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中心图书馆新馆落成这一年蒋薇五十二岁了。新馆落成时她的生日刚过。
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一份快递公司送来的礼物,一个陌生的邮寄地址,一大棒白玫瑰,一盒巧克力,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祝福卡片。沾了露水正待开放的白玫瑰,像初生婴儿一般的纯洁美丽。当她拆开漂亮的包装纸,清新的香气一缕缕飘散,漫延,仿佛有一段尘封往事要推开记忆的闸门。她捧了束花异常激动,一时想不起几年前收起不用的紫罗兰色的水晶花瓶如今放在哪里。正当她捧了花束团团转时,女儿回来了,她看着脸色绯红的母亲一副慌乱的模样,开怀大笑。
女儿从网上订的,五十二朵白玫瑰,说是澳洲空运过来的新品种。 “喜欢吗?玫瑰、巧克力、惊喜,祝您越来越年轻。”因为想起父亲说过母亲永远有小女孩的情结,喜欢花束、浪漫和白日梦,而他在世时经常忽视母亲小小的心愿。
一时间蒋薇的脸更红,好像要掩饰什么一样,低下头,说了声喜欢,把花随便插到桌子上的空瓶子里,甚至再没有看它一眼,似乎它是漂亮衣物上一个无法遮掩的破洞,一件惹人伤心的旧物。
一开始,她以为花是另一个人送的。
新的图书馆落成时在小广场上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乐队、鲜花、彩绸、腾空的气球、围观的人群。庆贺典礼上主持人回顾了中心图书馆的发展历程,从北大街八十平米的阅览室发展到广发路几百平米的图书室,再到滨河路上千平米的小楼,如今是上万平米的现代化建筑,成了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
蒋薇刚工作时先在广发路的图书室,后来就一直在滨河路上。滨河路62号,闹中取静的地方,旧时私人建筑改造的,楼房是中西合璧的老样式,两楼一底,石青瓦屋顶,西式的拱形门和石雕的屋檐上装饰着花环形的浮雕,青灰的砖墙覆满了厚厚的爬山虎,一到秋季爬山虎叶子就红的像火。她工作的地方在二楼,中文阅览室,长方形的大厅,南侧临街有一排狭窄的镶嵌彩色玻璃的“蒂凡尼窗”,室内铺了厚重的木制地板,脚步重了会“吱吱”作响。当初这里应该是主人家的宴会厅,如今摆放了几十排书架,宽大的橡木阅览桌,桌上有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这幢楼唯一的缺憾便是采光不好,四周包围它的建筑像每日都在长高长大。一到黄昏就要扭亮桌上的台灯,每一盏灯下淡绿色的光晕里都有一个看书的身影。阅览室一侧废弃不用的大壁炉前摆放了工作人员的工作台,昔日炭火熊熊的壁炉膛里,如今搭着木架,堆放着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图书。不去上书整理书架时,就在那儿登记读者信息,统计借阅,贴书袋卡,修补破损的书籍,工作间隙用余光就可以扫视到整个阅览区域。一个严肃安静的地方,在那个壁炉前面,工作台后面,蒋薇工作了二十多年。
如今图书馆建在开阔的新城区,现代化的设计理念,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把室外景观和室内融为一体,充分利用自然光线。室内更是气派、高大、富丽堂皇,白天每个角落都洒满阳光,夜晚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能看到夜幕上的星星,大堂中央配着金属栏杆的楼梯旋转而上,仿佛要通向深不可测天空,开放式的阅览大厅摆放了一排排色泽艳丽塑胶材质的阅览桌椅,一排排等待检阅的金属书架,镶嵌在棚顶里的各种明暗不一的照明设备可以在不同时段散发出变幻的灯光。整幢楼宇充斥了还没有散尽的装修材料的气味,新鲜、生硬的气味。也许是上了年龄,新的东西在蒋薇心中有种莫名的疏离感,好像和她内心世界一点也不匹配,这里没有记忆的痕迹和往日的温度,一切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像谁在其中已经不那么重要。
建筑物银色的玻璃外墙上映着干燥的天空,是浅浅的蓝,像她年轻时洗得发白的牛仔裙,白云也淡淡的,是画家任意的一笔,风若有若无,一切都很美好、轻松。一个澄澈透明的秋天。
往年的秋天不是这样的。云城是个小山城,秋天的北风和落叶总要给蒋薇带来一点忧伤的情怀,何况那是个多雨多雾的秋天,距今十多年了。
和其他季节相比,蒋薇更喜欢秋天的62号,院落和外墙上那些藤蔓植物逐渐呈现了枯萎前的斑斓,特别是雨水冲刷以后,平日浅白的灰墙会变得更加深沉简宁,窗子上洗去尘土的彩色琉璃会艳丽的惊心触目,仿佛这才是这栋建筑的真实容貌,宁静中蕴藏了热烈,平淡下掩饰着不凡。
这是个有故事的建筑,有人说这栋屋子里住过某国的使馆夫人,也有人说是某国使馆大人包养的戏子,这栋楼专为她建造,极尽奢华,没有改造时前厅的廊柱上雕刻了爱神和带着翅膀的“安琪尔”,色彩浓艳的“蒂凡尼窗”是当时时髦有钱人喜欢的格调,后院里还有一座两层的戏台,可惜在文革中都被铲除了。日子好过时,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想必也过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生活,后来时局变化使馆大人跑回自己国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小戏子寂寞难耐坠楼而死。
馆里上年纪的张研究员,像一部“小百科”、“活文献”,他喜欢人家称他张先生,喜欢用手绢,喜欢雨天穿套鞋。张先生总说,以前,云城是个摩登的城市,依山傍水,有好多在口岸上做生意的外国人住在这里不想回自己家,江边的洋房和西餐厅就是那时留下的。那时候,圣兰西的西餐比现在正宗。那时候,城边的江水也叫云河,多雨的季节里,早晨涌起一股股云气,一会儿就把整个山城淹没。张先生还说,从前,云城的人有格调,真的喜欢读书,来图书馆之前和去舞厅跳舞一样,都要收拾的体面一些,皮鞋、礼帽,见了馆员要鞠躬,称“先生”、“老师”,如今不一样,见了馆员叫“师傅”。总之,张先生的云城是他自己的云城,与他人无关,与现在无关。即便是云城的雾气和云彩都散了,张先生的云城里依然洇晕一片,烟雨迷离。
“住在这楼里的女人,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化了妆,登上舞台,灯光一打,双翎一握,眉毛一挑,一个亮相就赢得满堂彩。旧日《云城晚报》经常有她的剧照。那个‘眉如远山含黛,面如芙蓉带笑’,说的就是她……,眉色如黛清浅,形如远山在望。应该就如蒋薇的眉毛……”
看蒋薇听得入迷,张先生就打趣。蒋薇禁不起调侃,清秀的眉稍,淡粉的眼角上就凝了羞色。
“可怜红颜薄命,女人坠下楼来,最后就在那间屋子里咽气。”张先生摘下厚底子眼镜用嘴巴呵气,翘起一截“兰花指”,用手帕擦干净又戴上,了无生气的眼睛如蒙了尘土的宝石,突然折射出一丝旧日的光芒,指了一楼西北角上的卧屋,“就那里”,一切如他亲眼所见。
其实按张先生的年龄早就该退休了,但他每周都会到馆里工作几日,帮助整理一些旧文献,收集关于“云城”旧掌故,他编辑了一套关于“云城”的地方志史料集录。
西北角上的卧屋,因为窗前有一棵老槐树,再加上四周楼房阻拦,极少有阳光照进,堆放的过期书刊总发出一股霉味,除非有人要查找老资料,平日很少有人进去。装饰着莲花图案的双扇木门,打开时发出“咦—呀—呀”的声音,类似女人痛苦的呻吟,修过好几回,门轴上灌了油,还是那个声音,他们戏称之为“艾琳的哭泣”。图书馆的老馆员用这个吓唬新来的馆员,告诉他们,风华绝代的艾琳死时,从楼上坠下,当时没咽气,就在这个屋子的床上哭喊了一个晚上,如今她的鬼魂还在这里不肯离去,藏在最里面的书架上。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个女人的鬼魂从书架的某本书里飘出,穿了一件华丽的真丝睡袍在楼道里上上下下,然后一个个房间查看,天黑时会遇到她赤脚蓬发地坐在楼梯上哭泣。
一定不止是“艾琳”的鬼魂,大概每一本里中都隐藏有一个不朽魂灵。蒋薇偷偷想。夜晚在书架中飘荡的身影还有带着耻辱红字和傲人微笑的海丝特,带着白茶花的玛格丽特,有着苍白和倔强面容的简·爱……
真是高产啊!棒棒哒!(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