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的上午，数学课上，老师以沙漠造林的毅力一遍又一遍讲着一道道“简单题”，学生们则以春雨里锄草的精神一茬又一茬地忘记，活像对垒的战场，紧张沉闷。老师的声音就是那战场上猎猎的战旗声，战马的喷鼻声，早被这些已经习惯的孩子们忽略了，相反，八公山上一草一木的动静反而成了他们死盯的对象。那几声无关紧要的救护车警笛声惊动了战场上的学生们了，那个孩子也注意到了。

　　按孩子自己的描述，他当时脑袋昏昏沉沉，直打瞌睡，那几声警笛就像爬上脖子的几只蚂蚁，瞬间就惊醒了孩子的耳膜，尔后是全身。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就涌出了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我奶奶呢？”孩子说，“老师，您别笑话，我当时真的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虽然全市有几十万人，但我真的无法排除这几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没什么，你接着说，老师不笑话你。”大宝私下里对孩子是不会嘻嘻哈哈的，“关心亲人，人之常情嘛。”

　　“不，不是什么关心······”孩子嗫嚅。

　　当时孩子的脑子仍是混沌，没有什么清醒的逻辑，只是任着思维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飘来飘去：“万一她去世了。对，有这种可能。我跟她的感情很深。爷爷死后，她最疼我。我肯定伤心。肯定没心情上课。课程落下一大截、卷子积下一大堆······”

　　这时，就像那几只蠕动的蚂蚁狠狠夹了一下他似的，孩子顿时清醒，心头一热，全身疲软。

　　这是孩子第一次真正意义地接触死亡。虽然12岁那年暑假他参加过爷爷的葬礼，看过父亲、叔叔、伯伯、姑姑哭作一团，看过奶奶瘫坐在门口任谁也扶不起来，看过冰棺里眉毛结霜的爷爷几天后化作一袋白灰，可是当时他还小，没掉下一滴眼泪，没动过一点儿伤心。但是这次不同了，他不期而与死亡在幻想中狭路相逢了。

　　“老师，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么？”孩子问。

　　“我第一次真正发现自己的心是这么的自私、黑暗、卑鄙、下贱。它足以击垮我以前的所有美好，让我全身疲软。”孩子的眼神不知为何深沉起来，也学着他的常老师一样远望起来了。

　　“这孩子怎么用了这么重的词。”大宝心里有些不安。

　　“为什么呢？”大宝和蔼一些问。

　　“我没有兄弟姐妹，除去父母，奶奶是我世上最亲的人了。可是，我竟然在她的死亡问题上还牵挂自己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人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爷爷死了，我后悔自己当时没能大一点儿，那样就能记住他的一切。奶奶的生命也是只一次，而我竟然在这样重大无比的事情上还在斤斤计较自己的几堂课、几张试卷。如果奶奶真的死了，经过权衡，我也许会放下学业，一任自己痛哭。而且，我本来就该这样，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其他什么反应。但是，为什么在我的假想中，在我的潜意识里，奶奶的死率先勾起的不是我的伤心，却是几节课、几张试卷呢！”孩子回答，“我第一次，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宝觉得自己没法接话。孩子继续说着。

　　“接下来还有更甚的。我当时接着想到：现在是高二下学期，她这时候死，我一年的时间应该能够缓过来，也不至于考得太差，可别死在高考头一天，那样玩笑就大了，就算真死了，希望爸妈也别告诉我，我周六周日回去时，他们一定得装得若无其事，还有我喜欢往她家跑，这个谎不好扯，他们最好说她去姑姑家了，毕竟她常去那儿······啊，老师，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下贱的灵魂呀！”孩子终于忍不住了，蹲下去抱头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