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音,镜子里的那个人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的双手也从腮边垂了下来。不过他的嘴角继续上扬着,他头上的鸟窝一样的玉米穗也终于散落下来,有的挂在耳朵上,有的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头顶露出了他的齐短的头发,灰黄的一根根坚挺的向上伸直。镜子里的那个人因为玉米穗的脱落而变得丑陋不堪,好像刚才还很得体的妆容,因为发型的改变而变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
三位姐姐好像突然找到了别的游戏,将我独自扔在房间里,跑到院子里玩去了。我又站在镜子前盯了一会镜子里的那个人,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和我是两个人,我始终这样认为,因为我长得并不是他那丑陋的样子,即便我承认他是我,我也感觉不到我的长相变成了他那样。我此时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痒,我更不能用眼睛不通过镜子看到我自己此时的长相,所以我完全有理由不承认那是我。不过我承认,他确实很像一个女孩子。
就这样,我再一次被时空雪藏,我离开了镜子后同之前一样坐在窗边,看着姐姐们拿着皮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姐姐们不再看着我笑,我看不到镜子里那个人,我便更加的意识不到自己此时的样貌。姐姐们偶尔会让我去帮她们扯皮筋,可是当皮筋升到我举起手支撑时,我便又退了回来。
我坐在房檐下,太阳晒得我感觉脸上像涂了一层油腻,我用手左擦一下,右抹一下,恐怕我的脸已经成了画家的一张油画板。
傍晚来临,姐姐玩野了心,问我今晚要不要在舅舅家睡觉,她还没等我点头就转身跑回家通知我们今晚不回家的消息。大舅和舅妈从田里回来后,看见我的脸,先是把三个姐姐数落了一顿,让后打好了水让我把脸洗干净。可不管我怎样搓洗,那带有油性的腮红像是渗透到了我的肉里,怎么也洗不干净。最后我只能放弃,并可以明显的看出来两个脸蛋还是红彤彤的,姐姐说看上去更滑稽了。和大舅一家人吃饱了晚饭,大舅抽着烟出了家门。家里只剩下三个姐姐和舅妈,姐姐们乐此不疲的在屋里面转来转去,舅妈倚着窗台织着毛衣。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犯困,可是其他人都没有要睡觉的打算。
终于,大舅回来了,我开始不那么无聊。舅舅有几大箱子的武侠小说。听母亲说,就算在那个贫困的年代,大舅作为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可他从来都会私藏一部分钱用来买书。过了很长时间,姥姥才发现舅舅藏钱的事,家人还一直以为他把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了家里。
大舅是个闷葫芦,很少言语,尤其是当他看书的时候,只有偶尔的咳嗽声才会让我们感觉到他的存在。以至于他在家和不在家对其他人没有任何的影响。
大舅在看书的时候,我也坐到大舅的身边,和他一起看书,可那时我并不识字,只看书里面的插画,很快就把三本书里面的插画都看了一遍。我又开始无聊起来,大舅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能看懂吗?”大舅突然问我。
我说我能看懂这里面的画。
“只看画不算看懂,要识字才行。”大舅说,“我读给你听。”
大舅开始用他并不流畅,甚至有的字音因为受到方言的影响,听起来十分的拗口。我努力的听着,可终究还是没听清个所以然。
最后听的我更想睡觉,这时姐姐跑过来狠狠的捏了我的脸一下。
“二更以后就是小女孩了。”她说。
其他人都意会了似得笑了起来,只有我没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紧接着,舅舅把那本厚厚的武侠小说放在一旁,“二更,我问你,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这个问题像是从天外飞来的一把剑,它没有扎在我的身上,而是高高的悬在我的头上。这只有在舅舅的书中才能出现的青铜剑,竟然真的飞到了我的面前。我有些不安的看着他们,想要寻求一丝帮助,或者是稍稍的提示。
可他们只顾着自己的笑,根本没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或者他们没法透过残留的腮红直观的看到我的神情在向他们发出求救的信号。
“对啊,二更,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快说来听听。”二姐催促道。
那一年我只有六岁,五岁以前没人告诉我我是男生还是女生,关于六岁以前的记忆也仅有这短暂的一截。
或许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因此迟迟没有张口回答,并且我根本不知道答案该是什么。可是看着大舅们期待的目光,我又不忍心让他们因得不到答案而失望。
“我和你三个姐姐是女生,你大舅是男生,你想想你该是男生还是女生。”终于,一贯和蔼的舅妈给了我这决定性的提示。
我看看身边的这几个人,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镜子里面看到的那个自己,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我是女生。”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让我绝望,但同时又能拯救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