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人要和我结婚,可是七十岁的男人我看不上!但我看上的四十几岁男人,看不上我。其实我还是挺想结婚的,只是在刀郎部落里不太好找呢!”祖米汗给我说这个事情的神情,你是完全不会把慈祥、安详、漠然、威严、垂暮之年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和她扯上关系。今年已经七十二岁的她,是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在给我絮叨她这个夏天的心事呢!
祖米汗家的小院落掩映在一丛柳树枝条后面。刚才走在村里时,要不是孜来汗走过去,拨开密密地垂柳条枝,推开那扇原木色的实木窄门,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里还有一户人家。
院子并不大,但是传统的维吾尔族人家院落,宽廊下的凉台连着房屋前面的屋顶。小而旧的板床,旁边是个不大的泥土灶台。灶台的上面墙上留出了一个窄小的平台,上面依次排开摆放着装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调料瓶边上还有一个装果汁的玻璃瓶,里面插了两只塑料的绿叶红花。灶台再过去又有一个小小的泥土平台,平台上放着铁锅、烧水的铝壶,还有一个洗手用的土黄色的塑料壶,几样简单的灶具,摆放的有条有理。最让人动容的是,铁锅旁边居然还有一盆花,依然是塑料的假花,依然落了些土,在黄泥土炉灶旁和锅、壶安然地一起摆放着。塑料制品的艳丽在这里没有显得俗气,到有些让人感动。
我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个放有两处假花的黄泥土灶台,在镜头里,他们就像摆好的静物写生图。
一个穿着粉红色的长裤、粉红色的裙子,裙边带着蕾丝花边的老人慢慢地走出来。她戴着个深色的围巾,却只是包着头发,没有掩面。她的眼睛很大,因为皮肤的松弛眼角有些下垂,鼻梁骨挺直,鼻头饱满而小巧,鼻翼两侧长了些老年斑,嘴唇不大,却还有些红颜色。面颊上有很深的皱纹,整个脸看上去像个严重失水后皱皱巴巴的苹果,但居然很美,那种饱经沧桑后的美。
看见我们来,她显得很高兴,孜来汗和她打招呼,告诉她我们想听听她年轻时候的事,关于麦西来甫上对诗的事情。她听明白了,含笑不语。去房间一趟,再出来的时候,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坎肩,抱着带金线的传统维吾尔坐具,铺在宽廊凉台下一个不大的板床上,招呼我们坐下来。板床有些年头了,坐上去吱嘎吱嘎响了几声,让人不由担心会不会塌掉。但她平静地转身去倒茶,又去房间拿馕,掰给我们吃,忙的不亦乐乎。弄妥了吃的、喝的,她有点茫然地笑着,看看我。孜来汗给她解释说我是上面派来的,专门慕名来听她说那些麦西来甫上的诗句,孜来汗这样说,我有点尴尬。但她好像听明白了。只是她转身又去了屋内,好一会没有出来,把我们几个人晾在她家那个小小的板床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在犹豫间,她却又颤颤巍巍走了出来,原来她在屋子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个用两个纱巾包好的一包东西,递给我。打开一看,是摆放整齐的磁带。她这才说是要找一个好听的舞曲。原来她很高兴家里来了客人,要跳一支舞给我们看。屋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手提式小录音机,孜来汗把磁带放在里面,不一会磁带开始费劲地转起来,一会有声音,一会没声音,还没有等她把声音调到满意的程度,就看见祖米汗已经在廊下跳起舞来,很自在,动作不快,但都踩到了节奏上,旋转很轻盈。谁能想到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刚才走路还有点颤颤巍巍呢!
司机吐尔洪看见她一个人在跳舞,不由上去和她对舞。他们跳的是刀郎舞,两人先是对面走斜线,左右交叉换位,再面对面直线交叉换位,舞步是前两步稍快, 后一步一跺,即两步一并。同时双手左右推拨,随后快速擦肩对背并转身,紧接着退步并旋转。随着节奏越来越快,旋转也变化为比赛和竞技……
我们拿起“长枪短炮”拍他俩,她没有丝毫扭捏,却是很具有表现欲,跳的更有力了,笑的也更自信。虽然吐尔洪比她小那么多,可是在最后旋转时,她一点也没有示弱,一直配合着吐尔洪旋转到一曲终了。
她对吐尔洪竖起了大拇指。她不知道,吐尔洪虽然是县文工团的司机,但他不只会开车,他还会编舞蹈,今年多浪乡的农民汇演的舞蹈就是他导演的,他有时候是导演,有时候是鼓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开车。
我说她,走路看着颤巍巍的,跳起舞来却很轻盈。谁知这句却勾起了她的陈年往事:年轻的时候舞跳的也好,玩的也好,朋友也多,现在七十多岁了,一个朋友也很少见了,闲来无事,想起那些年唱歌跳舞的事情,都想哭……
据说那时候祖米汗貌美如花才思敏捷,在麦西来甫上常常把一大堆大男人辩的理屈词穷,男人对她又爱又怕。就是现在七十多岁了,她的思维也是活跃的,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许多诗句,但我们听的是混乱的,因为她一会说维语,一会说汉语,并且说得又快又急。我用笔显然记不下来,就打开录音笔,放到她跟前。这个动作可能触动了她,她说着说着,突然唱起了“亲爱的毛主席,毛主席,万万岁……”用的居然是汉语,并且吐字清晰,发音准确。
虽然我没能记下她说的全部诗词,但还是抄录了几句:
你的爱人在阿克苏
你的鞋跟掉了也不知道
早上吃饭也不香
你的车轮下鸽子能不能过
我们一星期没有见面了
你想不想我的黑眼睛
看我对她背的情歌感兴趣,她拉了拉我的衣袖,有点调皮地笑着,我好好想想,可以说上几千个情歌呢!你把我带到乌鲁木齐去,我天天给你唱歌、对诗、跳舞!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笑的更厉害了。我还会烧水,别看我年龄大,我还能给你洗衣服呢!
见我怔在那里,吐尔洪说她给你开玩笑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学她,含笑看着她。在我的注视下,她略有些羞涩,好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转身又去房内拿出一碗白砂糖,放在餐布上,端起我的茶水,倒掉已经有点凉了的残茶,重新续上热茶,又挖了满满两大勺白砂糖放在我的茶碗里,看着我,示意我喝茶。孜来汗说出了她没有说出的话,家里没有啥好东西来招呼我吃,她觉得很抱歉,喝点糖水,解解渴。
孜来汗和她拉家常,她说她只有一个女儿,也有三十几岁了。女婿是县城一个大餐馆的老板,他们在县上住,一个月来看她一趟,带来些吃的、用的,帮她洗洗衣服、床单什么的。平常就她一个人在这个房子居住,有时候十天半月也没有一个人来串门,她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丈夫吐乎尼牙孜去世七年了,去世的那年他七十五岁。
说起她一个人在这个小院过活,寂不寂寞。她说其实村里也有人想和她结婚,但年龄不合适,高不成低不就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孜来汗问她想找个啥样的,她倒没有羞怯,说七十岁的她看不上人家,四十岁的,人家看不上她,也是不好找呢!年轻的时候,找过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男子成了家。那年他五十岁,她六十五岁。结婚前他风趣幽默,也喜欢木卡姆,喜欢玩,他们经常在一起参加活动,慢慢就有了感情。可是结婚后他也还是爱玩,常常是白天出去到处胡逛、玩耍,晚上回来睡觉。既不干农活,也不管家里的事情,日子没有办法过下去, 这一段婚事没有维持多久。
可是这和她前面说的只结过两次婚,女儿已经快四十了,好像有点对不上啊?面对我的疑问,她好像没有听见,并不搭话。她只是有点出神地看着院子里的葡萄架。
我和孜来汗窃窃私语,正说着话,她却一转身,进屋去了,好像是翻找了半天,过了一小会回来,慢慢侧坐在板床沿前,两个手去掏黑色坎肩的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带着一片碰伤的苹果,递给我,示意我吃苹果。后来孜来汗告诉我,这是她家里唯一的一个苹果,她女儿和女婿还要过几天才会来看她,给她带吃的。
同来的刀郎部落风景区的负责人王小平和她商量,要她去景区住,每天都可以唱歌跳舞,问她是不是愿意?她使劲点点头,愿意呢!王总让她和女儿女婿商量一下,说好时间再来接她。她显得很兴奋,拉着王总的手,问他,你不会反悔吧?啥时候来接我?那个迫切的表情,像个小孩。
我们又坐了一会,起身告辞,来了好几个人,她却独独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的样子。
终于告过别,我们几个人已经走出了院门外,车已经发动好,我拿起相机,正在拍柳树枝下她家的院门。只见她又颤巍巍走出来,径直走到我面前,缓慢地摸着我的脸、头发,絮絮低语:你真像我的孩子!快到中午了,你也没有吃点东西就走!我给你做凉面,你吃了再走吧?
经过很多事情以后,已到中年的我,还会常常想起那个掩映在柳树下的小院子,那个曾给了我一个有点碰伤苹果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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