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段时间,大雪下得很近紧,整个安都都披上了素装。冬日里最缓和的日子也要收拾上旧棉袄,呵着手才能出门。

  父亲嫌蹬三轮太冷,近来在镇上找了一个烧锅炉的营生。他在破厨房里把那件黑乎乎的旧棉袄拿了出来,没赶上洗就穿身上工作去了。烧锅炉的工作倒也简单,要一铲一铲往锅 炉里添煤,有些累也有些脏,常常回家来腮帮子,眼角,眉毛,鼻眼儿里都是黑不溜秋的煤渣子。脱了鞋白色的袜子穿成黑色的,还破了个洞,黏糊糊的冒着热气。

  他总笑着说,今天居民又来投诉了,说烧锅炉的是吃屎什么的,不会烧?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把我家孩子都冻成什么样儿了? 母亲问他,你怎么不给人家好好烧?

  我也好好烧来,我说一股劲多放点煤吧,放的多了,把火闷死了。这不是又赶紧给它重生火,打火机找不着了,找了半天打火机,锅炉到没温度了,最后好不容易才生着这个火。父亲边洗脚边说。

  不好好干不知哪天就不叫你去了。母亲在火上热着茶壶。

  那个管事的过来说来吧,父亲挤挤眼说,他说你个孙子想甚类,想不想干啦。老的真想拿起铲子来干孙子一顿,真是大冬天里没什么其它事干,忍一忍呗,有钱都是爷。

  有个事就不错了,还挑拣类。母亲说。

  开了春找找我哥,叫他给我找个事,挣点大钱。父亲一脸惆怅。

  母亲没理他,把铁火的风门打开,煤球很旺,茶壶的水一会就沸腾了,壶嘴里冒出腾腾的白气,顶着往上升。

  父亲问,是不是没煤球了?

  嗯,可是吧。跟上你哪个冬天不是受类,煤球也买不起。母亲没好气地说。

  这会儿煤球也贵,两毛钱一个,他奶奶的。明天下班从烧锅炉那儿来的时候装上几块碳。父亲说。

  不要动人家东西,叫发现了直接就不要你了。母亲劝到。

  没事哎,逮住我大不了打上一架,不叫干就不干。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自从有了工作父亲晚上会睡的很早,洗漱吃完饭就九点半到十点的样子。母亲没什么事,就把去年的毛衣拆了线给我重新织,她让我拿着旧毛衣,自己一边扯线一边卷成线团。母亲很少买衣服,一年都不买一件,她身上穿的都是妯娌和我的姐姐们退下来的。我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要买一身新衣服,所以至今都没有一个想要买衣服或者会买衣服的习惯。

  窗户外又飘起雪来,少许洁白的雪花落在窗檐上,这房子就像年迈的老翁一夜间长出了白眉。屋内淡黄的灯光照在母亲的背上,投射出巨大无比而又憔悴的身影靠在我的肩上。她不断地转着线往线团上缠,目光琐碎的飘来飘去,我望着她,觉得她一点都不漂亮,却无比慈祥。

  天已很晚了,毛衣才拆了一半,我双手举着毛衣胳膊很酸。母亲让我早点睡,明天起来的时候把那条厚棉裤给穿上。进入冬天,我们一家人都挤在一个屋子里睡。我在小床,他俩在大床。因为就堂屋这一间生了铁火,做饭,热水,炒菜都在这个家里,这个火上。要到春天才会搬到没门的破厨房里去做饭。

  中午刚要吃饭,二哥就把我叫去他家了。二伯拿着刀在处理一张沾满血的狗皮,一堆废骨头和令人作呕的器脏扔在街门道的垃圾桶里。院子里也弄得混乱不堪。雪堆上都是血迹斑斑。

  二妈系着灰色的围裙在厨房里看着锅,锅盖被沸腾跑掉的水蒸气冲撞得直冒咕噜,厨房里跑满了白烟。看见我进来,她说,中午就在这吃饭吧,好饭。

  狗肉?我好奇地问。平生还没吃过。

  嗯嗯,二妈说道,你二爸爸去狗厂了,正好有条老狗人家不要了,就拿来了。

  狗厂就在村子的西边,平常有很多骑着摩托车收狗的贩子走街串巷,他们随身都带着一根很长的狗钳子,看见地里跑的野狗或是谁家院里的狗跑出来了,他们扔根骨头捉着就跑了。尤其是这寒冷的冬天,丢狗,逮狗,吃狗的就特别多。

  母亲常说,冬天里吃狗肉的人都结实,不生病,都有劲。如果谁家得了那萎靡不振的病儿吃了狗肉保准好。

  院子里二伯把狗皮扔在雪堆上,好让雪把皮毛上的污血都除了去。二伯说,要杀这狗时,它还有一口气,一刀下去没死还扑腾,就在院子里乱跳,跳了老高老高,二伯一个飞刀就插它脖子上了,它才掉了下来。

  这狗想必是疼疯了,我不由心生可怜了,我如果是那只狗,才活了短短几年就被吃了。肯定认为这个世界是多么悲凉,不过心疼心疼就行了,想必狗肉也是极好吃。

  狗肉差不多煮熟了,二妈把切好的辣椒,蒜,姜和大葱都放了进去,拿勺子挖了点汤放到嘴边,吹一吹尝了口,觉得还有点淡,就又倒进去了点盐。我早就看得馋了,却又不好意思吱声,只能忍着继续看。

  二哥最近在学大车本。他和大哥同岁,只是月份少了一个月。二伯年轻时就是当兵的,二哥也是身强力壮。他对我说,学小车本了简单,大车本就困难,开个半挂,要使着全身的劲儿,像你这么个小身板了连方向盘都打不动。

  我是很瘦的,像我哥那身体练一上午车下车后都要抽点东西,我就不提了。所以要多吃狗肉。我的心思都在狗肉上。二妈给我盛出一碗来。我觉得味道就是香,要比猪肉,牛肉好吃多了。虽然我也不常吃猪肉,好像还没吃过牛肉。但是听我哥说要比牛肉香很多。

  那晚狗肉我把汤也喝了精光,二妈说精华都在这汤里面,喝了汤身体就强壮了。

  吃完饭二伯让我把剩下还没煮的半袋子狗肉给奶奶送过去,大冬天的给她去去寒气。我到了奶奶家没人,她又去串门了。提着半袋子狗肉又不能去别人家里叫她,毕竟狗肉也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东西,别人见你家吃狗肉了,就肯定认为你这是逮了谁家的狗给吃了。

  我只好在隔壁的二奶奶家街门外叫她,这才出来开了街门。我母亲说奶奶是待不住家的这句话一点没错,和父亲一样,老是想出去溜达。

  奶奶早晨也没怎么扫雪,就简单地往两边扒拉了几下,留出一条更狭长的小道来。街门口堆满了垃圾,使得小院更加局促。院子里的水管也冻了,还好前天母亲来过,用茶壶的开水把水龙头浇开,这才往水缸里提了几桶水,够奶奶喝好几天的。并且晚上告诉对父亲说,你看看你妈院里的垃圾堆成山了,你有空了蹬上三轮去给她把那个垃圾处理了。父亲也只应了一声。烧完锅炉下了班也没来管。

  掀开门帘,屋子里还算暖和,屋子中间生着铁火,奶奶过去,把风门打开,填满了茶壶。温度一会就上来了。她问我,这狗肉你已经吃过了?

  嗯。我说。

  谁弄的来?她继续问道,并把半袋子狗肉放进了灶台上的橱柜里。

  你把那个袋子系紧了,小心老耗子偷吃了。我说。

  她又从橱柜里拿出来,重新又系了一下。

  这种以前的老屋子确实是暖和的,要比前院的房子暖和多了,这虽是土坯房,前后墙都有八寸厚,而且窗户小,隔风,冬暖夏凉。只是房子太深,也太暗,白天也要开着灯才行。

  奶奶迈着她的老腿稳稳地坐在了床上,我拿着她的收音机不断地调频,呲呲呲呲呲呲半天才能收出一个广播新闻的,我听着无聊就继续收,半天都是呲呲呲呲呲呲,就关了扔在床上。

  奶奶说,看会电视吧,不要给我瞎害了。

  我不看。我脱了鞋站在床上开始一格一格地翻床头的药柜子,这是爷爷卖药时留下的,每个格子上都用毛笔标着药名,人参,当归,黄芪什么的,有的药格子里还有未用过的,都发霉了,也无人收拾。

  奶奶好几把钥匙都是放在这格子里的,有时候放的格子不一样,要找好半天才能找出来。我还好几次翻出了她那白手绢裹起来的小金库,每次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她拿走了。

  奶奶是个好人,我还记得在我更小的时候,她领着我去姑姑家赶会,我走到一半闹脾气不想走了,她就背着我,费了好大力才把我背到。到了姑姑家才开始骂我,这个小兔崽子,累死我了。

  翻腾翻腾我就想睡了,躺在大床上也不管什么耗子蜘蛛的就睡着了,睡醒天已经快要黑了,我身上盖的奶奶的被子,奶奶躺在外面,我躺在里面。那小小的窗户格子外天空似乎明亮许多了,丑陋的圆月亮又要挂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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