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十分的时候，地上的水还没有全部退去，路边围着一群人，像一圈严实的墙，这墙是人围成的，里里外外一层又一层。墙里头，男人抱着一个小孩，面无表情，女人趴在小孩身上恸哭。一只乌鸦停在旁边白兰树上，四处张望了一下，“哇—哇—哇哇”，沙哑而悲伤。

　　龙阳村下了一场两天两夜的暴雨。在最后一晚，村里的浣河撑破了肚子，来不及排泄的洪水涌向了村庄的田野，村里的人家……第二天天刚亮，龙阳村已经浸泡在黄澄澄的水中，有一户人家显得特别忙碌：

　　“快点儿，我们抢一些算一些！”李荣盛喊着，右手握着六只鸡的鸡脚，左手在水里抓挣扎的鸡。赵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从脸上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盛哥，咱屋里装不下了！客厅太小了！”“往房间放！”李荣盛吼道。

　　赵霞拎着鸡进了了房间，儿子坐在床边，两腿在空中晃着：“妈妈你看，有小鱼儿。”“宝儿乖乖在床上，不要跑。”赵霞把鸡一放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宝儿是李荣盛和赵霞的孩子，妈妈刚离开，他就从床上跳下来，“鱼儿别跑。”宝儿一动脚，那条鱼就把尾巴一甩，游到旁边去了，还得瑟地挥着胸鳍，像是在跟宝儿挑衅：“小屁孩，来呀，来追我呀！”宝儿见鱼儿躲在墙角，“扑通”一声，整个人都扑了下去：“抓到了！”宝儿刚要把鱼儿抱起来，那鱼儿奋力一跳，又跑掉了，它似乎变得聪明起来，一个劲儿地游出房门，宝儿在后头追着鱼儿跑，到了大门，宝儿看到自家鸡场里头，公鸡拍打着翅膀，然后就沉下去了。而另外一边，白花花的鱼儿在地上跳得老高老高，宝儿一个高兴跑了过去。“宝儿快去屋里呆着！”刘梅手里也提着鸡。“婶婶，你看好多鱼啊！”宝儿开心地鼓掌起来。刘梅问宝儿：“宝儿，你愿意跟婶婶回家么？让婶婶当你的妈妈好不好呀？”宝儿看也不看刘梅，他盯着其中的一条鱼儿，说：“婶婶不是宝儿的妈妈，宝儿只喜欢自己的妈妈。”刘梅左右看了看，用胳膊把宝儿一推，宝儿顺势滚到浣河里：“婶婶！婶婶！”看着宝儿拍打着水面，刘梅转过身离开了：“我们家没有的，你们家也别想有。”

　　等赵霞再次进房间时，她看到那些鸡都跳到了床上，唯独不见了的，是宝儿。她立刻屋里屋外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赵霞慌了，赶紧叫李荣盛，李荣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村里的人就朝他们夫妻俩大喊道：“别管鸡了！你儿子掉河里啦！”报信那人带着李荣盛夫妻往浣河下游跑：“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嘴唇发紫，脸都青了。已经没气儿了”。“不会的，不会的。”

　　李荣盛一到现场，就把儿子倒背在肩上跑起来，“没有用的，我们都试过了。”旁边的人说。李荣盛像是没听见一样，见这么来回几趟，儿子还是没反应，他又把儿子平放在地上，给儿子做人工呼吸，可是，儿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就在这个时候，急救人员过来了，其中一人用手别开了宝儿的眼皮，试了试宝儿呼吸，又摸了摸宝儿的脉，立即对宝儿进行了心肺复苏，先人工呼吸，再接着进行胸外按压……时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最后急救人员摇了摇头：“没办法了。”“医生！你要救救我的娃儿！我就这么一个娃儿啊！”赵霞撕心裂肺地喊着。急救人员说：“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是孩子已经错过最佳抢救时间了，我们救不了了。”说着，几个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赵霞倏地跪在了地上:“我求你了……医生我求你了……你救救我的娃儿，只要……他能活，我……要我现在去死，我也愿意啊！”“真的救不了。”急救人员最终还是上了车，赵霞看着车子越开越远，眼睛眨也不眨，她喃喃自语道：“宝儿真的没了……”刘梅也站在人群里，一起的还有李荣盛的弟弟李顺昌。刘梅的眼泪刚从眼角冒出来，就被她擦了去。

　　于是，事情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这场洪水，不仅毁了李荣盛的鸡场，还带走了李荣盛的儿子。原本一千多头的公鸡母鸡，到最后只剩一百五十头；他见儿子最后一面还是在早上四点多，那时候儿子睡得很甜，还用小手挠了挠小脸，现在，儿子真的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挠小脸，也不会醒来叫他爸爸了。

　　“爸，该吃饭了！”小孩站在门口朝鸡场喊李荣盛，李荣盛应了声后继续捡着地上的鸡蛋。小孩见爸爸没有要来吃饭的意思，就走进房间：“妈，该吃饭了。”赵霞躺在床上，面对墙壁，向小孩挥了挥手：“我还不饿。”

　　小孩自己舀了饭，独自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小孩的眼泪就下来了。

　　“2010年7月3日，村里发了大水，弟弟被水淹了。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爸爸妈妈心中的伤口似乎还无法愈合，爸爸修整了鸡场，每天喂鸡捡鸡蛋，然后用机器孵小鸡，生活好像还跟以前一样，但是，没了弟弟，妈妈每天几乎都躺在床上，抱着弟弟的衣服哭。他们俩终日不笑。

　　我没有了弟弟。那天妈妈跟急救人员说,我就这么一个娃儿啊！

　　如果是我死了的话，也许他们也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有时候我真恨这个世界。”小孩合上笔记本，眼泪掉在封面“李金儿”三个字上。她把日记藏在了床底。

　　当晚深夜，李荣盛一觉醒来，发现妻子不在身边，心头一紧，出了房门就发现家里的大门没锁，他赶紧跑了出去：“老婆，你可不能有事啊！”果不其然，赵霞就在浣河边上——当初宝儿捞上来的地方。就在赵霞身体向前倾时，李荣盛拽回了赵霞：“老婆你这是干什么呀！”“我难受呀！让我去找宝儿，我不能没有宝儿啊！”见妻子赵霞要挣开自己的双手，李荣盛硬是把赵霞“捆”得更紧，哽咽道：“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赵霞抓紧了李荣盛胸前的衣服，整个人都在颤抖：“解了环，我们再要个孩子好么？”李荣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只是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我们该回家了，宝儿看到你这样也会哭的。”赵霞推开了李荣盛：“你不答应，我就跳下去！”“你这是做什么？你忘记五年前医生的话了么？”李荣盛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要你再受苦了……”“可是我梦见宝儿了，宝儿就睡在我身边，我问他想不想妈妈，你知道宝儿怎么说么？他说他要回家，他一直在找妈妈……”赵霞顿了顿，“就算死，我也愿意。”

　　这边李荣盛一家三口，生活除了悲伤，还有心碎。而弟弟李顺昌一家两口，日子似乎过得也不是很好，准确来说，是刘梅过得不好。

　　早上，刘梅打开冰箱，就说：“顺昌，咱好像就剩最后一袋鸡了。”李顺昌在客厅喝着酒，打了个嗝儿，说：“当初咱家不是拿了好多头吗？”“总有吃完的一天啊！这个月来我们炖鸡卤鸡炸鸡吃了不少呢！”刘梅回答着。李顺昌叹了口气：“老天要是能再发发大水就好了，这样我们就又有吃不完的鸡肉了。”刘梅一愣，把手里的东西砸在了地上：“李顺昌你这是什么话！”“哪有什么话？你这臭婊子不下蛋，难道还不许我吃鸡了？”李顺昌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脸不红，脖子倒很粗：“赶紧给我做饭去，过会儿还要给老不死的带午饭呢！”刘梅捡起地上的鸡块，默不作声地去了厨房。刘梅知道，她对于李昌盛来说，什么也不是，十几年前她嫁到龙阳村，不，是被哥哥嫂嫂卖给李荣盛的时候，她对生活就不抱希望了。李顺昌吃喝嫖赌样样会，当年哥哥欠了他五千块，还不了，就用她抵了。刘梅回想了一段过往，思绪是被李顺昌拉回来的。李顺昌说：“我就不明白了，宝儿都死了，大哥居然还继续养鸡，赚那么多钱有啥个用？连个儿子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房子刚打了地基，他还想继续盖。”李顺昌冷冷地哼了一声：“切，盖给谁？最后不还是给了那女娃？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不都被外人拱了去？”刘梅听后叹了一口气，继续剥蒜头。李顺昌一把抓起刘梅的头发：“你叹啥气？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如他李荣盛？”刘梅痛苦地说不是，让李顺昌松手，李顺昌却抓得更加用力：“你要是给我生个儿子，我肯定比李荣盛强得多，没准你都是富家太太了，但是你连个女孩都生不出！你有什么资格叹气！”刘梅放弃了反抗，一句话不说，一个求饶的动作也没有，李顺昌见状松了手，又自言自语道：“生了儿子又怎么了？求了七年的送子观音，看了七年的中医，五年后，不什么都没有。”

　　李顺昌走后，刘梅理着头发，继续准备食材，切鸡肉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好像她切的不是鸡，而是李顺昌。

　　“妈，我给你带饭了。”刘梅把饭盒一放，就往李奶奶的房间走，李奶奶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放大镜照着宝儿的照片。“你又给我送饭啦？还是你好。”李奶奶抬头说，“宝儿没了之后，赵霞都没来看我。”刘梅捏着李奶奶的肩膀，说：“之前大嫂一直怀不上孩子，我就说了，大嫂眉毛那么少，双眼深陷，这是克子的面相。”李奶奶瞅了刘梅一眼：“你说得对，是她克走了我的孙子。”刘梅笑着说：“我可没有说，我是说啊，大嫂跟宝儿，那是有缘无份啊！”“其实我倒挺想盛儿再讨个女人生孙子，赵霞我是不指望了。”刘梅听出了老人家这是话里有话，“妈妈怎么这么说？”“宝儿是早产儿，这你也知道，医生说赵霞以后是不能要孩子的，容易习惯性流产。”

　　听到这样的话，刘梅嘴角微微地上扬。

　　李顺昌对刘梅越坏，刘梅就越恨赵霞，李奶奶越不待见赵霞，刘梅就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