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一

  一直到第二年六月底,艾略特来到伦敦,我才和他重又见面。我问他拉里究竟去了巴黎没有;他告诉我去了。艾略特对他很是恼火,使我听了暗笑。

  "我对这孩子本来抱有同情,他要在巴黎住上两年,我也不能怪他,我而且准备拉他一把。我告诉他,一到巴黎,就通知我,可是,直到路易莎写信告诉我他在巴黎时,我才知道他来了。我由美国旅行社转给他一封信--这通信地址是路易莎告诉我的--叫他上我家来吃晚饭,好和几个我认为他应当认识的人见见面;我想先让他见见那批法美籍的人,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德·夏托加亚尔等,你知道,他回信怎么说?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够来,而且他没有带晚礼服。"

  艾略特眼睛盯着我望,指望这点吐露能引起我的震动。当他看见我处之泰然时,眉毛抬了起来,很不屑的样子。

  "他的回信写在一张乌七八糟的信纸上,上面印有拉丁区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我写回信给他,要他把他的住址告诉我。我觉得,为了伊莎贝儿的缘故,我非得帮助他一下不可;我想也许他脸嫩吧--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不相信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到巴黎来会不带晚礼服的,而且不管怎样说,巴黎的服装店也还过得去:所以,我就邀他来吃午饭,而且说客人不多,可是,你相信不相信,他不但不理会我要求他把住址告诉我,仍旧是美国旅行社转,而且说他从来不吃午饭。这一来,我可把他没有办法了。"

  "下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而且告诉你老实话,我也不想知道。恐怕他是个极端没有出息的青年人,我认为伊莎贝儿嫁给他,是个大错。说到底,如果他过的是正常生活,我在里茨酒吧间或者富凯饭店或者什么地方总该会碰见他。"

  这些时髦地方,有时候我自己也去,但是,别的地方也去。就在这一年的秋初,我上马赛去,预备乘法邮公司的船上新加坡,碰巧在巴黎呆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朋友在蒙帕纳司区吃过晚饭,一同去多姆咖啡店喝杯啤酒。我四面看看,不久就瞧见拉里一个人靠着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坐在拥挤的走廊上。他在悠然望着来往行人;闷热的白天过后,那些行人正在享受晚凉。我丢下我的朋友向他走去。拉里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他请我坐下,可是,我说,我还有朋友在一起,不能多留。

  "我只想问候你好不好,"我说。

  "你住在巴黎吗?"他问。

  "只有几天工夫。"

  "明天跟我吃午饭好吗?"

  "我还以为你不吃午饭呢?"

  他咯咯笑了。

  "你见过艾略特了。我一般不吃,没有时间吃,所以,我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块烧饼。可是,我很想跟你一起吃午饭。"

  "好的。"

  我们约好隔天在多姆见面,先喝杯酒开胃,然后在蒙帕纳司大街上找个馆子吃饭。我回到我的朋友那里,坐着谈天。当我再望望拉里时,他已经走了。

  二

  第二天上午,我过得很开心。我去卢森堡博物馆花了一个小时看了几张我喜欢的画,然后,在园子里闲逛,追忆着我的青年时代。什么都没有变。那些沿着沙砾小径一对对走着,热烈地讨论那些使他们兴奋的作家的,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学生。那些在保姆的监视目光下滚着铁环的儿童,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保姆和儿童。那些晒着太阳、看着早报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老人。那些戴着孝,坐在公共长凳上,相互谈着食品价格和佣人弊病的,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中年妇女。后来我去奥台翁剧院,看看走廊上陈列的新书,而且看见那些青年人和我三十年前一样,在穿着长罩衫侍役的不耐烦目光下,尽量多看一点他们买不起的书。后来我懒懒散散穿过那些亲切而阴沉的小街到了蒙帕纳司大街,再走到多姆咖啡馆。拉里在等我。我们喝了一杯酒,就沿着马路找到一家可以在室外进餐的馆子。

  拉里可能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要苍白些,这使他陷在眼窝里的一双黑眼睛颜色更加深了;可是人还是那么自如,这在一个年纪这样轻的人很是稀奇,而且笑得还是那么天真。我注意到他的法语讲得很流利,重音很好;向他表示祝贺。

  "你知道,我以前懂得一点法语,"他解释说。"路易莎伯母给伊莎贝儿聘的一位家庭教师是法国人,他们在麻汾时总要叫我们始终跟她讲法语。"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巴黎。

  "很喜欢。"

  "你住在蒙帕纳司吗?"

  "是的,"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理解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确切住址告诉我。

  "艾略特对你只告诉他一个由美国旅行社转的地址相当不高兴。"

  拉里笑笑,但是,没有回答。

  "你成天干些什么呢?"

  "晃膀子。"

  "看书吗?"

  "是的,看书。"

  "你可听到伊莎贝儿的消息没有?"

  "有时候。我们两人都不大欢喜写信。她在芝加哥玩得很开心。明年她要来和艾略特住些时候。"

  "那对你不是很好吗?"

  "我敢说伊莎贝儿从来就没有到过巴黎。带她去逛一定很有意思。"

  他急于想知道我的中国之行怎么样,我告诉他时,他凝神听着;可是当我想使他谈谈自己时,却没有能达到目的。他的嘴非常之紧,使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约我和他吃午饭,只是因为他喜欢我陪陪他。我虽然高兴,但是,有点迷惑不解。才吃完咖啡,他就叫开帐。付了帐,他就站起身来。

  "啊,我得走了,"他说。

  我们分了手。我比以前对他的情况并不知道得更多一点。我没有再见过他。

  三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重到巴黎;那时,布太太和伊莎贝儿已经比她们原先计划的时间早一点到达,在艾略特家里住了下来。这中间隔了有好几个星期,因此,我又得运用想象,把这段时间内的经过补叙一下。她们在瑟堡上的岸,艾略特一直非常体贴,亲自去迎接她们。海关检查以后,三个人上了火车;艾略特等火车开动,才相当得意地告诉她们,他雇了一个很好的身边使唤的女仆照应她们。布太太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她们并不需要女仆,艾略特对她很不客气。

  "不要一到就叫人不耐烦,路易莎。一个人没有女佣人就见不了人,我雇下安托瓦内特不但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你们穿得不讲究,我也没面子。"

  他看了她们穿的衣服,一眼不屑的神气。

  "当然你们要买点新衣服。我想来想去,认为只有夏内尔服装店最合适。"

  "我以前总是上沃思服装店,"布太太说。

  她这话等于白说,因为艾略特根本不睬。

  "我跟夏内尔当面讲过,而且替你们约好下午三点钟。还有帽子。当然在勒布买。"

  "我不想花上一大笔钱,艾略特。"

  "我知道。我打算全部费用由我来付。你非得给我挣面子不可。哦,路易莎,我已经为你安排了几次宴会,而且告诉我的法国朋友,说迈隆当过大使;这个,如果他活得长一点,是准会当上的;这样给人的印象要好些。我想这件事不会有人问起,不过我还是预先给你打下招呼的好。"

  "你真可笑,艾略特。"

  "不,我并不。我懂得世情。我知道一个大使的孤孀要比一个专员的孤孀有身份。"

  火车开进北站,伊莎贝儿站在窗口,这时喊了出来。

  "拉里来了。"

  火车才停,伊莎贝儿就跳下车,迎着拉里跑去。他张开胳臂抱着她。

  "他怎么知道你们来的?"艾略特酸溜溜地问姐姐。

  "伊莎贝儿在船上给他发了个电报。"

  布太太很亲热地吻了拉里,艾略特伸出一只不带劲的手让他握一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

  "舅舅,拉里明天能不能来吃午饭?"伊莎贝儿叫,她和拉里胳臂套着胳臂,脸色急切,眼睛里闪着光。

  "我很荣幸,不过,拉里通知过我,他不吃午饭。"

  "他明天会吃的,是不是,拉里?"

  "是的,"他微笑说。

  "那么请你明天一点钟光临。"

  他重又伸出手来,想要打发他走,可是拉里老脸厚皮地向他咧着嘴笑。

  "我要帮助搬行李,还要给你们叫辆汽车。"

  "我的车子在等着,我的佣人会照顾行李,"艾略特岸然说。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走了。车子坐得下的话,我预备送你们到门口。"

  "对的,送送我们,拉里,"伊莎贝儿说。

  两人一同沿月台走去,布太太和艾略特跟在后面。艾略特一张冷冰冰的脸,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Quelles mauieres,"他自言自语;在某种情况下,他觉得讲法语能够更有力地表达他的情绪。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艾略特盥洗完毕--因为他起身较晚--给他姐姐写了一张便条,叫佣人约瑟夫和女仆安托瓦内特送去,约她到书房来谈话。布太太来了之后,他小心把门关上,拿一支香烟装在一根非常之长的玛瑙烟嘴上点起来,并且坐下。

  "难道伊莎贝儿和拉里还算订婚吗?"他问。

  "我知道的是这样。"

  "我对这个年轻人可没有什么好话可以奉告。"接着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准备把拉里拉进社交界,以及他计划以一种适当和得体的方式使他取得地位。"我甚至于替他留心到一处底层住房,这恰恰就是他需要的。是小德·雷泰侯爵的房子,他要分租出去,因为他被派到驻马德里的大使馆任职。"

  但是,拉里谢绝了艾略特的那些邀请;根据他这种表现,显然他不需要艾略特的任何帮助。

  "如果你不想利用巴黎能够给你的机会,你上巴黎来又为了什么呢,我真弄不懂。我不知道他干些什么。他好象什么人都不认识。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知道的唯一通信地址就是美国旅行社转。"

  "就象个旅行推销员或者度假期的教师。我有把握说,他在蒙马特尔的一间画室里跟一个下流女人同居着。"

  "胡说八道,艾略特。"

  "他把自己的住处搞得这样神秘,而且拒绝和他同样身份的人来往,除了这,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

  "这不象拉里的为人。而且昨天晚上,你可看出他仍旧象过去一样爱伊莎贝儿。他不可能这样做假。"

  艾略特耸耸肩膀,意思是告诉他姐姐,男人是花样百出的。

  "格雷·马图林怎样?还在追吗?"

  "只要伊莎贝儿要他,他立刻就可以跟她结婚。"

  接着,布太太告诉艾略特,为什么她们比原订的计划提早来欧洲。她发现自己的健康不好,医生告诉她是糖尿病。病情并不严重,只要饮食小心,适当地服用胰岛素,完全有理由活上好多年,可是,她在获悉自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之后,急切想看见伊莎贝儿的婚事能够解决。母女两个谈过这件事。伊莎贝儿很懂事理,同意如果拉里在巴黎住了两年之后,不遵照原议回到芝加哥,并且找个工作做,那就只有一条办法,和他解约。可是,布太太觉得要等到约定的时间,然后去巴黎把拉里象个逃犯一样抓回本国,有损个人的尊严。她感到伊莎贝儿这样一来会弄得很失面子。但是,母女两个上欧洲歇夏却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伊莎贝儿还是在孩提时到过巴黎,后来就没有去过。她们逛了巴黎之后,可以找一处海滨让布太太养病,再从那边去奥地利的蒂罗尔山区住一个时期,然后从容不迫地穿过意大利。布太太有意约拉里陪她们去,让他和伊莎贝儿看看相隔这么久之后,两人的感情有没有变。拉里经过这次放荡之后,愿意不愿意承担生活责任,到时候自会明白。

  "亨利·马图林对拉里拒绝他给他的事情很不痛快,但是,格雷跟父亲说通了,所以只要他回芝加哥,立刻就可以有工作。"

  "格雷人好。"

  "当然,"布太太叹口气。"我知道他会使伊莎贝儿幸福。"

  艾略特然后告诉布太太他替她们安排了一些什么宴会。明天他要请很多人来吃午饭,在周末举行一次排场很阔的晚宴。他还要带她们去参加夏托·加亚尔家的招待会,而且替她们弄到两张罗思柴尔德家即将举行的舞会请帖。

  "拉里你总要请吧?"

  "他告诉我他没有晚礼服,"艾略特不屑地说。

  "不管,你照样请他。归根结蒂,这孩子并不环。冷淡他对他没有好处,只会使伊莎贝儿更加固执己见。"

  "当然,你要我请我就请。"

  拉里在约定的时间来吃午饭。艾略特的礼貌本来很周到,对他特别客气。做到这样并不难,原因是拉里很开心而且兴致极好,只有比艾略特脾气坏得多的人才会不喜欢他。谈话都是谈的芝加哥和那边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弄得艾略特除掉摆出一副和蔼样子,装得对这些他认为毫无社会地位的人感觉兴趣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听他们谈他并不在乎;老实说,听着他们谈这一对年轻人订婚了,那一对年轻人结婚了,另外一对年轻人离婚了,使他觉得相当可怜。谁听说过这些人来?他可知道美丽的小德·克兰尚侯爵夫人曾经服毒自杀过,原因是她的情人德·科龙贝亲王抛弃她,娶了个南美洲百万富翁的女儿。这种事情才是值得谈的。他看看拉里,不由得不承认他有种异常吸引人的地方;他的陷进的、颜色深得出奇的眼睛,高颧骨,苍白的皮肤和灵活的嘴,使艾略特联想起波提切利的一幅画像,想到如果给他穿上那个时代的服装,看上去一定充满浪漫气息。他记得自己曾经打算把拉里拉拢给一位著名的法国女人过,同时想到星期六晚宴邀请了玛丽·路易丝·德·弗洛里蒙,自己狡狯地笑了。这个女人是交游广阔和私德败环兼而有之。她年纪四十岁,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年;纳蒂埃曾经替她的一个女祖先画过一张像,这张像就是通过艾略特本人的关系挂在美国的一个大博物馆里。玛丽生得就和她这个女祖先同样娇艳,而她在性生活方面的口味极大,好象永远不能满足似的。艾略特决定让拉里坐在她身边。他知道玛丽会很快使拉里懂得她的意图。他还请了英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的侍从武官,认为伊莎贝儿说不定欢喜他。伊莎贝儿很美,而且这人是个英国人,家财豪富,伊莎贝儿没有财产也没有关系。午饭一上来,喝的是上等蒙特拉夕酒,继之以好的波尔多酒,喝得艾略特浑陶陶的;他悠然自得地想着那些展示在他眼前的许多可能性。如果事态的发展象他估计的那样,亲爱的路易莎就没有什么可焦急的了。她对他总是有点不以为然,可怜的人儿,她太闭塞了;可是他喜欢她。凭他这样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替她把各事安排妥当,对他说来,也是一件称心的事情。

  为了不浪费时间,艾略特安排好一吃完午饭就带路易莎母女去看衣服,所以大家才站起来,艾略特就用他最擅长的辞令通知拉里他应当走了,可是,同时,又亲亲热热地敦促他参加自己安排的两次盛大宴会。他根本不用费这么大的事,因为拉里很轻快地全答应了。

  但是,艾略特的计划失败了。拉里来参加晚宴时,穿了一套很象样的晚餐服,艾略特看见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有点担心,怕他穿了那次午饭时那样一身蓝哗叽来。晚饭后,艾略特把玛丽·德·弗洛里蒙拉到角落里,问她对他的年轻美国朋友觉得怎样。

  "他眼睛很美,牙齿也长得好。"

  "就这些吗?我让他坐在你身边,因为我认为他恰好是你的一点小吃。"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告诉我已经跟你的漂亮外甥女订婚了。"

  Voyons,ma chere,一个男孩子属于另一个女子,这件事决不会妨碍你把他从那个女子手里抢走,只要您能够做到。"

  "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吗?哼,我可不打算替你做这种卑鄙勾当,我可怜的艾略特。一

  艾略特笑了一声。

  "我猜想,你这话意味着你试过了,但是,发现不成功。"

  "艾略特,我喜欢你的是你的品德就象个妓院老板。你不要他要你的外甥女。为什么?他有教养,而且很讨人喜欢。可是他实在太纯洁了。我敢说他一点没有疑心到我的用意。"

  "你应当表示得露骨些,亲爱的朋友。"

  "我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浪费时间。事实是,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儿,而且我这话只跟你一人说,她比我讨便宜的是年轻二十岁。而且人很可爱。"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给她挑的。"

  "很美,也很合适。不过,当然她不帅。"

  艾略特把这话认为是对他的鉴定,他可不能轻易放过,非得戳她一下不可。他亲切地笑了一下。

  "亲爱的朋友,一个人非得活到你的成熟年龄,才能象你这样帅。"

  德·弗洛里蒙夫人手里挥的是一根大头棒,而不是一把短剑。她的反击使艾略特的弗吉尼亚血液沸腾起来。

  "我可以肯定,在你们那个帮匪横行的贵国里(votre beau pays d"apaches)他们决不会错过这样微妙、这样模仿不了的东西的。"

  虽则德·弗洛里蒙夫人挑眼儿,艾略特其余的朋友对伊莎贝儿,对拉里,都很喜欢。他们喜欢伊莎贝儿的青春美,喜欢她那样健康,那样精力充沛;他们喜欢拉里的生动外表,彬彬有礼,和淡淡的带有讽刺的幽默。两个人的法语都讲得流利准确,这一点很讨便宜。布太太由于在外交界生活多年,法语尽管说得正确,可是,带有美国土音,而且自己满不在乎。艾略特对他们是盛席款待。伊莎贝儿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很满意,对艾略特安排的那些乐事全都觉得有趣,对自己和拉里在一起感到快活,认为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过。

  四

  艾略特认为,早饭只能跟陌不相识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时才这样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贝儿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饭;布太太有点不大愿意,伊莎贝儿则丝毫不觉得什么。可是,伊莎贝儿醒来后,有时候告诉安托瓦内特--就是艾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佣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得空,这是她一天中间唯一能够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母女到达巴黎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伊莎贝儿告诉母亲头一天晚上怎样玩的,讲她和拉里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群朋友逛那些夜总会;讲完之后,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个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心里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他几时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没有谈到过。"

  "你没有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怕问?"

  "不是,当然不是。"

  布太太倚在软榻的靠背上,穿着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服,修着指甲。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成天谈些什么?"

  "我们并不成天在谈。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较沉默。我们谈话时,大都是我在讲话。"

  "他平时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过得很好。"

  "还有他住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好象很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儿点起一支香烟,当她从鼻孔里呼出一缕烟时,静静地望着她母亲。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

  "你舅舅认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个女人同居。"

  伊莎贝儿扑哧笑了起来。

  "你相信吗,妈?"

  "不,老实说我不相信。"布太太望着自己的指甲在转念头。"你可曾跟他谈过芝加哥呢?"

  "谈过,谈得很多。"

  "他可曾有过什么表示打算回去呢?"

  "说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经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认为怎样做对,就怎样做。可是,尽在拖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盯着女儿望,但是,伊莎贝儿避开母亲的眼光。布太太疼爱地向她微笑。"你还是去洗澡吧,否则,午饭要迟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饭。在拉丁区一个什么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雇了一辆汽车上圣米歇尔桥,漫步走上行人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找到一家外表象样的咖啡馆。他们在走廊上坐下,叫了两杯迪博内。后来又叫了一辆汽车去一家饭馆,伊莎贝儿胃口极好,拉里给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欢看那些和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为这地方很挤;看见他们显然对食物感到那样强烈的兴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开心的是和拉里单独找一张小台子坐着。她爱看自己兴孜孜地啦呱着时他眼睛里的喜悦神情。这样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脑子的角落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因为虽则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觉得与其说是由于有她,还不如说是由于喜欢这种环境。她母亲早上说的话有点打动了她,现在虽则毫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且有一种安静的神情,是她以前没有见到过的;就好象解决了自己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过。

  两人吃完午饭之后,他建议上卢森堡博物馆逛一转。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

  "艾略特舅舅说你住一所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发生了不正常的关系。"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但仍旧很寒伧相,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象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儿随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厅堂的一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了一个人,没穿上衣,只穿一件细黑黄条子相间的背心,围一条很脏的围裙,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里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儿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儿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规矩事情的。

  他们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的破旧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儿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是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装了垫子但是椅背笔直的圈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放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儿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个浴间,我可以在这儿吃早饭,晚饭一般就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一家吃。"

  "这太肮脏了。"

  "不,我觉得不错,我只要这样子。"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阁楼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和一个奥台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的另外一个有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包身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儿弄得相当尴尬,而且由于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并且在笑她,有点存心找岔儿。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有关系,不会咬你的。"

  "你在学希腊文吗?"

  "对。"

  "为什么?"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带着微笑,她也对他回笑。

  "你可觉得不妨告诉告诉我,你到了巴黎之后,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总要看上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得知识。地微笑说。

  "这好象不大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之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多么令人兴奋。使你感到仿佛你只要踞起脚伸出手来,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象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奋。就象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空气非常清新,象佳酿一样沁人心脾:自己感觉到象个百万富翁。"

  "你几时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就没有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放弃不干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人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你希望在那边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

  伊莎贝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便,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使她还能不露出窘相。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象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生气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给这些问题找到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鲁斯布鲁克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口答。

  伊莎贝儿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之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是,离开大学后就忘掉的。他们得养家活口。"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只好象别人那样设法去赚钱了。"

  "你难道把钱一点不放在眼里吗?"

  "是的,"他笑着说。

  "你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还要搞多久呢?"

  "我也说不了。五年。十年。"

  "这以后呢?你预备把这种智慧派什么用处呢?"

  "我如果有了智慧,我想我当不难懂得怎样派它的用处。"

  伊莎贝儿两只手激动地勒在一起,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

  "你完全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这儿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国。"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可是,你要错过很多机会。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世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宏伟时代,你怎么能忍心坐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欧洲完蛋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你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今天的生活多么使人惊心动魄。你有把握说你不参加这种建国大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目前面临着每一个美国人的重任吗?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这恰恰是逃避责任,可不是?这难道不恰恰是一种积极的偷懒吗?如果人人都象你这样畏缩不前,美国会弄成什么样子?"

  "你很苛刻,心肝,"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对他们说,这也许是运气,多数人都准备按常规行事;你忘记的是,我想学习就跟--就跟格雷想要挣一大笔钱一样热烈。难道我想花几年工夫教育自己真就是背叛祖国吗?也许我学成以后,将有一点人家高兴要的东西拿出来。当然这要看,可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人做生意而没有赚到钱更不如些。"

  "那么我呢?我难道对你一点不重要?"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几时呢?十年之内吗?"

  "不。现在。越快越好。"

  "靠什么呢?妈没有什么奁资给我。而且,她有也不肯。她会认为,这样鼓励你游手好闲是错的。"

  "我不要你母亲的什么奁资,"拉里说。"我有三千块一年。这在巴黎很够用了。我们可以有一所小公寓和一个做全天的女佣人。我们会生活得非常开心,心肝。"

  "可是,拉里,三千块一年是没法子生活的。"

  "当然能够。很多人钱比这少得多也能生活。"

  "可是,我不愿意靠一年三千块钱生活。我没有理由要这样。"

  "我过去只要一半的钱也就生活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一下那间寒伧的小房间,厌恶地耸下肩膀。

  "这就是说,我储蓄了一点钱。我们可以上卡普里岛去度蜜月,秋。天我们再去希腊。我渴想看看希腊。你记得我们过去不是时常谈到一同周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旅行。但不是这样旅行。我不愿意坐二等舱,也不愿意住三等旅馆,连个浴间都没有,吃饭都在小饭店里。"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上意大利去的。玩得真开心。我们可以靠三千块一年把全世界都跑到。"

  "可是,我要有孩子,拉里。"

  "这没有关系。我们把孩子一起带了去。"

  "你真蠢,"她大笑说。"你知道有个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娥莱·托姆林森去年生了一个孩子,她尽量节省,还花了两千五百块。还有你知道雇一个保姆要多少钱?"她脑子里想到一连串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激动了。"你一点不实际。你不懂得你要求我的是什么。我年轻。我要找乐子。我要做别人家都做的事情。我要参加宴会,参加跳舞会,我要打高尔夫球和骑马。我要穿好衣服。你可懂得一个女孩子不能穿得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一样好,是什么滋味?拉里,你可知道买你朋友穿厌了的;日衣服穿,和感到人家可怜你送你一件新衣服,是什么滋味?我甚至于连去一家象样的理发店做做头发也做不起。我不要坐电车和公共汽车到处跑;我要有我自己的汽车。你想,你在图书馆里看书,我成天干的什么?逛马路,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博物馆的花园里留心自己孩子不要闯祸?我们连朋友都不会有。"

  "唉,伊莎贝儿,"他打断她。

  "不会是我过去来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有时候会看他的面子请我们一次,但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象样的衣服穿,而且我们不会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大堆上不了台盘的、不修边幅的人。我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感到他眼睛里有种神情,虽则盯着她望时永远是那样温柔,但是,带有一点好笑。"你觉得我愚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罗嗦而且蛮不讲理。"

  "不,我并不。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很自然。"

  他背对着壁炉站着,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和他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一个铜子没有,可是,找到一个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迟疑就嫁给你。我会替你烧饭,收拾床铺,我会不在乎我穿的什么衣服,我会什么都不在乎,我会认为这样非常之有意思,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总会有钱的。可是,现在这样结婚,意味着我一辈子要过这种肮脏的牛马不如的生活,什么指望都没有。这等于说,我要苦挨苦挣一辈子。而为的什么呢?为了使你能够成年累月地给你说的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找答案。这太不象话了。一个人应当工作。他生到世界上来就为的这个,他就是这样造福社会的。"

  "总之,他有责任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投资公司。你认为劝说我的朋友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股票,我会大大造福社会吗?"

  "掮客总是要有的,这样养家活口完全没有什么不体面,不光彩的地方。"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涂。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如此。人们用不着上夏内尔服装店,仍旧可以穿着得很好。而且所有有趣的人并不住在凯旋门附近和福煦大道上。事实上,有趣的人简直不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一般钱都不多。我在这儿认识不少的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什么样式的人都有,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些人比艾略特的那些性情毛躁的侯爵夫人和目中无人的公爵夫人有趣多了。你脑筋动得快,而且富于幽默感。听他们一面吃晚饭,一面针锋相对地谈话,你一定很欣赏,尽管喝的只是普通的葡萄酒,而且你用不着有个男管家和两个手下人伺候你。"

  "别胡扯,拉里。当然我会欣赏。你知道我并不势利。我很喜欢会见有趣的人。"

  "是的,穿着夏内尔服装店的衣服。你想他们看见你这副打扮会不会认为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呢?他们不会舒服,你也不会舒服,而且你除了事后告诉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亚尔,说你在拉丁区碰到一群怪里怪气的不修边幅的人,觉得非常好玩之外,别无收获。"

  伊莎贝儿微微耸一下肩膀。

  "我敢说你讲得对。他们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种人。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你这话指的什么?"

  "还是我开头讲的话。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就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芝加哥。我的兴趣全在芝加哥。我在芝加哥过得很习惯。这是我的乡土,也是你的乡土。妈现在有病,而且她的病永远不会好了。我就是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这是不是说除非我回到芝加哥去,你就不想嫁给我呢?"

  伊莎贝儿蜘橱了一下。她爱拉里。她要嫁给他。她的整个身心都爱着他。她知道他也要她。她不相信到了摊牌时他不会软下来。她害怕,可是她不得不冒一下险。

  "对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板上划了一根火柴--那种给你的鼻孔装满辛辣气味的旧式法国硫磺火柴--点起他的烟斗后,掠过她,走到一扇窗子前面站着。他向窗外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象永远没有个完似的。她仍旧站在原来面对着他站着的地方,照着壁炉板上的镜子,但是,看不见自己。她的心乒乒乓乓地跳着,而且感到害怕,他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想能够使你懂得,我向你建议的生活要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得多。我真希望能够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兴奋,经验多么丰富。它是没有止境的。它是极端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坐着飞机飞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只有无限的空间包围着你,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是那样的欢乐,使你对世界上任何权力和荣誉都视若敝屣。前几天,我读了笛卡儿那样的痛快,文雅,流畅。天哪!"

  "可是,拉里,"她急腔急调地打断他,"你难道看不出你在要求我做一件我做不来的事情,是我不感兴趣而且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对你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正常的女孩子,我现在二十岁,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要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的确非常爱你。所有这些全都是无聊的玩意儿。它不会使你有什么出息的。为了你自己,我求求你放弃它。拉里,做个好样的,做一个男人应做的事情。人家都在分秒必争地干,你却在浪费宝贵光阴。拉里,你要是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抛弃我。你已经荒唐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去吧。"

  "我不能。这对我说来等于自杀。这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为什么这样说话?那些歇斯底里的肉麻当有趣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这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毫无,毫无。"

  "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答道,夹着眼睛。

  "你怎么可以笑呢?你可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决定将会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请你相信我,我是在非常严肃地对待。"

  她叹了口气。

  "跟你讲正经话你不听,那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经。我认为,你讲的从头到尾都是荒唐透顶的东西。"

  "我?"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她就会哈哈大笑。"可怜的拉里,你就象个疯子。"

  她慢慢把手上戴的订婚戒指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里,对着它瞧。那是一粒四四方方的红宝石,用细白金嵌的戒指,她一直都很喜欢。

  "你假如爱我,就不应当使我这样不快乐。"

  "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她把放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出来,颤抖的嘴唇勉强显出微笑。

  "还你,拉里。"

  "我没有用。你留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好不好?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我们的友谊不需要中止,是不是?"

  "我会永远关心你,拉里。"

  "那么就留着。我也将永远喜欢你。"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戒指套在右手的小拇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改装一下。我们上里茨酒吧间去喝杯酒。"

  "好。"

  她对这件事解决得这样容易,感到有点诧异。她没有哭。除掉她不会跟拉里结婚外,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简直相信不了什么都完结了,结束了。她对两人没有大吵大闹有点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平心静气谈妥了,就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样。她觉得自己上了当,但同时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因为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可是,这始终没法知道;他那张吸引人的脸,那双深色的眼睛,她知道只是一种面具,因为尽管她认识他许多年,却猜不透他。她本来把帽子脱掉,放在床上;现在站在镜子前面,把帽子戴上。

  "我只是问着玩,"她说,一面把头发抹抹平,"你原来打算跟我解约吗?"

  "没有。"

  "我想也许可以使你不背包袱。"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嘴边露出轻松的微笑。"现在好走了。"

  拉里把身后的门锁上。当他把钥匙交给坐在写字台那儿的人时,那人带着狡狯的神情会意地望着他们。伊莎贝儿当然猜出这人当作他们在干苟且的事儿。

  "我敢说这个家伙对我的贞操是打问号的,"她说。

  他们雇了一辆汽车到里茨喝了一杯酒,谈些不相干的事情,丝毫不显得拘束,就象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尽管拉里天生不大说话,伊莎贝儿话却很多,老是有一搭没一塔地聊,而且她决心不让相互之间变得沉默下来,弄得没有话说。她不想使拉里觉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使她装得使拉里不会疑心她伤心和不快乐。过了一会,她就建议他送她回去。当他把汽车开到门口让她下车时,她轻松地向他说:

  "不要忘记你明天跟我们吃午饭。"

  "杀头也不会忘记。"

  她让他吻了自己的面颊,穿过车道门进去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二章(二)

  五

  伊莎贝儿走进客厅时,看见有几个客人已经在喝茶。有两个是住在巴黎的美国妇女,穿着非常考究,脖子上围着珠串,手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套着价值昂贵的戒指。虽则有一个的头发用散沫花染成棕红色,另一个的金色头发很不自然,两个人却非常之象。同样涂了油膏的睫毛,同样搽得鲜红的嘴唇,同样抹了胭脂的面颊,同样经过刻苦锻炼保持着的苗条身材,同样清晰如削的五官,同样如饥似渴的彷徨的眼神;你没法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徐娘风韵在拚命挣扎。她们鼓着响亮的喉咙东拉西扯地谈着,一刻也不肯停,象是担心只消有片刻的沉默,机器就会停摆,而那个代表她们一切的人为建筑就会土崩瓦解一样。还有一个美国大使馆的秘书,人温和沉默,因为他一句话也插不进,看上去很有点派头;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的罗马尼亚王子,总是那样卑躬屈膝,两只又小又玲珑的黑眼睛,一张刮得很光的黑黑的脸,老是看见他来不及地站起来送茶,递蛋糕,或者给人点香烟,对那些在座的人总是厚颜无耻地竭尽恭维的能事。他这样子做是在偿还过去从这些巴结对象获得的晚餐,以及今后希望获得的晚餐。

  布太太坐在那里,为了讨好艾略特,比她平常喝茶时穿得讲究。她以惯常的礼貌但是相当淡漠的神情,泰然执行着主妇的任务。她对自己兄弟的这些客人有什么想法,我只能想象。我和她从来没有混熟过,而且她是个什么都放在肚子里的女人。她人并不笨;在外国的首都住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想来会根据自己很生土长的弗吉尼亚小城市标准,对这些人作出自己的精明结论。恐怕她看着这些人的滑稽样子时,会感到相当好笑,而且敢说她对这些人的神气活现的派头,和对一本小说里人物的哀愁和苦痛同样无动于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否则她就不会去看它)。巴黎、罗马、北京对她的美国气息毫无影响,就如同艾略特的虔诚天主教信仰对她的坦率但并无不便的长老会宗教毫无影响一样。

  伊莎贝儿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美给这种浮华气氛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就象个新的尘世女神冲了进来。罗马尼亚王子慌不迭地站起来替她拉过一张椅子,而且做了一大堆手势竭力恭维。两个美国女人一面尖着嗓子很和蔼地跟她讲话,一面上上下下打量她,仔细瞧她的衣服,拿自己和伊莎贝儿的锦绣年华对照,可能心里起一种落漠感。美国外交官看见伊莎贝儿使这两个女人看去多么空虚和惟淬,独自在微笑。可是,伊莎贝儿却觉得她们很有派头;她喜欢她们的华丽衣服和昂贵珠串,而且对她们矫揉造作的姿态感到一丝妒意。她盘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变得这样雍容华贵。当然那个小罗马尼亚人很可笑,不过,也相当讨人喜欢,就算他讲的那些好听的话是言不由衷,听听也不坏。她进来时打断的谈话现在又恢复了,而且谈得是那样起劲,那样深信不疑,好象她们谈的事情都是值得谈的,使你简直认为她们谈的话有道理。她们谈自己参加过的宴会,和预备参加的宴会。她们搬弄最近的丑事秽闻。她们把自己的朋友毁得体无完肤。她们从这个大人物谈到那个大人物。她们好象什么人都认识;什么秘密都知道。她们几乎是气也不换地提到最近上演的话剧,最时新的妇女服装设计师,最时新的人像画家,最近上台的首相的最近情妇。人们会当作她们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听得伊莎贝儿都呆了。她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文明。这的确是生活。这使她有种置身其中的惊喜感。这是真的。场合简直太合适了。宽敞的房间,地板上铺的萨冯内里埃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挂的那些美丽的画,坐的那些精工细雕的椅子,细工镶嵌的橱柜和茶几,每一件都够得上进博物馆:布置这间房间花的钱抵得上一笔财产,可是值得。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它的美,布置得这样妥帖,因为旅馆里那个寒伧的小房间,那张铁床,她坐的那张硬帮帮的不舒适的椅子,那个拉里认为没有什么不好的房间,还鲜明地印在她脑子里。可说是空空如也,又丧气,又可怕。她想起时不由打了个寒噤。

  客人散了,只剩下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和艾略特三个人。

  艾略特送那两个可怜的满脸脂粉的美国贱货出门回来。"有意思的女人,"他说,"她们才在巴黎住下时,我就认识她们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变得象现在这样漂亮。我们女子的适应能力真是可惊。你简直看不出她们是美国人,而且是中西部来的。"

  布太太眉毛抬了起来,也不言语,只把艾略特看了一眼,可是,以艾略特的机灵哪有不懂得的。

  "谁也没法子这样说你,我可怜的路易莎,"他半讥讽半亲热地说。"不过,天知道,你过去是完全做得到的。"

  布太太的嘴嘟了起来。

  "恐怕我使你感到非常失望,艾略特,不过,告诉你实在话,我对自己现在这样非常之满意。"

  "Tons les gouts dans la nature,"艾略特叽咕了一句法文。

  "我想我应当告诉你们,我已经和拉里解约了。"伊莎贝儿说。

  "喷,喷,"艾略特叫出来。"这一来,我明天请的午饭可糟了。这样短短的时间,叫我哪儿再找一个人呢?"

  "噢,午饭他还是来吃的。"

  "在你跟他解约之后?这好象不大合乎习惯。"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她眼睛盯着艾略特望,因为她知道,她母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望,而她不愿意和她眼睛碰上。

  "我们没有吵嘴。我们今天下午谈了一次话,认为我们订婚是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去;他要留在巴黎,他说他要去希腊。"

  "这是为什么?希腊又没有社交活动。事实上,我对希腊艺术从来就不大看在眼里。有些古希腊的东西有那么一点颓废的魅力,还可以看得。可是,菲狄阿斯:不行,不行。"

  "你看着我,伊莎贝儿,"布太太说。

  伊莎贝儿转过头来,唇边微带笑意望着母亲。布太太把女儿仔细看了一眼,可是,只哼了一声。这孩子没有哭过,这一点她能看出;她的神情很泰然自若。

  "我觉得你解约得好,伊莎贝儿,"艾略特说。"我原来想竭力成全这件事,可是,我一直认为,这个婚姻不对头。他实在配不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很清楚表明他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以你的漂亮和你的关系,你可以找一个比他好得多的对象。我觉得,你这件事情做得很有见识。"

  布太太瞟了女儿一眼,看得出有点担心。

  "你不是为了我解约吧,伊莎贝儿?"

  伊莎贝儿断然摇摇头。

  "不是,亲爱的,我完全是自愿做的。"

  六

  那时候,我已经从东方回来,正在伦敦住一个时期。大约在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个星期光景,艾略特一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我听见他的声音并不奇怪,因为他的习惯总是在游宴季节到了尾声时来英国玩乐一下。他告诉我,布太太和伊莎贝儿和他一起来了,如果我今天傍晚六点钟过来喝杯酒,她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我。他们当然住在克拉里奇饭店。当时我的寓所离那儿并不远,所以我踱过公园巷,穿过美菲亚区那些安静、高贵的街道到了克拉里奇饭店。艾略特就住在他平时住的一套房间。室内镶的是褐色木头壁板,就象雪茄烟盒子的那种木头,陈设既文静又豪华。侍役领我进来时,艾略特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布太太和伊莎贝儿上街去买东西,眼看就要回来。他告诉我,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了。

  艾略特对于在什么处境下应该怎样做人,有他自己的浪漫和高度保守的看法。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很看不惯。拉里不但在解约后的第二天来吃午饭,而且做得就好象自己地位一点没有改变似的。他和平日一样随和,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安静愉快。对待伊莎贝儿还是和他过去对待她一样亲亲热热的。他看上去既不感觉窘,也不心烦意乱,也不垂头丧气。伊莎贝儿也不象有心思的样子,人很快活,笑得照样轻松,照样嘻嘻哈哈地打趣,仿佛并不曾在自己一生中刚刚作了一项重大决定;而且肯定是忍痛的决定。艾略特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从侧面听到他们一言半语的谈话,打听到他们丝毫没有意思要取消以前讲定的那些约会;所以一得空他就找姐姐谈这件事。

  "这不成话,"他说。"他们不能够仍旧象订婚一样两个人到处跑,拉里实在应当懂得一点分寸。而且,这样会毁掉伊莎贝儿的机会。小福塞林根,那个英国大使馆的男孩子,显然很中意她;他有钱,而且社会关系很不错;如果他知道伊莎贝儿已经解约,可能会向她求婚,这我一点不奇怪。我觉得你应当跟她谈一下。"

  "亲爱的,伊莎贝儿二十岁了,她有套办法能够婉婉转转告诉你不要管她的事情。这使我一直很难对付。"

  "那么,你就是太娇纵她了,路易莎,再说,这是你应管的事情。"

  "在这件事情上,你跟她的看法肯定不一样。"

  "路易莎,你叫人简直不能容忍。"

  "我可怜的艾略特,你假如有个成年的女儿的话,你就会发现她比一头抗拒的小公牛还要难管。至于她内心里想的什么,你还是装作她认为的那种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虫好得多。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这样看你的。"

  "可是,你不是跟她谈过这件事吗?"

  "我打算谈。她大笑,告诉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吃得很香,睡得就象个孩子。"

  "哼,你记着我的话,如果你听任他们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两个人会溜掉,跟谁也不说一声就结婚了。"

  布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在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国家里,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有一切方便,结婚则到处会碰壁。"

  "很对,结婚是严肃的事情,家庭的保障和国家的稳定全系在这上面。但是,婚姻只有在婚姻之外的关系得到容忍,并且得到认可时,才会保持其尊严。娼妓,可怜的路易莎--"

  "得了,艾略特,"布太太打断他。"你对不正常男女关系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我一点不感觉兴趣。"

  就在这时候,艾略特提出一个阻止伊莎贝儿和拉里往来的计划,因为他对这种越轨的的行动太看不人眼了。巴黎的游宴季节已到尾声,所有的上流人士都准备先上海边或者多维尔,然后去他们在图兰、昂懦或者布列达尼半岛的祖传宫堡度夏。艾略特通常都是在六月底去伦敦,可是,他的家族感很强,对姐姐和伊莎贝儿的感情又很真实;他原来打算,只要她们愿意,即使巴黎象样的人走光了,他也可以完全自我牺牲继续留下来。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合心意,既能够尽量为别人着想,同时又于自己方便。他向布太太建议,三个人立刻一同上伦敦去,因为伦敦那边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而且新的兴趣和新的朋友将会使伊莎贝儿的心情不再缠在这种不幸的遭遇上。据报载,那位专治糖尿病的有名专家这时就在英国首都,布太太正好找他诊治,这样就可以为他们匆促离开巴黎找到合理的解释;伊莎贝儿即使不愿离开,也说不出口了。布太太同意这个计划。她弄不懂的是伊莎贝儿。伊莎贝儿是不是如她表面那样一点不在乎,还是心里痛苦、气愤或者伤心,但是,故意装得硬挣,好掩盖自己的内心痛苦,布太太也肯定不了。她只能同意艾略特的说法,看见新朋友和新地方,对伊莎贝儿有好处。

  艾略特忙着去打电话。那天,伊莎贝儿正和拉里一同去逛凡尔赛宫;她回家时,艾略特已经各事就绪,就告诉她已经替她母亲约好那位有名的医生看病,时间在三天以后;他而且在克拉里奇饭店定下一套房间,因此,后天就要动身。当艾略特有点沾沾自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莎贝儿时,布太太留心察看女儿,但见她神色不动。

  "啊,亲爱的,我很高兴你能够去看那个医生,"她以平素那种急腔急调的派头叫出来。"当然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而且上伦敦走一趟太有意思了。我们在那里要呆多久?"

  "再回巴黎就没有意思了,"艾略特说,"因为一个礼拜之内,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我要你们跟我在克拉里奇饭店住完这个夏天。七月里总有些很好的舞会,当然还有温布尔登网球赛。这以后,还有古德伍德的赛马和考斯的赛船。我肯定埃林厄姆家会欢迎我们坐他们的帆船去看考斯船赛,班托克家在古德伍德赛马时总举行一次很大的宴会。"

  伊莎贝儿看上去很高兴,布太太心放下来了。伊莎贝儿好象把拉里根本不放在心上。

  艾略特才跟我讲完这些,母女两个就走了进来。我有一年又大半年没见到她们,布太太比以前消瘦一点,而且脸色更加苍白了;人样子很疲倦,气色很坏。可是,伊莎贝儿却是容光焕发,红红的脸色,深褐色的头发,亮晶晶的深栗色眼睛,白净皮肤,给人一种深刻的青春感,好象单是觉得自己活着,就很快活;看到这些,你不禁会高兴得笑出来。她使我产生一个相当荒唐的看法,仿佛她是一只金黄的熟透了的梨子,又香又甜,只等你来吃。她身上发出温暖,使你觉得只要伸出手来就能够感到舒适。人比我上次看见时高了一点;是不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还是那个聪明的裁缝把她的衣眼剪裁得把她的年轻的丰满体型给遮盖了,我也说不出。她的举止有自幼从事户外运动的女孩子的那种潇洒风度。总之,从性的角度看,她已经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少女。我是她母亲的话,会认为她应当赶快结婚才是。

  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答谢我在芝加哥时布太太对我的招待。所以请她们三位晚上一同去看戏;还安排请她们吃一次午饭。

  "你还是现在就约定的好,老朋友,"艾略特说。"我已经通知一些朋友,我们到了伦敦,敢说一两天之内,我们这个季节的时间全要排满了。"

  我懂得艾略特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禁大笑。艾略特看了我一眼,神情有点傲慢。

  "可是,当然你下午六点钟来时,一般都会找到我们,我们也很高兴看见你,"他婉转地说,可是,他的用意显然是要我明白,作为一个作家,自己的地位并不高。

  但是,瓦片也会翻身。

  "你一定要跟圣奥尔弗德家碰碰头,"我说。"听说他们打算卖掉他家的那张康斯特布尔的索尔兹伯里教堂。"

  "我眼下不想买什么画。"

  "我知道,可是你说不定可以帮他们处理掉。"

  艾略特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

  "亲爱的朋友,英国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可是,他们从来就画不好,而且永远画不好。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

  七

  这以后的四个星期中,我很少见到艾略特和布太太母女。他真给她们挣面子。这一个星期他带她们去苏塞克斯一个豪华人家去度周末,另一个周末又带她们去威尔特郡一个更豪华的人家。他带她们坐在皇家包厢作为温莎王室一个年轻公主的客人看歌剧;带她们和些大人物一起吃午饭,吃晚饭。伊莎贝儿参加了几次舞会。艾略特在克拉里奇饭店招待一批批的客人,这些人的名字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得很显眼。他在西罗饭店和大使饭店招待夜餐会。事实上,所有应当做的事情他都做了,艾略特这些为了使伊莎贝儿玩得开心而安排的纸醉金迷场合,伊莎贝儿要避免玩得眼花缭乱,非得有一副复杂得多的头脑不可。艾略特可以自吹自擂,说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没有一点自私动机,完全是为了伊莎贝儿能忘掉这次不幸的恋爱事情;但是,我看出他对自己能让姐姐亲眼看见他和那些名人,那些时髦人物多么地熟悉,也颇感满意。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主人,而且喜欢卖弄他那一套交际手腕。

  我也被邀请去参加一两次艾略特的宴会,有时候还在下午六点钟去克拉里奇饭店看望他们一下。我看见伊莎贝儿被一些在御林军里的穿漂亮衣服的高大年轻人,和外交部的一些穿着差一点的头面整洁的年轻人包围着。就是在这种场合,伊莎贝儿把我拉到一边。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说。"你可记得那天傍晚我们上药房吃冰淇淋苏打的事吗?"

  "清清楚楚。"

  "那次你很够朋友。你肯不肯再够朋友一次?"

  "我总尽力而为。"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能不能哪天我们一同吃午饭?"

  "随便你哪一天。"

  "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

  "坐车子到汉普顿宫会,在那边吃午饭,你说怎样?那些园子目前应当是花事最盛的时候,而且你可以看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床。"

  这个建议她很中意,我们就约定了日期。可是,到了那一天,原来晴暖的天气忽然变了;阴沉沉的天,还落着小雨。我打电话问伊莎贝儿是不是还是在城里吃午饭。

  "我们将没法坐在花园里,而且那些画会非常之暗,一点看不出什么。"

  "我在花园里坐得多啦,而且对名画看得腻味透了。我们反正去吧。"

  "好的。"

  我去接她,两个人坐了汽车下去。我知道有一家小旅馆,饭菜还过得去,所以就一直开到那边。伊莎贝儿在路上和平日一样兴致勃勃地谈她参加的宴会和碰见的人。她玩得很开心,可是,她对自己结识的那些形形色色人物的评论,使我感到她很精明,而且有些荒唐可笑的事情一眼就看出来。由于天气不好,游客绝迹,所以餐厅等于被我们两个独占。这家旅馆以家常的英国莱最拿手,所以我们点了一块好羊腿,外加绿豌豆和新马铃薯,加上大盆烤的苹果排浇上德文郡奶油;再来一大杯淡啤酒,一顿午餐的确吃得很好。吃完以后,我建议上那边空咖啡室去,因为软圈椅可以坐得舒适点。咖啡室里很冷,但是壁炉里煤和木柴都已放好,所以我擦一根火柴生了火。火焰使寒伧的房间亲切得多了。

  "行了,"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跟我谈什么事。"

  "和上次一样,"她吃吃笑了起来。"拉里。"

  "我猜是如此。"

  "你知道我们已经解约了。"

  "艾略特告诉了我。"

  "妈妈放心了,艾略特很开心。"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把她和拉里的那次谈话告诉我,这我已经尽量忠实地向读者交代过了。读者也许会诧异,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交浅而言深。我和她见面敢说顶多只有十次,而且除掉药房那一次外,从来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这事并不奇怪。单拿一点来说,正如任何作家都会告诉你一样,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我不懂得这是什么缘故,要么是因为读了他们一两本书以后,他们对这个作家特别感觉亲切;还可能他们使自己戏剧化了,把自己看作是小说中的人物,因此愿意象他杜撰的那些人物一样向他推心置腹。还有,我觉得伊莎贝儿认为我喜欢拉里和她,他们的年轻使我很动心,并且对他们的不幸处境感到同情。她不能指望艾略特好心听她的诉说,因为拉里有过一个年轻人少有的进入社交界的好机会,但是他糟蹋掉了;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艾略特是不愿意动脑筋的。她母亲也帮助不了她。布太太有她自己的崇高原则和世故。她的世故使她认定,你假如要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好,你就得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套,而且不去做别人明白指出的那种不牢靠的事情。她的崇高原则使她相信一个人的责任就是在一个企业里找一项工作做,靠自己的努力找机会赚上一笔钱,按照符合自己地位的生活标准养家活口,使儿子们受到适当教育,俾能在长大成人之后清清白白地生活,并在死后使自己的妻子衣食无忧。

  伊莎贝儿记性很好。那次时间很长的谈话的许多重要关节,她全都紧记着。我一直等她讲完,都不吭气听着,她只有一次打断自己话头问我一个问题。

  "卢斯代尔是谁?"

  "卢斯代尔?他是荷兰的一个风景画家。怎么?"

  她告诉我拉里曾经提到他。他说卢斯代尔至少对他提出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她并且重述了她问拉里这是什么人时,拉里给她的轻描淡写的回答。

  "你想他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灵机一动。

  "你想他会不会是说的鲁斯布鲁克?"

  "也许是。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生活在十四世纪的佛兰芒神秘主义者。"

  "噢,"她带着失望说。

  伊莎贝儿一点不懂得这里的道理,但是,我却懂得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对拉里心里盘算的问题发现一点迹象,所以,当伊莎贝儿继续谈她的经过时,我虽则仍旧凝神在听,可是,一半心思却忙着研究拉里提到这个人可能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小题大做,因为可能他提起这位狂热的导师的名字只是作为争辩的理由;也可能有它的用意,但是,没有被伊莎贝儿听出来。当他回答伊莎贝儿的问题,说鲁斯布鲁克是他在中学时一个不认识的同学,他显然是不想伊莎贝儿追问下去。

  "你说这一切算什么?"她讲完之后问我。

  我等了一会才回答。

  "你可记得他曾经说过要晃膀子?如果他这话是当真,他指的晃膀子可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

  "我肯定他这话是真的。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如果他把这么多气力放在什么有出息的工作上,他就可以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样古怪。那些犯罪的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只是把自己送进监狱,可是,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他们立刻又重新做起,结果又进了监狱。如果他们把这么多的勤奋、机巧、智谋和刻苦放在正经事业上,他们准会生活得很富裕,而且占据重要的职位。但是,他们的生性就是这样。他们就喜欢犯罪。"

  "可怜的拉里,"她吃吃笑起来。"你难道打算说他学希腊文是准备抢一家银行吗?"

  我也笑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算告诉你的是,有些人对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样强烈的欲望,连自己也刹不住车,他们非做不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连爱他们的人都可以牺牲?"

  "是啊。"

  "这除了明显的自私外,还能是什么?"

  "我也不懂,"我微笑说。

  "拉里学习死语言能有什么用处?"

  "有些人对知识有种无所为而为的欲望。这不是什么下流的欲望。"

  "如果你不预备派知识的用场,知识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就是如此。也许单单有了知识就是满足,正如艺术家能创造一件艺术品就认为满足一样。也可能知识是为了进一步追求什么的准备。"

  "他如果要的是知识,他为什么复员之后不去进大学?纳尔逊医生和妈就是这样劝他的。"

  "我在芝加哥时跟他谈过。学位对他没有用处。我觉察到他对自己要什么有他的具体想法,而且觉得在大学里得不到。你知道,在治学上有合群的狼,也有单身的狼。我认为拉里是那种除了走自己道路没有别的路好走的人。"

  "我记得有次问他想不想写书。他大笑,说他没有东西可写。"

  "这是我听到的不肯写作的最站不住的理由,"我微笑说。

  伊莎贝儿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她连最温和的调侃都没有心肠听了。

  "我弄不懂的是为什么他要变成这个样子。大战以前,他和别人并没有两样。说来你不相信,可是,他网球打得很好,而且高尔夫也打得很不错。他经常做我们其余的人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设想他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说到底话,你是个小说家,你应当能够解释。"

  "人性是这样极端复杂,我有什么资格来解释?"

  "今天我要跟你谈谈,就是为了这个,"她接着说,根本不理会我那句话。

  "你不开心吗?"

  "不,并不完全是不开心。拉里不在时,我很好;但是跟他在一起时,我就感觉非常软弱。现在只是一种难受,就象你好几个月没有骑马,骑马跑一次长途之后身上感到发酸那样;它并不痛苦,也并不使人忍受不了,但是使你感觉到;我会熬过的。我只恨拉里把自己的生活糟蹋成这样。"

  "也许他不会。他开始走的是一条悠长艰苦的道路,可是,他最后也许会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从他告诉你的那些话看来,他表示得相当明显。上帝。"

  "上帝!"她叫出来。可是,她这一句是表示极端诧异的惊叹语。我们用了同一字眼,但是,意义却完全两样,使我们对这里的喜剧效果全都不由而然地笑了。但是,伊莎贝儿立刻又严肃起来,我而且觉得她的整个表情带有一种恐惧。"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只是猜想。可是,你要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怎样看法。不幸的是,你一点不知道他在大战时碰上了什么事情深深打动了他。我觉得,他的感触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我在想,不管拉里碰上了什么,总之,这事使他有种人生无常和痛苦感,同时,觉得世界上的罪恶和痛苦准有一种补救办法。"

  我看得出伊莎贝儿不喜欢我把谈话兜到这上面来。这使她觉得坐立不安。

  "这一切都非常之不正常,是不是?我们得承认眼前的现实。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把生活过得好。"

  "你大概是对的。"

  "老老实实说,我只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普通女孩子。我要过得开心。"

  "看上去你们两个人的气息完全合不到一块去。你在结婚之前能够发现这一点,非常之好。"

  "我要结婚,而且有孩子,而且生活得--"

  "按照慈悲的上帝高兴给你安排的那样生活,"我打断她,并向她微笑。

  "是啊,而且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可不是?这样的生活很快乐,我是完全满意的。"

  "你们就象两个朋友要一起去度假期,可是,一个要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要到印度的珊瑚礁去钓鱼。显然这是办不到的。"

  "不管怎样,我说不定会在格陵兰的雪山上弄到一件海豹皮大衣,而印度的珊瑚礁恐怕很难说有什么鱼可以钓到。"

  "那还得看。"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眉头有点皱。"你自始至终好象肚子里藏了什么话不说似的。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拉里是主角。他是理想家,他在做一个美丽的梦,而且即使这个梦不会实现,能做这样的梦也是令人心醉的。我担任的是那种狠心的、势利的、讲究实际的角色。通常的人是不大同情的,是不是?可是,你忘掉倒霉的是我。拉里会我行我素,遨游天地间,我只得紧紧跟在他后面苦挨苦挣地过日子。我要生活。"

  "这个我一点没有忘掉。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可是他并不开业。他许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一段很长时间,就写一大本既不象科学又不象哲学的书,由于没有人要看,只好自费印了出来。他在逝世前写了四五本这样的书,没有任何价值。他有个儿子进军界,可是,他没有钱送他进桑赫斯特军事学院,只好去当一名普通兵士,大战时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我对她相当倾心。她去演戏,可是没有天才,只好认倒霉到外省去转,在些二流剧团里演配角,挣的钱少得可怜。他的妻子操了多年的单调而肮脏的苦活,终于健康顶不住,病倒了,那女孩子只好回家来看护母亲,代替母亲做她母亲做不动的苦活。碰壁,碰壁,再碰壁,生命白白浪费,落得个一场空。当你决定离开常轨行事时,这是一种赌博。许多人被点了名,但是,当选的寥寥无几。"

  "妈和艾略特舅舅赞成我这样做。你也赞成吗?"

  "亲爱的,这对你有什么关系?我对你几乎可以说是个陌生的人。"

  "我把你看作是一个无所偏袒的观察者,"她说时嫣然一笑。"我很想征得你的同意。你真的认为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为你自己做得对,"我说,深信她不会觉察到我的回答里有丝毫的区别。

  "那么,为什么我总感到过意不去呢?"

  "真的吗?"

  她点点头,她嘴边仍带着微笑,可是变得有点象苦笑了。

  "我知道这只是起码知识。我知道任何懂道理的人都会认为我做了唯7一应当做的事情。我知道从任何实际的立场看,从人情世故的角度看,从普通的常识看,从是非的立场看,我做得都是对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一种不安,觉得我如果好一点,我如果不斤斤计较利害一点,比较不自私些,比较高尚些,我就会和拉里结婚,并且过他的那种生活。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会把世界不放在眼里。"

  "你也可以把话倒转来说。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会毫不踟蹰照你的意思行事。"

  "我跟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是,没有用处。我想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天生是要牺牲自己的。"她吃吃笑了。"路得和异乡麦田和那一类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大胆试一下?"

  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轻松,几乎象在随便谈论双方都认识,但是跟我们关系并不密切的一些人的事情;伊莎贝儿甚至于向我叙述她跟拉里的那次谈话时,谈得也很凤趣,有时还夹一点诙谐,就好象不要我把她的话太当真似的。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变了。

  "我怕。"

  有这么半晌,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我从头一直凉到脚,就象我碰到深刻而真实的人类情感时会起的那种古怪反应。我觉得吃不消,而且相当震骇。

  "你非常之爱他吗?"我终于问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我对他很不耐烦,我对他很恼火。我一直在想他。"

  我们重又沉默下来。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坐的咖啡室很小,厚厚的花边窗帘遮着外面的光线。糊着黄大理石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挂些陈旧的游猎印刷品。再加上那些桃花心术的家具,寒伧相的皮椅子和一股霉味,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狄更斯小说里的咖啡室似的。我拿起火钳拨拨火,加上些煤。伊莎贝儿突然开口说道:

  "你知道我原来以为到了摊牌的时候,他会屈服。我知道他很软弱。"

  "软弱?"我叫出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个人由于决心要走自己的道路,能够一年不理会所有的亲友的反对……"

  "过去只要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能够把他玩于股掌之上。在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上,他从来不当头儿。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转。"

  我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我喷出的烟圈。烟圈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在空气中消失。

  "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这事之后仍旧若无其事地跟他出去到处近,很不对头,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我一直到最后都认为他会屈服的。我一直相信不了,当他的蠢脑袋意识到我讲的话算数时,他不会让步。"她迟疑一下,带着顽皮的恶意向我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大吃一惊?"

  "我想肯定不会。"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去看了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同消磨我在巴黎的最后一晚。当我告诉家里人时,艾略特舅舅说这非常之不得体,妈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妈说没有必要,意思就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成。艾略特舅舅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去逛那些夜总会。他告诉妈说,她应当禁止我去。妈说,"如果我禁止你去,你会听吗?"我说,"不,亲爱的,绝对不听。"她就说,"这就是我原来设想的,既然如此,我禁止你去好象没有什么意思了。"

  "你母亲好象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她的眼睛的。拉里来接我时,我到她房间里跟她说再见。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话看上去就太象光着身子了;当她看见我穿的那些衣服时,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使我很局促不安,觉得她相当敏锐地看出我心里的打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打算干什么呢?"

  伊莎贝儿疑惑地望着我,就象决定不了自己究竟坦自到什么程度。

  "我敢说我看上去很不错,而且这是我的最后机会。拉里在马克昔姆饭店定了一张桌子。我们点了很多好菜,所有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点了,还喝了香槟。我们杂七杂八地谈,至少我是这样,而且引得拉里大笑。我喜欢他的一件事情是,我总能够使他开心。我们跳了舞。跳舞跳够了以后,我们就上马德里堡,在那边碰到几个我们相识的人,就加入他们一起;我们又喝了香槟。后来我们又去阿凯西亚。拉里舞跳得很好,而且我们步调很合。又是热,又是酒,又是音乐--我有点飘飘然起来。我觉得毫不在乎。我和拉里脸儿相偎地跳着,我知道他要我。天知道,我也要他啊。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想法一直就在我脑子里。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只要带回家,嗯,那个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要说,你这样措辞再微妙不过了。"

  "我的房间离艾略特舅舅的房间和妈的房间有一段路,因此我认为没有危险。等我们回到美国之后,我想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时就只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能把他弄回去,我敢说使他留在美国并不难,特别是妈在生病。"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我这个蠢货,"我跟自己说。"这一来,当然什么都解决了。"音乐停下来时,我仍旧在那里让他搂着我。后来我说时间晚了,明天中午我们还要上火车,所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我紧紧偎着他,他用胳臂搂着我,而且吻了我。他吻了我,吻了我--啊,简直是登天。车子开到门口,好象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拉里付掉车钱。

  "我走回去。"他说。

  "汽车隆隆开走,我拿胳臂搂着他的头颈。

  "上来再喝一杯酒,好吗?"我说。

  "行,如果你要我的话。"他说。

  "他已经揿了门铃,这时门开出来。我们进门时,他把电灯扭开。我看看他的眼睛;眼睛的神情是那样信任,那样诚实,那样--那样天真无邪;他显然一点没觉察到我在设下一个圈套;我觉得,我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象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你知道我怎样做的。我说,"呀,也许你还是不上去的好。妈今天晚上不大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这样完结。"

  "你懊恼吗?"我问。

  "也不高兴,也不懊恼。我只是自己做不了主。并不是我要这样;只是一时冲动,使我没法子不这样做。"她勉强一笑。"我想你会说这是我的性格的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的好的一面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它会小心点。"

  我们的谈话实际上就这样结束。伊莎贝儿对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也许相当感到慰藉,可是,我能给她的只是这一点点。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尽到责任,想讲几句话使她多少感到舒服一点。

  "你知道,一个人在恋爱,而且事情弄得全然不对头时,心里总是非常难受,而且好象永远不能摆脱似的。可是,你会诧异的是,海在这上面很起作用。"

  "这话怎么讲?"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开一座大西洋时,你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在启程以前,好象无法忍受的苦痛,也变得轻微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的经验体会。我在爱情上碰了钉子,感到痛苦时,就立刻去搭上一只大海轮。"

  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认为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甚至伊丽莎白女王的床,伊莎贝儿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车子回到伦敦。这以后我还见过伊莎贝儿两三面,但是,都有别人在场。后来我在伦敦住够了一个时期,就上蒂罗尔山区去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三章(一)

  一

  这以后,我总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伊莎贝儿和拉里。艾略特还是经常见到,而且由于某种原因--这我以后再交代--比以前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多了。我不时从他口中得知伊莎贝儿的近况。可是关于拉里,他一点讲不出来。

  "以我所知,他仍旧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们交游的圈子不一样。"他又接上一句,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非常遗憾的是,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说,如果他把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总可以使他混出一点名堂来。反正对伊莎贝儿说,她总算幸免了。"

  我的交游并不限于艾略特认识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认识的有些人,艾略特说不定认为很不象样。巴黎我虽然时常经过,但是呆的时间都不太长;也曾问过里面某些人可曾碰见拉里,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有几个和他偶然相识,但是,都谈不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谁也没法告诉我拉里的情况。我去他常吃晚饭的那家饭馆,但是,发现他已经好久不去,所以都认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纳司大街那些咖啡店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总会去的。

  拉里在伊莎贝儿离开巴黎之后,原来的打算是去希腊,但是他放弃了。他的实际行踪多年后才由他亲口告诉我,但是,为了把事情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读起来方便些,我还是现在来叙述的好。他整个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时我觉得需要把书本子放一下,"他说。"我一天看八小时到十小时的书,这样已经有两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矿去做工。"

  "你到那儿去?"我叫出来。

  他看见我这样诧异,笑了起来。

  "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这是否拉里采取这一意外步骤的唯一理由,还是和伊莎贝儿拒绝和他结婚也有关系。事实是,我就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儿的爱有多深。大多数人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认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举动。我想不幸的婚姻那么多,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象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一个明知道是坏蛋的人去管一样;由于这个坏蛋和自己很好,他们就不愿意相信一个坏蛋首先是坏蛋,然后才是朋友,而且坚决认为这个人尽管对人不老实,对自己决不会如此。拉里不肯为了伊莎贝儿牺牲自己选择的生活,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失掉伊莎贝儿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又要吃饼子,又要留着看。

  "哼,你讲吧,"我说。

  "我把我的书和衣服放在两只箱子里,交给美国旅行社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换的衣服和些内衣打了一个包,就动身了。我的希腊文教师有个妹妹嫁给朗斯附近一家煤矿的经理,所以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见他。你知道朗斯吗?"

  "不知道。"

  "在法国北部,离比利时边界不远。我在那边只住了一晚,就在车站旅馆,第二天坐当地的火车去了煤矿那边。你去过煤矿村吗?"

  "在英国。"

  "啊,我想大约是差不多的。有煤矿,有经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层楼房,全是一个样,完全一个样,单调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郁。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怪样的教堂,还有几家酒吧间。我到达时,天气又阴又冷,而且下着毛毛雨。我到了经理的办公室,把信交给他。经理是个矮胖子,两颊红红的,看上去象是个贫嘴的家伙。矿上正缺乏工人,许多矿工在大战中都牺牲了,有不少波兰人在这儿做工,敢说有二三百名。他问了我一二个问题,他不喜欢我是个美国人,好象觉得这里面有鬼,可是,他舅爷的信上说我很好,而且他反正愿意用我。他要给我一个地面上的工作,可是,我告诉他我想到矿下面去干活。他说,如果我没有做惯,会觉得人吃不消,但是,我告诉他,我早有准备,这样,他就说,我可以做一个矿工的助手。这其实是男孩子做的,不过,男孩子也不够周转。这人很不错,他问我有没有找过房子,当我告诉他还没有去找时,他就拿一张纸条子写了个地名,说我如果拿这个纸条子去,那个房子的女人就会给我一个地方睡。她是个寡妇,丈夫是矿工,大战中阵亡了,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做工。

  "我拿了包,离开经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来开门,头发已经花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眼长得不错,过去有一个时候一定好看过;如果不是因为门牙少掉两个,她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憔悴。她告诉我没有房间,但是,她租给一个波兰人的房间里有二张床,我可以睡那一张空床。她的两个儿子睡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她自己睡。她给我看的那个房间在楼下,我想原来大概是作为起坐间的;我很愿意能够单独有间房间,不过,我想还是不要罗嗦吧;外面的毛毛雨已经渐渐沥沥下起来,而且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想再跑别的地方,把衣服淋得湿透。所以,我说这样行,就住了下来。他们把厨房当起坐间,厨房里有两张摇摇晃晃的圈椅。院子里有个堆煤的棚,也用来作浴室。两个男孩子和那个波兰人已经跟他们吃过午饭,但是,她说,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饭。这以后,我就坐在厨房里抽烟,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谈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早班做完,别的人陆续回来,先是那个波兰人,后来是两个男孩子。波兰人穿过厨房,当房东太太告诉他,我要和他睡一个房间时,只跟我点一下头,并不开口,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大水壶到煤棚里洗脸去了。两个男孩子都是高个子,尽管脸上有煤污,看上去还很漂亮,而且好象愿意跟我要好。他们把我看作是个怪物,因为我是美国人。一个男孩子十九岁,解除军役不过几个月,另一个十八岁。

  "波兰人回来了,两个男孩子就去洗刷。波兰人的姓是那种很难叫的波兰姓氏,可是他们都叫他考斯第。一个大家伙,比我要高出两三英寸,长得又长又壮;一张苍白肥胖的脸,鼻子短而宽,大嘴;蓝眼睛,由于没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象化了妆一样。黑睫毛把眼珠的蓝颜色衬得简直令人骇异;是个丑陋肮脏的家伙。两个男孩子换了衣服出去了。波兰人继续坐在厨房里抽烟斗,看报。我口袋里有本书,所以拿了出来,也开始看书。我注意到他有一两次张我一眼,不久便放下报纸。

  "你看的什么?"他问。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车站买的,因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里。他看看书,又看看我,有点奇怪,就把书还我。我看出他嘴边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胜。"

  "我在华沙上学时读过。看得我腻味死了。"他法文讲得很好,一点波兰口音也没有。"现在我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外,什么都不看。"

  "杜克娄克太太--这就是我们房东太太的名字--一只眼睛瞄着火上在烧的晚饭吃的汤,一面靠着桌子补袜子。她告诉考斯第,我是煤矿经理介绍来的,并且把我认为可以告诉她的话重述一遍。他一面听,一面拍着烟斗,一双雪亮的蓝眼睛瞅着我,眼光严厉而精细。他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问题。当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在煤矿上做过工时,他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别的工作可做,决不肯上煤矿来工作。不过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告诉他住在哪里。

  "有一个时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过,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选。你到过拉吕饭店没有?那是我最喜欢会的馆子。"

  "这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你知道,这馆子并不便宜。"

  "一点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点诧异,因为他嘴边又露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可是,他显然觉得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我们一同吃晚饭。吃完晚饭,考斯第问我可高兴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酒吧间,另外有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围放些木椅。有一架自动钢琴,有人放进一个硬币,钢琴正放着舞曲。除掉我们坐的那张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坐有人。考斯第问我可会打比陆。我曾经跟我的那些学生朋友学过,所以说会打;他就建议我们赌谁会啤酒账。我同意,他叫人把纸牌拿来。我输了一杯啤酒,接着又输掉一杯啤酒。后来他建议我们赌现钱。他拿的牌好,我的运气很坏。不过赌的输赢不大,我只输了几个法郎。这一赢加上啤酒使他的兴致高了,他就谈起来,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重又谈到巴黎时,他就问我可认识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儿住在艾略特家里时我碰见的那些美国女人。他好象比我跟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时间并不晚,可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来。

  "走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说。

  "他一面呷着啤酒,一面用他精细的小眼睛瞄着我。我知道他当时使我联想起的什么,是一个坏脾气的猪猡。

  "你为什么到这个混蛋的煤矿来做工?"他问我。

  "体验一下。"

  "你是个傻瓜,小伙子,"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做工呢?"

  "他耸耸自己厚实而臃肿的肩膀。

  "我做孩子时就进了贵族军事学校,我父亲是沙皇下面的一个将军,上次大战时我是骑兵军官。我受不了皮尔苏斯基。我们策划杀死他,可是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们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枪毙。我总算来得及越过边境s这时我只有参加法国军团,或者到煤矿上做工的两条路。这两件坏事,我选择了后一件坏得少些的。"

  "我已经告诉过考斯第,我预备在煤矿上做什么工作,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现在他把胳膊肘搁在大理石台面上,跟我说道:

  "你试试把我的手摊开看。"

  "我懂得这是一种老式的角力,所以摊开手掌抵着他的手掌。他笑了。"几个星期之后,你的手可不会这样软了。"我使尽力气推,可是,他的力气非常之大,简直动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当有力气,"他总算没有笑我。"没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样久的。你听我说,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个矮小的法国人,连个虱子的力气也没有。明天你跟我来,我跟工头说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愿意,"我说。"你看他肯吗?"

  "要点人情。你拿得出五十个法郎吗?"

  "他把手伸出来,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钞票给他。两个人回家睡觉。我劳累了一整天,睡得象猪一样。"

  "你可觉得煤矿的活不好干吗?"我问拉里。

  "开头干得人腰酸背痛,"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考斯第和工头一起干活,我当考斯第的助手。那时候,考斯第干活的地方只有旅馆浴室那样大小,而且进去时要通过一条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齐用爬进去。里面热得象火炉,我们干活时只穿一条裤子。考斯第那个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极其厌恶,就象只无大不大的蜒蚰。在那么狭窄的一点地方,气刀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聋了。我手的活是把他劈下来的煤块装满一篮子,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车隔段时间开来时,把它装上,煤车再开到电梯那边。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个煤矿,所以不知道一般的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这好象是很起码的操作法,可是这活儿却他妈的非常吃力。做了半个工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饭,抽烟。做完一天之后,我并不难受,而且洗个澡真是开心。我当作我的脚永远不会干净似的,黑得就象墨水。当然我的手划破了,而且酸痛得厉害,但是长好了。我对工作慢慢习惯起来。"

  "你坚持了多久呢?"

  "这个活我只做了几个星期。那些把煤装到电梯那边的煤车,是用一辆拖拉机拖的,司机不大懂机器,引擎经常出毛病。有一次他没法子开动车子,而且好象想不出一点办法。我相当会修机器,所以把机器检查一下,半小时之内,就把车子修好了。工头告诉了经理,经理把我找了去,问我可懂得开车子。结果他就叫我担任司机;当然工作是单调的,但是轻松,而且由于引擎没有再出什么毛病,他们对我都很喜欢。

  "考斯第对我离开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习惯了。我同他成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饭一起上小酒店,睡一个房间,当然和他熟悉。他是个怪家伙。这种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不跟波兰人来往,波兰人去的咖啡馆我们也不去。他总忘记不了自己是贵族,而且当过骑兵军官,所以,他把那些波兰人都看成狗屎。波兰人当然恨他,但是,一点没有办法;他壮得就象条公牛,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有刀子,五六个人一齐上也胜不了他。可是,我照样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我,他在一个漂亮的骑兵分队里当过军官是真的,但是,为了政治原因离开波兰,则是说谎。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从华沙军官俱乐部里被赶出来,并且解职的。他们叮咛我不要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怯,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子。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输给他,你知道,不过输得不多,只有几个法郎,而且他赢了以后,总要争着会酒账,所以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或者牌打得没有他好的缘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诉我之后,我的眼睛就留神起来,而且百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怎样作弊的。哎,他真是聪明。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永远拿到好牌。我就象个山猫盯着他看。他就象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经看出我对他提防起来。有一天晚上,我们玩了一会牌之后,他带着相当残酷而讽刺的微笑--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着我说:

  "要不要我变两个戏法给你看?"

  "他把纸牌拿过去,叫我说一张牌,然后洗了牌,叫我随便取一张;我取了一张看时,就是我说的那一张。他又变了两个戏法,然后问我打不打扑克。我说会打,他就发给我几张牌。我一看,手里的牌是四个A一个K。

  "你拿到这副牌总会押上很多的钱吧,是不是?"他问我。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里的牌摊给我看,是同花顺子。他是怎么搞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大为惊讶,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个规矩人,我就会使你到现在连老婆都输掉。"

  "现在你也没有吃亏,"我笑着说。

  "小意思。连在拉吕吃顿晚饭都不够。"

  "我们每晚仍继续打牌,而且打得很高兴。我得到的结论是,他作弊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寻乐于。他对自己能够愚弄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而且我觉得,他发现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看不出他是怎样作的,感到好笑之至。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感觉兴趣的却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简直无法把这两方面调和起来。虽则他自夸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都不看,但他实在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谈,谈起话来刻薄、严峻、讥诮,但是,听他谈话,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一个十字架,星期天经常去做弥撒。星期六晚上总要喝醉酒。我们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总是挨挨挤挤的人,室内烟雾弥漫。有的是带了家人来的沉静的中年矿工,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有的汗污满面围着桌子一面打比陆,一面大声叫唤,他们的老婆则坐得稍后一点看着。这些人和这些声音对考斯第产生一种古怪的影响;他会变得严肃并且谈起神秘主义来--在许多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中间,偏偏会谈这个。我当时对神秘主义毫无所知,只是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论鲁斯布鲁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却谈到柏鲁丁诺、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鞋匠约考白·波伊姆和梅斯特·艾克哈特。听这样一个被自己的世界开除出来的大块头和游民,带着讽刺、怨恨和绝望的口气谈万物的本性,谈与上帝结合后的极乐境界,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些我都从来没有听过,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兴奋。我就象一个躺在黑房间里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见窗帘上透进一道光线,心里知道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会展开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想要逗他谈谈这个问题,他就会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望着我。

  "我连自己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打断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谎。他完全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懂得很多。当然他当时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张丑陋脸上心旷神怡的表情,并不仅仅是吃了酒的缘故。这里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谈时,有些话我始终不能忘记,因为我听了觉得骇然。他说,世界并不是上帝创造的,因为无不能变为有;世界是永恒的一种表现;这还罢了,可是,他接着又说,恶和善一样,都是神性的直接表现。坐在那个肮脏吵闹的咖啡馆里,加上自动钢琴伴奏着舞曲,听着他讲这些话,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二

  为了使读者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另起一节,但是,这样做只是为了读者的方便;拉里的谈话并没有中断过。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拉里谈得很从容,时常小心选择他的字眼。虽则我并不自命把这些谈话记录得完全无误,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他的谈话内容,而且也复制了他的谈话风度。他的声音清脆,具有一种音乐美,听上去很受用;他谈话时,不作任何手势,只抽着烟斗,有时停下来把烟斗重新点一下,盯着你望,深色的眼睛里带有一种讨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后来春天来了。在那片平坦而荒凉的乡间,春天来得很晚,仍旧是阴雨和寒冷;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离开地面,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钻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里去,里面挤满了穿着煤污工人裤的矿工。春天固然是春天,但是,在那片污浊的原野上,春天来得很羞涩,就象拿不准会不会受到人们欢迎似的。它象朵黄水仙,或者百合花,开在贫民区住房窗沿上的一只盆子里,使你弄不懂它在那儿做什么。星期天早晨,我们躺在床上--因为我们星期天早上总是起身很晚--我在看书,考斯第望着外面蓝天,对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有许多波兰人夏天都回波兰参加割麦子,不过,时令还早,而考斯第波兰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儿去?"我问。

  "流浪。穿过比利时到德国,再沿莱茵河走。我们可以在农场上找到工作,把一个夏天混掉。"

  "我毫不迟疑就决定了。

  "这听上去不错,"我说。

  "第二天,我们就去告诉工头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人愿意拿一只背包和我换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动的衣服送给杜克娄克太太的小儿子,因为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只口袋,把些要用的东西打一只背包,就在第二天老太婆给我们喝了咖啡之后出发了。

  "我们一点不着忙,因为我们至少要等到庄稼可以收割的时候才能找到一处农场干活,所以,两个人懒懒散散地由那慕尔和列日穿过法国和比利时,然后经由亚琛进入德国境内。每天顶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个村子看上去不错,就住了下来。总有一个客栈之类的地方可以过夜,总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饭,喝到啤酒。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在煤矿里于了好几个月的活之后,能够跑到野外来,的确开心。敢说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一片绿茵看上去有这样好看,一棵树还没有长出叶子,但是树枝笼罩着一层淡绿色薄雾有多么的美好。考斯第开始教起我德语来,我而且相信他的德语和法语讲得一样好。我们一路行来,他就会告诉我经过我们面前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德文叫什么,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等等,后来又叫我复述简单的德文句子;就这样把时间消磨掉。等到我们进入德国境内时,我至少已经能够跟人家要我要的东西了。

  "科隆并不完全是顺路,可是考斯第坚决要去那里,他说是为了那一万一千殉道修女。等我们到了科隆时,他去酗酒胡闹。我有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回到那有点象工人宿舍的房间时,脸色非常阴沉,原来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唇也划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么好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时,后来我们就沿着莱茵河流域向达姆施塔特出发;他说那一带乡间很好,我们很有机会找到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天气仍旧很好,我们漫步穿过小镇和村落;碰到有什么可看的,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过夜,就住下来;有一两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饭在路旁的客店里吃,等到我们到达酿葡萄酒的乡间时,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来;在客店喝酒时,就跟店里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种粗野的快活派头,使那些人对他很信任;他会跟他们打司卡特,那是一种德国的牌戏。玩牌时,他会偷牌,可是人脾气好,而且讲些他们欣赏得了的下流笑话,所以那些人输给他那几个大钱也不介意。我和他们练习讲德语;在科隆时我买了一小本英德会话语法,进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两大盅白葡萄酒之后,就会以一种古怪的病态方式谈论从逃避孤独而找到孤独,谈灵魂的黑夜,谈造物和主宰合为一体的极乐境界。可是到了清早,当我们穿行在明媚的乡野,草上还沾着露水时,我想要他再告诉我一点,他却变得非常生气,几乎要动手打我。

  "住口,你这合材,"他说。"你要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儿做什么?来,让我们学德文。"

  "一个拳头就象汽锤而且说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么争辩头。我曾经看见他发过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过去,把我丢在水沟里,而且用不着我提,他就会在我昏倒时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对他这个人简直摸不透。当葡萄酒打开他的话匣子,他谈到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避开平时讲的那些粗野下流话,犹如脱掉在煤矿里穿的煤污工人裤一样;他会谈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弄虚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样会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种想法,好象他从事煤矿上那种辛苦的非人劳动是为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躯。好象他憎恨自己那个巨大的臃肿不灵的身体,要给他罪受;他的诈欺行为,他的仇恨,他的残酷,都是他的意志对--唉,我不知道你会称它做什么--他的意志对一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对自己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个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们并不赶时间,春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的。葡萄园里的葡萄开始灌浆。我们总尽量沿土路走,现在路上的灰尘大了起来。我们已到了达姆施达特附近,考斯第说我们还是找个工做吧。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口袋里还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够不用,还是不用。当我们看见一家看去还不错的村舍时,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帮工。我要说我们的外表并不怎样讨人喜欢;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又是肮脏。考斯第样子象个大流氓,我的样子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有一个地方的农夫说,他愿意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我很诧异。我知道考斯第喜欢我,虽则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现在已经对他没有用处了,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他喜欢我到这种地步,会为我而拒绝工作。当我们走开后,我感到有点良心责备,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事实上,我觉得他相当可厌,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这样做感到高兴时,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但是,我们总算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处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见一幢单独的村舍,外表还不错。我们敲敲门,一个女人来开门。我们象平时一样问她可要帮工的,说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并没有请我们吃闭门羹,而是叫我们等一下。她向屋子里面叫人,不久就出来一个男人。这人把我们仔细打量一下,问我们从哪儿来的。他要我们把证件给他看,看到我是美国人时,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象不大高兴这一点,但仍旧请我们进去,并且喝杯葡萄酒;他把我们带到厨房,三个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来一大盅酒和几只杯子。他告诉我们,他雇的帮工被公牛抵伤了,现在在医院里,要等到庄稼收割之后才能复工。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余下的人又都进了莱茵河沿岸兴起的那些工厂做工去了,现在找帮工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不管怎样,他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通想,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克尔太太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扬红红的,浅色的头发,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营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是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活,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起坐间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痛恨之至。

  "爱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有知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份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

  "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的寡妇。"

  "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活搁下来。"

  "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我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旧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起坐间,把贝克尔太太丢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女人在追我的人,可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看中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单拿一点说,她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一直对我们很尊重。吃饭时,贝克尔太太管分菜,我没法不感到她给我的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点。我总觉得,她在找机会同我单独在一起。她会以一种我想你会称做的挑战姿态向我微笑,曾经问我可有女朋友,并且说一个年轻人在这种乡下,一定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感到苦闷。这类事情你是懂得的。我只有三件衬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有一次,她说我穿得这样破烂真丢脸,要我把衬衫拿来让她给我缝缝补补。爱丽听到了,因此,下一次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就说我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补的,让她来补。我说没有关系。可是,一两天后,我发觉我的袜子洞全补好了,衬衫也打上补钉,放在阁楼上我放东西的长凳上,但是,不知道是她们哪一个做的。当然,我并不把贝克尔太太放在心上;她是个忠厚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只是她的母性表现;但是,有一天,考斯第跟我说:

  "你听着,她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别胡说八道,"我跟他说。"她大可以做我的母亲。"

  "这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追她,老弟,我不会碍你的事。她可能不那么年轻,但是身体长得很不错。"

  "不要胡说。"

  "你迟疑做什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我希望。我是个哲学家,我懂得此处不着那处着。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来。青春是稍纵即逝的。"

  "考斯第这样把稳,我并不高兴,我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是好,后来,我追溯了当时曾经触动我的许多事情,爱丽讲的那些我没有怎样留意的话。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有把握说爱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尔太太和我单独在厨房里时,爱丽会突然跑进来。我有个印象好象她在监视我们。我很不喜欢,觉得她想要当场提着我们。我知道她恨贝克尔太太,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闹出来。当然我知道她没法子抓到我们的把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眼儿很坏,说不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灌输给老贝克尔。我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假装我是个大傻瓜,一点领会不了这个女人的用心所在。我在农场上过得很快活,干活也干得很开心,不想在收割之前就离开。"

  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出拉里当时的模样,穿着补过的衬衫和短裤,脸和脖子被莱茵河的太阳晒得黝黑,灵活而瘦削的身体,一双深色眼睛嵌在田进的眼窝里。我可以有把握说,他这副相貌会使贝克尔太太这样白皙、这样胸部丰满的主妇欲火中烧起来。

  "那么,后来怎样呢?"我问。

  "是啊,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象牛马一样干着活。割掉麦子,堆起麦子。后来樱桃熟了。考斯第和我爬梯子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箩筐,由老贝克尔送到斯温根堡镇上卖掉。后来我们又割裸麦。当然始终还要照顾牲口。我们总是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天黑才歇手。我想贝克尔太太已经看出我这人没有指望,把我放弃了;我总是保持和她若即若离,但是,尽量不得罪她。晚上,我已经非常瞌睡,谈不上读什么德文;吃完晚饭就回到阁楼上去,往床上一倒。贝克尔和考斯第大都上村里的酒店,可是考斯第回来时,我已经酣呼大睡了。阁楼上很热,我睡觉时总脱得赤条条的。

  "有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开头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半睡半醒,我感到一只热呼呼的手捂着我的嘴,这才发觉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把手挪开,接着就有一张嘴抚着我的嘴,两只胳臂抱着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的两只大奶于抵着我的身体。

  "不要响,"她低声说。

  "她身体紧紧抵着我,用又热又丰满的嘴唇吻我,两只手不住摸我的身体,两条大腿夹在我大腿中间。"

  拉里停下来,我吃吃笑了。

  "你怎么办呢?"

  他不属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境,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走。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吃得大醉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个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走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不注意这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了起来。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

  拉里嘴边勉强露出微笑。

  "也许。可是这事情弄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不喜欢爱丽。我觉得她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可是,你怎么会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呢?"

  "那时屋子里漆黑。她除了叫我不要作声外,一句话也没说。她们两个身材都高大。我认为贝克尔太太看上了我。从没有想到爱丽会把我放在心上。她总是想念自己的丈夫。我点起一支香烟盘算当时的情形,越想越不高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这儿。

  "我时常恨考斯第不容易叫醒。在煤矿上时,我总要死扯活拉把他叫起来,使他不至于迟到。可是,现在我倒很感谢他睡得这样沉了。我点灯穿上衣服,把衣物打在背包里--我的东西不多,所以一会儿就打好了--把胳臂套在背带里。只穿袜子穿过阁楼,一直到楼梯下面才穿鞋,把手里的灯吹熄。夜很黑,没有月亮,可是,我识得大路,到了大路上就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打算在有人走动之前穿过村子。这儿离斯温根堡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刚开始有人走动。这次夜路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点声音没有,只偶尔从农场那边传来一声鸡叫。后来天上露出一点既不是亮又不是黑的鱼肚白,接着,是晨曦微露,太阳出来,鸟儿全开始歌唱起来。还有那绿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树林,田里的小麦,被清晨的宁静光线照得金里泛银。我在斯温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小面包,然后上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美国旅行社,叫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去。"

  "为什么到波恩?"我打断他。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在那里耽搁过,我很中意那个城市。我喜欢阳光照在屋顶上和河上面的那种情调,那些小街,那些别墅、花园、栗子树的大道和大学的洛可可式建筑。当时,我就想到在那儿待一个时候倒不坏。可是,我觉得在到达那里之前,该把外表收拾得象样一点。我的样子就象个流浪汉,敢说我如果找到一处供应膳宿的人家,要租赁一间房,人家不会信得过我,所以我坐了火车上法兰克福,去买了一只皮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断断续续住了有一年光景。"

  "你这番经历使你有什么收获呢?我的意思是说在煤矿上和在农场上。"

  "有,"拉里点头微笑着。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是哪些收获,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他愿意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他不愿意告诉你时,就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问题支开,再问他也是白费。我得提醒读者,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在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一直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在干什么。拿我来说,他等于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由于我和艾略特的交往,经常使我得悉伊莎贝儿的生活经过、从而想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这个人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