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像是一只情人的手,抚摸着杨大勇的脸颊,感性而真实。
这一年来在监狱中高墙之下的光景,让杨大勇早已远离了生活中原本最朴实的、最平淡的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地干活,挣不完的劳动改造分,以及自己日思夜想的翻案。一个月前,当他从律师口里听到市里某领导的批示意见,意识到翻案无望时,便开始预谋逃跑。他从自己监号的厕所掏了一个洞,一直通到监狱外墙下,又用大号铅丝制作了一个简易而结实的“鹰爪”。终于在一个星期前的午夜,他瞅准机会,趁着狱警和看守武警不注意的时候,从监号爬到外墙下,用“鹰爪”勾住外墙墙头,爬上去后用一条棉被盖在电网上,剪开电网翻到墙外面。游过围墙外800米宽的一条河,在玉米地里赶了一星期的路,饿了吃生玉米,渴了还是生玉米。
东滨是一座海边城市,不是国家的经济中心,不是经济特区,却拥有了全国最大的海鲜出口港,每天数以亿吨的海鲜从这里运输到全国各地,甚至全球。无数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选择来到这座城市求发展创事业,可以说这里既汇聚了商界翘楚、权利贵胄,也是一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大熔炉。
一年前,杨大勇在一起入室抢劫案件的被害人家里,找到一个mini的SD存储卡。受害人是一名娱乐记者,SD卡被攥在受害人手里。杨大勇将SD卡插到电脑上,发现是一对男女在酒店开房的视频。视频中的男女主角,杨大勇看了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想,男主角为本市分管公安的叶副市长,女主角是近期火起来的一个三流女演员。这种mini的SD卡很小,一般都是用在体积微型的摄像机里。所以,杨大勇推断,这视频很可能是这名娱乐记者作为狗仔队,追踪女明星时不小心录下来的淫秽视频。本来打算作为娱乐八卦登出来吸引一下粉丝炒作炒作热点,没想到男主角是本市的副市长,他就起了用这段视频来威胁或敲诈副市长的念头。
但副市长资历深厚,身处权利的保护伞下,岂能任由一个小记者手握这枚随时可能断送自己政治生命的定时炸弹。于是,就有人来记者的家里,入室抢劫,并结果了记者的性命。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死人最让人放心。
叶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比杨大勇的官帽子不知大了多少级,杨大勇深知这枚SD卡事关重大,如何处理非同儿戏。不仅关系着叶副市长本人的乌纱帽,也与自己刑侦队的同事们的前途攸关,三思后,杨大勇把这枚SD卡直接上交给了公安分局的伍局长。
杨大勇至今记得伍局长小心翼翼接过SD卡的那一幕,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对着卡凝视良久,才意味深长地问:“大勇,你看过这里面的内容没有?”
杨大勇犹豫了一下,答:“还没有。”
“你做得很好,这张卡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伍局嘱咐。
“是。”卡上交给了伍局之后,杨大勇没有再理会这件事,继续像以往一样工作办案。谁知道两周后,伍局把自己叫到办公室。
伍局交代:“上次那个记者家里入室抢劫的案子,可以结了。”
杨大勇心里一惊,这案子明摆着不是入室抢劫这么简单,分明是冲着记者的人和录有淫秽视频的SD去的嘛,问:“怎么结?”
“案子发生后的第二天,不是就有个嫌疑人已经来自首了吗?你整理下材料,移交给检察院。”伍局轻描淡写。
杨大勇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没有再问,安静地退出伍局办公室。
没错,投案自首的嫌疑人声称自己早已经对受害人家里踩过盘子,尤其对家里存储的10万元现金垂涎三尺,于是心生歹意进屋行窃。不料遇到了上班后又返回家里取东西的受害人,两人发生肢体冲突,嫌疑人不慎把受害人捅死。这样的行为,即便上了法庭,最多也就是判个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
杨大勇虽早过不惑之年,但“维护社会治安,打击违法犯罪”的天职一直谨记于心,他回家复制淫秽视频到一枚U盘上后,把U盘匿名寄到了省纪委。叶副市长是市领导,所以,他不信任市纪委,但他相信省纪委收到U盘还是会引起有关领导重视的。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这天,有线人约杨大勇在一条城中村的后巷见面,称有新线索。杨大勇如约抵达后,就见这名线人径自递过来一个塑料袋,杨大勇以为这里面是犯罪资料就顺手接了过来。谁知道,就在杨大勇打开塑料袋要看里面是什么的瞬间,一大群警察像神兵天降一样,迅速包围了杨大勇,并以杨大勇向线人索贿为名,带走了他。
杨大勇这下彻底明白了,自己做警察几十年,终究还是斗不过那些在政坛上翻云覆雨的老手。而他,太渺小了。渺小者有渺小的悲哀,权利这顶保护伞下,他们只能坐等被构陷,抓捕入狱,量刑10年。就这样,有了开头杨大勇从监狱逃跑的那一幕。
杨大勇明白,他一个在逃的服刑人员留在这座城市里非常危险。入狱前他曾是一个刑警,他心里清楚,在城市里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之间穿梭,还想要全身而退,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东滨作为全国智能视频分析研判系统的试点城市,曾建立了全国第一批的常住人口库、出入境历史人员库、驾驶证人员库、违法犯罪人员库、在逃人员库和国家重点保护人员库等多个资源库。这样一来,一旦有治安交通摄像头捕捉到他的脸,系统就会迅速从全市的违法犯罪和在逃人员库中调取他的资料并报警,更糟糕的是这套系统还和天上的海事卫星连接,可以对在逃目标进行轨迹挖掘,判断可能的逃跑轨迹。因此,除了乡间小路,杨大勇坚决不走大路,也绝不在市区里露面。
他昨天晚上和一个曾经的学生通过电话,这个学生叫于正。在这样一个随时危及自己安全的时刻,杨大勇选择联系于正,不是因为他最信赖于正,而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选择。眼下,他所有的亲戚和关系亲密的同事朋友的手机都被监听了,他只要拨通过那些号码,警察们就能第一时间跟踪到他的位置。他越狱为的是给自己洗脱渎职索贿的罪名,将坏人惩之以法,经过反复斟酌思量,他把赌注押在于正身上。
于正上警校时是他的学生,在众多的学生中于正是比较讨老师喜欢的那种,嘴甜有礼貌。毕业参加工作后,一件执勤中的意外事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那是他参加工作第三年,有一个晚上他和另一位同事在一个城中村内巡逻,这个城中村很出名,黄赌毒盛行,被称作东滨市的“庙街”。那晚于正和他的同事刚好赶上村内有两股恶势力火拼,双方都很嚣张,手握长条西瓜刀明晃晃地在马路上追砍。于正他们眼见情况恶劣,迅速报告派出所。但是就在于正掏出对讲机,向派出所和村里的治安队通报情况时,一声枪响“砰”地划过夜空,他的同事应声而倒。
于正靠近同事的遗体,子弹穿过了这个同事的头颅,于正眼见一个额头上的黑洞洞,几秒钟内鲜血汩汩地从里面冒出来,还带着一股新鲜粘稠血液的温度,迅速地浸湿了身下的警服。血液的腥味刺激到了于正的鼻粘膜,他条件反射地大口呕吐起来,连胃里绿色的胆汁都被他吐了出来。
从那之后,于正有了两点改变,一是脱下警服,改做一名司机;二是再也不吃鸡蛋炒西红柿,鲜红温热粘稠的西红柿汤成了他的噩梦。无论外人对他脱离公务员编制如何惋惜,他从没一天后悔,他知道只有真正经历过死忙的人才能体会到死忙之前的恐惧。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过普通人的平平淡淡的生活,没什么波澜,却稳定。稳定压倒一切,这现在成了于正的座右铭。
12月10日下午,杨大勇给于正打了一个电话。
“于正,我是杨大勇。”
此时于正手握方向盘,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正在给老板庄翰林开车,耳机中传来遥远却很清晰的昔日杨老师的声音。于正迅速地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庄翰林,答:“我是于正,您请讲”。
“你可能已经从新闻上看到了我越狱的消息,我需要你的帮助。”杨大勇身处一间破烂的IC电话亭前,突然联系多年未见的学生,内心却异常笃定。
“好,你说。”在警校的训练不是白白浪费的,无论听到什么震惊的消息,即使内心有一百个问好和感叹号,于正都面色不改,眼睛紧盯着前方路面情况。
“我进监狱是被人陷害的,我没有向我的线人索贿。我现在从监狱连跑出来,就是要为我自己翻案,洗脱我的冤屈,还我清白。但是我不能露面,现在全省各地的警察都在布下天罗地网抓我,我没别的办法,只有找你了。”杨大勇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述说,说完静静地等待于正的反应。
于正相信杨大勇的话,他的老师不是贪图小便宜、利用职权受贿的人。同时,他此刻心里更加尊重他的老师,即使在这么危险的时刻,老师不说“请”或者“求”他帮忙,只说“找”他帮忙。老师这样说,是为了给于正选择的余地和空间,老师没有用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来道德绑架于正一定这么做。
没有丝毫犹豫,于正在电话里问道:“我知道了。你现在在哪里?”
“郊外的一个村子里。”村子的牌匾就在不远处,杨大勇瞅了瞅答道。
“稍后我通知你地址和时间。”挂了电话,于正又扫视了一眼车后座上的庄翰林,庄翰林依然在闭目养神。老板应该没有留意自己刚才接的电话有问题吧,于正心想。
当晚,杨大勇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于正,于正告诉了杨大勇一个地址,声称自己明天会随老板去这个地方,请杨大勇务必想办法赶到那里和自己汇合。
杨大勇放下电话就索性开始往于正说的地方赶去,那地方不远,只是白天赶路不方便,杨大勇又不想问人,问人问多了别人也会奇怪,这年头大家都有手机,都喜欢在手机上用有GPS导航功能的App,这样就代替了依赖人指路的不便。杨大勇采取夜晚抓紧赶路,白天信马由缰的策略,到达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天,在11日傍晚就赶到了目的地,这是于正的老板庄翰林在海边的一栋别墅。
冬天的海边过了傍晚后,从海水中传来几丝寒意,正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感觉。杨大勇原本在路上打算这一晚在别墅附近凑合一宿,但到了这里才发现,海边的别墅零零星星,每栋之间距离非常远。海滩上除了别墅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合适杨大勇的藏身之所。与其暴露于露天沙滩上,还不如索性就隐身于别墅,杨大勇权衡之下钻进了一辆汽车的底盘下,这样即使别墅中有人出来开车,自己也容易利用时间差挪窝。
就这样,杨大勇缩着脖子,耐着性子,在黑暗中等待第二天和于正的会面。他心里盘算着要叫于正帮自己联系哪些人,找哪些材料,又递给哪位领导等等。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杨大勇估摸着别墅里的人今晚应该不会有太大动静,准备安心睡觉时,却听到一双人字拖拍打在停车场地面上的“啪嗒、啪嗒”声。
“叶市长,我是小卫,我现在已经到了庄翰林的别墅了。”只听到人字拖的“啪嗒”声走到杨大勇的这辆车附近时停下来,有人故意压着声音说话。
杨大勇屏息凝神,很努力地伸长耳朵,却还是听不清电话那头说的什么,只能判断出是一位中年男性的声音。
“叶市长,您放心吧,事情我一定会办漂亮的。小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拆迁,要不是遇到您,我们家里人恐怕早就死在那场强拆行动中啦。您对我家的这份恩情,我一定要报答您的。”
叶市长?杨大勇对这三个字异常敏感,一颗心不由得被提起来。那是刻骨铭心的仇人,是那个人害自己坐了一年的冤枉牢,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只听这个自称小卫的继续说:“明天晚上他们公司好像有什么派对活动,要来很多人。我是跟着厨师一起混进来的,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晚上在庄翰林的书房动手,得手之后我就回市里去,以后我就听您的,金盆洗手,彻底退出这行。”
这个小卫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是在对明天的行动计划做汇报。杨大勇却思索:在庄翰林的房间动手?动什么手呢?难道他要杀了庄翰林?这么说来,这个小卫是个职业杀手?
杨大勇转动头,望着小卫的背影。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出小卫的轮廓来,身材健硕,整个一个倒三角的健美体型。倘若他真的是叶副市长派来杀庄翰林的杀手的话,那庄翰林可就要倒霉了。更关键的是,自己此番历尽艰险,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是为了叫于正帮自己翻案,可不能因为这里出个谋杀案而被警察再盯上啊。倘若那个时候,大批警察、记者来了,对自己搞个瓮中捉鳖,自己才是有一千一万张嘴,也再不会有机会伸冤了。
这样想着,杨大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在车下等到日上三竿,约莫着清洁工已经给老板庄翰林的房间打扫过了,杨大勇才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别墅,径自上了三楼,找到一间里面挂着庄翰林照片的书房,躲在房间一隅。
最近去过群里吗?
内容丰富,精彩。加油!
又有新作啦。看简介很给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