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看似漫长无休止的时间惹人爱又惹人怨,母亲收获了春天的白菜,收了麦子又在赶种着夏季的白菜,她的一生注定要和白菜有打不完的交道。

  父亲地里忙时就会去地里帮衬着做些重活儿累活儿,地里闲时就偷空打打纸牌,搓搓麻将,不要以为卖了白菜他有赌不完的钱,他口袋里从来都装很少的钱,每次出门前他都要说去赢个大钱,手气好了赢了钱回来的时候是这样的,刚进街门手就去掏口袋,一边掏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哼哼着。他并不胖,走起路来腿显得很没力气,甩着两只八字脚,就像一只干瘪的鸭子。母亲看到他手在口袋,就知道赢了钱回来了,问父亲中午吃什么好饭。如果父亲输了钱,他进了街门会先去趟厕所,出来的时候裤子还没系好。稀疏的头发扬起来飘着,脸上多少有几分惨淡。母亲见了他,肯定会骂上两句,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应该蹬上三轮出去挣钱的。如果家里最近拮据了,父亲把不多的钱都输出去的话,母亲肯定会往死里骂,骂这个应该去死的混账东西,逼急了有时会把玻璃杯,碗什么的给摔上几个。

  我放了假奶奶就遭殃了,我每天都会去打扰她,中午了和她要上几毛钱去买个雪糕吃,她也老抠,却也拗不过我,骂半天我不走她就乖乖地掏出她那个手绢包裹的小金库,一层一层打开手绢,从零碎的一点钱里抽出一张最小的来递给我,我拿着钱什么话也不说就跑了。

  中午吃过饭后奶奶会热得发烫,浑身是汗,她吃得很胖,是个有福气的老女人。她拿把扇子不停地扇,不停地扇,常常会忘记摘下她头上那顶紫色的她的三儿子在城里给她买的帽子,她就那一顶帽子,从春天戴到秋天,从冬天戴到夏天。我要时常提醒她要帽子摘了就不热了,她才会想起来。她摘下帽子,浓密的白头发就会像澡堂里的蒸房一样,一股很稠的带着浓烈汗味的蒸汽就向屋顶窜了上去,我常拿“奶奶要发功了”来取笑她。

  每天下午太阳不那么严厉了,她就带着我坐到巷子西街口处的石头那儿,那里每天下午都会坐满老头老太太们,他们坐在一起消磨时间。其实爷爷就一直住在巷子东街口处的药铺里,爷爷一直都在不过奶奶不知道,爸爸妈妈,伯父伯母们都不知道,爷爷说,他们永远也不知道,除非他们都百年之后了,爷爷才会叫住他们,让他们去他的药铺里做客。我路过爷爷的药铺也是探着头向里面看看,我从来不想打扰他,否则他会叫住我让我跟他练字,我才不要。

  还是喜欢和奶奶坐在巷子西,听老人们聊天,听他们默不作声的时候咳嗽或者磨牙的声音,看他们呆滞的面孔,看他们每天下午都渴望太阳的眼神。

  每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巷子里就会响起“豆包,糖包,蒸馍花卷儿类”的悠长的带着母性的吆喝声,卖馒头的是一位穿着蓝色运动衣的中年妇女,她蹬着三轮,三轮上放着还是热乎乎的用白布子盖好的豆包,馒头,花卷儿等她喊的那些东西。有时候还带着一袋子烧饼。奶奶和其他的老婆子们一样,把那中年妇女叫住,买四五个豆包或者烧饼,然后让我带回家去。四五个豆包再煮点米汤,基本就是我和奶奶的晚餐了。母亲通常上地回来的晚,和父亲两个人自己做饭吃。

  东院刘婶儿家的房子已经盖的差不多了。上梁这天,刘叔叫了周边邻居和自己要好的几个朋友来帮忙。他也来叫父亲了,进来先给父亲发了根烟,父亲接了,又掏出火机给父亲点上,对父亲说,咱有矛盾归有矛盾,谁和谁还没呢个矛盾?小俩口还天天吵架类不是。现在咱矛盾也解决了,该说话说话是不?

  父亲赶忙笑脸堆上去说,是吧,有个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呢。都是媳妇们小心眼吧。嗯嗯,这个理我懂哎,都是门口边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类。父亲一有事就说话说不清楚,或者表达的不是很通畅。

  刘叔说明了来意,我下午上梁,你也早点过去。

  父亲说,肯定过去,谁还记仇类,肯定早早就过去了。

  刘叔和父亲又站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谅解了一番。

  下午上梁的时候整个巷子都热闹非凡,刘叔叫来了大吊车,又是烧香又是放鞭的。大吊车发动起来巷子附近的房屋都要抖动几下,吊臂放下铁索,四五个汉子把铁索绕在还系着烧过香的红布条的钢筋混凝土的横梁上,他们使劲地让铁索勾紧了以免升上空中再掉下来砸伤人。新垒的墙上站着三个人,他们接住吊在空中的横梁,使它和能稳稳当当地架在墙上。

  刘叔家是五间房一共要放三根梁,即使大吊车在也前前后后忙活了有三个小时,不过还好,或许是烧过香的缘故,三根梁安安全全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墙上。上完梁刘婶儿就高高兴兴地端出了两大笼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大锅鸡蛋汤,站在墙上的三个人麻溜溜地就下来 了,一人手里拿着两个包子一碗汤就喝去了。

  父亲毕竟是有过过节的人,他只拿了一个包子,喝了碗汤,吃完喝完放下碗就出来了。天还未暗,他寻着空就去牌友家打麻将去了。

  在家待了有半个月,每天都和大傻明玩,时间长了也就腻歪了。关于升初中的事情还没有半点音讯,其实也不需要什么音讯,也就基本定了,国家实行都是九年义务教育制度,不管你考的怎么样,如果不想去市里就都能进了安都中学。

  安都中学就在村子东边,离村子大概有几十亩地远,我大哥哥,二哥哥都是从那里升的高中。为此我和大傻明还专门跑去看过一眼,那时学校正在修葺,封了校不让进。

  在家里待得实在太闷了,也听烦了母亲每天的大喊大叫,她总是在六七点的时候就把我喊醒,让我起来吃饭,吃完饭还喊着我给她洗锅。她总是很忙,家里的琐事都得让我来干。我瞅了个机会自己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姥姥家。

  我刚到的时候,姥姥正穿着围裙躺在西屋里睡觉,她似乎很能睡,我每次去了她都在睡觉。舅舅给她在西屋外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作为厨房,铁火上熬着一锅热水,袅袅的白气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缓缓上升。案板上和好的面被一个塑料袋盖着,苍蝇乱飞,它们穿过水蒸气停在西屋的玻璃上,有的本来停在棚子的木头柱子上,被姥姥一拍子拍死了,黑乎乎的尸体还黏在木头上。

  姥姥看见我赶忙起来。她身子瘦小,面容和蔼。她折起皱纹来,用一种特别关怀的语调说,你一个人来了孩儿?我应了一声。她继续说,道背又背,以后一个人可不敢来了啊。

  “道背又背”是路特别偏僻的意思。那条路确实没什么人走。路两边都玉米地,这个时候,玉米和杂草都长得很高,玉米地里或者杂草堆里藏一个坏人谁也不知道。我告诉她,知道了,以后不来你家就是了。

  她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正做的饭呢。等锅熬了,就下面吃。

  她坐在床上絮絮叨叨地问起了我妈在家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我父亲是不是还在家赌博,有没有找个工作。她似乎觉得她女儿去了安都就要受欺负,我父亲从来都是个懒鬼,牛家没什么好人。

  我说没有,一切安好。母亲卖了菜挣了不少钱,父亲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工作,也不赌博了。我说着一连串的谎话,似乎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姥姥说东屋没人,舅舅去砖窑工作去了,妗子带着姐姐回娘家了。不过我姨家的哥哥李昂来了,他在姥姥这村交了不少朋友。

  

  我昂哥长得魁梧,一米八五的大个子,皮肤黝黑,白色短袖紧贴在他的身上,腹上的八块肌肉撑得就是一个实力派的型男。他话说的嗓音都沙哑低沉,很有男人魅力。

  这天他要带我去河里抓螃蟹,我高兴的不得了。当然这事不能让姥姥知道,否则她又要担心,又要唠叨。

  陶清河水又涨高了,河道也有些拉宽,这是因为河西岸今年多挖了两个养鱼池,每个养鱼池都占地十几亩地。那一片曾经是荡漾的芦苇群,划个小木浆就可以在芦苇中穿来梭去。

  哥哥带着我找了块河水较浅的地方,水流缓慢且河水清澈,可以看见水下凌乱趴着的鹅卵石,阳光从鹅卵石上滑过,散射在水中就像五彩的水晶球。哥哥脱下紧贴着身子的白色短袖挂在河边的树枝上,露出黑漆漆的胸毛,他把裤子扁到膝盖以上,腿毛却少的可怜,我忍不住笑着说,你这是条变态的腿,毛都飞走了,俗称飞毛腿。

  他也忍不住笑了,两只脚踩在冰凉的河水中,弯下腰,双手摸一摸水下的小腿,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嫌腿毛太长,就拿着刮胡刀把腿毛给刮了。刮腿毛对我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是个旱鸭子,从来没下过水。就在岸上拿着塑料袋子等着他抓个大螃蟹。如果是我,我就会在河里找个不停,他却在刚刚浸着水的泥里刨,他说,一般螃蟹都躲在湿润的泥土里不出来。洞大概刨个十几厘米就会掏到了。

  当哥哥掏到第一只螃蟹时我兴奋极了。这只有五厘米长,是个小的。我把它捉到地上,它跑的极快,举起两只灰色的大钳子准备在我进攻它的时候还击。它找繁密的草丛往里钻,我把草使劲一拔,它又慌乱地横着往回爬,我把一块石子堵在它前进的路上,它就不动了乖乖地收起两只大钳子趴在那儿装死。它装死就不好玩了,一气之下我就把它扔进了塑料袋里。

  太阳西垂的时候哥哥掏了有一袋子螃蟹,还顺手在鹅卵石上寻了一把多的田螺,还有四五个贝壳。贝壳有我的手掌那么大,听说贝壳里有珍珠,我就想使劲地掰,可是越掰壳收的越紧,我气不过就找了石头将它砸开,里面除了模糊的白色的黏糊糊的肉什么也没有。

  回了家,姥姥看见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就气急败坏地指着哥哥骂,谁让你领着他去河边啦?前几天才刚淹死个小孩的,你不知道?哥哥嫌烦就赶紧说哎呀,以后不去了。

  舅舅也在家,看见我手里的螃蟹早就迎了出来。他做腥味菜可是一流。哥哥却也舍不得全做着吃了,就留两只泡在盆里,剩下的都放在了厨房。舅舅说,今晚上是大餐,田螺,贝壳,螃蟹样样儿都是香喷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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