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我的父亲母亲

  离开那个小餐馆,我没有想马上回到住宿的那个酒店去。而是信步由缰地沿着镇中的河流,由南向北地走着。越往北灯光越昏暗,人也越来越稀少,渐渐地耳边就消失了那繁杂的人声、店铺里大喇叭传出的歌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

  高跟鞋敲打着石铺路面,声音清脆而有节奏。身体投下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我左顾右盼,却发现除了街边黑蜮蜮的院墙,只有我还在这寂静的街道上踱步。街的另一边,一颗颗樟木香树如卫士一般站立在黑暗中。

  黑暗之中,有一张脸总是不断地闪现在我眼前。我越是想把她赶走,她越是频繁地出现,最后竟然在我眼前成了叠影,晃来晃去,不肯远离。这是一张十分好看的面容。也许,无论我怎么驱赶,可她永远在我心里。驱赶是我的意愿,而这意愿背离了血溶于水的亲情伦理关系。她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大美人,小镇上的名气响当当,因为我外公家祖上是做豆腐的商家,所以我母亲从小就被人叫做豆腐西施。我的父亲长相一般,但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后,听说祖上也曾有人做过县令一般的小官。可是,后来家道败落,到了我爷爷那一辈,不说家徒四壁,家里似乎除了有些藏书外,已经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的外公虽说是个商人,可他爱财也爱才。因为膝下无子,所以一心想找个读书识字的文化人做女婿。这样一来,我外公与我祖父两人一商议,就给我父亲与母亲定了是娃娃亲。等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两人便成婚成家。

  其实,我小时候记得父母亲挺恩爱的。母亲虽然只念了初小,父亲是高中毕业,但是两人平时好像也有说不完的话。父亲在镇上的一所中学教化学,母亲是棉布店里的店员。两个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小镇上的人谁不羡慕我父母这一对?郎才女貌。外加生下了我们兄妹二人,一家四口虽不富贵,但也是其乐融融。我记得在我小学毕业之前的那些日子,我的父亲进进出出总是脸上挂着祥和的笑容。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在六十年代中期,我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人们口中爱慕虚荣,又贪图享受的人。那时在我临近小学毕业时,我母亲突然提出跟我父亲离婚。我父亲,一个堂堂七尺男汉,竟一味地抹泪。那天父亲坐在竹椅上,低头垂泪的样子,我到死都忘不了。我怒视着我的母亲,不明白她怎么这么狠心。那段时间,我父亲被说成是国民党特务,几乎天天要挨批,甚至挨打。我的母亲,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并抛下我们兄妹两?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不会认她做母亲!我没有母亲!而更让我痛恨的是,她很快嫁给了当时小镇上的革委会副主任任刚。这个任刚,人长得五大三粗,原先是煤站上扛大包的,谁知交了什么好运,忽然有一天就当上了官。

  后来我陆陆续续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这个任刚是我母亲的同学,读书时就对我母亲垂涎三尺,只因我父母早定了娃娃亲,他无奈另娶其他女子为妻。不知道为何,几个月前,他老婆突然害病死了。而我的母亲,几个月后就成了他新婚的妻子。

  我母亲离婚改嫁以后,调查组就宣布之前搞错了,现在已经查清,我的父亲不是国民党特务。每天的挨批结束了,每天的检查也不用写了,更要紧的是我父亲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不用再受皮肉之苦了。我和我哥哥也可以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做人了。但是,读书人好面子,死脑筋。我母亲的离婚改嫁让我父亲感觉受到了天大的侮辱,胸中一口怨气难出,淤积在心,身体就烙下了病,在我乡下一年后就因病去世了。

  按我的心事,父亲的葬礼是不允许母亲参加的,但是这个家还轮不到我说话。我哥哥好像原谅了母亲的过错。当然,我母亲已经是他人妇,她不可能参与整个葬礼过程。我父亲大殓那天,她只是露了一下面,磕了几个头。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还围了一条黑围巾。如果把那条黑围巾包在头上,真像是一个哭丧着脸的修女。她一直用手帕擦着眼泪,然后把一个黄色的纸包塞在了哥哥的手里。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钱。我要求哥哥去还掉,我哥却说,那是母亲的吊礼,不能还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我与陈建准备登记结婚的前几天。母亲突然在一天夜里来到家里,极力阻止我与陈建去登记。她劝我不要一时热昏了头,说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的。还说,陈建与我之间完全可以像朋友一样交往,也不负他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可是,当时的我心里只有陈建,当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何况是她?她越是反对,苦恼,我越是坚持,开心!我甚至为自己的这段婚姻可以给她带去痛苦而喜不自禁。

  这些往事,我总是拒绝去想它。可是,今天被安楚云的一句话勾了出来,让我的心中颇为烦忧。

  走得有些累了,我找了一个石条凳子坐下。开始有些后悔刚才自己过于冲动。现在可好,想知道的事情一丝丝都没有了解到,人倒是被我得罪了。自己这么负气一走,总不见得明天再腆着脸去找他?

  可转念一想,又为自己抱不平,找台阶。谁让他没事提我的母亲?害得我现在的心情坏透了。他明知道我这些年来,我早断了与母亲的来往,这不是纯心让我闹心吗?这么一想,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我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狠狠地往河里扔去,好像安楚云就躲在下面似的;又好像,扔出这颗石子,可以把我心中的怒气一并扔掉。

  没有想到,正好有几个联防队员巡查路过,石子落水的声音把他们招引过来了。一个个打着手电筒,朝着我这里划过来划过去乱照。我用手挡着电筒光束,大声说到:“干吗?电筒可不可以不这么乱照啊。有点礼貌好不好!”

  谁知对面传来一个声音,听上去很威严的样子:“你是谁,在哪里干吗?这么晚了不回家去?”

  我心里堵得慌,心想你是谁,还管我早晚不成?于是,我硬邦邦地甩过去一句话:“不能待这吗?难不成这里搞戒严?”

  “嗨,你怎么说话呢?”听得出还是刚才的那人。

  我懒得再理他,看着黝黑的河面一动不动。这几个人便来到了我的跟前,我没有转身,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只听一个略微显得苍老的声音说到:“姑娘,当然不是什么戒严。可是,这么晚,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安全不是?”

  我正想说:“碰到坏人算我倒霉。”没想到有人大惊小怪地说到:“这不是凌家女儿吗?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

  听闻有认识我的人,我急忙转过头来。这人的一张脸在电筒光上面,电筒光越是强烈,他越是被遮阴得厉害,我一时认不出他。待他关了手电,凑近一些,我才借着昏暗的街灯,看清楚了。他是我家弄堂外的孙伯。

  碰到熟人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跟他们费口舌,打嘴仗。我笑笑说:“孙伯,是我。我坐一会儿就走。”

  孙伯一向热情。这会儿又忙问我:“你住哪儿啊?你家老屋多年不住人,你哥哥又不在家,你……”

  我怕他也要像安楚云一样提起那个让我一想起来就不爽的人,急忙说:“我有住处。谢谢孙伯。”然后我起身,快速向南走去。一会儿工夫,就把这几个联防队的人甩在了身后。

  回到酒店,只见有一个人歪倒在我房间门口。我走过去,不用细辨,就知道是安楚云。我拿出钥匙开门,他“噌”地一下爬起来:“你回来啦?这么晚,你去哪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我有义务向你回报吗?”我一边往里走,一边踢掉自己脚上的高跟鞋,走到柜子前,拿出拖鞋。

  安楚云往那张单人圆沙发里一坐,说到:“好了好了,素素,别生气了。怪我不好。”

  他这么说,我也就顺杆溜,说到:“谁生气了?我有那么小气吗?”

  “不生气就好。现在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保证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怎么样?”

  怎么样,可以说是安楚云的口头禅。动不动就带出这个词。可是我现在真的是走累了,我只想打开热水,泡个热水澡。所以,对着他说:“不怎么样!今天我累了,不想问了。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明天我请你吃饭再聊。”

  “你想睡了?”安楚云好像不明白我的话似的,盯着我问。

  “你以为呢?”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门口,“请吧!”

  “嗨,真没劲!我等了你这么久,又给你赔不是,我的酒醒了,你到想睡了。”安楚云站起身,又坐下去,“要不我就在这里睡一觉得了。”

  “你敢!快滚!”我用手中的睡衣去打他。

  他夸张地捂着头,一步一跳地向门口走去:“好好,我滚我滚。”门刚拉上又推开,伸进头来,挤眉弄眼地说,“明天,电我。”

  我跑上去前去,把门碰上,关紧,搭上安全搭扣。踢踢拖拖地走进浴室洗澡去了。这一天,我真的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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