也这样感觉。喂,傍晚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人都平安无恙而且格外可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把她这次拜访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番,谈她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弗龙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华风雅,他们怎么消遣,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
“应该认识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对他了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们有多么可爱,多么优雅动人哩,”她真心诚意地说,忘记她在那里体验到的那种不满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了。二十五
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依然如故,还没有想办法离婚,就这样在乡下过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商量好什么地方都不去;但是他们两个越是孤独地过下去——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越觉得受不了这种生活,非得有所改变不行。
他们的生活好像美满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体,有小孩,两个人都有事做。没有客人的时候,安娜还是一心一意地修饰打扮,浏览了许多书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说和很严肃的书籍。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她也研究同弗龙斯基所从事的事业有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的问题。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惊异,最初他对她还抱怀疑,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
医院的建筑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兴趣。她不但帮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亲自安排和设计的。但是她关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关心到能够博得弗龙斯基的爱情和补偿他为她而牺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龙斯基很赏识她这一点,这变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这就是不仅要博得他的欢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种愿望;但是同时他又很厌烦她想用来擒住他的情网。日子越过下去,他越是经常地看到自己为情网所束缚,他也就越时常渴望着,倒不一定想摆脱,而是想试试这情网是否妨碍他的自由。若不是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为了到城里去开会或者去赛马都要吵闹一场,——弗龙斯基一定会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选择的角色,一个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罗斯贵族的核心应该由这个阶级构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现在他这样过了半年的光景,给了他越来越大的乐趣。他的事业,越来越占有了他的全副心神的事业,发展得好极了。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款项,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样,分文不让。在动用大量资金上面,无论在这个或者其他的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手段,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打得高于实际的需要,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仅仅在订购的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宗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选举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都在这个省份里。
由于种种关系,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出席。
选举以前,时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
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趟计划中的旅行几乎吵起来。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时候,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酷的口吻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异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打量她,不明白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事,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会觉得无聊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①寄来的一箱子书。不,我不会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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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蒂叶书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国书店。
“她打算采取这种口气,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来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没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说明就动身去参加选举了。这是自从他们结合以来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解释清楚他就和她分别了。这件事一方面扰乱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最初,像现在这样,是会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总之,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但决不放弃我作为男子汉的独立自主,”他沉思。二十六
九月里,为了基蒂的生产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在卡申省拥有田产,而且对于就要召开的选举大会怀着很大兴趣——准备参加大会的时候,列文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那里闲住了整整一个月了。他邀请他弟弟——他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有选举权——和他一路去。除此以外,列文还要在卡申省代他的侨居国外的姐姐处理一桩重大事务,那是关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的。
列文还在犹豫不决,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无聊,因此劝他去,而且一声不响就替他定购了一套在那种场合必须穿的贵族大礼服,共值八十个卢布。为买这套礼服而花去的八十个卢布,就是促使列文终于决定前去的主要原因。于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经六天了,他天天参加会议,而且为了他姐姐的事四处奔走,但是事情仍旧没有眉目。贵族长们都忙着选举去了,就连和托管权有关的最简单的事也办不成。另外一桩,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样的困难。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钱终于准备偿付了;但是那位书记——一个非常乐于为人效劳的人——却不能发许可证,因为上面需要会长签名盖章,而会长正忙着开会,没有指定代理人。所有这些麻烦,这种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这位申请人的处境的不愉快但却爱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谈,这种白费力气毫无结果的努力,使得列文产生了一种近似人在梦中想使劲的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感觉。当他同那位好心肠的律师磋商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这一点。这位律师似乎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好使列文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试试看,”他说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试试,再到某某那里去试试,”于是律师就订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来避开妨碍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会推三阻四的;不过试试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试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蔼可亲的,但是结果他要克服的困难又在别处冒出来了,又挡住路。列文觉得特别烦恼的是,他简直不明白他在和谁对垒交锋,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律师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为什么在火车票房前要站队买票那样了解这件事,他也就不会觉得委屈和懊恼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难,谁也解释不出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现象。
不过列文自从结婚以后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就暗自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下判断,大概事情非这样不可,于是拚命不动气。
现在,出席了会议而且参加了选举,他也极力不指摘,不争论,尽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样严肃而热情地从事着的事情。自从他结婚以后,那么多新颖而严肃的生活面目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态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次选举中他也期待着和找寻着重大的意义。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预料通过这次选举会产生的变革的意义和重要性。省贵族长——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业交付在他手里:如托管机关(就是现在正跟列文为难的部门)、贵族们巨大款项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学、军事学校、接照新章程设立的国民教育、最后一项是地方自治会——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守旧派的贵族,他挥霍光了巨大的家业,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某种观点上看,他自有他忠实的地方,但是对于现代的需要却一窍不通。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偏袒贵族,公开反对普及国民教育,使本来应该起广泛作用的地方自治会带上了阶层的性质。因此必须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个新的、现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于处理事务,好从授予贵族(不把他们当成贵族,要把他们看成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中取出可以从中获得的对自治有利的一切精华。在这富饶的卡申省里,总是事事走在别人前头,现在这样的优胜力量已经聚集一堂了,如果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可以作为其他省份和全俄国的典范。因此这事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为了要改选一个贵族长来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经提出了斯维亚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选涅韦多夫斯基,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
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在讲话中他对贵族们说:选举官员不应该讲情面,要以功劳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申省尊贵的贵族,像在历届选举会上一样,能够严格地完成这种任务,不辜负沙皇对他们的崇高的信任。
讲完了后,省长就离开大厅走了,于是贵族们,喧哗地、热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随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贵族长友好地交谈着的时候都蜂拥在他周围。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细,什么都不想放过去,因此也站在人群里,听见省长说:“请转告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声,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儿院去。”随后贵族们兴致勃勃、争先恐后拿了外衣,都坐车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别人一道,举起手来重复大司祭的言语,用庄严得怕人的誓词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长所期望的一切。宗教仪式永远打动着列文的心,当他说“我吻十字架”这句话,而且朝着也在说这句话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环顾了一眼的时候,他非常感动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讨论的是关于贵族基金和女子中学的问题,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说,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列文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走,没有为这事操心。第四天,在省贵族长的桌旁进行了审核省内公款的工作。那时新旧两派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冲突。受命清查公款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帐目分厘不差。贵族长立起身来,连连感谢贵族们对他的信任,落下泪来。贵族们向他大声欢呼,同他紧紧握手。但是正这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一派的一个贵族说他听说委员会并没有审核过公款,认为检查会伤害贵族长的尊严。委员会里有个人不小心证实了这一点。随后一个矮小的、样子很年轻的、但是非常狠毒的绅士开口说,大概省贵族长很愿意说明公款的用途,但是由于委员会的委员们过分客气因而剥夺了他这种道义上的满足。于是委员会的委员们撤销了报告,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始条理分明地证明说,他们要么必须承认审核了帐目,要么就得承认没有审核,而且把这两段论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反对派的一个发言人反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随后斯维亚日斯基讲话,以后又是那个狠毒的绅士发言。一直争论了好久,而且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列文很惊异他们竟然会在这问题上辩论那么久,特别是,当他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听他是不是认为公款被私吞了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说:
“噢,不!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这种旧式家长制的经管贵族事务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县贵族长的选举开幕了。在好几个县里,这都是一个争论相当激烈的日子。但是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斯维亚日斯基却是全体一致推选出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摆了酒席宴客。二十七
第六天,省选举会议开会了。大大小小的厅堂里都挤满了穿着各种各样制服的贵族们。许多人是专门为了这个日子赶来的。多年未见的人们——有的来自克里木,有的来自彼得堡,有的来自国外——都聚集一堂了。围绕着贵族长的桌子,在沙皇的画像下,讨论得正热烈。
在大小厅堂里贵族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他们眼光中的敌意和猜疑,从生人走过来时就停止谈话,从有的人甚至退避到远处走廊上交头接耳的事实看起来,显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从外表上看,贵族们鲜明地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老派,绝大多数,不是穿着旧式的扣得紧紧的贵族礼服,佩着宝剑,戴着帽子,就是各人穿着自己有资格穿的海军、骑兵、步兵军服或官服。老派贵族们的服装是按照旧式缝制的,带着肩章,腰身显而易见是又短小又狭窄的,好像穿的人渐渐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着长腰身宽肩膀的宽大潇洒的礼服衬着白背心,不然就穿着黑领和绣着桂叶——司法部的标识——的制服。穿宫廷制服的也属于新派,到处给人群增添了无限光彩。
但是老少之分和党派的区别并不一致。有些年轻人,如列文所观察到的,属于老派;反过来,有些年迈的贵族正在和斯维亚日斯基说悄悄话,分明是新派里的热心的党羽。
列文挨着自己的朋友们,站在吸烟和吃点心的小厅里,倾听他们在说什么,费尽心血想了解一切,但是徒劳无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其余的人簇拥着的中心人物。这时他正在谛听斯维亚日斯基和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县里的贵族长,也属于他们这一派——讲话。赫柳斯托夫不愿意他自己那一县的人去邀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而斯维亚日斯基正在劝他这样做,并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很赞成这种计划。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反对党要邀请一个他们打算废除的人来作候选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刚吃喝过点东西,穿着他那套御前侍从的制服走过来,一边用洒了香水的镶边麻纱手帕揩着嘴。
“我们正摆布阵势,”他说,捋平了他的络腮胡子,“谢尔盖·伊万内奇!”
听了谈话以后,他就支持斯维亚日斯基的意见。
“一县就够了,斯维亚日斯基显然属于反对的一派,”他说,除了列文显然大家都明白他的话。
“喂,科斯佳,你也来啦,好像你也很感兴趣哩?”他说,转向列文,挽住他的臂膀。列文本来倒高兴对它感到兴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问题何在,于是由人群里退到一边去,告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邀请省贵族长作候选人。
“Osanctasimplicitas!”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于是简单明了地向列文解释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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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噢,简单得很哩。
如果像以前历届的选举一样,所有的县都提名省贵族长作候选人,不用投票他就当选了。这是绝对不行的。现在有八个县同意提名他为候选人,如果有两县反对,那么斯涅特科夫可能会拒绝应选了,而老派也许会另外推选出一个人来,那么整个如意算盘就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维亚日斯基那一县不提他作候选人,斯涅特科夫还会作候选人的。甚至还要选举他,故意使他获得相当多的票数,那么就会使反对党乱了阵脚,当我们的候选人提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明白了,但是还不完全明白,还要再问些问题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连说带嚷地叫起来,朝着大厅里走去。
“怎么回事?什么?谁?委托书?给谁的?什么?否决了!没有委托书!不让弗列罗夫进来!受过控告又算得了什么?照这样,什么人都可以拒之门外了!这简直是卑鄙!要守法啊!”列文听见四面八方喊叫起来,他跟着那一批唯恐错过什么紧赶慢赶的人一齐向大厅里走去。挤在一群贵族中间,他走近省贵族长的桌子,在那里,省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和其他的领袖们正在激昂慷慨地争辩着。二十八
列文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因为他近旁的一位贵族的粗重而沙哑的喘息声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响声,使他听不清楚。他只能远远听见贵族长的柔和的声音,随后是那个狠毒的贵族的尖锐的声调,接着就是斯维亚日斯基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就他看得出的,关于一段法律的条文和·在·待·审·中这句话的意义。
人群散开,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路,好让他走近主席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等那位狠毒的贵族讲完了话,就开口说他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翻阅一下法令条文,于是就请秘书找出这段原文。法令上规定说,万一意见分歧,必须投票表决。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朗诵那一段法令,并且开始阐明它的含义,但是一个高大肥胖、有点驼背、留着染色的髭须、穿着一件高领子紧夹住他的后脖颈的紧身礼服的地主打断了他的话。他走近主席台,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声疾呼说:
“投票表决!付表决!不必多费口舌了!投票表决!”
那时突然好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的地主越来越怒不可遏,嚷声越来越大了。但是简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他要求的正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提议的;但是显而易见他是憎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那个党派,而这种怨恨情绪感染了他那一派的人,反过来也引起了反对党派一种类似的、但却表现得很得体的愤恨情绪。四面八方都发出叫嚣声,一时之间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使贵族长不得不高呼请大家肃静。
“投票表决!投票表决!凡是贵族都会明白的!我们流血牺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贵族长;他不是店员!……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请投票表决吧!……真可恶!”到处都听得见这种狂暴而愤怒的声音。眼光和脸色比话语来得更狠毒更激烈。他们流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列文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见他们那么热心地讨论弗列罗夫的问题该不该付表决不禁大为惊异。他忘了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后解释给他听的那种三段论法: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换省贵族长不可;但是要推翻贵族长就必须获得多数选票;而要获得多数选票就必须保证弗列罗夫有选举权;而要使弗列罗夫取得选举资格就非得阐明法律条文不可。
“一票就可以决定胜负,因此如果想要为社会服务,就要郑重其事和贯彻到底。”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结尾上说。
但是列文忘了这个,看见他所尊敬的这些善良的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穷凶极恶的激动情绪中,心里很痛苦。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情绪,他走出去,也不等着听听辩论的结果,就走进大厅,在那里除了餐厅里的侍者们没有一个人影。当他看见侍者们忙着揩拭瓷器,摆设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见他们的恬静而生气勃勃的面孔,他体会到一种意外的轻松感觉,好像由一间闷气的房子里走到露天里一样。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愉快地望着侍者们。特别博得他的欢心的是一个髯须斑白的老头,他正一边对取笑他的年轻人们流露出看不起的神色,一边在指教他们怎么折叠餐巾。列文刚要和那位老侍者攀谈,贵族监护会的秘书长,一个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贵族的姓氏和父名的特长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令兄正在找您。投票了。”
列文走进大厅,接到一个白球,跟着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近主席台,斯维亚日斯基正带着意味深长和讥讽的脸色站在那里,他把胡子集拢在手里嗅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手塞进票箱里,把球投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闪开给列文让出地方,站在那里不动了。列文走过去,但是完全忘记是怎么回事了,因而手足无措了,他转过身去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投到哪里?”趁着附近的人们谈话的时候他放低声音说,希望人家不会听见。但是谈话停顿下来,他的不成体统的问题大家都听见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了皱眉头。
“那全看个人的信念而定了,”他疾言厉色地说。
好几个人微笑起来。列文脸涨得通红,连忙把手伸到盖着票箱的罩布下面,因为球握在右手里,于是随手就投到右边去了。投了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左手也应该伸进去的,连忙伸进去,但是已经晚了;于是越发心慌意乱了,赶紧走到房间尽后面去。
“赞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对的九十八票!”传来秘书长的咬字不清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哄笑声:票箱里发现了两个核桃和一个钮扣。弗列罗夫获得了选举资格,新派取得了胜利。
但是老派并不服输。列文听见有人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看见一群贵族环绕着正在讲什么的贵族长。列文凑过去。在致答辞中,斯涅特科夫谈到承蒙贵族们信任和爱戴,实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他对贵族无限忠心,为他们效忠了十二年之久。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我鞠躬尽瘁,不遗余力,你们的盛情我感谢不尽……”突然他被眼泪哽咽住,说不下去了,于是走出去。这些眼泪是由于他意识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流出来的呢,还是由于对贵族满腔热爱,或是由于他所处的紧张境况,感觉到四面受敌而洒的呢,总之,他的激动情绪影响了大会的气氛,绝大多数贵族都感动了,列文对斯涅特科夫感到亲近了。在门口贵族长和列文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请原谅!”他说,好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一样;但是认出列文的时候,他羞怯地微微一笑。列文觉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激动得说不出来。他面部的表情和他那穿着挂着十字勋章的制服和镶着金边的雪白裤子的全副姿态,在他匆匆走过的时候,使列文想起一头意识到大势不妙的被追捕的野兽。贵族长脸上的表情特别打动了列文的心,因为,刚好昨天他还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过,看见他还是一个神气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那一幢摆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敞房屋;那个根本谈不上衣着漂亮的、不整洁的、但是毕恭毕敬的老仆人——显而易见是留在主人家里的以前的农奴;他那戴着缀着飘带的帽子和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正抚爱着她的美丽的小外孙女的肥胖而和蔼的妻子;还有那刚刚放学回来、正吻他父亲的大手、向他致敬的在中学六年级读书的小儿子;主人的娓娓动听的恳切言语和手势——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唤起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尊敬和同情。现在列文仿佛觉得这个老头又使人感动,又让人可怜,因此很想对他说一些安慰话。
“可见您又要做我们的贵族长了,”他说。
“不见得吧!”贵族长回答,带着吃惊的表情四处张望了一下。“我疲倦了,老了。有许多人比我年轻和有本事,让他们来干这差使吧。”
于是贵族长穿过一扇小门消失了踪影。
最严肃的时刻来临了。选举就要开始了。两派的首脑人物们都在掐着指头计算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关于弗列罗夫那件事进行的争论不仅使新派获得了弗列罗夫那一张选票,而且也赢得了时间,因此他们又有机会领来了三个由于老派的阴谋而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两个贵族,都有嗜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得烂醉如泥,而第三个的制服不翼而飞了。
新派一听说这消息,趁着争论弗列罗夫事件的空子,赶紧派人乘马车给那个贵族送去一套制服,而且把一个醉得跄跄踉踉的人也带来开会。
“我带来了一个。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去带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维亚日斯基跟前说。“没什么,他还行。”
“醉得不太厉害,他不会摔倒吗?”斯维亚日斯基说,摇着头。
“不,他好得很哩。只要这里不再给他什么喝就行了……
我告诉餐厅里的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喝什么!”二十九
他们饮酒吸烟的那间狭窄的小房里挤满了贵族。激动的情绪不断增强,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特别激动的是首脑人物们,他们是知道全盘底细和选票数自的。他们是即将来临的战斗的指挥员。其他的人,就像交战前的士兵一样,虽然做好了战斗准备,同时却在寻欢作乐。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桌旁;还有些人在抽香烟,在长长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同久别重逢的亲友们交谈着。
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烟;他不愿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斯维亚日斯基和其他的人们——里面,因为弗龙斯基身穿侍从武官的制服正和他们站在一道生动地谈论着。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就看见他了,但是竭力躲着他,不愿意和他碰头。他走到百叶窗跟前坐下来,察看着一群群的人,倾听着他的周围在谈论些什么。他觉得很伤心,特别是因为他看见人人都是生气蓬勃,满腹心事,奔忙着;唯独他和一个嘴里嘀嘀咕咕、没有牙齿的、穿着一身海军服坐在他旁边的小老头是漠不关心和无所事事的。
“他是那样一个流氓!我告诉过他不要这么干。可不是吗!他三年都不能收齐!”一个矮小、驼背、油亮的头发耷拉在礼服的绣花衣领上的地主,正在有力说着,边说边用那分明是为了这个场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后跟猛烈地踢踏着。那地主用不满的眼光瞟了列文一眼,就猛地扭过身去。
“是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是卑鄙的!”一个小矮个儿用尖细的声调说。
紧跟着这两个人,一大群地主,像众星捧月一样,拥着一个肥胖的将军,匆匆地走近了列文。这些地主显然在寻找一个人家偷听不到、可以放心谈话的场所。
“他居然敢说是我唆使人偷了他的裤子!我想他是当了裤子买酒喝了。他,还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瞧不上眼!他敢这么说,真下流!”
“不过请原谅!他们是以条文为根据的,”另外一圈里的一个人说。“妻子应该登记为贵族的家属。”
“我管他妈的什么条文不条文?我说的是良心话。我们都是高尚的贵族。要有信心。”
“来吧,阁下,喝一杯finechampagn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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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好香槟。
另外一群人紧紧尾随着一个高声大叫的贵族。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一个。
“我老劝玛丽亚·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她从上面总也得不到利益。”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穿着从前参谋部陆军上校的军服的地主用悦耳的声音说。这就是列文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见过的那个地主。他立刻就认出他来。那地主也认出了列文,于是他们就握手寒暄。
“真高兴看到您!可不是吗!我记得您很清楚。去年在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家里。”
“喂,您的农业怎么样?”列文打听说。
“噢,还是老样子,总是亏本,”那个地主逗留在列文旁边回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笑容和确信一定会这样的神情。
“您怎么到我们的省里来了?”他问。“您来参加我们的coupdAétat①?”他说下去,这个法文字他说得很坚决,但发音却不准确。“全俄国都聚集在这里了:御前侍从,几乎大臣们都来了。”他指着走在一位将军身边、穿着白裤子和侍从制服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仪表堂堂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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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政变。
“我应该承认,我不大了解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那个地主打量他。
“不过有什么可了解的呢?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种没落的机关,只是由于惯性而继续运动着罢了。您就看看这些制服吧——那只说明了:这是保安官、常设法庭推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会议而已,但是却不是贵族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呢?”列文问。
“一来是习惯成自然了。再则必须保持联系。这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还有,跟您说老实话吧,有我个人的利害关系。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务委员候选人。但是他们的景况不大宽裕,得提拔他一下才成。但是这些先生为什么要来呢?”他继续说下去,指着那个曾在主席台上讲过话的狠毒的绅士说。
“这是新贵族里的一员。”
“新倒是新的,不过却不是贵族。他们是土地所有人,而我们才是地主。他们,作为贵族,正在自取灭亡哩。”
“不过您说这是一种没落的机关。”
“没落的倒的确是没落的;不过还得待它礼貌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说吧……我们好也罢,歹也罢,总也发展了一千多年了。您要知道,如果我们要在房前修花园,我们就得设计一下;但是万一那地方长着一棵一百来年的古树……虽然又苍老又长满木瘤,但是你也舍不得为了花坛把这棵古树砍倒,却要重新设计一下花坛,好将就着利用一下这株古树哩!树一年可长不起来。”他小心谨慎地说,立刻就改变了话题。
“喂。您的农业怎么样?”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收益。”
“是的,但是您还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价值吗?就拿我说吧。我没有经营农业的时候,一年可以拿三千卢布年俸。现在我可比干官差卖劲,可是像您一样,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这还算走运哩。而我的劳力全白费了。”
“如果纯粹是亏本的事,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干呢?”
“哦,就是干吧!您说还有什么呢?这是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而且人人都知道非这样不可。况且,我对您说吧,”他把胳臂肘倚在百叶窗上,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谈下去。“我儿子对农业丝毫也没有兴趣。显然他会成为学者。因此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但是我还是干下去。目前我还培植了一个果木园哩。”
“是的,是的,”列文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老觉得我在农业上得不到真正的收益,可是我还是干下去……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
“我跟您讲件事吧,”那地主接着说下去。“我的邻居,一个商人,来拜望我。我们一起到农场和花园里绕了一圈。他说:‘不,斯捷潘·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园荒芜了。’其实,我的花园好得很哩。‘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这些菩提树,不过要到树液升上去的时候才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一棵树可以锯成两块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卖大价钱,最好还是大量地采伐菩提树。’”
“是的,用这笔款项他就可以买牲口,跟白白捞来一样置地,租给农民去种了。”列文微笑着补充说,显然类似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碰见过不止一次。“他会发财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得住我们所有的,有东西留给子孙,那就谢天谢地了。”
“听说您结婚了?”那个地主说。
“是的,”列文怀着得意的满足心情回答。“是的,真有点古怪,”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无所得地过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护火的灶神一样。”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遮掩下偷偷地笑了。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譬如说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定居下来的弗龙斯基伯爵,他们都想要把农业当成工业那样来经营;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蚀本毫无结果。”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样办呢?我们为什么不砍伐菩提树做木材?”列文说,又回到那个打动了他的心的问题上去。
“为什么,就像您说过的,我们守卫着火啊!那不是贵族干的事。我们贵族的工作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选举大会上做的,而是在那边,在各自的角落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有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有时也看到这一点:一个好农民总千方百计地想多搞点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还是耕种。结果也没有收益。净亏本罢了。”
“就像我们一样,”列文说。“见着您真是十分高兴哩,”他补充说,看见斯维亚日斯基走过来。
“自从在您家里见过面以后,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哩,”那个地主说。“而且尽情地谈了一阵。”
“哦,你们骂过新制度吧?”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我们不否认。”
“痛痛快快地谈了一番。”三十
斯维亚日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臂,引着他来到自己那一群里去。
现在没有回避弗龙斯基的可能了。他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列文走过去的时候他直视着他。
“非常高兴!我以前好像曾有荣幸见过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说,把手伸给列文。
“是的,那次会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脸涨得通红,马上扭过身去同他哥哥谈起来。
弗龙斯基微微地笑了一笑,继续和斯维亚日斯基谈着,显然并没有和列文攀谈的愿望;但是列文一边和他哥哥谈话,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弗龙斯基,拚命想找点话跟他谈谈,好冲淡一下自己的唐突无礼。
“现在为什么还在拖延呀?”列文说,望着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
“因为斯混特科夫。他要么应选,要么不应选,”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他怎么样,应选呢还是不应选?”
“问题就在于他不置可否。”弗龙斯基说。
“如果他不做候选人,那么谁做候选人呢?”列文追问,望着弗龙斯基:
“愿意做候选人的人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您愿意做候选人吗?”列文问。
“当然不,”斯维亚日斯基说,局促不安了,用吃惊的眼光朝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的一个凶狠的绅士瞟了一眼。
“那么是谁呢?涅韦多夫斯基吗?”列文说,觉着他糊涂了。
但是这样一来更糟了。涅韦多夫斯基和斯维亚日斯基是两个大有希望的候选人。
“无论如何我也不干的!”那个凶狠的绅士说。
原来这就是涅韦多夫斯基!斯维亚日斯基替他和列文介绍了一下。
“喂,你也动了心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对弗龙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赛马一样。很想赌个输赢。”“是的,真让人动心哩,”弗龙斯基说。“一旦动了手,就非干到底不可。这是斗争!”他说,皱着眉头,咬紧他那强有力的牙关。
“斯维亚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什么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的。”
“噢,是的,”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在这期间,弗龙斯基因为总得望着什么,于是就望着列文:望望他的脚、他的礼服、随后又望望他的脸,注意到他的忧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没话找话说:
“你怎么成年累月都住在乡下,却不当治安推事呢?您没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
“因为我认为治安裁判是一种愚蠢的制度,”列文愁闷地说,他一直在找机会跟弗龙斯基谈话,好弥补刚见面时的无礼。
“我并不那么想,恰恰相反哩,”弗龙斯基带着平静的惊异神情说。
“那简直是儿戏,”列文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并不需要治安推事。八年里我没有出过一件纠纷,出了事的时候,结果又给判错了。治安法庭距离我家大约四十里。为了解决两个卢布的事我就得花费十五个卢布请一位律师。”
于是他就谈起来:一个农民怎么偷窃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跟他讲理的时候,那个农民就怎么递呈子大肆诬告。这些话说得既不合时宜又愚蠢,就连列文说的时候自己也意识到了。
“噢,他是这么一个怪家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他那种最抚慰人的像杏仁油一样的微笑说。“不过走吧,我想选举大概开始了……”
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我真不明白,”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注意到他弟弟的拙劣的举动。“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缺乏政治手腕!这就是我们俄国人不足的地方。省贵族长是我们的反对派,而你倒和他amicochon①,还请他做候选人。而弗龙斯基伯爵呢……我并没有和他交朋友;他要请我吃饭,我是不会去的;但是他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化友为敌呢?后来你又追问涅韦多夫斯基愿不愿意做候选人。这种事做得简直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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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十分亲昵。
“噢,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列文愁眉不展地说。
“你说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但是什么事你一着手,就搞得一团糟。”
列文默不作声,他们一道走进大厅。
省贵族长,虽然隐隐约的地感觉到已经布置好陷害他的天罗地网,虽然不是全体都请他做候选人,却还要孤注一掷,决定来应选。大厅里一片静寂,秘书长声音洪亮地宣布近卫队上尉米哈伊尔·斯捷潘诺维奇·斯涅特科夫被提名为省贵族长候选人,现在就投票表决。
县贵族长们端着盛着选举球的小盘子,由自己的席位上走到主席台,于是选举开始了。
“投在右边,”当列文陪着他哥哥随着县贵族长走到主席台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小声说。但是列文忘了人家向他解释过的计划,唯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右边”是说错了。斯涅特科夫无疑地是他们的反对派!他走近票箱的时候,球本来在右手里的,但是认为错了,因此刚一走到票箱跟前就到换到左手里,而且毫无疑问是投到左边去了。一个内行人,站在票箱跟前,只要每个人胳臂肘一动他就知道球投到哪里了,不痛快地皱了皱眉。这一次没有东西可以让他锻炼他那明察秋毫的眼力了。
一切又归于静寂,只听见数球的声音。接着有个声音宣布了赞成和反对的票数。
贵族长获得了相当多的票。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人人都想冲到门口去。斯涅特科夫走进来,贵族们蜂拥到他周围向他道贺。
“好了,现在完了吧?”列文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不过刚刚开始哩!”斯维亚日斯基笑着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别的候选人可能获得更多的票数哩。”
这一点列文又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手法,但是他厌烦得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了。他觉得郁闷得不得了,很想离开这一群人。
因为谁也不注意他,而且显然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于是他就悄悄地到了小茶点室里,看见那些侍者,他又觉得轻松极了。那个矮小的老侍者请他吃些东西,列文同意了。吃了一盘青豆炸牛排,同那老侍者谈了他以前的主人们,列文不愿意回到和他的意趣很不投合的大厅里,就到旁听席上去了。
旁听席里挤满了装束华丽的妇女们,她们伏在栏杆上,极力不放过下面所说的一言一语。妇女们身边是一群风度优雅的律师、戴着眼镜的中学教师和军官,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到处都议论着选举,都在谈论贵族长多么心灰意懒,争论多么有趣;列文听到有一群人在赞美他哥哥。一位贵妇人在对一个律师说:
“我听到科兹内舍夫的演说有多么高兴啊!挨饿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们法庭里谁也讲不了这样。除了迈德尔,就是他讲话也远远没有这样的口才哩!”
在栏杆旁找到一个空地方,列文俯在上面,开始观察和谛听。
所有贵族都坐在按着县份划分的栏杆里面。厅堂中间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用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宣布说:
“现在表决陆军上尉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阿普赫京做省贵族长!”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听到一个老年人的少气无力的声音说:
“谢绝了!”
“现在投票表决枢密顾问官彼得·彼得罗维奇·博利,”
有个穿礼服的人呼喊。
“谢绝了!”有个青年人的尖声说。
于是又从头开始,又是“谢绝了”。这样继续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列文斜倚在栏杆上,冷眼旁观着和谛听着。最初他觉得不胜惊异,很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断定了他怎么也不会明白的,因此就觉得枯燥无味了。随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昂慷慨和怒容满面的神情,他觉得悲哀起来,因此决定离开这里到楼下去。当他穿过旁听席的走廊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踱来踱去的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的中学生。在楼梯上他遇到一对人儿:一个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上来的妇人和一个得意扬扬的副检察官。
“我告诉过您晚不了的,”当列文闪在一边给那位妇人让路的时候,副检察官说。
列文已经下楼走到出口的地方。正在掏取衣服的号牌的时候,一个秘书就把他抓住了。“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正在选举哩!”
正在投票表决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绝应选的涅韦多夫斯基。
列文走进大厅的门口:门已经反锁上了。秘书敲敲门,大门打开了,两个面色通红的地主由列文身边冲出去。
“我忍受不了啦!”脸涨得通红的地主里的一个大喊大叫。
紧跟在地主们的后面,省贵族长的头伸出来。他的面孔由于疲惫和恐惧露出可怕的神情。
“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对门房申斥道。
“我是放人进来,大人!”
“天啊!”省贵族长长叹了一声,拖着他那穿白裤子的无力的腿,耷拉着脑袋,朝着屋子中央的大桌子走过去。
涅韦多夫斯基,果然不出所料,获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他现在当上了省贵族长。好多人兴高采烈,好多人满意而快活,好多人欣喜若狂,可是也有好多人不满意,很伤心。前任贵族长处在绝望的心境中,掩饰不住失意之色。当涅韦多夫斯基离开大厅的时候,人群簇拥着他,热情地尾随着他,就像第一天省长致开幕辞人们尾随过他那样,而且也像从前斯涅特科夫当选的时候人们尾随过他一样。三十一
新选出来的省贵族长和获得胜利的新派里的许多人当天晚上部在弗龙斯基家聚餐。
弗龙斯基来参加选举,一方面是因为在乡下觉得无聊,而且为了向安娜宣布一下他的自由的权利,也因为要帮助斯维亚日斯基竞选,好报答他在地方自治会选举会上为弗龙斯基所花费的那番苦心,主要是为了严格地履行他所承担的作为贵族和地主的全部义务。但是他丝毫也没有想到选举这件事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兴趣,会使他这样动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这样好。在地主贵族圈子里,他完全是个新人,但是他分明很成功;而且他认为他在他们中间已经获得一定的势力,这倒是的确的。而这种势力是由于他的财富、爵位,由于他的老朋友希尔科失——一个在财政部供职而且在卡申省创办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银行的金融家——借给他的城里那幢富丽堂皇的宅邸;由于弗龙斯基从乡间带来的手艺高明的厨师;由于他和省长的交情——他们从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龙斯基甚至还庇护过他;而主要是由于他待人接物不分厚薄的那种单纯的风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数贵族改变了认为他傲慢无礼的成见。他自己觉得,除了娶了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的那个狂妄家伙,怀着偏激的恶意àproposdebot-tes①对他讲过一大堆不得要领的蠢话以外,他所结识的每个贵族都变成了他的拥护者。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的人们也都公认,涅韦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庆祝涅韦多夫斯基当选,弗龙斯基由于他的候选人荣获成功而感到一种得意的快感。选举这件事使他感到那么大的兴趣,以致他开始想在三年后再选举的时候,如果他结了婚,他自己就要参加竞选,就好像赛马师为他赚了一笔赌注,他渴望亲自去赛马一样。
现在他在庆祝他的赛马师的胜利。弗龙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着年轻的省长——侍从将军。对其他的人说来,将军是一省之王,庄严地致过开幕辞,讲过话,而且像弗龙斯基看出来的,在好多出席会议的人身上唤起了肃然起敬和卑躬屈节的心理;但是对弗龙斯基说来,他是小“马斯洛夫·卡特卡”,——这是他在贵胄军官学校里的绰号——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自在,而弗龙斯基竭力设法mettreàsonaise②的人。在弗龙斯基的左首坐着的是少年气盛、性子执拗、相貌阴险的涅韦多夫斯基。弗龙斯基对他是坦率而有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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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无缘无故地。
②法语:使他自在。
斯维亚日斯基轻快地忍受了他的失败。对于他说,甚至都不算什么失败,像他举着香槟酒杯亲口对涅韦多夫斯基说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担当得起贵族应该遵循的新方针的代表人物了。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说的,都站在今天胜利的这方面,为了这种胜利而感到庆幸。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很高兴,因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满意足。在佳肴美馔的宴席上,又纷纷提到了选举大会上的插曲。斯维亚日斯基令人发笑地模仿前任贵族长的声泪俱下的讲话,而且转身对温韦多夫斯基评论说:阁下应该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比眼泪复杂的审核基金的方法!另外一个善于说俏皮话的贵族描摹前任贵族长如何为了打算举行的舞会,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长统袜子的仆役,如果新贵族长不举行由穿长袜的仆人侍候的跳舞会的话,现在只好把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在宴会中间,他们不断对涅韦多夫斯说:“我们的省贵族长”,而且称他为:“阁下”。
这话说得很使人高兴,就像新娘被人称为“madame”①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样。涅韦多夫斯基故意装出不仅毫不在乎而且很看不起这种官衔的神情,但是他显然高兴得飘飘然了,而且在克制着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们所处的这种新的自由主义环境很不适合的喜悦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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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夫人。
用餐的时候发了好几个电报给那些关心这次选举的结局的人。兴高采烈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拍了一个电报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内容如下:“涅韦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当选。祝贺。请转告别人。”他高声口授了一遍,说:“得让他们高兴一下!”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接到这封急电,只叹息一声又浪费了一个卢布,而且明白这又是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干的事。她知道斯季瓦有个毛病,每逢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就“fairejouerletèlégraph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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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乱打电报。
一切,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从俄国商人那里买的,而是直接击国外输入的舶来品——都是名贵、纯粹而可口的。那一小圈人,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是斯维亚日斯基从思想一致的、自由主义的新活动分子里挑选出来的,也都是聪明而体面的人物。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了新贵族长,为了省长,为了银行家,而且也为了“我们的和蔼可亲的主人”而干杯。
弗龙斯基心满意足。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省里会这样有趣。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越发欢畅了。省长邀请弗龙斯基去赴为了·弟·兄·们而举行的义演音乐会,那是由他那位想和弗龙斯基结识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那里要开舞会,你可以见识见识我们省里的美人!说真的,真是妙极了!”
“Notinmyline,”弗龙斯基回答,他很喜欢这个说法,但是微微一笑,答应要去。
当大家都已经离开餐桌,在抽香烟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听差端着摆着书信的托盘走到他跟前。
“是由沃兹德维任斯科耶专差送来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眼色说。
“真奇怪,他多么像副检察官斯文季茨基啊,”有个客人用法语品评那个听差说,同时弗龙斯基皱着眉头,在看信。
信是安娜寄来的。还没有看信,他就知道内容了。原来指望选举大会五天之内会结束,因此他答应了星期五回去。现在是星期六了,他知道信里一定是责怪他没有准时回去。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大概还没有到。
信的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却是出人意外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一个人心乱如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帮不了忙,却是个障碍。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现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里,你怎么啦。我本来想亲自来的,但是知道你会不高兴,因此又变了主意。给我个回信,我好知道怎么办。”
孩子病了,她反倒想亲自来!女儿病了,还有这种敌对的语气!
选举的单纯的欢乐和他必须返回去那种沉闷的、使人觉得成为累赘的爱情,以其鲜明的对照使弗龙斯基感到惊异。但是他非回去不可,于是乘上头一班火车,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三十二
弗龙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以前,安娜考虑到每次他离开家他们都要大闹一场,这只会使他疏远她,却维系不住他,因此下定决心尽可能克制住自己,以便镇静地忍受这次离别。但是他来向她告别时凝视着她的那种冷酷而严峻的眼光,伤了她的心,他还没有动身,她的宁静的心境就被破坏了。
后来,独自一人又沉思了一阵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动的权利的眼光,她,像往常一样,结果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屈辱。
“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但可以离开,而且可以遗弃我。他有一切权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既然知道这个,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带着一副冷酷严峻的神气望着我。当然这是不明确、不可捉摸的,不过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种眼光却意味深长得很哩,”她沉思。“这种眼光表示他开始冷淡了。”
虽然她确信他已开始对她冷淡了,但是她仍然是毫无办法,怎么也不能改变她和他的关系。就像以往一样,她只能用爱情和魅力笼络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样,她只有白天用事务,夜里用吗啡才能压制住万一他不爱她了、她会落个什么下场的那种恐怖的念头。不错,还有一个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却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遗弃她的境地中。那种方法就是离婚,再和他结婚。她开始渴望办这件事,而且打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同意。
抱着这种想法,她孤独地过了五天,就是他去参加选举大会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阅读,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消磨了时光。但是第六天,马车夫没接到他空车回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她再也压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头了。刚巧那时她的小女儿病了。安娜照顾她,但是就是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别是因为病情并不严重。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不爱这小女孩,而且不能装出爱她的样子。将近黄昏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安娜为了想他而胆战心惊,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写了弗龙斯基已经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没有再看一遍就派专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临别时他投给她的那种冷酷眼光,特别是当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怎么严重的时候。但是她还是高兴给他写了那封信。安娜现在已经承认他厌倦她了,而且怀着惋惜的心情抛弃自由回家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他要回来了。随他厌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好让她看见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客厅里,在灯光下阅读泰纳①的一部新著,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随时随刻盼望着马车的来临。好几次她都以为听到了车轮声,但是每次都错了;终于她不但听到车轮声,而且还有车夫的吆喝声和门廊里沉闷的轰隆声。就连独自玩牌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安娜,脸泛红晕,立起身来,但是并没有下楼去,像她前两次那样,却站住不动了。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对待她。受了伤害的心情已经消逝了,她现在只害怕他的不悦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复了。为了她刚一发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气。随后她又想到他来了。想到整个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来了。她听到他的声音。忘记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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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泰纳(1828—1893),法国历史学家,批评家及作家。一八七○年泰纳发表了《论理性》一书。
“哦,安妮怎么样?”当安娜跑下来的时候,他仰望着她,怯生生地问。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个听差正替他脱暖和的长统靴。
“噢,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说,身子抖动了一下。
她用两只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高兴哩,”他说,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她的发式、她的服装,他知道这都是为了他而装扮起来的。
这一切都使他神魂颠倒,但是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那么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脸上。
“哦,我很高兴哩!你身体好吗?”他说,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湿的髭须,吻吻她的手。
“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爱我哩。”
当着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欢畅而愉快地度过了,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不在的时候安娜吃过吗啡。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睡不着……千思万虑害得我睡不着。他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吃过,几乎没有吃过哩。”
他对她讲述选举的事,而安娜善于运用种种问题引他谈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问题——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对他说他感兴趣的一切家务事;而她所说的消息却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娜看见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于是想要消除他为了那封信而投给她的眼色中那种令人难过的印象,便开口说:
“老实说,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气,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说了这话,她就明白,不论他心里多么热爱她,这件事他可没有饶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想亲自去。”
“这都是实情。”
“我并没有怀疑。”
“不,你的确怀疑过!我看出你很不满意。”
“一会儿也没有。我不满意的只是,这是实话,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人总有一些不得不尽的义务……”
“去赴音乐会的义务……”
“我们不谈这个,”他说。
“为什么不谈这个?”她说。
“我不过想说,人可能遇到一些义不容辞的义务。现在,譬如说,我为了房产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为什么这样容易动气呢?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吗?”
“如果这样,”安娜的声音突然变了,说。“那就是说你厌倦了这种生活……是的,你回来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们那样……”
“安娜,这太残酷了。我愿意献出整个生命……”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了。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这里。我们要么各自东西,要么在一块生活。”
“你要知道,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啊!要不是……”
“要离婚吗?我给他写信!我看,我不能像这样过下去了……但是我要和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我再也没有比愿望永不分离更大的愿望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但是他说这些柔情蜜语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不仅闪耀着冷淡的神色,而且有一种被逼得无路可走和不顾一切的恶狠的光芒。
她看出了这种眼色,而且猜对了它的含义。
这种眼色表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不幸!”这是瞬息之间的印象,但是她永远也忘不掉了。
安娜给她丈夫写信要求离婚;十一月末,他们和必须去彼得堡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分别了,她和弗龙斯基一齐迁居到莫斯科。天天盼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信,和随之而来的离婚,他们现在像已婚夫妇一样定居下来。
第七部
一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经住了三个月的光景了。基蒂的预产期,按照经验丰富的人的最准确的估计,早已过了;但是她还没有生产,也没有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的任何象征。医生、接生婆、多莉、她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将要来临的事就不能不恐慌的列文,都开始焦灼不安了;只有基蒂一个人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
她现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即将诞生的(对于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已经存在的)婴儿产生了一种爱,她怀着喜悦体验到这种新的情感。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有时过着独立的生活了。有时这使她痛苦,但是同时她又因为这种新奇的欢快心情想大笑。
所有她热爱的人都同她在一起,都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照拂得那样周到,给予她的一切又是那样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觉到这一切不久就要告一段落相对、抽象和具体、个别和一般等重要哲学范畴及其关系。提,那她就不会再希望更美好更快乐的生活了。唯一使这种生活的魅惑力减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过去爱他的那种样子,不像他在乡下那种样子了。
她爱他在乡下的那种沉着、亲切和殷勤好客的态度。在城里他总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备一样,仿佛唯恐什么人会欺侮他,尤其是她。在那里,在他的庄园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他从来没有急着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从来也没有空闲过。在这里,在城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错过什么似的,但却无所事事。她替他很难过。在别人看来,她知道,他并不像一个可怜的人物;恰恰相反,当基蒂留意他在交际场中——就像有时一个人极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爱的人,以便察看他给别人的印象——的时候,她甚至带着嫉妒的恐惧心理看出来,他非但不是个可怜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良好教养,他对妇女的那种有点古板而羞涩的文雅态度,他的魁伟有力的身姿,还有,像她认为的,他那特别富于表情的面孔,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人。但她不是从表面,而是从内心里去观察他,因此她看出来,在城里他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他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有时她心里暗暗责备他不会过城里的生活;有时她又承认要他在这里把生活安排得称心如意的确是困难的。
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爱打牌。他又不去俱乐部。她现在明白了跟奥布隆斯基那一类花天酒地的人来往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纵酒和酒后到什么地方去寻欢作乐。她一想到在这种场合男人们去的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怖。去交际场吗?但是她知道这么做的话,他非得觉得同女人们接近有乐趣才行,这她又不愿意。跟她,她母亲,和姐姐们一道待在家里吗?但是不论那套翻来覆去讲个不休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这是老公爵给她们姊妹间的谈话取的名字——她觉得多么愉快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索然无味的。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那部著作吗?他确实试过的,最初到公共图书馆去作笔记和查他所需要的参考书;可是,如他对她说的,他越没有事做,他就越没有时间做事。除此以外,他还抱怨说,他的著作在这里谈得太多了,结果他的一切观念都混淆不清了,因此他对它已经失去了兴趣。
在城里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不知道是城里的情况大不相同呢,还是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明白道理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没有为了嫉妒发生过口角,那是他们迁居到城里的时候曾经害怕过的。
在这方面甚至还发生了一桩对他们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龙斯基的会见。
基蒂的教母,玛丽亚·鲍里索夫老公爵夫人,一向非常疼爱她,一定要见她一面。虽然基蒂因为怀孕哪里都不去,但她还是跟着她父亲一同去探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于是在那里遇见了弗龙斯基。
在这次拜访中基蒂唯一可以谴责自己的是,当她认出那个穿着便装的、她一度非常熟悉的弗龙斯基的身姿的时候,她透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心脏里涌,而且她感觉得红晕弥漫了她的面孔。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父亲故意大声和弗龙斯基寒暄,他还没有说完话她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面对着弗龙斯基,必要的话,可以像她同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谈话一样同他谈话,而主要的是,要做到连最轻微的语调和微笑都能获得她丈夫赞许的地步才行,她仿佛觉得那一刹那她丈夫的无形的形影就在她近旁。
她同弗龙斯基交谈了三言两语,甚至还因为他取笑选举会议,称之为“我们的国会”而沉静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但是她马上转过身去对着玛丽娅·鲍里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才看了他一眼;那时她望着他,显然只是因为在人家对你行礼告别时不望着人家未免失礼的缘故。
她很感激她父亲,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同弗龙斯基的这次相逢;但是由于拜访以后,他们照常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特别慈爱,她看出来他很满意她。她也很满意自己。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有力量把她对弗龙斯基的旧情全部封锁在内心深处,不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泰然自若。
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家遇见弗龙斯基的时候,他的脸比她红得还要厉害。要她对他讲述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叙述这次相会的委细,因为他并没有盘问,只是皱着眉头凝视着她。
“可惜你没有在那里,”她说。“不是说你没有在那个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的举止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比那时脸红得更厉害,更加,更加厉害哩,”她补充说,脸红得流出眼泪了。“可惜的是你不能从门缝里偷看。”
她的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满意自己,因此虽然她羞容满面,他立刻就放了心,开始像她所愿望的那样询问她。当他听到了一切,甚至一直听完了最初一瞬间她不由得脸红起来,但是以后就像和一个初次会面的人那样悠然自得的细节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说这事使他很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像在选举大会上那样无礼了,下一次遇见弗龙斯基就要尽可能地对他友好。
“一想起来有个人快要成了我的仇敌,我讨厌遇见他,真痛心得很哩。”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二
“那么,请你去拜望博利夫妇一下吧,”十一点钟的光景,列文出门以前进来看她的时候,基蒂对她丈夫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午饭。爸爸给你登记了。但是早晨你去哪里呢?”
“不过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罢了,”列文回答。
“为什么这么早呢?”
“他答应给我介绍梅特罗夫。我想和他谈谈我的著作。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名望的学者,”列文回答。
“是的,你上次赞不绝口的就是他的文章吧?哦,以后呢?”
基蒂问。
“以后也许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听音乐会吗?”
“哦,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去吧!要演奏这些新作品哩……你一向觉得那么有趣的。要是我,我一定去的。”
“哦,无论如何我午饭前会回来的,”他说,看了看表。
“可要穿上常礼服,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去拜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难道非去不可吗?”
“啊,一定得去。他拜访过我们。唉,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呢?你顺路去一趟,坐一坐,花五分种谈谈天气,就站起来走了。”
“喂,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是那样不习惯应酬,我真难为情哩。这有多么讨厌啊!一个陌生人进来,坐了一阵,没事待上半天,既打扰了人家,自己又心烦意乱,末了才走了。”
基蒂大笑起来。
“但是你做单身汉的时候不是常去拜望人家吗?”她说。
“不错,拜望过,不过我老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现在我对这一套非常不习惯了,说正经的,我宁愿两天不吃饭,也不愿意去拜望人家。简直窘得不得了!我一直觉得人家会生起气来,说:‘你没有事来做什么?’”
“不,他们不会生气的。我担保!”基蒂说,笑盈盈地凝视着他的脸。她拉住他的手。“好吧,再见!……请你千万去一下!”
他吻了他妻子的手刚要走开,她就拦住了他。
“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五十卢布了。”
“啊,这又有什么,我到银行去取。要多少?”他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不满意的表情说。
“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谈一谈,我心里很发愁。我好像并没有多花一个钱,但是钱却像流水一样出去!
我们不知道怎么总处理不好。”
“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咳嗽着,皱着眉头瞅着她。
她很懂得这种咳嗽声,这是他非常不满意的表示,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他确实很不满意,倒不是因为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件事使他想起一桩他明知道有问题的、很想遗忘的事情。
“我告诉过索科洛夫出售麦子,先提取磨房那笔款子。无论如何我们会有钱的。”
“是的,不过总起来看,恐怕还是太多……”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他重复说。“好了,再见,亲爱的!”
“不,真的,有时候我很懊悔听了妈妈的话!在乡间有多么好啊!照现在这样子,我把你们都折磨坏了,而且我们又在浪费金钱……”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有关系!自从结了婚,我一次也没有说过,要是事情比现在这样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吗?”她说,望着他的眼睛。
这话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说出来的,不过安慰她罢了。但是一望见她那可爱而诚实的眼光疑问般紧盯在他身上,他就从心坎里又重复了一遍这话。“我完全把她忘了,”他沉思,想起不久他们就要面临的事情。
“快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他小声说,握住她的两只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你不害怕吗?”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她回答。
“喂,万一有事,我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别胡思乱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荫路上散散步。我们要去多莉家里看看。希望你午饭前回来。噢,是的!你知道多莉的情况简直没法过了吗?她浑身是债,一文莫名。妈妈和我跟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派你和他去责备斯季瓦。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的。这事不能跟爸爸谈……不过如果你和他……”
“唉,我们可办得了什么?”列文说。
“你反正要到阿尔谢尼家去,和他谈谈,他会告诉你我们怎样决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尔谢尼的意见。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去听音乐会,我就和纳塔利娅一齐去。好了,再见!”
在台阶上,他独身时侍候过他、现在经管着城里家产的老仆人库兹马拦住了他。
“美人(这是由乡间带来的那匹左辕马)换了马掌,但是仍旧一瘸一跛的,”他说。“您吩咐怎么办呢?”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时候,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他想要尽量地把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宜;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贵,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暗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融雪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钟头,每次得付五个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觉得大吃一惊了。
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了。
“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条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气力的麻烦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钱的事了,却在思虑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谈论他的著作。
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看不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了的浪费,曾使列文大为吃惊。现在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在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说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一样畅行无阻了。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听差和门房购买号衣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他盘算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花销,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没有号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地刈割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俄石①燕麦的代价,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不知是不是用钱换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怀了。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五十戈比。甚至照这样开销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盘算,也失掉了意义。只要银行里有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直到现在他都遵守着这条规则:银行里总存着钱。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搞一笔钱来。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工夫考虑了。一边坐着车,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来临的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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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俄石合209.91升。三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未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温旧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单纯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天资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思想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常常见面,争辩一番。
列文朗读过他的著作中的几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罗夫现在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很愿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荣幸。
“你的确大有进步,老弟,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哩,”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在小客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声,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①怎么样?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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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山人即门的内哥罗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国于一八六二年与土耳其作战失败后,一直受苏丹王的统治,但黑山人反对异国统治的斗争并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国奋起抵抗。起义者联合组成部队,在山上进行游击战。
“发生了什么事?”列文打听说。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两语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引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健壮、面貌可亲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谈话暂时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最近事件的看法。梅特罗夫引用了来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讲的话。但是卡塔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话。列文极力揣摸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个话题就丢开了。
“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和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作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转移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罗夫说。
“我确实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著作,但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谨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见解。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篇反对众所公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同情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表情也推测不出来。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譬如说,是从他的生物学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处的环境?”
列文觉察出这问题里已经包含着一种他不同意的观点;但是他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说俄罗斯的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迥然不同。为了说明这种理论,他连忙补充说,按他的见解,俄罗斯人民的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意识到移民到东方的广阔无人地区是他们的职责。
“根据一个民族的一般职责来下结论,是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说,打断列文的话。“劳动者的情况永远是以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为转移的。”
于是不容列文解释他的观点,梅特罗夫就开口阐明他自己的学说与众不同的特色。
列文不明白他的学说的特色究竟何在,因为他根本不花费脑筋去了解。他看出梅特罗夫也像别人一样,尽管他曾在文章里大肆反驳经济学家们的理论,但他照样还是仅仅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考察俄罗斯劳动者的状况的。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在俄国东部——在俄国最大的一部分土地上——地租仍然等于零,而工资——对于俄国八千万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说来——也不过刚刚够维持生活罢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资本还不存在,但他却只从这种观点来看所有的劳动者,虽然在好多论点上他和经济学家们并不一致,自己有一套工资理论,就是他向列文阐述的。
列文勉勉强强地听着,最初还表示异议。他想要截断梅特罗夫的话,陈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样会进一步说明梅特罗夫的见解是画蛇添足。但是后来确信他们的看法是那样不同,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了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而已。虽然对梅特罗夫说的话他现在丝毫也不感兴趣了,但是听着他说仍然觉得有点得意。由于这么一位博学多识的人居然会这样甘心情愿地、这样用心地对他说明他的见解,而且那么相信列文在这个论题方面的学识,以致有时只用一点暗示来说明事情的全貌,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跟他接近的人们谈来谈去都谈腻了,因此特别愿意跟每个生人谈谈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还不大明了的题目。
“恐怕我们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说,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他立刻就瞧了瞧表。
“是的,今天业余协会举行庆祝斯温季奇的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卡塔瓦索夫说,回答列文的询问。“彼得·伊万内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路去。我答应朗诵一篇论他在生物学方面的成就的文章。跟我们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确到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跟我们去吧,由那里,如果你喜欢的话,请到舍下坐坐。我非常高兴听听你的大作。”
“噢,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哩!不过我倒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您听说了吗,朋友?我单独呈上去一份报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间房里喊道,他正在那里穿大衣。
他们议论起大学里的论战。
大学的问题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件。委员会的三个老教授不接受年轻教授们的意见;而年轻人们就单独交出来一份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按某些人的见解,是荒谬绝伦的,但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却是最简单和最正确的。
于是教授们分裂成两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认为对方玩弄卑鄙的出卖和欺诈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年少无知和不尊重权威。列文,虽然不是大学里的人员,但是自从到了莫斯科他一再听见和谈论这件事,因此对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了一定的看法;他也参加了谈话,这场谈话在路上一直继续着,直到他们三个人到达古老的大学校舍才罢休。
大会已经开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坐的那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旁坐着六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凑近手稿,正宣读什么。列文在桌子附近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声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学生问了问宣读的是什么。那个学生不高兴地看了列文一眼,说:
“传记。”
虽然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不感兴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而且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一生中闻所未闻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诵的人读完的时候,主席向他道谢了一声,就高声诵读了诗人孟特为了庆祝这个纪念日而专程寄来的一篇诗作,附带还说了一两句感谢那位诗人的话。随后卡塔瓦索夫,以他那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朗诵了一篇论人们正在庆祝他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位人士的科学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读完的时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两点钟了,想到去赴音乐会以前怎么也来不及向梅特罗夫宣读他的手稿了,况且,他现在也不想读了。在听朗诵的时候,他还思索了他们以前的那场谈话。现在他忧然大悟,虽然梅特罗夫的见解也许有意义,但他自己的见解也有意义;而且这两种见解只有按照各自选定的方向分头进行的时候,才能弄得明确和得出结果,如果交流意见是什么结果也得不出来的。列文打定主意,拒绝梅特罗夫的邀请,因此,一散会立刻走到他跟前。梅特罗夫把列文介绍给主席,他正和他谈论政治消息。梅特罗夫顺便又对主席讲了一遍他跟列文讲过的话,而列文也发表了今天早晨他发表过的意见,但是为了变换花样起见,也表示了一点新的见解——那是刚刚浮上他的脑海的。以后他们就又谈起大学的问题。因为这一套列文都听过了,他连忙对梅特罗夫说,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深为抱歉,于是握手告别了,就坐着车到利沃夫家去了。四
同基蒂的姐姐纳塔利娅结婚的利沃夫,一生都在各国的首都和国外度过,他在那里受的教育,在那里做外交官。
去年他辞去了外交官,倒不是由于什么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闹过不愉快的事情),而是调到莫斯科的御前侍从院。为的是能够使他的两个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尽管在习惯和见解上他们大不相同,而且事实上利沃夫比列文年纪大,但是那年冬天他们非常情投意合,而且彼此非常要好。
利沃夫在家里,列文未经通报就走进去了。
利沃夫穿着一件束着腰带的家常便服、一双麂皮靴,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的pince-nez①,坐在安乐椅上,正在阅读摊在书桌上的一本书,他的纤美的手里夹着一支一半已化为灰烬的雪茄,小心地伸得离身子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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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夹鼻眼镜。
他那漂亮、优雅、还很年轻的容貌,再加上他的光滑鬈曲的银丝发,使他更显得仪表堂堂,他一看见列文就微笑得容光焕发了。
“好极了!我正要打发人去请您哩。哦,基蒂怎么样?坐在这里吧,这里舒服些。”他站起身来,移了移摇椅。“您看过最近一期《JournaldeSt.-Pétersbourg》①吗?我认为好极了,”他带着轻微的法国口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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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圣彼得堡日报》。该报是俄国半官方的报纸,创办于一八四二年,用法文出版。它从国库领取津贴,实际上是俄国外交部的机关报。
②这里提到的是布斯拉耶夫院士(1818—1897)著的《俄文文法与教会斯拉夫语比较教本》(一八六九年)。
列文说了他由卡塔瓦索夫那里听来的彼得堡的言论,稍稍谈了谈政治以后,列文就又叙述他和梅特罗夫的结识,以及他去赴会的情形。这引起了利沃夫很大的兴趣。
“这就是我羡慕您的地方,您有资格进入这种有趣的科学界,”他说。而且,一开口,像往常一样,就换上了法语,这样他说起来更流利。“我真抽不出时间。我的公务和孩子们使我无暇及此了;况且,说出来不怕难为情,我受的教育太不够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列文带着微笑说,像往常一样,由于利沃夫把自己估计过低而感动了,他一点也不是故意为了要显得谦虚,甚至也不是谦虚,而的的确确是由衷之言。
“唉,真的!我现在觉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甚至为了教育孩子我都得重新温习,简直得学习好多东西。因为单单有了教师还不够,还得有人监督才行,就像您的农业上既需要劳动者又需要管家一样。这就是我正在阅读的,”他指着摊在书桌上的布斯拉耶夫文法②给列文看。“他们指望米沙会懂得这个,难得很哩……您给我讲讲好不好?这里他说……”
列文极力说明这是不可能明白的,只能死记;但是利沃夫却不以为然。
“噢,您在取笑我哩!”
“恰恰相反,您想像不出,当我看着您的时候,我总是在学习我将要面临的工作——我的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哦,算了吧!您跟我没有什么可学习的哩!”利沃夫说。
“我只知道,”列文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的孩子们更有教养的,而且也不希望比你们的孩子更好的孩子了。”
利沃夫显然极力要克制住他的愉快神情,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
“但愿他们比我有出息就好了!我只希望如此。您还不知道,对付像我的男孩们那份麻烦哩,他们由于国外那段生活变野了,”他说。
“这全会弥补起来的。他们是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主要的是道德教育。这就是我观察你们的孩子们的时候,学习到的一些心得。”
“您还提道德教育哩!您想像不出有多么困难!这个毛病还没有克服,另外的毛病就又冒出来了,于是又得重新斗争。非得借助宗教的支持不行——您记得我们谈过的话吧——任何做父亲的,没有这种助力,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孩子教育成人的。”
这种永远使列文觉得很有趣味的话题,因为打扮好了准备出门的美人纳塔利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进来而打断了。
“噢,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显然不但不觉得过意不去,而且还高兴打断了她早就听过、而且听厌了的话题。“基蒂怎么样?我今天要到你们家里去吃饭。喂,阿尔谢尼,”
她对她丈夫说。“你坐车去吧……”
于是夫妇二人开始讨论那一天都要做些什么。因为丈夫有公事要去会一个人,而妻子要去赴音乐会,随后要去参加东南委员会的大会,因此有许多事情要作出决定和安排。列文,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参与了筹划工作。结果决定列文和纳塔利娅一道乘车去赴音乐会,以后再去参加大会,他们由那里再打发马车到衙门里去接阿尔谢尼,随后他再去接他的妻子,和她一路到基蒂家,如果他公务脱不开身,他就把马车打发回来,列文就陪她去。
“你知道,他可把我奉承坏了哩,”利沃夫指着列文对他妻子说。“他硬说我们的孩子们好极了,但我在他们身上却看到那么多缺点。”
“阿尔谢尼总爱趋于极端,我老这么说的,”他妻子说。
“如果你事事都要尽美尽善,那就永远也不会称心如意了。爸爸说得非常对,教育我们的时候,他们走了一个极端,让我们住在顶楼,父母住在二楼,但是现在又颠倒过来了,父母住在贮藏室,而孩子们却住在二楼!如今做父母的简直没法活了,什么都为了孩子们。”
“如果这样好些,为什么不呢?”利沃夫带着他那动人的微笑说,拍拍她的手。“不认识你的人,一定会认为你不是亲娘,而是一个后妈哩!”
“不,反正走极端是不好的,”纳塔利娅沉静地说,把他的裁纸刀放在桌上一定的位置。
“啊唷!到这里来,你们这些完美无瑕的孩子!”利沃夫对走进来的两个漂亮男孩说,他们对列文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到他们的父亲跟前,显然想问他些什么。
列文想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和父亲讲些什么,但是纳塔利娅跟他聊起来,随后那个穿着御前侍从礼服来接利沃夫去会晤某人的、利沃夫的僚属马霍京走了进来;接着他们就滔滔不绝地议论起黑塞哥维那①、科尔孙斯基公爵夫人,杜马②以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列文连他所负的使命都忘了。他往前厅走去的时候才想起来。
“啊唷,基蒂嘱咐我和您谈谈奥布隆斯基的事,”当利沃夫送他妻子和列文下楼去,停在楼梯口上的时候,他说。
“是的,是的,maman要我们,lesbeaux-frères,③去向他兴师问罪,”利沃夫说,脸涨红了。“不过为什么要我去呢?”
“好了,那么我去责问他吧!”他的妻子微笑着说,她披着雪白的轻裘斗篷等着他们谈完。“喂,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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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塞哥维那,南斯拉夫的南部地区——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
②杜马,帝俄时代的国会。
③法语:这些连襟。五
在午前音乐会里,演奏了两项非常有趣的节目。
头一支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①,第二支是为了纪念巴赫②而谱写的四重奏。两支乐曲都是新的,风格也是新奇的,列文很想对它们形成一种意见。他把他的姨姐护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后,就在一根圆柱旁边站定了,打定主意尽可能聚精会神和诚心诚意地倾听。他竭力不让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印象,不去望那总是煞风景地分散人家欣赏音乐的注意力的、系着白领带的乐队指挥的胳臂的飞舞,不去望那些戴着女帽、为了听音乐那么小心地把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妇女,不去望那些或是对什么都兴味索然,或是对什么都有兴味、只是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见音乐专家和健谈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凝视着前方,留心谛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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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瓦拉基列夫的音乐组曲《李尔王》(一八六○年以新的方式写的)里,其中有一支表现荒野里的李尔王和傻子的插曲,也有表现科苔莉娅的主题。
②巴赫(1685—1750),德国名作曲家。
但是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他就越觉得不可能形成明确的意见了。音调永远逗留在最初的乐句上,好像在积蓄表现某种感情的音乐表情一样,可是一下子又粉碎了,分裂成支离破碎的新乐题,甚至有时只不过是作曲家一时兴之所至,非常错综复杂,但却是一些互不关联的声音。就是这些若断若续的旋律,虽然有时很动听,但是听起来也很不悦耳,因为都是突如其来和冷不防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像疯子的千思万绪一样。无缘无故地出现,而且也像疯子的情绪一样,这些情绪又变幻莫测地消逝了。
在整个演奏期间,列文感觉得就像聋子看舞蹈一样。音乐演奏完毕的时候,他完全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劳无益地过于集中而感到非常厌倦。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立起身来,走来走去,高谈阔论着。想要听听别人的印象来澄清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专家,一看见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高兴。
“妙极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男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画得特别生动,而且很柔和,很动听,就是说,音色很丰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娅①,dasewigWeibliche②来临了,她开始和命运搏斗的那一节。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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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苔莉娅是莎士比亚剧本《李尔王》中的女主人公。
②德语:那个永恒的女性。
“什么,跟科苔莉娅有什么关系?”列文怯生生地问,完全忘记了这支幻想曲是描写荒野里的李尔王的。
“科苔莉娅出现……看这里!”佩斯佐夫说,用手指轻轻弹一弹他手里的光泽的节目单,递给列文。
这时列文才猛然回想起这幻想曲的题目,于是匆匆浏览了一遍印在背面的、引自莎士比亚的、已经译成俄文的诗句。
“没有这个你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对列文说,因为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走掉,他没有别的人可谈了。
在休息时间,列文和佩斯佐夫争论起瓦格纳①那一派的音乐的优缺点来。列文坚持说瓦格纳和他的所有追随者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入其他的艺术领域,正如诗企图描写本来应该由美术描绘的容貌时也犯了同样错误,而且,为了举例说明这种错误,他引证了一个雕刻家,想用大理石雕出飘浮在诗人雕像台周围的诗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点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②列文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是记不起他以前说过没有,而且也记不起跟佩斯佐夫说过没有,说完了以后,他难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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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名作曲家。
②托尔斯泰指的是雕刻家安托考里斯基于一八七五年交给艺术学院的普希金纪念碑的设计。他表现普希金坐在一块岩壁上,普希金作品中的人物:鲍利斯·戈东诺夫、吝啬的骑士、塔季扬娜、普加乔夫等等,顺着梯子攀登到他身边。根据雕刻家的设想,这个纪念碑可作为普希金下面这两句诗的插图,这两句诗是:“向我走来一群看不见的客人,久已相识的人,我的幻想的果实。”
佩斯佐夫争辩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融合了各种各样艺术才能臻于最完美的境界。
音乐会的第二支乐曲列文不能够听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东道西,吹毛求疵说这支乐曲采取了过分矫揉造作的朴实形式,并且拿来和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绘画的朴实风格比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到好几个熟人,他和他们谈了政治、音乐和共同的朋友;同时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访他那回事。
“哦,那么您现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说,他对她讲了这件事。“也许他们不接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去找我。
您还会在那里找到我的。”六
“也许他们今天不见客?”列文一边走进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门厅一边说。
“他们见客的,请进,”门房说,果断地帮助他脱掉大衣。
“真讨厌!”列文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脱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进来做什么?我跟他们讲些什么呀?”
他走进头一间客厅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板着脸正对一个仆人下什么命令。看见列文,她微微笑了一笑,请他到隔壁的小客厅里去,那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在那间房里,安乐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两个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文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帽子搁在膝头上。
“您的夫人好吗?您赴音乐会了吗?我们不能去。妈妈得料理丧事。”
“是的,我听说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坐在沙发上,也问候了一声他的妻子,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列文回答了,又重复地问了问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不过她体质一向就很弱。”
“您昨晚听了歌剧吗?”
“是的,听了。”
“露卡①很不错哩。”
“是的,很不错,”他回答,因为他反正不在乎他们对他怎么看法,因此他就重复了一遍他们听过千百遍的关于那位歌手的天才的特色。博利伯爵夫人装出在倾听的模样。等他说够了,停顿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上校开口谈起来。他讲的也是关于歌剧和歌剧院的灯光的问题。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举行的follejournée②以后,上校发出笑声,唏哩哗啦地站起身来,就走掉了。列文也立起身来,但是从伯爵夫人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到他走的时候。他得再熬一两分钟,因此他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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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保玲·露卡(1841—1908),生在维也纳的意大利家庭里,是一个著名的女高音歌手和具有高度天才的演员,在柏林被聘为宫廷歌手,她辞了职,在伦敦、美国、全欧、特别是七十年代俄国的意大利歌剧里演唱得很成功。
②法语:疯狂的一天。
但是,因为他尽在沉思这有多么无聊,因此找不到话说,于是就默不作声。
“您不去参加公开集会吗?据说非常有意思,”伯爵夫人开口说。
“不,我答应了去接我的belle-soeur,”列文说。
接着一阵沉默,母亲和她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眼色。
“哦,我想现在到时候了,”列文想,立起身来。妇女们和他握手告别,请他向他妻子致意。
门房一边伺候他穿大衣,一边问:
“请问阁下住在哪里?”一边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致的大簿子里。
“自然啰,反正怎样都一样,不过到底使人很难为情,无聊透了!”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如此来聊以自慰;于是他就到委员会去,他得在那里找到他姨姐,然后陪着她到他自己家里去。
在委员会的公开集会上有许多人,几乎整个社交界都荟萃一堂了。列文恰好赶上听到人人都说非常有趣的评论。评论完了的时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堆了,列文遇见斯维亚日斯基,他请他晚上一定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那儿要宣读一篇出色的报告。他也遇见了刚从赛马场回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有许多别的熟人。列文又说了而且听了那一套关于会议,新的幻想曲和公审的各种意见。但是大概是由于他开始感觉到精神太疲劳了的缘故,谈到公审的时候他无意中说错了话,后来好几次他一想起这次失言就十分懊悔。谈到一个在俄国受了审判的外国人所受的处罚,和把他驱逐出境的做法有多么失策的时候,列文重复了一遍他昨天听见一个熟人所说的话。
“我认为,把他驱逐出境就像用放鱼入水的方式来处罚鱼一样,”列文说;说出口以后他才想起来他当做自己的话说出来的那句话是由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而实际上这句话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过重复了报纸小品文栏上的话罢了。
列文把姨姐送到他的家里,看见基蒂又高兴又健康,他就到俱乐部去了。七
列文到俱乐部正是时候。他到的时候,会员们和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乘着车来了。他好久不到那里去了——自从他迈出大学的门,住在莫斯科,进入社交界的时候起就没有去过了。他记得俱乐部和俱乐部结构上的外部详细情节,但是完全忘记了他从前感受到的印象。但是他坐车驶进那宽敞的半圆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台阶,劈面碰见一个静悄悄地打开门向他行礼的、佩着肩带的门房的时候;当他看见会员们认为脱在楼下比穿着上去更省事因而脱在门厅里的大衣和胶皮套鞋的时候;当他听到通报他上了楼的神秘铃声,在他踏上铺着地毯的不陡的楼梯发现楼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楼上看见一个他熟识的、但是变得老态龙锺穿着俱乐部的制服的第三个门房,不慌不忙替他打开门,凝视着来客的时候;旧日的俱乐部的印象,那种恬静、舒适而体面的印象又浮上了列文的心头。
“请把帽子交给我,老爷,”门房对列文说,他完全忘了俱乐部那套规矩,帽子要放在门厅里。“您好久没有来了。公爵昨天给您登了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公爵还没有来哩。”
这个门房不但认识列文,而且也熟悉他所有的亲友,立刻就提起了他的几个亲密的朋友。
穿过第一个隔着许多屏风的厅堂,又走过一间在右边隔开的地方坐着一个卖水果的商人的房间,列文赶过了一个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的老头,就走进了一间人声喧哗的餐厅。
他走过一张张的差不多全有人占据了的桌子,观察着宾客们。到处他都遇见各种各样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泛泛之交,有的是他的知己。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气愤和烦恼的神色。好像全把愁思苦虑和帽子一起丢在门厅里了,准备逍遥自在地享受一下人生的物质快乐。斯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涅韦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龙斯基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全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老公爵带着微笑说,把手由肩膀上伸给他。“基蒂怎么样?”他补充说,抚平了塞到背心钮扣里去的餐巾。
“没有什么,她很好;她们三个人一齐在家里用饭。”
“啊呀!又要‘东家长西家短’了!哦,我们桌上没有地方了。到那张桌上去吧,赶快占个座位,”老公爵说,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接过一盘鱼羹。
“列文,到这里来!”有个离得远一点的人用亲切的声音呼喊。这是图罗夫岑。他和一个年轻军官坐在一起,他们旁边有两把翻倒了的椅子。列文高兴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一直很喜爱那个善良、挥金如土的图罗夫岑——一见他就联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是今天,经过了那些紧张的要动脑筋的谈话以后,图罗夫岑的和颜悦色的面孔特别使人喜爱。
“这是给你和奥布隆斯基留的。他马上就要来了。”
那位眼睛里永远含着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笔直的军官是彼得堡来的哈金。图罗夫岑给他介绍了一下。
“奥布隆斯基总是姗姗来迟。”
“啊,他来啦!”
“你刚来吗?”奥布隆斯基说,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你好吗?喝过伏特加吗?好,来吧!”
列文立起身来,跟着他走到一张摆着伏特加和各式各样冷盘的大桌子跟前。也许有人认为由这二、三十种佳肴美馔里总挑得出一样合乎口味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指名要了一份特别珍贵的,一个站在旁边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即把点的东西端了出来。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们还在喝汤的时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斟满了四只玻璃杯。列文没有拒绝人家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饿,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更加兴高采烈地参与了同伴们那种随便而又妙趣横生的谈话。哈金压低声音,讲了彼得堡的一件新的轶事,轶事本身虽然很不像话而且很无聊,但是那么可笑,引得列文纵声大笑,以致左近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
“这正和‘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一模一样!你知道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啊唷,简直妙不可言!再来一瓶!……”他对侍者喊道,立刻就讲起那故事来。
“彼得·伊里奇·维诺夫斯基敬的酒,”一个老侍者打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用托盘端来两只盛着泡沫翻飞的香槟酒的精致玻璃杯,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头的一个秃头红胡髭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那是谁?”列文打听。
“你在我家里见过他一次,记得吗?是一个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样子,也端起酒杯。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的轶事也很有趣。然后列文讲了一个,也博得了赞赏。接着他们就谈起马,当天的赛马,以及弗龙斯基的阿特拉斯内多么潇洒地获得了冠军。列文几乎都没有觉得午餐的时间是怎样消逝的。
“啊,他们来了!”饮宴快结束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越过椅背把手伸给伴着一个身材魁伟的近卫军上校走过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也因为俱乐部的那种普遍的欢腾而愉快的气氛而容光焕发。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肩膀上,对他私语了几句什么,而且带着同样快活的微笑把手伸给列文。
“真高兴看见您,”他说。“那天我在选举大会上找过您,但是听说您已经离开了。”
“是的,我当天就走了。我们正在谈您的马哩。我祝贺您!”
列文说。“真是一场飞快的奔驰。”
“是的,您也养着比赛用的马?”
“不,我父亲养过;但是我还记得,懂得一点。”
“你在哪里吃的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在圆柱后面,第二张桌子上。”
“大家都在向他祝贺哩!”那个魁伟的上校说。“这是他第二次获得了皇帝的奖赏。要是我玩牌像他赛马那么走运就好了!”
“哦,为什么浪费宝贵的光阴?我要到‘地狱’①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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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狱”是英吉利俱乐部里的赌厅。
那个上校说着就走掉了。
“这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回答图罗夫岑的询问,坐在他们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敬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乐部的气氛的影响呢,还是酒性发作的缘故,列文和弗龙斯基畅谈起良种牲口来,发现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怀着丝毫敌意觉得很高兴。他甚至还顺便提了他听他妻子说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见过他。
“噢,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个妙人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叫说,于是讲了她的一桩轶事,使大家都哗然大笑起来。特别是弗龙斯基那么温厚地大笑着,以致列文觉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立起身来,微笑着。“我们走吧!”八
一离开饭桌,列文觉着他走起来两只胳臂摆动得特别和谐和轻快,同哈金穿过一间间高大的房间到弹子房去了。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遇见了他岳父。
“喂,你欢喜我们这座自由宫吗?”公爵说,把胳臂伸出来让他挽住。“来,我们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散散步,到处观光一番哩。真有趣!”
“是的,你觉得有趣,但是我的兴趣可跟你的大不相同!你瞧瞧这些老头子,”公爵说,指着一个好容易才拖着两只穿着软皮靴的脚蹒跚地迎面走过来的、瘪嘴驼背的俱乐部会员。
“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废蛋吗?”
“废蛋!这是什么?”
“你看,你连这个字眼都不懂得!这是俱乐部的行话。你知道滚蛋的游戏吧,一个蛋滚得次数多了,就变成废蛋了。我们也是这样:我们一趟又一趟地不断到俱乐部来,最后就变成废蛋了。你瞧,你笑了,不过我们已经想到临到自己变成废蛋的时候了。你认识切琴斯基公爵吗?”公爵问,列文从他的脸色看出来他想讲什么好笑的事。
“不,我不认识。”
“哦,你怎么不认识,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个名人哩。喂,没关系!你要知道,他总是打弹子的。三年前他还不是废蛋里的人,而且表现得神气十足。他自己还管别人叫废蛋哩。但是有一天他来了,我们的门房……你认识瓦西里吧?哦,就是那个胖子。他很会说俏皮话。哦,切琴斯基公爵问他说:‘喂,瓦西里,都来了些什么人?有废蛋吗?’于是瓦西里回答说:‘你是第三名哩!’是的,老弟,就是这么回事哩!”
一边谈一边和遇见的熟人寒暄着,列文和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大厅里,那里已经摆好牌桌,一些老赌客在玩输赢不大的牌;客厅里,人们在下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坐在那里同什么人聊天;弹子房里,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沙发旁一群有说有笑的人,哈金也在内,正饮香槟酒。他们也参观了一下“地狱”,桌子旁拥挤着一群赌徒,亚什温已经在那里就了座。他们极力不要弄出声响来,走进那间光线朦胧的阅览室,那里,在罩着灯罩的灯下,坐着一个怒容满面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翻阅着杂志,还有一个秃头的将军在专心致志地阅读什么。他们又进入了公爵称之为“智慧室”的房间。那里有三位绅士正在热烈地谈论最近的政治新闻。
“请来吧,公爵,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一个伙伴来找他说,于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听了一会,但是回忆起他早晨听到的一切谈话,他突然觉得无聊透顶。他连忙站起身来去找奥布隆斯基和图罗夫岑,跟他们一起他觉得很愉快。
图罗夫岑端着一大杯酒,坐在弹子房的高沙发上,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弗龙斯基在遥远的角落里的门边谈天。
“她倒不一定是苦闷,不过这种不明确的、悬而未决的处境……”列文无意中听到了,想要赶紧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列文发现他的眼睛里并非是眼泪盈眶,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往常喝了酒,或者很感动的时候那副样子。而今天这两种情形他都有。“列文,别走开,”他说,紧紧挽住他的胳臂,显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他走。
“这是我的真诚的、简直是最知心的朋友哩,”他对弗龙斯基说。“而你也是我的越来越亲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彼此一定会很亲睦,和好相处,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哦,那么我们除了接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啰!”弗龙斯基和蔼地开玩笑说,一边伸出手来。
他连忙拉住他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列文说,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来一瓶香槟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也很高兴哩,”弗龙斯基说。
但是尽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们彼此都怀着希望,但是他们彼此却无话可说,两个人都觉察出来这一点。
“你知道吗,他并不认识安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弗龙斯基说。“我很想带他去看看她。我们去吧,列文!”
“真的吗?”弗龙斯基说。“她会高兴得很哩。我很想立刻就回家去,”他补充说。“不过我不放心亚什温,想留在这里等他赌完了再走。”
“噢,他的情况不妙吗?”
“他老是输,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打台球怎么样?列文,你玩吗?噢,妙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摆好台球,”他对台球记分员说。
“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说,他已经把弹子摆成了三角形,正滚着红球来消遣。
“好,来吧!”
打完一局以后,弗龙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依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建议,列文打起纸牌来。弗龙斯基有时坐在桌子边,被川流不息地到他跟前来的朋友们簇拥着,有时就去“地狱”里看看亚什温。列文摆脱了早晨那种精神上的厌倦,领略到一种心悦神怡的心情。他很高兴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敌对情绪已经告终了,而那种心平气静、温文尔雅和欢畅的印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打完牌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臂。
“哦,那么我们去看安娜吧。马上去吗?啊?她会在家的。
我早就答应过她带你去哩。你今晚本来打算到哪里去?”
“噢,没有特别的目的地。我答应斯维亚日斯基去开农业协会的会议。也好,我们去吧,”列文回答。
“好极了!我们去吧!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一个仆人说。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付清了他打纸牌输掉的四十个卢布,而且把俱乐部的花销付给一个站在门口的好像凭借着不可思议的方式知道了款项总数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摆动着胳臂,穿过所有的房间到出口去了。九
“奥布隆斯基公爵的马车!”门房用恼怒的男低音吆喝。马车驶过来,他们两个坐上去。仅仅最初的一瞬间,在他们离开俱乐部的庭院的时候,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的恬静、欢欣和周围那种无容置疑的彬彬有礼的印象;但是马车一驶到大街上,他感觉到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听见迎面驶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望见光线朦胧的大街上一家酒馆和一间小店的红色招牌,这种印象就烟消云散了,他开始考虑他的行动,自问他去看安娜究竟妥不妥当。“基蒂会怎么看法?”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容他深思熟虑,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样极力想消除它。
“你会认识她,我有多么高兴啊。”他说。“你知道,多莉老早就这么希望了。利沃夫也拜望过她,有时去她家里。虽然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的处境非常痛苦,特别是目前。”
“为什么特别是目前呢?”
“我们正跟她丈夫交涉离婚的事。他也同意了,但是关于他们儿子的问题却困难重重,这件事本来早就应该了结,可是却拖延了三个来月。她一离了婚就和弗龙斯基结婚。那种陈旧的仪式多么无聊,绕来绕去歌颂着:‘欢呼吧,以赛亚!’那一套谁都不相信、却妨碍着人家幸福的仪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上一句说。“哦,那时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的一样正常了。”
“有什么困难呢?”
“啊,说起来话长,真让人厌倦哩!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那样不明确。问题是她已经在人人都认识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个月了,等待着离婚,哪里也不去;除了多莉任何女人也不见,因为,你明白的,她不愿意人家像发慈悲似地去看望她。连那个愚蠢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认为这是有失体面的,丢下她走了。哦,你看,随便什么女人处在她这种境况下都要一筹莫展。但是她……你且看看她怎么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么沉静和高贵!向左转,就在教堂对面那条巷子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了一声,弯着腰由马车窗口里探出身来。“呸,好热啊!”他说,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经解开钮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
“不过她有个女儿,她大概是忙着照管她吧?”列文说。
“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couveuse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假如做什么,一定是为孩子们操劳。不,我想安娜把她抚养得好极了,但是我们听不见她说到她。她所从事的工作,首先,是写作。我看你在讽刺地冷笑哩,但是你错了。她在写作一部儿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但是她念给我听了,我把原稿拿给沃尔库耶夫看过……你认识那个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他很内行,据他说,是一部非常精采的作品。不过,你认为她是女作家吗?一点也不是的!她首先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女人,你会看到的!现在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姑娘,她得照料一大家子人哩。”
“什么,这倒有点像行善?”
“你看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不是行善,而是富于同情心。他们——我是说弗龙斯基——有一个英国调马师,那一行的能手,不过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tremens②,抛下家庭无人照管。她看见了他们,就帮他们的忙,越来越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由她负担;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费点钱就算了;她亲自为那些男孩子投考中学补习俄语,并且把那个小姑娘收养到家里。不过你会亲眼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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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一个抱窝的母鸡。
②拉丁语:酒精中毒症。
马车驶进庭院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门口使劲按铃,门前停着一辆雪橇。
也不向开门的仆人问一声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进了大厅。列文跟着他,但是越来越怀疑他做得是否得当。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列文觉察出自己的脸通红;但是他确信他并没有喝醉,他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梯口上有一个仆人像对什么熟朋友一样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问了问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说沃尔库耶夫先生在。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半暗的书房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罩着暗色大灯罩的灯。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目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画的。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在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凝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像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谈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兴哩,”他冷不防听到身边有个声音说,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叹赏的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朦胧光线中看见画里的女人本身,她穿着闪色的深蓝服装,同画中人姿态不同,表情也两样,但还是像画家表现在画里的那样个绝色美人。实际上她并不那样光彩夺目,但是在这个活人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魅人的风度,这却是画里所没有的。十
她立起身来迎接他,并不掩饰看见他而感到的快乐心情。她伸出有力的纤巧的手,给他介绍沃尔库耶夫,指着坐在屋子里作针线的一个红发的漂亮小姑娘,说她是她的养女,她那种雍容娴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欢喜的上流社会的妇女的举止,永远是那样安详和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兴哩,”她重复一遍说,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列文听来似乎含着特殊的意义。“我早就认识您,而且很欢喜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谊以及您妻子的缘故……我只跟她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留给我像可爱的鲜花一般的印象,简直是一枝鲜花哩。而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她流利地、从容不迫地谈着,有时眼光由列文身上转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觉到他给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变得似乎从小就认识她那样随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里来,”为了回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可不可以吸烟的问题的时候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吸吸烟哩。”瞥视了列文一眼,没有问他抽不抽烟,就把一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卷。
“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
“还好。神经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不住地凝视那幅画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惊人哩,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
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辉。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好久没有见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开口说了。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刚刚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哩。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
“不过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见过多莉没有。
“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哩。拉丁文教师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绘画。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讲起的话题上去。
列文现在讲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同她谈话是一桩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桩乐事。
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聪明,而且说得又聪明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见解。
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绘的新插图上去了①。沃尔库耶夫责备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规,因而认为返回到现实主义是特别有价值的事。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哩。
列文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使他这样心满意足的机智言语。当安娜突然赏识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了。她笑了。
“我笑,”她说,“就像人看见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笑起来一样!您所说的话完全描绘出现代法国艺术、绘画、甚至文学——左拉,都德——的特色。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他们先根据想像的假定的人物来conceptions②,等到把一切comCbinaisons③都安排好了的时候,又厌弃了这些虚构的人物,开始想出一些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了。”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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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的新插图是法国画家古斯塔夫·多勒(1832—1883)所作,他画的《圣经》插图于一八六五年发表。托尔斯泰认为,多勒取材于《圣经》和《福音书》,把它们看做“熟悉的主题”,“只关心美”,就是只追求对人物形象的美学的、而不是宗教的处理。
②法语:构思。
③法语:布局。
④据穆德英译本注:无论左拉,无论都德,那时都没有获得他们以后取得的名誉和声望,但是即使在他们初期的作品里,其中显然也有力求用严格的现实主义手法来表现现实的意图,托尔斯泰从中看出一种对于长期统治法国文学艺术的传统的自然的反抗。
“是的,的的确确是这样,”沃尔库耶夫说。
“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她哥哥说。
“是的,是的,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完全出了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陡然间完全变了色的、美丽的、善于变化的面孔。列文没有听见她探过身去对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讶了。她的脸,一瞬间以前悠闲恬静中还显得那么优美端丽,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好奇、气愤和傲慢的神情。但是这都是转瞬之间的事。她眯缝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唉,不过,谁都不感觉兴趣的,”她说,于是转身对那英国女孩说:
“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om.”①那女孩立起身来,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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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请去关照在客厅里摆茶。
“喂,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
“好极了!她是个很有才能的姑娘,性格温柔可爱。”
“结果你爱她会胜过爱你自己的孩子哩。”
“这是男人的说法。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我爱我的孩子是一个样,我爱她是另外一个样。”
“我刚刚还跟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哩,”沃尔库耶夫说,“假如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贡献给俄国儿童的普及教育事业,那她就是做了一桩伟大而有益的事业了。”
“是的,不过,随便您怎么说也好,我不可能那样做。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励我。(她一边说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个辞,一边用祈求的胆怯的眼光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报之以尊敬和认可的眼色。)他鼓励我致力于乡村学校的事业。我去过几次。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孩,但是我怎么也不喜欢这个事业。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爱为依据的。爱是无从强求,勉强不来的。我爱这个小女孩,我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色——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话仅仅是对他讲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事先就知道他们是互相了解的。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列文说。“人决不可能把心投入这一类学校或机关里去,我想这就是慈善机关所以总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是的,是的,”她证实说。“我永远也办不到。Jen’aipaslecoeurassezlarge,①没有办法爱整个孤儿院里的讨厌的小姑娘。Celanem’ajamaisréussi.②有那么多妇女曾经用这样手段取得positionsociale③。特别是目前,”她带着忧愁和信赖的神情说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对她哥哥说,但是显然只是说给列文听的,“在目前我非常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却不能做!”她猛然间愁眉紧锁(列文明白她是因为谈到自己的事而皱起眉头的),改变了话题。“我听见人家议论过您,”她对列文说,“说您是一个不好的公民,我还尽力为您辩护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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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的心胸不够开阔。
②法语:这我永远办不到。
③法语:社会地位。
“您怎样为我辩护?”
“那要看攻击的情形了。不过,请来喝点茶吧?”她立起身来,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书。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说,指着那本书。“很有价值哩。”
“噢,不,不过是一部草稿罢了!”
“我跟他讲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列文对妹妹说。
“你做得毫无道理。我的著作有点像丽莎·梅尔察洛娃往常向我兜售的那些在监狱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篮。她在这个协会负责管监狱的事。”她对列文说。“这些可怜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迹呢。”
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种特点。除了智慧、温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性。她并不想对他掩饰她的处境的辛酸苦辣。她说完长叹了一声,立刻她的脸上呈现出严肃的神情,好像石化了。带着这副表情她的面孔变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了;但是这是一种新奇的神色;完全不在画家描绘在那幅画像里的那种闪烁着幸福的光辉和散发着幸福的神情范畴以内。在她和她哥哥臂挽着臂穿过高高的门口的时候,列文又望望那幅画像和她的姿影,他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心情。
她请列文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留下说几句话。“是谈离婚,谈弗龙斯基,谈他在俱乐部做什么,还是谈我?”列文暗自纳闷。安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议论什么的问题使他这样激动不安,以致他几乎都没有听见沃尔库耶夫正在叙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为儿童写的那部小说的优点。
饮茶的时候,那种妙趣横生的愉快的谈话一直不断。没有一个时候需要找寻话题;恰恰相反,他觉得时间太不充裕,说不完心里想说的话,因而情愿抑制住自己,好听听别人说些什么。列文觉得所有说过的言语,不仅她说的,还有沃尔库耶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的,由于她的注意和评论都获得了特别的意义。
谛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列文一直在欣赏她:她的美貌、聪明、良好的教养,再加上她的单纯和真挚。他一边倾听一边谈论,而始终不断想着她,她的内心生活,极力猜测她的心情。而他,以前曾经那样苛刻地批评过她,现在却以一种奇妙的推理为她辩护,替她难过,而且生怕弗龙斯基不十分了解她。将近十一点钟,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沃尔库耶夫早已走了),列文觉得仿佛他刚刚才来似的。依依不舍地,列文也站起身来。
“再见!”她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迷人心魄的眼光凝视着他。“我很高兴,quelaglaceestrompu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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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坚冰打破了。
她放了他的手,眯缝着眼睛。
“请转告您的妻子,我还像以往一样爱她,如果她不能饶恕我的境遇,我就希望她永远也不饶恕我。要饶恕,就得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才行,但愿上帝保佑她不受这种苦难!”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转告她……”列文说,脸涨得绯红。十一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逗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
“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那么真挚……我真替她难过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判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车门。“再见!我们要分手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交谈过的一切,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想她脸上的一切细微的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处境,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安然无恙,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久,而且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免得以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脱不了手,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半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筹钱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责备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眉目来。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半卢布卖出去。”列文当机立断,轻而易举地就把头一桩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置。“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觉得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时间。”于是下定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迅速地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一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有趣。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他对安娜抱着的亲切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列文发现他妻子闷闷不乐。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欢畅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厌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离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么?”她问,正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颜观色的眼光,故意带着一副赞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消磨的。
“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不存在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设·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更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农民过年过节才饮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纵酒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她看见他脸上的红晕,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缘故。
“嗯,以后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发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团终于解决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本来不应该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异常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闪闪放光,但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隐藏着自己的激动,而且瞒过了他。
“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声。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会生气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这样哩,”列文接着说下去。
“嗯,不!”她说,但是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在极力压制着自己,兆头很不好。
“她非常可爱,非常,非常逗人怜惜,而且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说,于是就讲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转达的问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怜惜啰,”等他说完,基蒂这么说。
“你接到谁的信?”
他就告诉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静声调骗得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就去换衣服。
他返回来的时候,发现基蒂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安乐椅上。他走近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抽抽噎噎地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爱上那个可恶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从你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是的,是的!这还会得出什么结果?你在俱乐部喝了又喝,还赌博,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明天就动身!”
列文很久都劝慰不好他妻子。最后他认错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怜悯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诱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避开她,总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以外无所事事,他简直变得糊涂了。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十二
送走了客人们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虽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无意识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唤醒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体面的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管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著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但是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苦苦地纠缠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们,对这个热爱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的。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使我们发生裂痕。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真情实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些别的蹊跷。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义务。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么苦。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着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也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抑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娱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他应该可怜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上她的眼睛里。
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揩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让他看出,他没有在约好的时候回家她很不痛快,仅仅是不痛快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伤心,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自己。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她不愿意吵架,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姿态。
“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
“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身边坐下。
“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搞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经要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处?”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为的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冷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主要的是,我愿意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种奇怪的邪劲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之下,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
“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前更为倔强的神情。
“在你说这是固执,”她说,聚精会神地凝视了他一番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名目。“不过是固执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怎样就好了!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濒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就好了!”于是她扭过身去,隐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避免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不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寂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掩饰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样子,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来越冷淡的语气和神色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宽恕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锋芒。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濒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危险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驱除出去。十三
一个人没有过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的话。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情况下能够高枕无忧地沉入睡乡:过着漫无目标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适当的友谊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适当的拜访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魅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以后,在这种境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通宵不眠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
早晨五点钟,开门的响声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下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他旁边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惺忪。
“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
“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打发人去……”他慌慌张张地动手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有动静了。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神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他马上又沉入睡乡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动也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灵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手在他肩膀上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不过我想……我们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什么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来经常做的工作。
“请你千万不要惊慌!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晨衣;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以外。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表情和眼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模样。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悲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在现在这样的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弹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辉。
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盖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情不由得惊异不止。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白的心灵中的她,他所挚爱的人,比从前更加出众了。她微笑着凝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蹙,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身上,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她在受苦,而且似乎在向他诉苦一样。最初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了,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但是她的眼色里含着温柔的神情,说明了她不但不怪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过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沉思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扬扬,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崇高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那是超乎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边走开,按按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要来了。我很好哩。”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计,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
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详细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亲自在移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出租雪橇的影子——他又跑回寝室去,不是蹑手蹑脚,却像生了翅膀。两个使女正忙着挪动寝室里的什么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飞快地抽动着针线,一边作出安排。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已经去接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急地说,皱着眉头,挥手要他走开。
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寝室里发出来,转瞬之间又平静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
“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到他嘴边的言语。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不仅仅是口是心非的哩。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不论凭着理性他怎么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吁。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出去。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感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紧张,足以应付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片刻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
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的出租雪橇匆匆驶过去。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欢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小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认真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旁边。
“那么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就是这么长吗?”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怜悯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十四
医生还没有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迟,吩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来的。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漠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大吃一惊,但是反过来一想,他立刻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动,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和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觉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情,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旺盛。
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最后决定这么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起床,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行不通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唤醒。
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待的马车夫包药粉,不肯卖给列文鸦片。极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些。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许可,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商标,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要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列文忍受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夺过来,就从玻璃大门中冲出去了。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唤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却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气的,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唤醒。
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
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他再也等待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声调呼喊。“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
您就这样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诧异了。
“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头发。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声调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有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他的泰然自若的神情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极力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叙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住了嘴,恳求医生立刻跟他去。
“不要这么慌。要知道,您没有经验。我确信用不着我的,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是不要着急。
请坐;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是否在嘲笑他一样。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人了。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吗?”
“从一切症状看来情况很好哩。”
“那么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怒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
“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两个人都默不作声。
“土耳其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生说,咀嚼着面包。
“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寝室门口。公爵夫人眼泪盈眶,两手直颤抖。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
“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神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
“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来。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了。”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那一瞬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压抑着心上的千头万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起她的勇气。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久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光景,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办得到的。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的时候,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念叨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住,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才过了一个钟头。
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故;他继续忍耐着,因为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
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越发紧张了。
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常轨,对列文说已经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时间观念。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边,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钟了。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奇怪的。他不大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情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他看见她的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极力安慰他。他也看见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鬈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寝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了的饭桌;随后又不是她在那里,却是多莉了。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随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什么事情。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态。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取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极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做的,他却不知道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怜悯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引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严肃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
他只知道和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况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而这是喜事。但是那件丧事和这件喜事一样,都越出了生活常轨;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孔隙,透过这些孔隙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种崇高的境界。而且,像那种情形一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得那么难过,痛苦,不可思议;在观看它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心灵翱翔而上,升到了从来也想不到的绝顶,那是理智所无法达到的。
“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接连不断地暗自念叨,尽管他长期完全疏远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虔诚地向上帝呼吁。
整个时间里,他轮流地处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种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当他同那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粗雪茄烟、又把烟头在盛满烟灰的烟缸边上弄灭的医生,多莉,还有公爵在一起,聊着午餐,政治,或者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疾病的时候,列文突然间暂时完全遗忘了发生的事情,如梦方醒一样;另外一种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头边,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没有破裂,他不断祷告上帝的时候。每一次寝室里传来叫声,就把他从暂时的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缠住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听到尖叫声,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护,但是半路上就记起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渴望保护她和帮助她。但是,一看见她,又感到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他就害怕起来,于是祈祷说:“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时间拖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越强烈;不在她跟前他变得更镇静了,完全忘了她,而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痛苦和他的爱莫能助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了。他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跑到她那里去了。
有时候,当她几次三番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责备她。但是一看见她的温柔的笑容,听见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于是他就怪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立刻就又祈求上帝饶恕和发发慈悲。十五
他不知道早晚。蜡烛全燃尽了。多莉刚刚走进书房,请医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着倾听医生讲一个骗人的催眠术师的故事,凝视着医生的烟头上的灰烬。这是一段休息的期间,他沉入淡忘之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在发生了的事情。他听医生讲故事,而且听明白了。突然间传来了一声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尖叫。这尖叫声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列文都没有跳起来,却屏息静气,带着惊骇和询问的眼光紧盯着医生。医生歪着脑袋,留神倾听着,赞许地微笑着。一切都那样离奇,以致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列文大惊小怪的了。“事情大概应该这样的,”他暗自沉思,仍旧坐着不动。“但是谁在尖叫呢?”他一纵身跳起来,踮着脚尖冲进寝室里,经过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头边他的老位置上。尖叫声已经静寂了,但是现在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看见,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但是他从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上却看出来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苍白而严肃,还像以前一样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战栗,眼睛紧紧盯着基蒂。基蒂的潮湿的额头上粘着一缕头发,她那发烧的、痛苦的脸扭过来对着他,搜索着他的眼光。她那举起来的手找寻着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汗湿的手里,她把它们贴在她自己的脸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说。“妈妈,摘下我的耳环。很碍事哩。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模样,她把他一把推开。
“不,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开,走开!”她尖声喊叫,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哀叫。
列文两手抱着头,跑出屋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呼喊。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说,他反正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把头靠在门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什么人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调尖叫和呻吟着,他知道这些声音就是从前的基蒂发出来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现在他恨那个孩子。他现在甚至都不抱着她会活着的希望,只渴望这种可怕的苦难能够结束。
“医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声喊叫,一把抓住刚走进来的医生的手。
“就要完了,”医生说,他带着那么严肃的神色,以致列文以为他说完了是指她快死了。
神智完全错乱了,他又冲进她的寝室。他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那张脸越发愁眉不展和严肃了。那里没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来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紧张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他把头伏到床栏杆上,觉着他的心要碎裂了。这种可怕的尖叫声并不停息,却变得越发可怕了,直到好像达到了恐怖的极限,才陡然平静下来。列文简直不相信他的耳朵了,但是没有怀疑的余地。尖叫声平息了,他听见轻悄的走动声,衣服的究n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若断若续的声音,生气勃勃的,既温柔,又幸福的声音,轻轻地说:“完事了!”
他抬起头来。她两只胳膊软弱无力地放在被窝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和恬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突然间,从他过了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觉得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日常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现在闪耀着那样新奇的幸福光辉,以致他都受不了。那些绷紧的弦猛然都断了,一点也没有想到的呜咽和快乐的眼泪涌上他的心头,强烈得使他浑身战栗,以致他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跪在她的床边,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而那只手,也以手指的无力的动作,回答了他的亲吻。同时,在床脚,像一盏灯的火花一样,在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灵活的手里闪烁着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个具有同样的权利和同样觉得自己很重要,一个会像他一样生活下去和生儿育女的人。
“活着!活着!还是个男孩哩!请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后脊梁。
“妈妈,真的吗?”基蒂问。
公爵夫人只能用呜咽来回答了。
在寂静中,像是对他母亲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样,发出了一种和屋里所有的压抑着的谈话声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那个不可思议地由未知的国土里出现的新人的大胆,放肆、毫无顾忌的啼哭声。
以前,如果有人告诉列文说基蒂死了,说他和她一同死了,说他们的孩子是天使,说上帝在他们面前,他都不会惊异的。但是现在,又回到现实世界上,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她安然无恙,而这个拼命叫喊的东西就是他的儿子。基蒂活着,她的痛苦已经过去。而他是幸福得难以形容。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因此使他快乐无比。但是那个婴儿,他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来的,他是谁呢?……他怎么也不习惯于这个思想。他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他好久也不习惯。十六
十点钟光景,老公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见,谈了谈产妇的情况,就谈到旁的话题上去了。列文一边留心倾听,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追忆着昨天未发生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情况。从那时起好像过了一百年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高不可攀的高峰上,他费尽苦心想从上面降下来,免得伤害和他聊天的人们的感情。他谈着,但是心里却不住想他妻子,她目前的详细情况,和他的儿子——他极力使自己习惯于有个儿子存在的想法。整个的妇女世界,自从他结婚以后,在他心里就获得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意义,现在在他的心目中达到了那样的高度,以致他都无法理解了。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宴会,心里却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睡着了吗?她好吗?她在想什么?我们的儿子,德米特里,在哭吗?”正谈到中间,一句话正说到半截,他突然跳起来,从房里走出去。
“如果可以看她的话,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老公爵说。
“好,马上就来!”列文回答,一停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她没有睡着,正和他母亲轻轻地谈论着,计划受洗礼的事。
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好头发,戴着一顶镶着蓝边的漂亮小帽,两手放在被窝外面,仰卧在床上,用一种把他吸引过去的眼光迎住他的视线。那种眼光,本来就很明亮,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越发明亮了。她的脸上起了一种像死人脸上那样的、由尘世到超然境界的变化;不过那是永诀,而在这里却是欢迎。一种激动的心情,就像婴儿降生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的,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她拉住他的手,问他睡过觉没有。他回答不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就扭过身去。
“我却打过瞌睡哩,科斯佳!”她说。“我现在觉得那么舒服。”
她定睛凝视着他,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把他抱给我,”她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把他抱给我,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他也要看看哩。”
“好,让爸爸瞧瞧,”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抱起一个红色的、奇怪的、蠕动着的东西,把他抱过来。“不过请等一下,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那个蠕动着的红东西放在床上,开始解开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来,翻过去,给他身上撒了一些粉,接着又包扎起来。
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想在心里找出一点父爱的痕迹,但是徒然。他对他只感到厌恶。但是当他脱光了衣服,他瞥见了那番红花色的小胳臂小腿,却也长着手指和脚趾,甚至大拇指还跟其余的大不相同;当他看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如何把那双张开的小胳臂拉拢在一起,好像它们是柔软的弹簧一样,而且把它们包在亚麻布衣服里的时候,他那样可怜这个小东西,而且那样害怕她会伤害了他,以致他拉住了她的臂膀。
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笑起来。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当那婴儿穿好衣服,变成一个结实的玩偶的时候,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好像夸耀她的手艺似地把他摇晃了一下,就闪到一边,好让列文看见他儿子的整个丰采。
基蒂斜着眼,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抱给我,抱给称!”她说,甚至还要抬起身子。
“你怎么啦,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你决不能这样乱动!等一下,我就抱给你。让爸爸看看我们是多么漂亮的小东西!”
于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用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托住那个摇摇晃晃的头和脖颈)将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柔软的、红色的东西托给列文。但是他居然也长着鼻子、眨动着的眼睛和咂着的小嘴。
“真是个漂亮的婴儿!”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
列文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漂亮婴儿在他心中只引起了厌恶和怜悯的心情。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感情。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婴儿放到没有喂惯奶的胸脯上的时候,他扭过身去。
突然一阵笑声使他抬起头来。是基蒂在笑。婴儿吃着奶了。
“哦,够了,够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但是基蒂舍不得那个婴儿。他在她的怀里睡熟了。
“现在看看他吧,”基蒂说,把婴儿转过来好让他看见。那张老气横秋的小脸突然间皱得更厉害了,婴儿打了个喷嚏。
微笑着,好容易才忍住感动的眼泪,列文吻吻他妻子,就离开了这间遮暗了的屋子。
他对这小东西怀着的感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其中没有一点愉快或者高兴的成分;恰恰相反,却有一种新的痛苦的恐惧心情。这是一种新的脆弱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最初是那样痛苦,唯恐这个无能为力的小东西会遭到伤害的心情是那样强烈,使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婴儿打喷嚏的时候他所体会到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喜悦甚至得意的奇怪心情。十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境况非常困难。
卖树林的三分之二的钱已经挥霍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率向商人那里差不多把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项也都预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文钱了,特别是因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开声明了坚持处置自己财产的权利,拒绝在领取卖树林的最后三分之一的款项的合同上签字。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开销和偿还刻不容缓的小笔债务上。他简直是一文莫名了。
这是一种不愉快的、为难的境况,按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意思,这种情况是不应该继续下去的。境况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为他的年俸太少。他所充任的官职,五年以前显然很不错,但是时过境迁,早就不行了。彼得罗夫,那个银行董事,年俸是一万二千卢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俸是一万七千卢布;而创办了一家银行的米丁,年俸是五万卢布。“我显然是睡着了,人家把我遗忘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他自己。于是他就留神打听,仔细观望,结果那年冬末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好的空缺,于是就开始进攻,先通过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们,到那年春天,当事情成熟了的时候,他就亲自到彼得堡去了。这种官职,现在比从前多得多,是一种年俸由一千到五万卢布,又舒服又赚钱的好差事。这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的委员的职位。这差使,像所有这样的差使一样,需要那样渊博的学识和很大的活动能力,以致很难找到一个二者兼备的人。既然找不到兼备这些条件的人,那么找一个正直的人来担任这职位总比让一个不正直的人担任强得多。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随便称呼的),而且是一个心口如一的正直人(按照莫斯科给予这个字眼的特殊意义强调称呼的),要是人家说,“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杂志,正直的机关,正直的趋势,”的时候,不仅表示那个人或者那个机关不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们一有机会就能够挖苦政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在应用这种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里出入,而且那儿公认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别人更有资格充任这个职位。
这个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万卢布的薪俸,奥布隆斯基不用辞去原来的官职可以兼差。这全靠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位犹太人来决定;这些人虽然都疏通好了,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得去彼得堡谒见一下他们。况且,他答应他妹妹安娜从卡列宁那里讨一个明确的离婚回信。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个卢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
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倾听他讲他的“俄国财政不景气的原因”的报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只等他结束,就谈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是的,很正确,”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摘下那副他现在离了就无法阅读的pince-nez,询问地凝视着他从前的内兄的时候,他说。“就细节上说是很正确的,不过如今的原则还是自由哩。”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种原则,自由也包括在内,”卡列宁说,强调“包括”这个字眼,又戴上pince-nez,为的是再引读一遍提到这一点的那一段落。
翻开字迹娟秀、空白宽阔的手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朗诵了使人心悦诚服的那一段落。
“我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不提倡保护关税政策,而是为了公共福利,对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一视同仁,”他说,从pince-nez上望着奥布隆斯基。“但是这一点他们却不能了解,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爱说漂亮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卡列宁一谈到他们——他所谓的他们是指那些不愿意接受他的计划的、造成俄国一切不幸的人——怎么想和怎么做的时候,话就快结束了;因此他现在乐意地放弃了自由贸易原则,完全同意他的意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不语,深思熟虑地翻阅着手稿。
“哦,顺便提一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想恳求你有机会见着波莫尔斯基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非常想获得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委员的空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所垂涎的职位的官衔已经那么熟悉了,因而毫无错误地冲口就说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打听了一下这新委员会的职务,就沉思起来。他在考虑这委员会的业务和他自己的计划有没有抵触的地方。但是因为这新机构的任务非常繁杂,而他的计划所涉及的范围也很广泛,因此一时间难以判断,于是摘下pince-nez说:
“自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过,你为什么偏偏想要这个位置呢?”
“薪俸优厚,将近九千卢布,而就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重复说,皱起眉头。这笔数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渴慕的官职在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倾向于精简节约的宗旨是背道而驰的。
“我认为,关于这点我曾写过一篇论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们政府财政assiette①不健全的征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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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政策。
“是的,但是你想怎么办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哦,假定银行董事年俸一万,你要知道,他是当之无愧的。或者工程师年俸两万。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事业。”
“我认为薪俸是商品的报酬,应该受供求法则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时候忽略了这个法则,譬如说,当我看到两个由同一个学院里毕业的工程师,学识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个年俸四万,而另一个薪俸两千就心满意足了;或者看见没有专长的律师和骠骑兵被任命为银行董事,获得了巨额薪俸的时候,我就断定这种薪俸不是根据供求法则而订的,是凭着私人交情而来的。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严重的徇私舞弊行为,会给政府事业招致不良的影响。我认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忙打断他妹夫的话。
“是的,但是你一定得承认,创办的是一种毫无问题很有用的新式机构。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事业!要紧的是这项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经营罢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强调说。
但是正直这个字眼在莫斯科流行的意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了解的。
“正直不过是一个消极的条件罢了,”他说。
“不过你还是帮我一个大忙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在谈话之中,在波莫尔斯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不过我想,事情主要取决于博尔加里诺夫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在博尔加里诺夫个人方面说,他完全同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红了说。
一提博尔加里诺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脸红了,因为他那天早晨曾拜见过那个犹太人博尔加里诺夫,而这次拜访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职位是新的、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当那天早晨博尔加里诺夫,分明是故意让他和别的申请人们在接待室里等了两个钟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非常难堪。
他觉得难堪,是因为他,奥布隆斯基公爵,一个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居然会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待了两个钟头,是不是因为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违反了他祖先所树立的只为政府效劳的先例,去另谋生路呢,总而言之,他觉得非常难堪。在博尔加里诺夫家的接待室里的两个钟头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满不在乎地踱来踱去,抚摸着胡髭,同别的申请人们攀谈,想出了一个笑话,说他如何在犹太人家里引颈等待,小心地隐藏着他体会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让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觉得难堪和烦恼,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是由于他这句双关话:
‘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恼’
怎么也押不好韵呢,还是由于别的事?当博尔加里诺夫终于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因为他的屈辱显然很得意,而且几乎拒绝了他的请求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急于想尽快地忘记这事。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他又脸红了。十八
“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关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抖掉了那种不愉快的印象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一提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脸色就完全变了:脸上以前的那种生气消失了,露出来厌倦和死气沉沉的表情。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在安乐椅里扭过身来,咔嚓一声折叠起他的pince-nez。
“一个决定,不论什么决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现在对你谈话,并不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说:“并不是把你当作受了伤害的丈夫”,但是唯恐因此破坏了这件事,于是就改变了说法,“并不是把你当做政治家(这话也不妥当),只是把你当做一个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可怜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卡列宁低声问。
“是的,可怜她!若是你像我一样见过她——我和她整整过了一冬天——你就会可怜她了。她的处境真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据我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更尖细的、几乎是尖叫声反驳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万事都如愿以偿了哩。”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在老天面上,我们既往不咎吧!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你知道她要求什么,她等待着什么:离婚。”
“但是我以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儿子作条件,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就会拒绝离婚的。我是本着这种看法答复的,而且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我认为已经了结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尖声叫着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你千万不要激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拍拍他妹夫的膝盖。“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你容许我再扼要地说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分离的时候,你是伟大的,真是要多宽宏大量有多宽宏大量;你同意了给予她一切:给她自由,甚至离婚。这个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另外想法!她真是感激哩!她感激到这种程度,以致最初的时候,觉得她对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虑,她什么都不能考虑。她放弃了一切。但是事实和时间证明了她的处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插嘴说,扬起双眉。
“我可不相信这一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回答。
“她的处境对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也许会这么说。她知道这一点,因而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说过她什么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们所有的亲戚,那些爱她的人,恳求你,哀告你!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呢?谁会从中得到好处呢?”
“对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抗议说。
“噢,不,不!一点也不是的!请你了解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又触了一下卡列宁的手,似乎他很相信这种接触会使他的妹夫软化下来。“我要说的只是:她的处境很痛苦,而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这对你毫无损失。我来为你安排一切,那么就不会麻烦你了。你看,你本来答应过的。”
“以前答应过,我以为,关于我儿子的问题事情已经了结了……况且,我希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会豁达得足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他的嘴唇颤栗,脸色发青。
“她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她恳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帮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儿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个好人。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吧。以她的处境,离婚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你以前没有答应过,她也就听天由命,继续住在乡间了。但是因为你答应过,所以她给你写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见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割一样,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着你的决定。唉呀,这就像把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颈上套着绞索扣押好几个月,好像要处死刑,又好像要释放!可怜可怜她吧,我来负责安排……vosscrupule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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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你的顾虑。
“我不是谈这个,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调打断他的话。“但是,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权利答应的事。”
“那么你答应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办到的事我从来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答应过的事究竟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布隆斯基跳起来说。“我不相信这个!她的不幸在女人当中是无以复加的了,你不能拒绝这样一个……”
“只要我所答应的是可能的话。VousprofessezdAêtreunlibrepenseur.①但是我,作为一个教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规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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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称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在我们中间,就我所知道的,都许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连我们的教堂也许离婚。
我们来看……”
“是准离婚,不过不是在这种意义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奥布隆斯基停顿了一下说。“难道不是你(我们不是佩服得很吗?)饶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准备牺牲一切吗?你亲口说过:“有人拿了你的内衣,那么把外衣也给他’,可是现在……”
“我求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猛然站起身来,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战栗,“我求你别说了,别说这话了!”
“噢,不!好吧,请你原谅!如果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来。“我不过作为传话的人传一个口信罢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请教一番。后天我给你最后的答复,”他考虑了片刻以后说。十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走的时候,科尔涅伊就进来通报说: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到!”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是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开口问,但是立刻就想起来了。
“噢,谢廖沙!”他说。“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唉呀,我还以为是一位部长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来。
他想起临别的时候安娜脸上带着一副羞怯而凄恻的神情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细探听清楚:他在哪里,谁在照顾他。还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话!难道不可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如果可能办理离婚,使她得到她儿子的话……但是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这事连想也休想,不过,他还是高兴看见他的外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他的内兄说,他们从来不跟这孩子提他母亲,而且请求他一个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亲那场意外的会面以后,大病了一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怕他会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意见,我把他送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的影响实在对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学习得很好。”
“唉唷,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确不是谢廖沙,而是羽毛齐全的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穿着蓝外衣和长裤,灵活而潇洒地走进来的肩宽体阔的漂亮小伙子。这个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认出他来,脸就涨得绯红,连忙转身走到一边去,好像有什么触犯了他,把他惹恼了一样。这少年走到他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交给他。
“哦,相当不错哩,”他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他长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却变成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还记得我吗?”
那男孩飞快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
“记得,mononcle①,”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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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过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么样?”他说,想要和他谈谈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男孩满脸通红,默不作声,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放开他的手,他询问似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从谢廖沙上次看见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在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渐渐熟识了同学们,而且喜爱上了他们。对他母亲的梦想和记忆,在他们会见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场,现在已不再萦绕在他的心头了。当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就尽力驱散,认为这是可耻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多愁善感,对于男孩子或者学生可就有失体统了。他知道他父母因为口角已经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亲这方面,于是他竭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思想。
他遇见和他母亲非常相像的舅舅觉得很不愉快,因为这场会见唤起来他认为是可耻的回忆。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于他在书房门外等待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言语,特别是由他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上,他猜出他们一定谈论过他母亲。为了不责备跟他一齐生活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有伤体面的感情之下,谢廖沙竭力不望着那位来扰乱他的宁静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为看见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当跟着他走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见他在楼梯上,于是就招呼他,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怎么消磨的时候,谢廖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他畅谈起来。
“我们现在玩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看,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还有一个人站在这条凳子上。别的人都来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然后就满屋子乱穿。房门事先都打开了。不过做乘务员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着的那个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问。
“是的。这得有胆量,而且得灵活,特别是在他们猛然停下来,或者有人摔倒的时候。”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凝视着那双和他母亲的眼睛那么相像的灵活的眼睛——已经不是婴儿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来。
“你记得你母亲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不,我不记得!”谢廖沙赶紧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来。他的舅舅从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别的话来了。
过了半点钟,那个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他的学生站在楼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哭泣。
“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受了伤吧?”家庭教师说。
“我跟你说过那是危险的游戏。我一定要跟你们校长去说。”
“如果我受了伤,谁也不会发现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跟他有什么相干呢?我为什么要记得?别管我!”他说,这一次已经不是对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说的了。二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以往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虚度光阴。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离婚问题和他的职位——如他所说的,过了一阵莫斯科那种发霉的生活以后,像往常一样,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虽然有caféschantants①和公共马车,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这么觉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特别是和他的家庭团聚了一阵以后,他就觉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连住了好久以后,他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坏脾气和责难,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琐事,都开始使他心烦意乱;连他负债的事都使他烦恼。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经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里,到人人都生活着,都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过着莫斯科那种死板生活的地方住一阵,他所有的忧愁就都烟消云散了,像火前的蜡烛一样熔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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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音乐杂耍咖啡馆。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还跟切琴斯基公爵谈过。切琴斯基公爵已经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儿子们有的已经做了御前侍卫;还有一个不合法的外室,也养了一群孩子。虽然第一个家庭很不错,可是切琴斯基却觉得第二个家庭更使他愉快。他把长子带到外室那里,并且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认为这样会使他的儿子增长见识,对他有益处。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样看法呢?
孩子们呢?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妨碍父亲们的生活。孩子们在学校里受教育,丝毫也没有在莫斯科那么流行的怪异观点——利沃夫家就是一个适当的实例——认为孩子们应该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劳和忧虑一无所有。而在这里,大家却懂得人应该像一个有教养的人一样为自己过活。
公务呢?公务在这里也不像莫斯科那样,并不是一桩费劲而没有前途的苦差事;在这里人们对公务很感兴趣。碰对了人,为人效效劳,几句适当的言语,有一套玩手腕的本事,转瞬之间就会使人飞黄腾达,就像布良采夫一样,他就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昨天遇见的人,现在他已经是达官显贵了。
像这样的差事是有意思的。
特别是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对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具有一种宽慰的作用。巴尔特尼扬斯基,按照他的train①,每年至少要挥霍五万卢布,昨天曾就这点对他发了一番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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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生活方式。
午饭前闲谈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巴尔特尼扬斯基说:
“我想,你和莫尔德温斯基很有交情吧?如果你为我美言一句,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有一个官职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铁路银行……”
“别提官衔,我反正也记不住!……不过你何苦要跟这些
铁路公司,跟那些犹太人打交道呢?……不论怎么看,都是龌龊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对他说这是“有发展前途”的事业,巴尔特尼扬斯基不会了解这个的。
“我需要钱,无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着吗?”
“是的,但是负债累累。”
“真的?很多吗?”巴尔特尼扬斯基同情地说。
“很多,大约有两万卢布的光景。”
巴尔特尼扬斯基愉快地大笑起来。
“噢,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儿!”他说。“我的债务有一百五十万,而我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照样还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这是实在的,不仅是由于风闻,而且是由于事实。日瓦霍夫的债务有三十万卢布,一文莫名,可是他还活着,而且过着多么排场的生活啊!克里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认为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是还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了五百万的家业,依旧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还是财政部的负责人,每年有两万卢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生理上发生一种快感。它使他年轻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时在鬓上发现白发,午饭后就想睡,伸懒腰,上楼走慢步,上气不接下气,和年轻的妇女们在一起觉得枯燥乏味,舞会上不跳舞。
但是在彼得堡他总觉得年轻了十岁哩。
他在彼得堡所体会到的正和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布隆斯基公爵昨天描绘的一样。
“我们这里不懂得怎样生活,”彼得·奥布隆斯基说。“你相信吗?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觉得自己完全像年轻人。我一看见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点喝点,觉得身强力壮,精神勃勃。我回到俄国——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况且又得住在乡下——喂,说起来你不相信,不出两个星期,我吃饭的时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换礼服了哩。哪里还有心思想年轻女人呀!我完全变成老头子了。只想怎样拯救灵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复元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体会到的差异和彼得·奥布隆斯基感到的完全一样。在莫斯科他颓废到那种地步,长此下去,他也就临到考虑拯救灵魂的阶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觉得自己又是非常潇洒的人物了。
在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之间老早就存在着一种很奇怪的关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是开玩笑地调戏她,总开玩笑地跟她说一些极其不成体统的话,知道她最喜欢听这些话。和卡列宁谈过话的第二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去探望她,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以致在这种调笑和胡闹中他放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结果竟不知怎样脱身才好,因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实际上反倒使他厌恶。他们相互间谈话的这种语调不容易改变过来,是因为他非常逗她喜爱。因此当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促膝谈心的时候,他非常高兴。
“噢,原来您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哦,您的可怜的妹妹怎么样?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坏千百倍的人都攻击她的时候,我就认为她做得漂亮极了。我不能原谅弗龙斯基,因为她在彼得堡的时候他没有通知我一声。不然我会去看看她,陪着她到处走走。
请代我问候她。喂,讲讲她的情况吧。”
“是的,她的处境很苦,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当她说:“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的时候,他心地单纯得居然把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当成真心话了。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像她一向的习惯一样,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她所做的是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偷偷摸摸做的,而她却不愿意欺骗,她做得漂亮极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遗弃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请您原谅。大家都说:他这么聪明,那么聪明。只有我说他是糊涂的。现在他跟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热,以致人人都说他是傻瓜了;我倒情愿和大家意见不一致,但是这一次也不得不同意了。”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昨天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拜望他,跟他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他没有答复,却说得考虑考虑,而今天早晨我没有接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的请柬。”
“噢,对了,对了!”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眉开眼笑地开口说。“他们要向朗德请教一番,看看他以为如何。”
“向朗德请教?为什么?朗德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JulesLandau,lefameuxjulesLandau,leclairvoyant?①他也是个蠢货,但是您妹妹的命运完全依他而定。这就是住在外省的结果,您什么都不知道哩。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个commis②,有一次去找医生治病。他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就给所有的病人诊断病情。而那些诊断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后来,尤里·梅列金斯基——您认识这个病人吗——的妻子耳闻这位朗德的大名,就请他为她的丈夫治病。于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疗。按我看,没有丝毫的效果,因为他还像从前那么虚弱,但是他们相信他,把他带在身边。而且还把他带到俄国来了。在这里大家都蜂拥到他那里去,他开始为所有的人治病了。他治好了别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对他宠爱到那种地步,居然把他收为义子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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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儒勒·朗德,那个大名鼎鼎的儒勒·朗德,未卜先知的人。
②法语:店员。
“收为义子了?”
“是啊,收为义子了。他现在再也不是什么朗德,而是别祖博夫伯爵了。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但是利季娅——我倒很喜欢她,但是她的头脑有些毛病——不用说,扑到这个朗德那里去了,现在少了他,无论她,无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什么都解决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运现在完全掌握在这个朗德,现在的别祖博夫伯爵的手心里。”二十一
在巴尔特尼扬斯基家酒醉饭饱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只比约好的时间迟了一点,走进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
“还有谁在伯爵夫人那里?一个法国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门房,看到大厅衣架上挂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很眼熟的大衣和一件样式奇怪的、乎常的缀着钮扣的大衣。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祖博夫伯爵,”门房威严地回答。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猜对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上楼一边想。“怪事!不过,和她攀攀交情也好。她有很大的势力。如果她在波莫尔斯基面前美言几句,这差事就十拿九稳了。”
外面还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经放下窗幔,点上灯了。
在一盏挂灯下面的圆桌旁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在低声交谈。一个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样,罗圈腿,面色苍白,很漂亮,长着优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礼服领边的长发,站在屋子那一头,望着墙壁上的画像。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寒暄过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由得又瞥了这位陌生人一眼。
“MonsieurLandau!①”伯爵夫人带着使奥布隆斯基惊异的温柔而谨慎的口吻对他说。她给他们介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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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朗德先生。
朗德匆匆回头一望,微笑着走过来,把湿润的、动也不动的手放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来的手里,立刻又走回去,继续看那些画像去了。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看见您非常高兴,特别是今天,”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指着卡列宁旁边的椅子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座。
“我把他介绍给您,称呼他朗德,”她低声说,望望那个法国人,立刻又望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过实际上他是别祖博夫伯爵,您大概知道了。不过他不喜欢那个头衔。”
“是的,我听说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据说他把别祖博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访过我,她是那样伤感,”伯爵夫人转身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这场分离对于她可怕极了。对于她是那么大的打击!”
“他一定要走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追问。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听到一种呼声,”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啊,一种呼声!”奥布隆斯基重复说,觉着他在这一帮人中间一定得尽可能地小心谨慎,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要发生什么离奇的事,他还摸不着头绪。
沉默了片刻以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仿佛谈到正题似的,带着精明的微笑对奥布隆斯基说:
“我老早就认识您,而且非常高兴更进一步认识您。Lesamisdenosamissontnosamis.①但是作为一个朋友,就应该体谅朋友的心情,而就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态度来说,恐怕您没有这么办吧。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她说,抬起她的沉思梦想的美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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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们朋友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
“明白一点,伯得夫人,我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处境……”奥布隆斯基说,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只好说些笼笼统统的话。
“这变化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严厉地说,一边用脉脉含情的眼光跟踪着正立起身来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获得了一颗新的心,恐怕您还不十分理解他内心所起的变化。”
“哦,大体上说,我想像得出这种变化。我们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用亲切的目光来回答伯爵夫人的眼色,一边考虑着两个部长中她和哪一位更亲近,好判断一下请她去跟哪一个为他运动差事。
“他心里所起的变化并不能削弱他对左邻右舍的爱;恰恰相反,他内心所起的变化更加强了他的爱。不过恐怕您不了解我。您不喝点茶吗?”她说,以目示意端着托盘递茶的仆人。
“不大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变成了无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变成了新的,心中充满了他,”她说,用多情的眼光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想,可以请她跟两个人都疏通一下,”他想着。
“噢,当然啰,伯爵夫人!”他说。“不过我认为这种变化是那样隐秘,以致没有一个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愿意说哩。”
“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说出来,好互相帮助。”
“是的,当然啰,不过人的信仰大不相同,况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温柔的微笑说。
“凡是同神圣的真理有关的是不能有所不同的!”
“哦,不,当然不啰!不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变得窘惑不安,突然默不作声了。他终于明白了他们谈的是宗教问题。
“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跟前用一种含意深长的耳语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头一望。朗德坐在百叶窗前,靠着安乐椅的椅背,扶着椅子的扶手,垂着头。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微笑。
“不要注意他,”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动作轻盈地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推过一把椅子来。“我注意到了……”她开口说,正在这时一个仆人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匆匆看了那封信,道了一声歉,就用极其敏捷的手法写了封回信,递给那仆人,又回到桌子旁边。“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打断了的话题,“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们,对于宗教最漠不关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我认为莫斯科人是以最坚定的信徒闻名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反驳。
“但是,就我所知道的,可惜您就是一个漠不关心的人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疲倦的微笑对他说。
“一个人怎么能够漠不关心呢?”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在这一点上我倒不一定是不关心,而是有点观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他的最抚慰人心的微笑说,“我认为还没有临到我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临到我们了没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峻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恩惠并不受人类的如意算盘的支配;有时候它并不降临在寻求的人身上,却降临在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像降临在扫罗身上一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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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至十章。
“不,我想,还没有到时候哩,”注视着法国人的一举一动的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朗德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跟前。
“我可以听听吗?”
“噢,是的,我不愿意打扰您哩,”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亲切地凝视着他。“在我们这里坐坐吧。”
“可是决不能闭上眼睛,以致看不见灵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下去。
“噢,但愿您能体会到我们所体验到的幸福,感觉到万世永存的他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中就好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说。
“但是有时候人会觉得不可能升到那样崇高的境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意识到承认宗教的崇高境界是违心之论,但是又不敢当着那个只要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获得他所垂涎的职位的人的面发表自己的自由思想。
“您是要说,罪恶妨碍了他吗?”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但这是错误的观点。对于信徒说罪恶并不存在,罪恶已经赎免了。Pardon①!”她补充说,望着那个又拿进来一封信的仆役。她阅读了,口头上答复了一下:“你就说明天在大公夫人那里……对于信徒说来罪恶并不存在的,”她接着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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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对不起。
“是的,但是脱离实际行动的信仰是死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回忆起教义问答上的条文,仅仅用微笑来维持他的独立不羁。
“你看,这是《雅各书》里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有点谴责的口吻对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了。“曲解了这一节真是为害不浅!再也没有比这种误解更阻挠人的信仰的了。‘我没有实际行动,因此我不能信教。’可是哪里也没有这么说过。说的恰好相反。”
“用实际行动为上帝工作,用斋戒拯救灵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带着厌恶的藐视神情说。“这是我们的修道士们的野蛮见解……可是哪里都没有这么说过。那可容易简单多了,”她补充说,带着她在宫廷里用来鼓舞被新环境弄得张惶失措的年轻宫女时的鼓励的微笑凝视着奥布隆斯基。
“我们靠着为我们受苦受难的基督得到拯救。我们靠着信仰获得拯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眼光中流露出赞赏她的言论的神情。
“Vouscomprenezl’anglais?①”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问,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她就立起身来,开始在书架上的书中间搜索着。
“我要朗读一下《SafeandHappy》②,或者《UndertheWing》③,”她说,探问地瞟了卡列宁一眼。找到那本书以后,她又坐下,打开那本书。“很短。是描写获得信仰的途径,和那种超脱尘世一切的、充满了人的心灵的幸福。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为他不是孤独的,但是你看……”她刚要读,那个仆役又进来了。“博罗金夫人吗?你说,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接着说下去,用手指在书上指点着地方,于是叹了口气,用她那双沉思的美丽的眼睛紧盯着前方。“这就是虔诚信仰所发生的作用。您认识玛丽亚·萨宁吗?您听说过她的不幸吗?她失掉了独生子。她处在绝望的境地中。哦,可是结果怎样呢?她找到了这位朋友,而现在她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谢上帝了。这就是信仰所赐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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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您懂英语吗?
②英语:《得救与幸福》。
③英语:《在护翼下》。上述二书是根据“新神秘派”的精神写的英语小册子。
“哦,是的,这是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高兴她要朗诵了,使他可以有时间定一定神。“不,显然今晚还是不开口要求的好,”他想。“但愿我不要把事情弄糟,能逃出这里就好了!”
“您会觉得枯燥乏味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朗德说,“因为您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会懂的。”朗德带着同样的微笑回答,闭上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意味深长地相视一望,于是阅读开始了。二十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自己完全被他听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论弄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说,彼得堡生活的千变万化对于他具有一种刺激作用,把他从莫斯科的死气沉沉中拯救出来。但是他只喜欢和了解那些在他所亲近和熟悉的圈子内发生的复杂情况;而在这个生疏的环境中他就觉得眼花缭乱,茫然若失了。听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朗读,感到朗德的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美丽的眼睛紧盯在他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觉得脑子里特别沉重。
形形色色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混作一团。“玛丽亚·萨宁高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抽支烟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获得拯救,修道士们不知道怎么办,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昏昏沉沉?是酒性发作,还是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离奇?反正,我觉得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失体统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还是不行的。听说他们强迫人祈祷。但愿他们不强迫我就好了!那可太无聊了。她在读些什么胡言乱语啊,不过她的声调倒很好听……朗德·别祖博夫……他为什么是别祖博夫呢?”突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觉着他的下巴抑制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胡髭,好把这个哈欠遮掩过去,而且摇了摇身子。但是后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而且几乎要发出鼾声。正好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
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吓得惊醒过来,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被发觉了一样。但是他看出来“他睡着了”这句话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说的,立刻又放心了。那个法国人也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样沉入睡乡了。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瞌睡,按他的想法,会得罪他们(其实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说一定,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怪离奇),而朗德的睡眠却使他们欢喜得不得了,特别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Monami,①”她说,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满是褶襞的绸衫,免得发出究n声,在兴奋中得意忘形地没有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却称他为“monami”了,“donnezluilamain.Vousvoyez?②……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役说。“我不接见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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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我的朋友。
②法语:把手伸给他。您看见吗?
那个法国人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假装睡着了,他的头靠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头上的潮湿的手微微地动着,仿佛在抓什么东西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虽然竭力想小心,还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立起身来,睁圆了眼睛,以便万一睡着了的话好惊醒过来,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完全不是在梦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脑袋越来越不舒服了。
“Quelapersonnequiestarrivéeladernière,cellequidemande,qu’ellesorte!Qu’ellesorte!”①那个法国人说,没有睁开眼睛。
“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Revenezversdixheures,encoremieuxdemain.”②“Qu’ellesorte!”③那个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说。
“C’estmoi,n’estcepas?”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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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让那个最后来的人,那个有所要求的人,出去!让他出去!
②法语:请原谅,不过您看……请十点钟再来吧,最好是明天。
③法语:让他出去!
④法语:这是说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忘记他想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事,也忘记他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尽可能快快逃脱这个地方,于是踮着脚尖,像从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飞奔到大街上。以后他和马车夫谈笑了好久,想要快快地清醒过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法国剧院正赶上最后一场戏,后来在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酒,在这种和他志趣相投的气氛中他多少又喘过气来了。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非常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奥布隆斯基的家里,他发现贝特西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她极其希望把他们已经开始的那场话讲完,请他明天去。他差不多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正愁眉苦脸地瞧着它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发出一阵人们抬着什么重物的沉重的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返老还童的彼得·奥布隆斯基。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怎么也上不去楼;但是一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吩咐扶他站起来,于是紧紧地搂住他,和他一同进到房里去,开始叙述他今晚是如何消遣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情绪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最使人厌恶的,就像什么丢人的事一样,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的回忆。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拒绝和安娜离婚的明确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是以那个法国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装睡中所说的话为依据的。二十三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行。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确定,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了。
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持着那副老样子,夫妻二人都感到厌倦,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故。
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已不像春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满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早先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仍旧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们不和的恼怒并没有外在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消除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内在的恼怒,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减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为了她的缘故使自己置身于苦恼的境地,而这种苦恼的境地,她不但不想法减轻,却使它更加难以忍受了。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明一下。
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想、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特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应该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这种爱情日渐减退,因此,按照她的判断,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到别的女人,或者某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嫉妒起来。她并非嫉妒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退。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有一点迹象,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有时她很嫉妒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身的时候和她们的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有时又嫉妒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母亲那么不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
既然猜忌他,于是安娜很生他的气,找寻各种借口来发脾气。她把她的处境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她在莫斯科没有着落的境况中所忍受的期待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拖延不决,她的寂寞——这一切她都硬加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他就会体谅她的处境的痛苦,使她脱离这种处境。他们住在莫斯科,却不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过错。他不能像她所愿望的过那种田园隐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际,因此把她置于这样可怕的境地中,而这种痛苦的境遇他却不愿意了解。她和她儿子永远离别了,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们之间那种少有的片刻温存也安慰不了她;在他的温存里她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意味,这使她恼怒。
已经暮色朦胧了。安娜,孤单单的,等待着他从单身汉宴会上归来,在他的书房(这是最难听到街上嘈声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详细地回想着他们昨天吵嘴的言语。从那场口角的难以忘怀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语,又想到吵架的起因上去了,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端。好久她都无法相信这场纠纷是由一种毫无恶意的、对双方都没有什么触犯的谈话而引起的。然而事实却是这样。全因为他嘲笑女子中学,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为之辩护而开始的。他轻蔑地谈到一般的妇女教育,说她所保护的那个英国女孩汉娜根本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这惹恼了安娜。她在这话中看出轻视她的工作的暗示。于是她就想出一句话来报复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我并不指望你会像一个多情的人一样,能够了解我和我的心情;不过希望你说话检点一点,”她说。
于是他真的气得面红耳赤,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反驳的,只记得他也说了一些显然有意伤害她的话:
“你对那女孩的偏爱我丝毫不感兴趣,这是实情,因为我看出来这是不自然的。”
他残酷地毁灭了她为了能够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责备她矫揉造作和不自然,那种残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愤怒。
“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质的东西你才能了解和觉得是自然的,”她说完了就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里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这场口角,但是双方都觉得问题只是遮掩过去了,并没有解决。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在家,她觉得那么寂寞凄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样地痛心,以致她愿意忘记一切,愿意宽恕他,和他言归于好。甚至愿意怪罪自己,承认他没有过错。
“怪我自己。我太爱动气,嫉妒得毫无道理。我要和他和解,然后我们就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会平静一些了。”她自言自语。
“不自然!”她突然记起最使她伤心的那句话,与其说是那句话不如说是那句话中的含意伤害了她。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不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倒爱别人的孩子,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么对孩子的爱,懂得我对于为了他的而牺牲了的谢廖沙的爱呢?那样存心伤害我!不,他一定爱上什么女人了,一定是这样。”
后来发觉她本来想安慰自己的,结果却又绕上了她已绕了那么多次的圈子,又回到她以前的愤怒心境中,为了自己她吓得浑身发抖。“难道我不能够吗?难道我不能够控制自己吗?”她暗自寻思,又从头开始了。“他是诚实的,他是可靠的。他爱我。我爱他。两三天内我就可以离婚了。除此以外我还要求什么呢?我需要平静和信任,过错我担负起来。是的,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都是我的不是,虽然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就要走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让愤怒支配自己,她按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
十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二十四
“哦,你很愉快吗?”她说,脸上带着懊悔和温柔的神情出来迎接他。
“还是平常那副老样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境很愉快。这种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惯了,今天使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自己也兴致勃勃哩。
“这是什么!这倒不错!”他说,指着前厅的皮箱。
“是的,我们应该走了。我乘车去兜风,天气那样美好,以致我渴望到乡下去哩。没有什么事阻碍着你吧,是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立刻就回来,我们再谈一谈,我只是去换换衣服。吩咐摆茶吧。”
于是他到他的房里去了。
他说“这倒不错”那句话里似乎含着几分侮辱人的意味,就像一个小孩不淘气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说法一样,特别使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声调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口吻两者之间的对比。一刹那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斗争的欲望;但是她尽力压制着,像刚才一样对弗龙斯基笑脸相迎。
他进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讲,她今天如何消磨的,说她准备搬到乡间去的计划,这些话一半是她早在心里预备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几乎是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的。”她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离婚呢?在乡下不是也一样吗?我再也等待不下去了。我不愿意再左盼右盼,我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离婚的消息。我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让它来影响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吗?”
“噢,是的!”他说,不安地凝视着她的激动的脸。
“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人?”停顿了一下以后,她问。
于是弗龙斯基就讲客人的名字。“酒席真好极了,划船比赛和一切项目都相当不错,但是在莫斯科做什么都不能不riCdi-cule①。出现了一个女人,据说是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师,她表演了一番技艺。”
“什么?她游泳了?”安娜问,皱着眉头。
是的,穿着一件红色的costumedenatation②,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哩!喂,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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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闹笑话。
②法语:游泳衣。
“多么荒唐的雅兴!怎样,她游的姿势很特别吗?”安娜所答非所问地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像我说过的,无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么时候走呢?”
安娜摇摇头,好像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思想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来不及了。
后天怎么样?”
“是的……不,等一下!后天是星期日,我得到maman那里去一趟,”弗龙斯基说,变得慌张了,因为他一提到他母亲,他就感觉到她的凝然不动的猜疑眼光紧盯在他身上。他的狼狈神情证实了她的猜疑。她脸涨得绯红,躲开了他。现在涌现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师,而是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罗金公爵小姐了。
“你明天可以去呀?”她说。
“哦,不行!我要去取的那件代理委托状和那笔钱,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这样,我们索性不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则就永远不走了。”
“到底为什么?”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异地问。“这简直没有道理。”
“你觉得没有道理,因为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不愿意了解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只关心汉娜一个人,而你却说这是矫揉造作的!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故意装出爱这个英国女孩的样子,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这里,对于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然的!”
转瞬之间她醒悟过来,因为又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意而害怕了。但是虽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毁掉自己,她还是约束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么不对,怎么也不向他让步。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不过说我不同情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率自夸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过,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低声说,压制着心头增涨的怒火。“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过是捏造出来,填补应该由爱情占据的空虚地位罢了!假如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
“不行,这简直无法忍受了!”弗龙斯基大叫一声说,从椅子上起来。立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验我的忍耐力?”看上去他好像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克制住自己。“凡事都有一个限度!”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喊叫,恐怖地瞥视着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的冷酷吓人的眼睛中那种明显的憎恨。
“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口说,但是又停顿住了。“我倒想问问你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你怎么样呢?我只求你千万不要遗弃我,像你所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话语。“但是我并不要这个,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没有。因此一切都完结了!”
她向门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龙斯基说,仍然愁眉紧锁,但是用手把她拉回来。“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得推延三天再动身,而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因为他为我牺牲了一切而责备我的人,”她说,回想起更早的一场口角里的话,“比一个不诚实的人还要坏!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他大声说,很快地放了她的手。
“他恨我,这是很明显的,”她想,于是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迈着不稳定的步子从房里走出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这是更明显的事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我要爱情,可是却没有。那么一切都完结了!”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一定要完结!”
“但是怎样才好呢?”她问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的安乐椅上。
想着她现在到哪里去才好: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母家里去呢,到多莉家去呢,还是只身出国;想着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干什么;又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争吵呢,还是依旧可能言归于好;想着现在彼得堡所有旧日的熟人会认为她怎么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对这件事怎么看法;破裂以后会落个什么下场,千思万绪掠过她的心头,但是她并没有完全陷进这种种思虑之中。她的心灵中有另外一种唯一使她感到兴趣的模糊念头,但是究竟是什么她却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回想起她的产褥病和当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思想。她回忆起她的话:“我为什么不死呢?”和她当时的心情。于是她恍然大悟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什么了。是的,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廖沙的羞惭和耻辱,以及我自己的奇耻大辱——都会因为我的死而解脱。如果我死了,他也会懊悔莫及,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了我痛苦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滞留着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指环取下来又戴上去,历历在目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着她死后他的心情。
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分散了她的心思。装出收起戒指的模样,她连头都没有回。
他走上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安娜,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我什么都同意。”
她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她说,同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
“遗弃我吧!遗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明天就走……我要干出更多事来的。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累赘!我不愿意折磨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你不爱我,你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镇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根据都没有,而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中断,他比以往更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他的面孔上现在显出无限柔情,她仿佛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饮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潮湿。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她拥抱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满了无数的亲吻。二十五
觉着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动身的事情。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发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但是安娜依然忙碌地准备动身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无关紧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敞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往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我立刻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动身了,”他说。
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刺痛。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时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不,随你的便好了。去饭厅吧,我立刻就来。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挑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衣服上又放了几件。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吃牛排。
“你简直不会相信这些房间使我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chambresgarnies①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像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那群马你还没有打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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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有摆设的房间。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动身。你要坐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种愉快的声调问;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弗龙斯基的仆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好像要瞒着她什么似的,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就匆匆转身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帖的。”
“谁打来的电报?”她追问,不听他的话。
“斯季瓦打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给我看?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仆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眉目,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不过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答应日内作出肯定的答复。’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战栗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渺茫,不过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接着她就寻思:“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隐瞒着我和正在瞒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倾家荡产,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六万卢布的光景哩。”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改变话题的方式,来暗示他看出她动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可?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明确,”他回答。
“把关系搞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她说,越来越激动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天啊!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想。
“你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我们将来不会有孩子了。”
“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你为了孩子们,但是你可没有为我想想,”她接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或者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孩子们。”
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早就成为他们争执的题目,而且使她很生气。她把他要孩子的愿望曲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
“唉呀,我说了是为了你。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痛得皱起眉头,重复一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愤怒大部分是由于处境不明确而起的。”
“是的,现在他不再伪装了,他对我怀着冷淡的憎恨是很明显的了,”她暗自寻思,不倾听他的言语,却恐怖地凝视着从他眼里挑衅地望着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官。
“那不能成为理由,”她说,“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的愤怒是因为那个缘故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支配之下。这里还有什么处境不明确呢?完全相反!”
“你不想了解我,我很难过,”他打断她的话,执拗地一心想表白他的心思。“处境不明确是由于你认为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嘴说,扭过身去,她开始喝咖啡。
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翘着,举到嘴唇边。饮啜了几口以后,她瞟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嘴唇发出的声音,都是他所厌恶的。
“你母亲怎么想法,她希望你和谁结婚,我丝毫也不在乎,”她说,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
“但是我们并不是在谈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残忍无情的人,不论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生人,都与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来往。”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母亲。”
“一个女人,倘使她的心猜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何在,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所尊敬的母亲!”
他说,提高嗓音,疾颜厉色地望着她。
她不回答。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同他的热情的爱抚。“这样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曾经滥施过,而且还会,还想滥施哩。”她想。“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正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安娜和他寒暄了一下,就停下了。
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而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何必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压制住内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谈。
“哦,您近来怎么样?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
“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三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缝着眼睛望着弗龙斯基,显然猜到曾经发生过一场口角。
“我想,大概是后天,”弗龙斯基说。
“不过你们老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表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情正视着他的眼睛。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谈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不是可怜他。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身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谁要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乐趣就在这里。”
“哦,不过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而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的原因。”
“葛尔辛格福尔斯①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瞥了笑容满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峻的神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吗?”她问亚什温。
“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但是一到rendez-vous②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得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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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葛尔辛格福尔斯系芬兰的首都,正确的说法是赫尔辛基。
②法语:约会。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愿意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
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立起身来走出房去。
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她想装出在桌上找寻什么的模样,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耻的,于是带着冷冷的表情正视着他的脸。
“你要什么?”她用法语问。
“甘比达的证件;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工夫解释,就是解释也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如果她要折磨自己,tantpispourelle①!”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因为动了怜悯她的心而颤抖了。
“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
“如果没有什么,那就tantpis②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过身去,走出去了。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的苍白的面孔和战栗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消磨过去了,深夜回来的时候,使女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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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那她就更倒霉!
②法语:倒霉去吧!二十六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这也不是口角。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里去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淡了,而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话,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启齿的话,于是她越来越愤怒了。
“我并不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可以奉送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凡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残酷无情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好像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毫无道理地绝望过好多次吗?”紧接着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个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完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希望,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定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进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话依然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完了,那么我就要决定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响声、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讲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死灰复燃,作为惩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现在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一饮而尽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热爱她的遗容,可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凝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凝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想像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触。“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但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突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怖。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战栗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都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
为了摆脱这种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酣畅。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凝视了他好久。现在,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但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以为是的眼光望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黎明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睡梦中,始终没有失掉自我的意识。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多次的恶梦又来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俯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意义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得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一样。
“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而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动身的准备,”她暗自寻思。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前门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仆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很快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一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驶走了;他又迅速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散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楚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跟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说明她的决心。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路过这里,她们从maCman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静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理解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色。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他瞥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唤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默不作声,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沙沙声。
“喂,顺便提提,”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天一定走,是吗?”
“您走,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复说。
“这简直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情吓坏了,他跳起来,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愁眉紧锁。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威胁,使他大为激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乘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仆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惯常的姿态,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踪影。二十七
“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样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片,使她的心里充满了寒彻骨髓的恐怖。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现在这么害怕形单影只,以致于等不及仆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不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叫米哈伊尔拿着立刻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坐下写道:
是我的过错。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仆人。
她现在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里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儿,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期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思想。小女孩,坐在桌旁,顽强而猛烈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就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但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动作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压抑着呜咽,她匆匆立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露出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辩白,我还是会相信的。如果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
她望望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万一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淌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相信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的确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姿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随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寝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收拾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使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好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到了。”她取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境地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可能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根据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但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收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去,你认识吧?
立刻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对的,不然我就要发狂了。我还可以拍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马上回来。
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静的安努什卡的眼睛。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抽噎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往安乐椅上一坐。
“为什么要这样难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种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
“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提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来了电报,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会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要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怖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她匆匆忙忙走出去,坐上马车。
“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未坐到驾驶台上就问。
“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二十八
天色晴朗。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耀着。
这是三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飞跑,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不断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印象中,又回想起最近几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境遇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相同了。现在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鲜明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现在责备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地步。“我恳求他饶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认了错。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撇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要全跟多莉讲了。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这是又丢人又痛苦的,但是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据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那时候还没有铁路。难道那个长着两只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样屈辱的地步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老是油漆和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记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我们不能拔掉,但是可以掩藏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这时她回想起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如何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大概是爱情!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下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是的,如果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也许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白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全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故意刺激着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列文,”仆人回答说。
“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
“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很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懊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议哺育婴儿的事。多莉独自出来迎接恰恰在这时候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要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接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张望,找寻基蒂。
“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不过他非得接到答复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害过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我立刻就去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刚刚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
“而我却灰心失望,甚至并不抱什么希望哩,”安娜说。
“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撇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寻思。“也许她是对的。但是她不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境况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会接见我的。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酬!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议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聊以自慰吗?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跟她谈没有用处。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安娜读了,默默无言地递回去。
“我全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哩。”
“为什么?我,恰恰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躁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前面,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绯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也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笨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愿意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着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跟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战栗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要宽容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化为乌有了。
“如果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惯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打量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处境,这人以前曾庇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因而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分明安娜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她说,立起身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非常欢喜他哩,”她补充说,显然怀着恶意。“他在哪里?”
“他到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急忙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往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不过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异样,”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似乎要哭了哩。”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恶劣。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上了一种受到侮辱和遭到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会面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我呀!他这么起劲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望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好没有告诉她。她会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饰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受了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异常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堕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以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驶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觉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一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孔。“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如果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视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事实。秋季金,coifCfeur.Jemefaiscoifferpar秋季金①……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忽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谈笑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赏心乐事。一切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好像唯恐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饰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如此。’是的,这倒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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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理发师。我请秋季金给我梳头。
她完全沉溺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处境,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忆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十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
“我亲自去找他。在和他永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明。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高兴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体验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摆设,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怨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压迫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如果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两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需用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模糊地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闹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气味,就使她觉得一切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在夕阳中还很温暖。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惹得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但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厌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驶到车站去。三十
“瞧,又是她!我又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印象又一个接着一个交替地涌上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想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生存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因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驾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无济于事!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朝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条捷径,”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乐趣,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言语,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胜利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了。没有可以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一切,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要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爱法呢!Thezestisgone!①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望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如果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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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热情已经消失了。
这并不是凭空揣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而他的却越来越减退,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补救的。在我,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但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思想,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论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爱抚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是另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厌恶,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情意,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于心。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曲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情感,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如此。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视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和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摹想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想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哦,假定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再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难道有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变。一切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可怜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而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但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掉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眼光,使她感到高兴。“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迎接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明白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红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往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逐渐回想起她的处境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计划。于是希望和绝望,又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灵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候火车的时候,她厌恶地凝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对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蠢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喧哗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人低声议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登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放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向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形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tante!①”那小女孩喊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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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姑姑。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装腔作势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任何人,她连忙立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俯在车轮上。
“这个丑陋的农民似乎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浑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放进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答。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惊惶神色。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留心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攀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对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罢了。安娜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们彼此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明白,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这种笑声使她很痛苦,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满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不痛苦的生活环境;我们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千方百计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够摆脱苦难,”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得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仿佛回答了安娜的思想。
“摆脱苦难,”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误解,她丈夫欺骗了她,因此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隐秘。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索起来。
“是的,我苦恼万分,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使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生厌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喊叫?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好像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避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却那样难以理解,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中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们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凝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拦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在对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两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凝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人们不让她安静。他们又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几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驶近了,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突然间回忆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第八部
一
差不多已经过了两个月的光景。已经是炎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这期间,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费了六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著作一年前已经写好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其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诵读过,因此这部著作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奇的了;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即使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
经过仔细修订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
虽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向任何人询问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如何,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印象。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看不出丝毫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缘故,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感兴趣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淡的。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但是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
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插入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批评,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人的指责,受到一致的嘲笑。
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遇见过。
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大胆的,但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怀着十分的敬意着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评家显然完全曲解了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堆砌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因此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否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来检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但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立刻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自己。
回忆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流露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原因。
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诚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流水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因为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曾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
谢尔兹·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而且精力旺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合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但是作为一个住惯城市的人,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那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许多闲暇时间和智力。
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挨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①、萨马拉的饥荒②、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⒇③代替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一个创始人,就完全投身到这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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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朋友们——一八六六年,亚历山大二世逃脱了卡拉科左夫行刺的阴谋后,美国有一个外交使团到俄国来表示庆贺,对俄国给予联邦政府的道义上的支持表示谢意(俄国在一八六三年美国内战期间曾派了一营骑兵去美国,作为友好的表示)。使团在庆祝的人群中受到亚历山大接见,并受到政府和群众团体极其热烈的欢迎。
②那时他写了一封长信,生动而具有说服力地描绘了这种悲惨的情况。这发表在《莫斯科的报告》上,非常骇人听闻,迫使政府采取行动,除了私人捐献,总共捐助了二百万卢布的光景。这样人民勉强度过那一年,以后两年丰收,使他们又完全站起来了。
这事件,甚至在危机过去以后,自然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萨马拉的饥荒——一八七三年六月托尔斯泰及其家庭去看他在萨马拉省布鲁克区新购置的一块领地。像以往一样,农民的生活情况使他感到兴趣,但他所看到的行将来临的灾难的情景使他十分惊骇。那里接连两年歉收,耗尽了农民们在以往岁月里的存粮。那一年干旱,颗粒无收,人民面临着饥荒。地方当局并没有采取措施,而全国和中央政府对这次灾难一无所知,因为遥远的萨马拉省是那么隔绝,托尔斯泰在他的领地附近亲自每隔十家就研究一下,并且骑马到邻近方圆五十哩的地区去收集详细的情报。
③斯拉夫问题——斯拉夫各民族从土耳其统治下解放出来的问题,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最现实的政治问题之一。一八七四年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开始了起义,一八七六年黑山人发动起义。同年,塞尔维亚对土耳其宣战。保加利亚也发动起义。次年四月俄国参战,并于一八七八年击败土军。极端反动分子为了镇压巴尔干的革命情绪,拥护进攻巴尔干,因为起义者的斗争不但反对土耳其人,也反对当地的封建主。许多民粹派的革命者参加了塞尔维亚人和黑山人的起义运动。作者很了解斯拉夫各民族反抗异国统治的历史性斗争的意义。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也不谈。所有无所事事的群众一向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着同情。
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言论和著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同意。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好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的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是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倒对方。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嚣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有很多是轻浮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而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不能不同情的、那种无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愤恨。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弟兄们的愿望。
此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说的。他越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种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
他专心致志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著作。
他的全部时间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来不及。
工作了一春天和一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个星期,一方面是在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景象,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老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二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到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仆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①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妇女们拿着花束欢迎他们,而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进入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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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一段时期指的是一八七六年七月,那时,在保加利亚人起义以后,塞尔维亚人、黑山人和黑塞哥维那人起义反抗土耳其人。许多俄国志愿兵参加了起义。一八七七年四月,俄国为了土耳其的基督教地区获得独立和自主权终于宣战。
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总是来欢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辨的微笑说。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八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八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瞧!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响应说。“是不是真的捐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电讯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他们在谈论最近的电讯,上面证实了连续三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四下逃窜,预料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啊,顺便提一提,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刁难。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他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形以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扬扬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
“我听说他要走,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里。只有他母亲来给他送行。这总算是他最好的办法了。”
“噢,是的,自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他们也往前移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服务!”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含泪的声音说。所有人都欢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到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突然在人群中出现了,笑逐颜开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好极了!谢尔盖·伊万内奇,您应该讲点什么,好使……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讲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臂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往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
“那么您会看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lright①!她会明白的。不过,请您费心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petitesmisèresdelaviehuCmaine,②”他对公爵夫人说,仿佛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一千枝枪和十二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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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一切都好。
②法语:人生的小小不幸。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
“您走掉了真可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对那位夫人说。
公爵夫人不答腔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似乎想要摆脱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难堪。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好像在回想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一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无动于衷,”他说。“今天的电讯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容,但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伏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看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缺点,但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论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谈一谈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也许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弥补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去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说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朝着门口蜂拥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臂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谈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直视着前方,好像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大概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的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石化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消失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行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行礼。三
向公爵夫人告辞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齐走进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开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斯拉夫西亚》①的青年合唱队的欢迎。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看惯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但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有机会观察志愿兵们,却对他们非常感兴趣,直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探听他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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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一支爱国的歌曲。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劝他到二等车里去,亲自同他们谈一谈。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着这话去做了。
车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车厢里,同志愿兵们结识了。他们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而且显然知道旅客们和走进来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的军用外套。他带着微笑听着那个年轻人讲,而且想要拦住他。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个沉入睡乡。
同那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卡塔瓦索夫探听出来他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不满二十二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净尽。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而且身体虚弱;他显然确信,特别是现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他是在完成一种英雄事业,而且他以一种令人最不愉快的姿态自吹自擂起来。
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也给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他显然是一个样样事都干过的人。他曾经在铁路上供过职,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谈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
第三个,那个炮兵,反而获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欢心。他是一个谦逊而沉静的人,显而易见很崇拜那位退伍近卫军官的知识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点也没有谈到他自己。当卡塔瓦索夫问他是什么促使他去塞尔维亚的时候,他谦虚地回答说:
“哦,人人都去呢。而且塞尔维亚人也需要帮助。我替他们难过。”
“是的,那里特别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说。
“但是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也许他们会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骑兵队里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时候,为什么要派到步兵队里去?”卡塔瓦索夫说,按照炮兵的年龄推断,他一定已经升到相当高的官阶了。
“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
这一切凑拢起来给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当志愿兵们到一个车站上去饮酒的时候,他想同旁的人谈谈来证实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年旅客,一直倾听着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们谈话。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攀谈起来。
“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词地说,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同时也要探听一下那位老人的见解。
这老人是一位军官,参加过两次战役。他知道一个军人应当是怎样的,从这些人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是不好的兵士。除此以外,他住在一个县城里,他很想讲讲那个县城里有一个参军的退伍军人,那是一个谁也不肯雇用的醉汉和窃贼。但是根据经验他知道在目前社会上这种情绪之下,发表任何违反公论的意见都是危险的,特别危险的是指责志愿兵们,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
“哦,那边需要人,”他说,眼里含着笑意。于是他们开始谈论最近的战事消息,互相掩饰着不知明天会和谁交战的疑惑心情,因为根据最近的情报,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打败了。因此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分手了。
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对志愿兵的看法的时候,不由地说出违心之论,好像他们都是最杰出的人一样。
在一个大城市的车站上,志愿兵们又受到歌声和欢呼声的欢迎;拿着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现了,省城的妇女们向志愿兵们献花,陪着他们进入餐室;但是这一切已经比莫斯科差得多了。四
当火车停在省城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踱来踱去。
他第一次经过弗龙斯基的车厢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幔是拉下来的。但是他第二次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她招手把科兹内舍夫叫到跟前。
“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库尔斯克,”她说。
“是的,我听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停留在她的窗前,往里望了一眼。“就他这方面说,这是多么高尚的举动啊!”他补充说,注意到弗龙斯基没有在车厢里。
“是的,遭到那场不幸以后,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多么可怕的事件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唉,我受了多大罪啊!请进来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来,在她旁边的软席上坐下的时候,她重复了一遍说。“您简直想像不出啊!六个星期他对谁也不讲话,只有我恳求他的时候,他才吃一点。简直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他。我们把一切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开了;我们住在楼下,但是万事都难预料。您要知道,他为了她的缘故自杀过一次,”她说,回想起这事,老妇人的眉头又皱起来。“是的,她的下场,正是那种女人应有的下场。连她挑选的死法都是卑鄙下贱的。”
“判断这事的不是我们,伯爵夫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说。“但是我了解,这对于您有多么痛苦。”
“唉,别提了!那时我正住在自己的田庄上,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来一封信。他写了封回信,就送走了。我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就在车站上。傍晚,我刚到我的寝室去,我的使女玛丽就对我说车站上有位夫人卧轨自杀了。我好像受了意外的打击一样!我知道这就是她。我头一句话就说:不要告诉他。但是他们已经对他讲了。他的车夫在场,一切都看到了。当我跑到他的房里去的时候,他已经精神失常了,看见他真怕人啊!他一句话也不说,骑着马一直奔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把他像死尸一样抬回来。我真要认不出他来了。医生说。Prostrationcomplète,①紧接着就差不多疯狂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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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完全虑脱了。
“唉!提这个做什么呢!”伯爵夫人挥了挥手说。“可怕的时候啊!不,不论怎么说,她都是个坏女人。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情有什么意思啊!只不过是证明她有些特别罢了。嗯,她真的就这样证明了。她毁了她自己和两个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儿子。”
“她丈夫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
“他带走了她的女儿,阿列克谢最初什么都满口答应。但是他现在非常痛惜把自己的女儿给了生人。但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了。卡列宁来参加了葬礼。但是我们设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谢见不着面。这样,对他,对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但是我的可怜的儿子却完全献身于她了。他抛弃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可怜他一下,却存心把他完全毁了。不,不论怎么说,连她的死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可恶女人的死法。上帝饶恕我,但是我一看见我儿子毁了,一想起她来我就不可能不痛恨!”
“不过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场塞尔维亚战争,真是天赐我们的拯救啊!我是个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好歹,但是对他说这是天赐的福份。自然,我,作为他的母亲,替他担心害怕;尤其是,据说Cen’estpaspastrèsbienvuàPetersbourg①。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能够使他振作起来的事情。他的朋友亚什温,把一切都输光了,也到塞尔维亚去。他来看望他,劝他去。现在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兴趣。请您去同他谈一谈吧。我愿意使他散散心。他是那么悲伤。不幸的是他的牙齿又痛起来。但是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请您去跟他谈谈吧;他就在那边走来走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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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在彼得堡人们不赞成这件事。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很乐意,就走到月台那边去了。五
在堆积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斜影里,弗龙斯基穿着长外套,帽子戴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的野兽似的在踱来踱去,走二十步就猛地转个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上去的时候,觉得弗戈斯基看见了他,却战意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
他已经把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个人恩怨置之度外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里,弗龙斯基这时是一个从事于一种伟大事业的重要人物,而科兹内舍夫认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赞许是他的责任。他走到他面前。
弗龙斯基站住了,望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出他来,就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也许您不愿意见我,”谢尔盖·伊万内奇说。“但是我能不能为您效点劳?”
“对我来说,无论同谁也不如同您见面那样比较愉快的了,”弗龙斯基说。“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乐趣了。”
“我明白,而且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流露着明显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向李斯提奇①和米兰②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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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斯提奇(1831—1899),塞尔维亚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一八七六年塞尔维亚与土耳其战争时他任外交部长,采取亲俄政策。
②米兰·奥布廉诺维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统治塞尔维亚。一八七六年,社会舆论迫使他对土耳其宣战,以支持波斯尼亚人民的起义。经过长期战争,塞尔维亚获得独立,米兰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为国王。
“噢,不!”弗龙斯基说,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车厢里那么气闷。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仅仅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过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关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对您总要好一些。不过,随您的便。我高兴听听您的决定呢。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像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或是战死——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憎恶哩!它对别的人也许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也说不出来。
“我敢预言,您会复元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
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
他的坚固的牙齿的剧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凝视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
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使他异常痛苦的内心的难受,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而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不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完整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好像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的。
他努力追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样残酷无情的报复神情。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
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电讯了吧?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料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以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六
由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打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坐着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像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于是跑下去迎接他。
“您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而且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没有麻烦你们,就顺顺当当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挨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脱得开身哩。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就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吻说,伸出手来,而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他到农场上去了。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卡塔瓦索夫说。“而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孤陋寡闻了。哦,我们的朋友怎么看法呢?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乱地回顾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吩咐打发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摆饭,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
“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
“噢,这样的大热天真难受啊!”公爵说。
“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欢喜他,”基蒂似乎带着恳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嘲讽的神情。
“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待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遇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他现在一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育儿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而且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知道他要吃奶了。
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以前,就知道他在哭闹。而事实上他真是在哭闹。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加快了脚步。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声音,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味。
“他哭了很久吗,保姆?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育婴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好了!”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
“但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哄逗着婴儿,不理睬他母亲。
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神情。
“他认得我,他认得我!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压倒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
但是基蒂没有听她的话。她的焦躁和婴儿的焦躁一样地增长着。
由于他们的急躁情绪,事情好久都搞不好。婴儿吮得不是地方,发起脾气来。
终于,经过一阵拚命的、透不过气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顺利起来,母予同时都安了心,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声说,抚摸着婴儿。“您为什么认为他会认得您呢?”她补充说,斜眼望着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淘气地望着她,她还凝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
“不可能的!要是他认识人的话,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驳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说法,而且微笑了。
她微笑,因为虽然她说他不可能认识人,但是她心里却确信他不但认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而且还知道和了解一切,甚至许许多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这做母亲的,由于他的缘故才知道和了解了。对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保姆,对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对于他的父亲,米佳仅仅是一个需要物质上照顾的活物而已;但是对他母亲来说,他早已是一个具有精神活动的人物,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系列精神上的联系。
“那您就等他醒来,上帝保佑,您亲自看看吧。我这么一来,他就容光焕发了,亲爱的。像晴朗的早晨一样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哦,好的,好的,那时我们再瞧吧,”基蒂低声说。“不过现在您走开吧,他睡着了。”七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幔。从摇篮的纱帐下面赶走了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乱叫的大黄蜂,于是坐下来,在她们母子身上挥动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
“真热,真热啊!老天爷下一点雨也好啊!”她说。
“是的,是的,嘘……”基蒂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地摇晃着身体,温柔地握住那手腕间仿佛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的小胳臂,这只胳臂,当米佳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吻吻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惊醒了婴儿。终于那只胳臂不再挥舞,眼睛也闭拢了。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仅仅间或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母亲。保姆停止搧动了,打起瞌睡来。可以听到楼上老公爵的深沉的声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声。
“我不在他们大概畅谈起来了,”基蒂想。“不过科斯佳不在,终归还是叫人烦恼的。他大约又到养蜂场去了。虽然他常常到那里去我很难过,但是我也很高兴。这会使他开开心。他现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时他是那么闷闷不乐,那么苦恼,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低声说。
她知道是什么折磨着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虽然,如果有人问她,她是否认为如果不信教他在来世就会毁灭,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会毁灭的,但是他不信教并没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认一个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同时又爱她丈夫的灵魂胜过世上的一切,她带着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说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头总读些哲学做什么?”她想。“如果这一切都记载在这些书上,那他就会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话是不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读呢?他自己说他很想有信仰。那么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他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为他太孤寂了。他总是孤独的,孤独的。他跟我们什么都谈不来。我想这些客人会使他高兴,特别是卡塔瓦索夫。他爱同他们辩论,”她想,一转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顿到什么地方睡觉才好的问题上去。“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分开住呢,还是住在一起?”这时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她的脑海,使她激动得战栗起来,甚至把米佳都惊扰得严厉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妇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回来,而待客用的床单全都用上了。如果我不照料,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把用过的床单拿给谢尔盖·伊万内奇!”一想到这个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颊。
“是的,我要照料一下,”她下了决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忆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还没有想透彻,于是开始回想那是什么问题。“是的,科斯佳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她想起来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与其要他像施塔尔夫人,或者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愿望成为的那种样子,倒不如让他永远像这样好。不,他决不会弄虚作假哩。”
于是最近一件证明他的善良的事历历在目地涌现在她的心头。两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恳求她挽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地产来偿还他的债务。多莉陷入绝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对他又是轻视,又是可怜,打定主意和他离婚,并且加以拒绝;但是结果又同意卖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产。然后,基蒂带着不由自主的感动的微笑,回想起她丈夫的羞涩,他一再想要解决他所关心的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可以帮助多莉、而又不伤害她的情感的办法,他提议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给她,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怎么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这样的心肠,唯恐伤害了任何人的感情,即使是个小孩子的!全都为别人着想,什么都不顾及自己!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完全认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义务,他的姐姐也是如此。现在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也处在他的保护之下。还有那些天天来找他的农民,好像帮助他们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的,但愿你像你父亲,但愿你像他就好了!”她说出来,把米佳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颊。八
自从列文看见他亲爱的垂死的哥哥那一瞬间,他第一次用他称为新的信念来看生死问题,这种信念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不知不觉地代替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从那时起,死使他惊心动魄的程度还不如生那么厉害,他丝毫也不知道生从哪里来的,它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来的,以及它究竟是什么。有机体及其灭亡、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定律、进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术语。这些术语和与此有关的概念对于思考问题倒很不错;但是对于生命却毫无作用,列文突然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脱下暖和的皮大衣换上薄纱衣服的人一样,他一走进严寒里,毫无疑问立刻就确信了,不是凭着推论,而是凭着他的亲身感受,他简直就像赤身裸体一样,而且他不可避免地一定会痛苦地死去。
从这时起,虽然他对这事还没有多加思索,而且照旧像以往一样生活着,但是列文却不断为了自己的无知而感到恐惧。
除此以外,他还模糊地意识到他所谓的那种信念不但是无知,而且还是那么一种思想方法,靠这种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识是不可能的。
在他结婚后的初期,他所体验到的新的快乐和新的责任完全扑灭了这些思想;但是后来,自从他妻子怀孕以后,他无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时候起,这个需要解决的疑问就越来越经常地、越来越执拗地呈现在列文的心头。
对于他,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接受基督教对于生命问题所做的解答,那么我接受什么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个库房里,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简直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他的处境正像一个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里寻找食物的人一样。
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他现在在每一本书籍中,在每一次谈话里,在他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探求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寻求它们的解答。
最使他惊异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数同他年龄相仿、气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样用他那样的新信念代替了他们从前的信仰,却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苦恼的地方,而且还十分满足和平静。因此,除了主要的问题,列文还被另外一些问题苦恼着:这些人是诚实的吗?他们不是在做假吧?否则就是他们对于科学所给予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清楚?于是他就费尽心血去研究这些人的意见和那些登载着他们的答案的书籍。
自从这些问题开始盘据在他的心头以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据他青年时代大学圈子的回忆而设想宗教已经过时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错误的。所有那些过着善良生活的、他所亲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么喜爱的利沃夫、谢尔盖·伊万内奇,还有所有的妇女都信教。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像他幼年时候一样,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国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无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
另外一件事是,浏览过许多书籍以后,他确信了那些同他观点一致的人并没有任何远见卓识,什么也不说明,只是干脆把他觉得没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问题置之不顾,却企图解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发生兴趣的问题,例如,有机体的发展,灵魂的机械式的解释,等等。
除此以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时候,他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他,一个不信教的人,开始祈祷起来,而在祈祷的时候就有了信仰。但是那种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够在生活中给予他当时体验到的心情任何地位。
他不能承认他那时认识了真理,而现在是错了;因为只要他平心静气地回想一下的话,这一切就全粉碎了。但是他又不能承认他那时犯了错误,因为他很珍视当时他的心情,要是承认那是意志薄弱的结果,就会玷辱了那种时刻。他处在一种痛苦的自相矛盾的状况中,竭尽心力要摆脱这种状况。九
这些思想折磨着他,苦恼着他,有时松弛些,有时强烈些,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读书,思索,他读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觉得自己距离他所追求的目的越远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乡间,既经信服了他在唯物主义者那里得不到解答,于是他就反复阅读柏拉图、斯宾诺沙、康德、谢林、黑格尔和叔本华的著作,这些哲学家并不用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人生。
当他阅读,或者自己想法驳倒别的学说,特别是唯物主义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思想很有效用;但是当他一读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问题的解答的时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当他遵循着类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质这些意义含糊的字眼的定义,而且故意陷入哲学家为他布置的或者他自己布置的文字罗网的时候,他似乎开始有所领悟。但是只要他一忘记那种人为的思路,从现实生活中又回到他认为满意的思路上去,而且按照这种思路思索,这种人为的建筑物就突然间像座纸房子一样倒塌下来,显则易见这种建筑物是由那一套颠来倒去的字眼构成的,与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关系。
有一个时期,在读叔本华的时候,他用·爱这个字代替了·意·志这个字,而在他还未摆脱开这种新奇的哲学的时候,它曾经慰藉了他一两天;可是当他用现实生活的观点来观察它的时候,它也立刻瓦解了,变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纱衣裳。
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劝告他阅览霍米亚科夫①的神学著作。列文读了霍米亚科夫著作的第二卷,尽管他那种能言善辩的、华丽的、妙趣横生的笔调最初曾使他感到厌恶,但是里面有关教会的学说却打动了他的心。最初打动他的思想是,领悟那份天赋神圣真理并非赐予孤立的个人,而是赐予由于爱而结合起的团体——教会——的。使他高兴的是,他想到相信一个包罗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为首的,因而是神圣和绝对正确的,现在的教会,从而信仰上帝、创造世界、堕落、赎罪等等宗教信念,比从上帝,从一个神秘莫测的、遥远莫及的上帝和从创造世界等等开始要容易一些。但是后来,在阅读罗马天主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和希腊正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的时候,却发现这两个实质上都绝对正确的教会却是互相排斥的,于是他对霍米亚科夫的论教会的学说感到失望了;而这幢建筑物也像那幢哲学建筑物一样倒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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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霍米亚科夫(1804—1860),诗人,政论家,斯拉夫主义最大的代表人物。他的神学著作于一八六七年在布拉格发表。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时刻。
“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是无法活下去的。但是这个我又不能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语。
“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分化出一个水泡般的有机体,这水泡持续了一会就破裂了,这个水泡就是——我。”
这是一种使人苦恼的曲解,但是这却是人们在这方面若干世纪来苦心思索所获得的唯一的最终的结果。
这是最终的信仰,差不多一切流派的人类思想体系都是以此为依据的。这是一种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一切其他的解释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怎么地,偏巧挑选了这个,好像这无论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但是这不仅是曲解而已,这是对于一种邪恶势力——一种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凶恶的、而且使人厌弃的力量——
的残酷的嘲弄。
必须摆脱这种力量。而逃避的方法就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必须停上对这种邪恶力量的依赖。而这只有一个方法——
就是死!
列文,虽然是一个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强力壮的人,却好几次濒于自杀的境地,以致于他把绳索藏起来,唯恐他会上吊,而且不敢携带枪支,唯恐他会自杀。
但是列文并没有用枪自杀,也没有上吊,他继续活着。十
当列文想到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他找不到答案,于是陷入悲观失望;但是当他不再问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反倒好像知道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了,因为他坚决而明确地生活着和行动着;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坚定明确得多了。
六月初他回到乡间的时候,他又回到他日常的工作。农务,同农民和邻居们交往,经管家务和他姐姐和哥哥托付给他的家产,同妻子和亲属的关系,照顾婴儿和从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恋上的新的养蜂爱好,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
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倒不是因为像他以前那样,根据什么公认的原理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恰恰相反,现在,他一方面由于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业方面的失败而觉得灰心丧气,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忙于思考和应付从四面八方压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务,因而他完全不再想到公共福利,他对这件事情发生兴趣,只是因为他觉得必须做他所做的事情,他非得这么做不可。
以前(这差不多从童年就开始了,到他完全成人)当他尽力做一些对所有的人、对人类、对俄国、对全村有益处的事情的时候,他觉察出这种想法倒是令人愉快的,而这种活动本身却总是令人不满意的,而且他总也不十分相信这种事情确实是需要的,而这种活动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么重大,却越来越微不足道,直到化为乌有为止;可是现在,自从他结婚以后,当他越来越局限于为自己而生活的时候,虽然想起自己的活动再也体会不到什么快乐,但是他却坚信自己的事业是万不可少的,而且看出它比以往进展得顺遂多了,而且规模变得越来越大了。
现在,好像不由自主一样,他像一把犁头似的,在地里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条条犁沟是拔不出来的。
像祖祖辈辈那样过着家庭生活,那就是说达到一样的教育水平,而且使子女们受到同样的教育,无疑是非常必要的。这就像饿了需要吃饭一样;因此就像需要准备饭食一样,同样也需要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农事经管得能够产生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偿还债务一样,同样一定也需要把祖传的田产保管到这种程度,使得他的儿子继承的时候,会为了他所兴建和培植的一切,感激他的父亲,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样。为了做到这种地步,他必须不出租土地,一定要亲自耕作,饲养家畜,往田里施肥,而且种植树木。
不照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习惯于向他请教的农民的事务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怀中的婴儿抛掉是不可能的一样。必须照顾请来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们以及他妻子和婴儿的安适,每天不花费一点时间来陪他们也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猎的爱好在养蜂的新爱好,就占满了列文的那种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的全部生活。
但是除了明确地知道他必须做·什·么以外,列文同样也知道这一切他必须·怎·么做,事情当中哪一样是更重要的。
他知道他一定要尽量廉价雇佣工人;但是用奴役办法来雇人,以预付的方式压低他们应得的工资,却是不应该的,虽然那样有利可图。在缺货的时候卖给农民稻草是可以的,虽然他替他们很难过;但是旅馆或者酒店,虽然很赚钱,也一定要取消。砍伐树木一定要尽量从严处分,但是农民们把牲口放到他的地里却不能处以罚款;虽然这使看地的人很发愁,而且使农民们无所畏惧,他却不能扣留人家走失的牲畜。
彼得每个月要付给债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须借给他一笔钱,好把他解救出来;但是拖欠了地租的农民们却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不割草场上的草,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饶恕管家的;但是种着小树的八十亩地上的青草却不能割。一个雇工在农忙季节,因为父亲死去回了家,无论他是多么可怜,也是不能饶恕的,而且为了那些宝贵的月份他旷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钱;但是却不能不按月发口粮给对他毫无用处的老仆人们。
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体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个钟头要见他的农民们却是可以再稍候一会的;而且他知道,尽管往蜂房里收蜂群是一种乐趣,但是他却得放弃这种乐趣,让管蜂的老头一个人去收蜂群,而去和到养蜂场来找他的农民们谈话。
他做得对不对,这他可不知道,现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证实,而且避免谈论和想这件事。
推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妨碍他看清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是当他不动脑筋,只是这么活着的时候,他就不住地感觉到他的心灵里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审判官,在评判那可能发生的两种行动,哪样好,哪样歹;而他刚一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他就这样活着,他不知道,而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和他为什么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为这种愚昧无知痛苦到那种地步,以致他简直害怕他会自杀,同时他却在坚定地开辟着他自己特殊的确定的人生道路。十一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苦恼的一天。
这是一年中最紧张的农忙季节,那时候,所有的农民在劳动中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自我牺牲的紧张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条件下都没有表现过的,要是露出这种品质的人们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如此,要是这种紧张劳动的成果不是那么平常的话,那它就会得到很高的评价的。
收割或者收获黑麦和燕麦,装运,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种冬小麦——这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很简单平凡;但是要干完这一切,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间歇地劳动三四个星期,而且比往常要艰苦三倍,靠着克瓦斯、葱头和黑面包过日子,夜里打谷和搬运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睡不到两三个钟头。全俄国每年都是这样干的。
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度过,而且同农民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种大忙的时刻,列文总感觉得农民们这种普遍的兴奋心情感染了他。
一大早,他就骑马到第一批播种黑麦的地方,然后又到运去燕麦堆成垛的地方去,当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时候就回家去和她们一道喝咖啡,接着又步行到农场,那里安装好的一架新打谷机就要打谷了。
一整天,当他同管家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当他在家中跟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们和他的岳父谈话的时候,除了农务以外,列文翻来覆去老想着他当时很关心的那个问题,在一切里寻找着同这个问题有关系的东西:“我到底是什么?我在哪里呢?我为什么在这里?”
列文站在一所新盖好房顶的谷仓——尚未落尽树叶、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板条,茅屋顶用新剥去皮的白杨木做房梁——透过敞开的大门凝视着打谷时回旋飞扬的干燥而刺鼻的灰尘,时而凝视着被炎热的阳光照耀着的打谷场上的青草和刚刚从谷仓里搬运出来的新鲜麦秆;时而凝视着长着花斑头顶和白胸脯的燕子,它们啁啾着,鼓动着翅膀飞进房檐下,歇落在门口的亮处;时而凝视着在阴暗的、尘土飞扬的谷仓里奔忙着的人们,于是他心上产生了无数的怪念头:“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他想。“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呢?他们为什么全都这样卖力,而且极力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勤奋呢?我认识的这位马特列娜老婆婆这么拚命干什么(失火的时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为她医治过)?”他想,望着一个瘦削的农妇,她正用耙子把谷子耙拢来,她的晒得黑黝黝的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坚硬打谷场上吃力地走着。“当时她身体复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内,人们就会埋葬她,于是她什么都不会遗留下来,而那个以那样灵活而细气的动作扬掉麦穗上的谷壳、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人们也会埋掉她,还有那匹斑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深思着,望着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胀大、呼吸急促的马,它正踩着在它身下转动着的斜轮子。“他们会埋葬了它,而那个正在把谷子放进机器里、鬈曲的胡须上落满糠皮、白肩膀上的衬衫破了一大块的费奥多尔,也会被人们埋葬掉。而他却还在解谷捆,吩咐什么、对妇女们吆喝着、手脚麻利地把转动着的轮子上的皮带整理好了。况且,不仅仅是他们,我也会被人们埋葬掉,什么也不留下来呢。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着这个,同时看了看表,计算他们一个钟头之内可以打多少。他必须知道这个,好据此来定每天的工作定额。
“快一个钟头了,他们才开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谷物放进机器里的那个人跟前,用压倒机器的轰隆声的声音叫他每次少往里面放一点。
“你一次放进去的太多了,费奥多尔!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顺畅了。要放得均匀!”
费奥多尔,被粘在汗淋淋脸上的灰尘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为回答,但是仍旧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
列文走到机器跟前,把费奥多尔推到一边,亲自动手把谷物放进机器里去。
一直干到农民们快吃午饭的时候,他和费奥多尔才一起离开谷仓,站在打谷场上一堆新收割下来的、留做种籽的、整齐的黄色黑麦旁边,交谈起来。
奥费多尔来自一个遥远的村落,就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经营方式出租土地的那个地方。目前他把那块土地租给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了。
列文和费奥多尔谈起这块地来,打听那个村落里的一个富有的、人品很好的农民普拉东,明年会不会租那块土地。
“地租太高,普拉东缴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那个农民回答,从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怀里摘下黑麦穗。
“但是基里洛夫怎么缴得起呢?”
“米秋赫(那个农民这样轻视地称呼那个打扫院子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怎么会缴不起呢!这家伙很会压榨别人,他还会从中捞一把哩。他连个基督徒都不可怜的!可是福卡内奇大叔(他这样称呼普拉东老头),难道他会剥削别人吗?他借钱给别人,有时就算了,有时不要全部归还。这全看是什么人呀!
“但是他为什么不要人家还钱呢?”
“哦,可见人跟人不同啊!有一种人只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着,就拿米秋赫说吧,他只想填满肚皮,但是福卡内奇可是个老实人。他为了灵魂而活着。他记着上帝。”
“他怎么记着上帝呢?他怎么为灵魂活着呢?”列文几乎喊叫起来。
“您知道怎么样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您要知道,人跟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说吧,您也不会伤害什么人的……”
“是的,是的,再见!”列文说,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扭过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一听到那个农民说普拉东为他的灵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着,一些模糊的、但是意义重大的思想就涌上他的心头,好像从封锁着它们的地方挣脱出来一样,全都朝着一个目标冲去,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以它们的光彩弄得他头昏目眩。十二
列文沿着大路迈开大步走着,他所留意的与其说是他的思想(他还不能清理出个头绪),毋宁说是那种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心情。
那个农民所说的话在他的心里起了像电花一样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萦绕在他的心头的、散漫的、无力的、各别的思想突然改变了和融合成一个整体。这些思想,甚至在他谈论出租土地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盘据在他的心头了。
他感觉得自己的心灵中有某种新的东西,他愉快地探索着这种新的东西,但是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活着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是为了上帝!为了什么上帝呢?还有比他所说的话更无意义的吗?他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那就是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我们所理解的、我们所迷恋的、我们所渴望的东西活着,而是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谁也不了解,谁也无法下定义的上帝活着。这又是什么呢?我不明白费奥多尔这些荒谬无稽的话吗?明白了的话,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吗?我认为它们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确切的吗?
“不,我了解得完全跟他了解的一样,比我了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彻,都清楚哩!这一点我一生都没有怀疑过,而且也不可能怀疑。非但我一个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这个。人难免对别的东西发生怀疑,但却没有人怀疑过这个,而且大家总是同意这个的。
“费奥多尔说基里洛夫,那个打扫院子的,是为了他的肚皮活着。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们所有的人,作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为自己的肚皮活着。而突如其来的,这位费奥多尔却说为了肚皮活着是错误的,应该为了真理,为了上帝而活着,而他略一暗示我就领悟了。我和千百万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现在还活着的人:心灵贫乏的农民们和深思熟虑过、而且论述过这事的学者们,全都用含糊的言语谈论着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们全都同意的:我们应该为什么活着,什么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种确切的、不容怀疑的、清楚的知识,而这种知识是不能用理智来说明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结果——有报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出因果关系的。
“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而我却在寻找奇迹,因为看不见能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遗憾!物质的奇迹会诱惑我。但这里,就在我周围,却有一种奇迹,一种唯一可能存在的、永远存在的奇迹,而我却没有注意到。
“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奇迹呢?
“难道我找到了这一切的解答吗?难道我的痛苦真的结束了吗?”列文一边想,一边沿着灰尘弥漫的道路大步走着,忘却了炎热,也忘却了疲倦,感到一种解除了长期苦痛的轻快之感。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愉快,使人简直都难以置信了。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他离开大路,走进树林里,坐在白杨树荫里未割的草地上。他把帽子从冒汗的额头上取下来,支着胳臂肘,躺在多汁的、宽叶的树林里的草地上。
“是的,我一定要冷静地想想,弄明白,”他想,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前面未践踏过的青草,注视着一只绿色甲虫的一举一动,它正沿着一株速生草的草茎爬上去,在爬的时候被茅草的叶子阻挡住了。“一切从头做起,”他自言自语,把茅草的叶片扳到一边,使它不致挡住甲虫的路,又弄弯了一个叶片,使那只虫子可以从上面过去。“是什么使我这样高兴呢?我发现了什么呢?”
“以往我总说,在我的身上,在这棵青草上和那只甲虫(你看,它并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却展开翅膀飞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物学的定律,正在发生物质变化。在我们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杨、云彩和星云在内,都在进化的过程中。从什么进化来的?进化成什么呢?永无休止的进化和斗争……好像在无穷之中可能有什么趋向和斗争似的!而使我惊奇的是,尽管我尽力沿着这条思路深思熟虑,但是人生的意义,我的冲动和欲望的意义却仍然没有向我显示。我的冲动的念头是那么明显,使得我总是按照它生活,而当那位农民对我说他‘为了上帝,为了灵魂活着’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惊奇又高兴了。
“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我不过发现了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了解了那种不但过去曾赋予我生命、而且现在也在赐给我生命的力量。我从迷惑中解脱出来,认识了我主。”
于是他简略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他最近两年来的整个思路,那是随着看见他的没有希望痊愈的亲爱的哥哥而产生的清晰而明显的死的念头开始的。
那时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远被世间忘却以外一无所有,于是他断定这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么得把生命解释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么恶魔的恶意嘲笑,要么就得自杀。
但是他既没有做这件事,也没有做那件事,反而继续活下去,继续思考和探索着,甚至同时还结了婚,体验到许许多多的乐趣,而且当他不考虑他的生命的意义时他还是很幸福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对头。
他靠着随着他母亲的乳汁一同吸进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着(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认这些真理,而且还费尽心机来回避它。
现在他明白了,多亏把他教养成人的信仰,他才能够活下去。
“如果我没有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个人应该为上帝活着,而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会怎么度过我的一生呢?我一定会抢劫、说谎和杀人!构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乐的东西也就根本不会存在了。”虽然他拚命想像,但是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为了什么活着,他会成为一个怎样兽性的东西。
“我找寻我的问题的答案。但是思想却不给予我的问题一个答复——它和我的问题是不相称的。生活本身给予了我这个答案,从而我认识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而这种知识我是用什么方法也得不到,但是却赐给了我,就像赐给了所有的人一样,所以赐给我,就是因为我从任何地方也不能够取得它。
“我从哪里得到的呢?凭着理智我能够做到一定要爱自己的邻居,而不要迫害他们的地步吗?我小的时候人们就对我这么说,而我就高兴地相信了,因为他们对我说的是已经在我的心灵中存在的东西。但是谁发现的呢?不是理智!理智发现了生存竞争和要求我们迫害所有妨碍我们满足欲望的东西的法则。这就是理智所作的推论。但是爱人如己的法则是理智不可能发现的,因为这是不合理的。”
“是的,骄傲!”他自言自语,翻过身去趴在地上,动手把叶片打成一个结子,极力不要把它折断。
“不但是心灵上的骄傲,而且是心灵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诈,简直是心灵上的欺诈。就是心灵上的欺骗,”他重复说。十三
列文还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中间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孩子们,无人照管,在蜡烛上煮起覆盆子来,像喷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他们的母亲发觉了他们在玩这种把戏,就当着列文的面教导他们说,这种捣乱给大人们添了多少麻烦,都是为了他们费力淘神,如果他们打碎了茶杯,他们就没有东西用来喝茶,如果他们泼了牛奶,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会饿死的。
孩子们听他们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所流露的平静的、无精打采的不相信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惊。他们伤心的只是他们的有趣的游戏被打断了,母亲所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们不能相信,因为他们想像不出他们所能享用的分量,而且也想像不出他们所糟蹋的就是他们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
“这全是自然而然得来的,”他们心里想。“这一点也没有意思,一点也不关紧要,因为过去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永远都会这样。这事用不着我们操心,都给我们准备好了;但是我们却要发明一些独特的、新奇的花招儿。所以我们就想起来把覆盆子放在杯子里,搁在蜡烛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喷泉一样互相倒在嘴里。这很有趣,而且很新奇,一点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的目的的时候,难道我们,难道我,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继续想下去。
“当人通过一种对于人来说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给导向一种他早已知道的、而且他确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识的时候,所有的哲学理论不都是这样的吗?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义,像那个农民费奥多尔那样确切无疑,而且一点也不比他清楚,只想凭着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尽人皆知的题目上去,这在每个哲学家的理论发展上不都是显而易见的吗?
“哦,假定丢下孩子们不管,让他们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挤牛奶,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们还会淘气吗?不,他们会饿死的!哦,假定丢下我们,让我们怀着满腔热情和思想,却没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种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善,不了解道德上的恶的意义,那将会如何!
“没有这些概念,就不用想建立起任何东西来!
“我们只想破坏,因为我们精神上是满足的。我们的确像小孩子一样。
“我和农民共有的那种可喜的知识,只有它才给了我宁静的心情的那种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观念教养大的,是一个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满了基督教所赐予我的精神上的幸福,我的身心盈溢着这种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却像个孩子一样,不了解它,想破坏它,那就是说,我想要毁坏我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但是只要一到生命的紧要关头,我就像孩子们饥寒交迫的时候一样,我就转向了‘他’,而且我还不如那些因为淘气而挨母亲责骂的孩子,我不觉得我的那种幼稚的胡闹想法是对我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不是凭着理智知道的,而是因为赐给我了,显示给我了,而且我是从记在心里的、由于信奉教会所宣布的主要的东西而知道的。”
“教会?教会?”列文重复说。他翻过身去,用胳臂肘撑着身子,开始眺望远方,望着正朝那边的小溪走来的一群牲口。
“可是我能够相信教会传的全部道理吗?”他想着,想用各种各样能够破坏他现在的平静心情的事情来考验自己。他故意回想着一向最使他觉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会的教义。
“创造世界?不过我怎么解释生存呢?用生存吗?什么都不用吗?还有魔鬼和罪恶呢?我怎么说明罪恶呢?……救世主呢?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除了对我和对所有的人都讲过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他现在觉得没有一条教会的教理能够破坏主要的东西——就是作为人类唯一天职的、对于上帝和对于善的信仰。
教会的每条教义与其说是表示为个人需要而服务的信念,不如说表示为真理而服务的信念好。每一条教义不但不会破坏这种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种在世界上不断地出现的伟大奇迹上是万不可少的,这种奇迹使得每一个人,千百万各色各样的人:圣贤和愚人、儿童和老人、农民们、利沃夫、基蒂、国王和乞丐都可能确切地了解同样的事情,而且构成一种精神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值得过,只有这种生活才是我们所看重的。
仰卧着,他现在凝视着那高高的、无云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限的空间,而不是圆形的苍穹吗?但是不论我怎样眯缝着眼睛和怎样使劲观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圆的和有限的;尽管我知道无限的空间,但是当我看到坚固的蔚蓝色的穹窿的时候,我毫无疑问是对的,比我极目远眺的时候更正确。”
列文不再往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倾听正在他心里愉快而热切地谈论着什么的、神秘的声音。
“这真的是信仰吗?”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谢你!”他说,咽下涌上来的呜咽,用双手擦掉满含在眼睛里的眼泪。十四
列文直视着前方,看见一群牲口,随后又看见套着他那匹乌骓马的马车,还有那个走到牲口跟前,正同牧人说什么话的车夫;随后他听见附近发出车轮的轰隆声和毛色光滑的马的鼻息声;但是他是那么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因此他并不奇怪为什么车夫会到他这里来了。
当车夫离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
“太太派我来接您。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来了。”
列文坐上马车,接过缰绳。
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列文好久都清醒不过来。他凝视着那匹肥壮的马,它跑得连被缰绳磨伤的臀部和脖颈都冒出汗来,而且凝视着坐在他身边的车夫伊万,于是回忆起他正盼望着他哥哥,想起来他妻子大概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不放心了,他试着猜想同他哥哥一道来的那位客人是谁。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觉得他和所有的人的关系现在都会改变了。
“我和我哥哥之间现在决不会再有那种老横在我们之间的疏远态度了,不会争论了,和基蒂永远也不会口角了;对那位客人,不论他是谁,我都会是亲切而和善的;和仆人们,和伊万,一切都会两样了。”
拉紧粗硬的缰绳,勒住那匹焦急得喷着鼻息、似乎只想要奔跑的骏马,列文不住地扭过头来望着坐在他身边的伊万,伊万空着两手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不断地把他那被风吹起来的衬衣按下去,列文极力想找个借口好和他谈话。他本来想说伊万把马鞍的肚带勒得太紧了,但是这听起来好像是责备的话,而他是希望说些亲切的话的。但是他又想不起别的话可说。
“请靠右边走,那里有一截树桩,”车夫说,揪了揪列文拉着的缰绳。
“请你别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说,因为车夫的干涉而恼怒了。就像往常别人的干预总使他恼怒一样,他立刻就忧愁地感觉到,他认为他的心情接触到现实时,他的态度马上就会改变的那种推论是多么错误。
离家还有四分之一里的时候,列文看见格里沙和塔尼娅朝着他跑来。
“科斯佳姨父!妈妈来了,还有外祖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一个什么人哩!”他们嚷叫着,爬上马车。
“那是谁呀?”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两只胳臂总这样,”塔尼娅说,在马车里立起身来,模仿着卡塔瓦索夫。
“年纪大的呢,还是年轻的?”列文笑着问,塔尼娅的手势使他想起一个什么人。
“啊,但愿不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就好了!”列文想。
他们刚由路的转弯处转出去,就看见一群人走过来,列文认出来卡塔瓦索夫,他戴着草帽,两只胳臂就像塔尼娅所表演的那样挥动着。
卡塔瓦索夫爱好谈论哲学,他从那些从来不研究哲学的自然科学家那里学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争论过好多次。
列文认出他以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经有过一次争论,在那次争论中,卡塔瓦索夫显然认为自己获得了胜利。
“不,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争辩和轻易发表意见了,”他思索。
下了马车,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过之后,列文就问基蒂在哪里。
“她抱着米佳到科洛克(这是房子附近的树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顿在那里,因为家里太热了。”多莉说。
列文一向总劝他的妻子不要把婴儿抱到树林里去,认为那是很危险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很不高兴。
“她抱着他到处乱走,”老公爵微笑着说。“我劝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试一试呢。”
“她想去养蜂场的。她以为你在那里呢。我们也是到那里去,”多莉说。
“哦,你在做什么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落在后面和他弟弟并肩走着。
“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照常忙着经管农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久一些吗?我们早就盼望着你了。”
“住两个星期的光景。在莫斯科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说了这些话,两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尽管他总是希望,现在更是热烈地希望和他哥哥亲善,特别是和他开诚布公,但是望着他的时候却觉得局促不安。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心里寻思着有什么话题可以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感到兴趣,可以使他不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时就暗示到了,列文问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著作来。
“喂,有评论你的著作的书评吗?”他问。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出这问题的用意,微笑了笑。
“谁对这问题也没有兴趣,而最不感兴趣的是我,”他说。
“您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下雨了,”他补充说,用遮阳伞指着飘浮在白杨树梢上的白云。
这些话就足以在两兄弟之间建立起那种倒不一定是敌对的、但却是冷淡的关系,这种关系本来是列文那样渴望避免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居然想起到这里来,这有多好啊!”他对他说。
“我老早就想来。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我们等着看看吧。
您看过斯宾塞的著作吗?”
“不,没有看完,”列文说。“不过,我现在也不需要了。”
“怎么回事?这可真有意思!为什么不需要了?”
“哦,我终于相信,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里是得不到解答的。现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脸上的宁静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惊异,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显然被这场谈话扰乱了,想起他的决心,就不再谈了。
“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补充说。“如果我们要去养蜂场,就到这边来,沿着这条小路,”他对全体的人说。
沿着狭窄的小径,他们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茂密的、颜色鲜艳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列文请客人们坐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让他们坐在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为大人和孩子们取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
尽量动作从容一些,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从他身边嗡嗡地飞过去的蜜蜂,他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声,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进阴凉的门廊,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戴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他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行列整齐的、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它们各有各的记录;而沿着篱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飞着和盘旋着,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来花蜜。
他耳朵里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着工作迅速飞过去的工蜂的声音,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的懒散的雄蜂的声音,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的、保护财产不让敌人侵犯的、准备蜇人的蜜蜂的声音。篱笆那边有个老头正在做桶箍,没有注意到列文。列文停在养蜂场中间,没有招呼他。
他高兴有一个孤独的机会,使他能摆脱现实,平静下来,现实已经使他的情绪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对伊万发了脾气,对他哥哥表现了冷淡的态度,而且又轻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讲话。
“难道这只是刹那间的心情,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过去了吗?”他想。
但是同时,当他又恢复了那种心情的时候,他高兴地感觉到他心中起了一种新奇的重要的变化。现实只不过暂时遮蔽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平静;但是那种平静仍旧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样,绕着他盘旋,威胁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宁静,强迫他退缩着躲避它们,同样地,自从他上了马车就缠扰着他的操心事也剥夺了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时候才有那种情形。就像尽管有蜜蜂,他的体力仍然毫无损伤一样,他新近领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样是毫无损伤的。十五
“科斯佳,你知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谁同车来的?”多莉说,她给孩子们分了黄瓜和蜂蜜。“和弗龙斯基!他到塞尔维亚去呢。”
“是的,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他自己出钱带去一个骑兵连!”卡塔瓦索夫说。
“这倒像他的作风,”列文说。“难道真的还有志愿兵们去吗?”他望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眼,补充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来。
“我也这么想!要是您看见昨天车站上的那种情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说,大声地嚼着一根黄瓜。
“哦,这该如何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您解释给我听听,这些志愿兵都到哪里去,他们在和谁打仗呢?”老公爵说,显然是在继续谈列文不在的时候谈开的话题。
“和土耳其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镇静地微笑着,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发黑的,爪子无力地乱动着的蜜蜂挑出来,把它从刀子上移到一片坚实的白杨树叶上。
“但是谁向土耳其人宣战了?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尔夫人吗?”
“没有人宣过战,但是人民同情他们的受苦受难的邻邦,想要支援他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但是公爵不是在谈支援,”列文来袒护他岳父说。“而是谈战争!他是说,个人不经政府许可是不能参战的。”
“科斯佳,当心,这里有一只蜜蜂!真的,我们要挨蜇了!”
多莉说,挥走了一只黄蜂。
“不过那不是蜜蜂,是黄蜂,”列文说。
“哦,好了,依着您的理论呢?”卡塔瓦索夫微笑着对列文说,分明想挑他争论起来。
“为什么个人就没有权力呢?”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一方面,战争是那样没有人性的、残酷的、可怕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更不用说一个基督徒了,能够以个人的资格担负起开战的责任;只有负着这种责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政府才能够如此。另一方面,根据科学和常识,在国家大事上,特别是战争的事情上,公民得放弃个人的意志。”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准备好反驳的话,异口同声地讲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老弟,当政府不能实现公民的意志的时候,那时社会就来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就发生了这种情形,”
卡塔瓦索夫说。
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显然并不赞成这种回答。听了卡塔瓦索夫的话他皱了皱眉,说了一些不同的话。
“你这样说法毫无道理。这里根本没有宣战的问题,只不过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现罢了。我们的同种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们遭到屠杀。哦,就假定他们不是我们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儿童、妇女和老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绪激昂起来,俄罗斯人赶去支援,好制止这种恐怖行为。你想一想,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醉汉殴打妇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会停下来考虑有没有对这个人宣战,就会扑到他身上,去保护被欺负的人!”
“但是我不会打死那个人的,”列文说。
“不,你会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要是我看见这种事情,我可能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事先可很难说。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压迫的事情上却没有,而且也不能有这样的感情冲动。”
“对于你可能没有;但是对于别人却是有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满意地皱着眉头。“在人们中间还流传着希腊正教徒在‘不圣洁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传说。人们听到自己弟兄们的苦难,就发言了。”
“也许是这样,”列文搪塞说,“但是我可看不出来。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我也没有,”公爵说。“我住在国外,并且看到报纸,可是我得承认,直到保加利亚惨案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俄国人突然之间这样爱起他们的斯拉夫弟兄来,而我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感情。我非常伤心,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再不然就是卡尔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但是回来以后我就放下心来,我看到只关心俄国,却不关心他们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康斯坦丁就是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个人的意见算不了什么,”谢尔盖·伊万内奇说。“当全俄国——全体人民——表示了愿望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意见的问题了。”
“不过请原谅,我没有看出这一点来。人民也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公爵说。
“不,爸爸!……怎么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还讲过吗?”多莉说,她一直听着这场谈话。“请递给我一块毛巾,”她对带着微笑望着孩子们的老人说。“不可能所有的人都……”
“但是星期日教堂里讲过又有什么呢?牧师是奉命宣读的。他宣读了。他们却什么都不明白,像往常传道的时候那样叹着气,”公爵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人对他们说,为了拯救灵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们就每人掏出一个戈比献上去。
但是为了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的,像目前这种时候,这种意识就会表现出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瞥了那个养蜂的老头一眼。
这个漂亮的老头,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和善而宁静地俯瞰着这些绅士,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
“事情就是这样,”他说,听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
“是的,你最好问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什么也不想,”列文说。“你听说战争的事了吗,米哈伊雷奇?”他对那个老头说。“他们在教堂里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应该为基督教徒打仗吗?”
“何必要我们来想?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皇上都替我们考虑到了,一切事情他都会替我们想的。他比我们看得清楚。我再拿点面包来吗?再给这小男孩一点吗?”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着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们看见过,现在还看见成千成百的人牺牲一切来为正义效劳,这些从俄国各个角落来的人坦率而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思想和目的。他们捐献了自己的一点钱,或者是亲自去,而且爽快地讲明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照我看来,”列文说,开始激动起来,“在拥有八千万人口的国家里永远可以找到不是千百个,像现在这样,而是千千万万失去社会地位和不顾一切的人,他们哪里都乐意去——加入普加乔夫①一伙,或者到基辅,或者到塞尔维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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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加乔夫(约1742—1775),叶卡捷琳娜二世时农民起义的领袖。
“我告诉你,不是千百个,也不是不顾一切的人,而是人民中最优秀的代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恼怒得好像他在保护最后一点财产似的。“还有捐款呢?在这上面无论如何全体人民已经直接表示了自己的意志。”
“‘人民’这个字眼太不明确了,”列文说。“地方上的文书、教师和千分之一的农民,也许都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八千万人中其余的,像米哈伊雷奇一样,不但没有表示自己的意志,而且丝毫也不了解什么事情要他们表示意志呢!那么我们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意志?”十六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辩论是有经验的,他没有反驳,却立刻把话题转移到问题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过数学的方法来测验国民精神,这当然是难以办到的!我们的国家里还没有采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采用,就是因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还有其他的方法。这在气氛里可以感觉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觉到这点,且撇开不提那种在静止的人海中流动的、对于每个不抱成见的人都是明显的潜流;我们且狭义地看看社会吧!知识界各式各样的团体,以前互相仇视得那么厉害,现在全都融合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结束了,所有的社会机构异口同声说的都是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有一种自发的力量擒住了他们,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方向。”
“是的,所有的报刊说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说,“这倒是真的。不过这就越像暴风雨前的青蛙了!它们鼓噪得什么都听不见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并不办报纸,也不想替他们辩护;可是我谈的是知识界的意见一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的弟弟说。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断了他。
“提到意见一致,还有些事可以说说,”公爵接过去说。
“我的女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你们都认识他。他现在当了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委员,名字我不记得了。总之,那里无事可做——喂,多莉,这不是秘密!——而薪俸却有八千卢布。你们且问问他,他的职务有没有用处,而他就会证明给你听这是万分需要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这八千卢布的用处。”
“是的,他托我转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已经获得了这个差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满意地说,他认为公爵说的话是文不对题。
“报刊上的一致意见也是这样的。它曾经向我解释说:只要一开战,他们的收入就要加倍。他们怎么能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和这一切呢?”
“有好多报刊是我不喜欢的,但是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同普鲁士开战以前,AlphonseKarr①有几句话写得妙极了。‘您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吗?那么好!谁要鼓吹战争,那就让他到特种先锋队里,走在大家前头,带头去冲锋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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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阿里芬斯·卡尔。
“这样一来那些编辑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心里想像着他所熟识的编辑们在这支精选部队中的情景。
“噢,不过他们会临阵脱逃的,”多莉说,“结果只会碍事!”
“要是他们逃跑的话,那么就用霰弹和拿着马鞭的哥萨克放在他们后面押阵!”公爵说。
“这是开玩笑,请原谅,公爵,而且是个不高明的玩笑,”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可不觉得这是开玩笑,这……”列文开口说,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社会上每个成员都接到做份内工作的号召,”他说。“而脑力劳动者是以表达舆论来尽自己的职责的。舆论的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闻界的职责,同时这也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二十年前我们是会沉默的,但是现在我们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准备团结一致地站起来,为了他们受压迫的弟兄们准备流血牺牲,这是一种伟大的举动,是力量的象征!”
“但是这不单是牺牲生命的问题,而是杀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说。“人民流血牺牲,或者准备流血牺牲,是为了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为了杀人,”他补充说,不知不觉地就把这场谈话和他专心考虑的思想联系起来。
“什么,为了他们的灵魂?您要知道,这种说法对于一个自然科学家是很难理解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含着微笑追问。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对天起誓,我一点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说,大笑起来。
“‘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基督说,”谢尔盖·伊万内奇从他那方面反驳说,他从《福音书》里很随便地引用了好像是最容易理解的那段话,而列文总觉得那是最费解的。
“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老头重复了一句,他就站在附近,回答偶尔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败了,被打败了,完全被打败了!”卡塔瓦索夫兴高采烈地喊着说。
列文气恼得涨红了脸,倒不是因为他被打败了,而是因为他忍不住又争论起来。
“不,我不能和他们争执,”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而我却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说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而且还看出要使自己和他们的意见一致是更不可能的。他们所宣传的正是险些儿把他毁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够承认,根据几百个开到京城里来的、会说大话的志愿兵的话,于是几十个人,他哥哥也在内,就有权利说他们和报刊表达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何况这种思想是表现在复仇和屠杀上。他不能够承认这一点,因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间他看不出这种思想的表现,而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认为自己是组成俄国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这种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还有人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但却确切地知道,只有严格地遵守展现在每个人面前的善的法则,这种公共福利才能取得,因此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他都不愿意发生战争,也不鼓吹战争。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传说中邀请北欧民族来为王的人民一样,都表示:“来做我们的王公,统治我们吧!我们情愿唯命是从。一切劳役、一切屈辱、一切牺牲我们都承担下来;但是我们既不评判,也不决定!”可是现在,按照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说法,人民已经放弃了他们用那么高的代价取得的特权。
他本来还想问一声,如果舆论是绝对正确的评判人,那么为什么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运动那么合法呢?但是这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想法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无容置疑的,就是这场争论这时已惹恼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因此再争论下去是不好的,所以列文就默不作声了,他让客人们注意乌云聚拢来了,最好趁着还没下雨赶快回家。十七
公爵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坐上马车走了;其余的人们加快脚步,走回家去。
但是阴云,时而白茫茫的,时而黑魆魆的,来得那么急骤,他们必须加快脚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赶到家。前面的乌云,低沉而且像浓烟那么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横过天空冲过来,他们离家还有两百步的光景,一阵风就刮起来了,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
孩子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叫喊声跑在前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吃力地和缠着她的双腿的裙子斗争着,已经不是走路,而是跑起来了,一面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孩子们。男人们按着帽子,迈着大步走着。他们刚走到台阶上,大滴的雨点已打在铁皮水槽的边缘上了。孩子们和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人们,快活地谈笑着跑到房檐的荫庇下。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呢?”列文问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她拿着头巾和披肩到大厅里来迎接他们。
“我们以为她和你们在一起哩,”她说。
“米佳呢?”
“一定是在科洛克树林里,保姆和他们在一起。”
列文一把夺过来一块披肩,就朝着科洛克树林冲去了。
在这短短的一会工夫,乌云聚拢来了,完全遮住了太阳,使得天色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风好像坚持着要随心所欲似地,顽强地把列文朝后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树的树枝和花朵,把白桦树枝剥成奇形怪状、不像样子的裸体,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树梢全都朝一个方向弯下去。在花园里干活的农家少女们尖叫着跑到下房里去。白茫茫水帘似的倾盆大雨已经在遥远的树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倾注下来,而且迅速地朝着科洛克树林涌来。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空气里。
列文头向前低着,和想要抢走他手里的披肩的狂风斗争着,已经快跑到科洛克树林了,而且已经看见一棵橡树后面有什么白东西在闪烁着,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似乎都燃烧起来,他头顶上的穹苍似乎裂开了。睁开眼花缭乱的眼睛,列文透过把他和科洛克树林隔开的浓密的雨帘,心惊胆战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树林中间那棵熟悉的橡树的葱绿树顶已经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姿势。“难道是被雷劈了?”列文还没有来得及想,那棵橡树就越来越快地消失在其他的树木后面去了,他听见一棵大树倒在别的树木上的轰隆声。
闪电、雷鸣和因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头合成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万不要砸着她们!”他说。
虽然他立刻就想到,他祷告那棵已经倒下去的树不要砸着她们是多么没有意义,但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这些毫无意义的祈祷文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跑到她们常去的那个地方,他没有找到她们。
她们在树林那一头的一棵老菩提树下,正在呼喊他。两个穿深色衣服(她们出门的时候本来穿的是浅色衣服)的人站在那里,弯腰俯在什么上面,这就是基蒂和那个保姆。雨已经停了,列文跑到她们那里的时候天色亮些了。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干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却湿透了,整个贴在她身上。虽然雨已经住了,但是她们站着的姿势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时候那样:她们两个都弯腰俯在一辆遮着绿阳伞的儿童车上。
“平安无事吧?感谢上帝!”他说,穿着一只快要掉下去的灌满了水的靴子蹚着水跑到她们跟前。
基蒂的潮湿而红润的面孔转过来望着他,戴着她那顶走了样子的帽子羞怯地微笑着。
“哦,你不觉得难为情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够这样胡来!”他恼怒地责备他的妻子。
“说实在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们刚要走,他就闹起来了。我们得给他换尿布。我们刚要……”基蒂开始辩解。
米佳安然无恙,身上是干的,安稳地熟睡着。
“哦,感谢上帝!我简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们收拾起婴儿的湿尿布;保姆抱起婴儿,抱着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边走着,懊悔他发了脾气,于是背着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十八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参加的各式各样的谈话中,列文虽然对于自己心中应该发生的变化感到失望,但是他不断地高兴地感到他内心的充实。
雨后地上太潮湿,不能出去散步;况且天边的雷云还没有散去,在天边,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发出雷鸣声,阴云遮暗了天边。因此大伙在家里消磨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阴。
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争论;相反地,用过午饭以后,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
一开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种别出心裁的笑话来为太太们逗乐,那些笑话总是使初次和他结识的人感到高兴,可是后来,受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怂恿,他就讲起雌雄家蝇之间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异和有关它们生活的有趣的观察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兴致也很高,喝茶的时候,由于他弟弟的逗引,阐述起他对东欧问题的前途的看法,他讲得又简单又生动,使得人人都留神倾听起他的话来。
只有基蒂不能听他讲完,她被唤去给米佳洗澡。
基蒂走了一会儿以后,列文也被唤到育儿室她那里去了。
放下茶点,惋惜这场有趣的谈话被打断了,同时又担心为什么叫他去,因为只有发生重要的事情才会这样,列文到育儿室去了。
虽然列文没有听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理论——就是说一个拥有四千万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会应该如何和俄国同心协力来开辟历史上的新纪元,作为一种完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兴趣;虽然因为不知道基蒂为什么要叫他去而感到诧异和不安——但是他一离开客厅,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刻又回想起早上的思想。所有关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论同他心里所起的变化比起来,他觉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致他转瞬之间就完全遗忘了,又回到早晨那种心情中去了。
他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回想他的整个思路(他现在不需要那样)。他立刻就回到那种曾经指引过他的、而且同这些思想有关的情绪中去,他看到这种情绪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强烈更明确了。现在他已经无须像往常那样,为了获得这种情绪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论据和反复回想整个的思路。现在,恰恰相反,喜悦而平静的情绪比以前更活跃了,而他的思想却跟不上他的情绪了。
他穿过凉台,仰望在暮色渐浓的天空出现的两颗星星,突然间他回忆起来:“是的,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认为我看见的穹窿并不是幻影,但是还有一些我没有想透彻的东西,我避而不敢正视的东西,”他沉思着。“但是无论那是什么,决没有反对的余地。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会变得清楚的。”
正在他走进育儿室的时候,他想起来他避而不敢正视的是什么。那就是,如果上帝存在的主要证据就在于他对于什么是善做了启示,那么这种启示为什么只局限于基督教教会之内呢?这种启示和同样也谆谆劝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信仰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个问题他已得出答案;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向自己说明,就走进育儿室了。
基蒂卷着袖子,站在婴儿正在里面玩水的澡盆旁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她就扭过脸来,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边去。她用一只手托着仰面浮在水上、乱踢乱蹬的肥胖婴儿的头,另一只手用海绵往婴儿身上挤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规律地动着。
“哦,你来看!你看!”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说。“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得不错。他会认人了!”
原来,米佳这一天显而易见地、而且毫无疑问地已经认得出他所有的亲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们立刻就试验给他看,而结果非常圆满。为了这个目的而特地叫来的厨娘弯腰俯在他身上。他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把头左右摇晃着。基蒂弯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颜开,用小手攥着海绵,吮着嘴唇,发出那样满意而古怪的声音,不但基蒂和保姆,连列文也意想不到地欢喜起来。
保姆用一只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又用水给他冲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来擦干了,让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阵以后,就把他抱给母亲了。
“哦,我很高兴你开始爱他了,”基蒂对她丈夫说,那时她舒适地坐在她坐惯了的位置上奶着孩子。“我非常高兴!不然我可就要为这事发愁了。你说过你对他毫无感情。”
“不,难道我说过我对他毫无感情吗?我只是说我感到失望罢了。”
“什么,你对他感到失望?”
“倒不见得是对他感到失望,而是对我自己的感情;我期望的还要多哩。我本来期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样,一股新的愉快感情会在我心中激荡。可是,当时不但没有这种感情,反倒觉得憎恶和怜悯……”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一边越过婴儿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时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纤细的指头上。
“最重要的是,焦虑和怜悯远远超过快乐的心情。但是今天,经过暴风雨期间那一场恐怖以后,我理解到我是多么爱他了。”
基蒂笑得容光焕发。
“你非常害怕吗?”她问。“我也很害怕,但是事情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反倒更后怕了。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树。‘卡塔瓦索夫多么有趣啊!总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愉快的。你愿意的时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也可以那么要好……哦,到他们那里去吧。洗过澡以后这里总是又闷热又雾气腾腾的。”十九
走出育儿室,列文又是独自一个人了,他立刻又回想起那个还没有十分弄清楚的思想。
没有回到传来人声的客厅里,他逗留在凉台上,倚着栏杆凝视着天空。
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着的南方是晴朗无云的。阴云笼罩着对面那个方向。那里电光闪闪,传来遥远的雷鸣声。列文倾听着水珠从花园里的菩提树上有节奏地滴落下来的声音,望着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从中穿过的支脉纵横的银河。每逢闪电一闪,不但银河,连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踪影,但是闪电刚一熄灭,它们就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仿佛是被一只万无一失的手抛上去的。
“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呢?”列文暗暗地问自己,预先感到这个疑问的解答早已在他的心中了,虽然他还不知道。
“是的,神力的明确无疑的表现,就是借着启示而向人们显示善的法则,而我感觉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认这个的时候,不论我愿不愿意,我就和其他的人们给联合到一个信徒的团体中了,这个团体就叫做教会。哦,可是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他把他认为最危险的这个疑问提到自己面前。“难道这几亿人口就被剥夺了那种最高的幸福吗?没有那种幸福,人生就毫无意义了。”他暗自沉思,可是立刻又纠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么呢?”他自言自语。“我在探求人类的各式各样的信仰和神力的关系。我在探求上帝向这星云密布的整个宇宙所显示的普遍的启示。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对于我个人,对于我的心,已经无疑地显示了一种远非理智所能达到的认识,而我却顽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言语来表达这种认识。”
“难道我不知道移动的不是星辰吗?”他暗自追问,凝视着已经移到一棵白桦树树梢的一颗明亮的行星。“但是我,望着星球的运转,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运转,因此我说星球在移动是对的。
“如果考虑到地球的全部复杂而变化多端的运行,难道天文学家还能了解和计算什么吗?他们推论出的一切有关天体的距离、重量、运行和干扰的不可思议的结论,都是以天体环绕着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运转为根据的,这种运转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纪以来对于千百万人说它总是这样的,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而且永远是可以加以证实的。就像天文学家的结论如果不是以子午线和地平线作为观察看得见的天体的依据,就会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样,我的结论如果不是以那种无论过去或现在对于所有人永远不变的、基督教显示给我们的、而且在我心中永远可以证实的分清善恶的理解力作根据,那也会是空洞而不可靠的。至于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们和神的关系问题,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可能来解决。”
“噢,你还没有走吗?”他突然听见基蒂的声音说,她正路过这里到客厅去。“怎么回事,你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她说,借着星光注意地凝视着他的面孔。
要不是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辉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话,她就不会看清他的面部。借着闪电的光芒她看见了他整个的脸,看出他是平静而愉快的,她对他微微一笑。
“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要不要告诉她?是的,我要告诉她……”但是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她就说:
“噢,科斯佳!请你帮帮忙,”她说,“到角落上那个房间去看看,他们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安排得怎样了!我去不大方便。看看他们是不是放上新脸盆了?”
“好的,我立刻就去,”列文说,站直身体吻了吻她。
“不,我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当她从他身边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想。“这对于我个人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秘密。
“这种新的情感并没有使我有所改变,没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没有像我梦想的那样突然间使我大彻大悟,只是像我对我儿子的感情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出人意外的地方。但就是信仰也罢,不是信仰也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感不知不觉地历尽痛苦产生了,在我心中牢固地扎下根来。
“我照样还会跟车夫伊万发脾气,照样还会和人争论,照样还会不合时宜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在我心灵最神圣的地方和其他的人们,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间仍然会有隔阂;为了我自己的恐惧我还会责备她,并且还会因此感到后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祈祷,但是我照样还会祈祷;但是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什么事情临到我的身上,随时随刻,不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没有意义,而且具有一种不可争辩的善的意义,而我是有权力把这种意义贯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1873—18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