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村威逼

  下午,古镜愚在后店堂正仔细翻看着近日营业的账本,伙计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二位客人想见古老板。不一会儿,二位身穿西服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个五十左右的男子穿着一套灰色派立斯西服,戴着一只黑色领结,手拿着一根竹节文明棍,可能是刚修过面,那张白胖的圆脸显得有些青涩,一字胡也格外醒目,他就是在上海虹口开“天和壶馆”的日本商人中村弘一。而他旁边那个个子瘦瘦,穿着一身咖啡色西服的则是他的儿子中村木青。

  中村家族祖上在日本常滑市,中村弘一的父亲中村甲生在十八世纪末就到上海经营紫砂。当年他还将中国宜兴著名的紫砂壶艺家吴根云请到日本常滑市烧制茶壶,由此开创了著名的常滑烧(日本人将陶瓷称为烧)。那时日本邮船频繁地来上海,中村甲生将从宜兴定制的紫砂壶运往日本的长崎、福冈、大阪、横滨等。这些壶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价格便宜的常用壶,二是有一定艺术性的工艺壶,三是数量少而价格很高的名家壶,中村甲生还请了任伯年、吴昌硕、王一亭等人在这些名家壶上写字画画。由于中村甲生为人厚道,做生意也讲诚信,从而使“天和壶馆”有了相当的规模。中村甲生病故后中村弘一接手了父亲的生意,起初借着老中村的牌子还有不少老顾客,但他觉得做常用壶吃力而利薄,于是朝高档壶发展,并开始仿冒做假,被人发现后,还强词夺理。“九·一八”以后,中村弘一又抖了起来,强行到宜兴去仿冒名壶古壶,但限于水平,仿冒的膺品壶只能贩到日本去骗骗自己的国民。

  中村弘一那双阴鸷的小眼睛看见古镜愚正翻看着的账本,不由得拱手道:“呵,古先生近日生意兴隆。”古镜愚敷衍着说:“托福,托福。两位大驾光临,请坐吧。”

  父子俩人坐下后,中村弘一说开口说:“古先生,今天光临贵店,是有事想请教。”古镜愚知道中村弘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故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喝了两口,“有事请吩咐,请教是不敢当的。”对于古镜愚明显的冷淡态度,中村弘一也不理会,他直奔主题,“我是来恭贺古老板的呀,听说你收了一把大亨壶。”“噢,中村先生真是消息灵通。”古镜愚带着些微的嘲讽口气。“像古先生这样上海紫砂界的名人,你有什么动作,还不马上就传开了。说来也巧,我有一位朋友,想仿制一把大亨壶,只是鄙馆的壶师水平有限,仿了几次都不理想。这次古先生正好收了一把大亨壶,那就请贵轩的壶师陈小鸣来仿,价格嘛,由古老板定。”

  中村弘一说完就一派豪气地从黑色公文包中取出一卷用红绸包的大洋,“喏,这是定金。”古镜愚马上用手挡住,“仿大亨壶,历来是紫砂界的难题,中村先生也是道中之人,想必是明白的,怎能说仿就仿。”中村弘一马上迎着话头:“就是嘛,所以要请贵轩的陈小鸣壶师来做。陈小鸣乃一代大师陈鸣远之后,深得陈氏嫡传,有‘鸣远第二’之称,况且又有大亨壶的实样,由他来担纲,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说完,他颇为自信地“哈、哈”笑了几声。

  “仿大亨壶需要一定时日。另外,按惯例,仿制壶在壶盖内是要盖仿者名印的。”古镜愚的语气不紧不慢,但十分有原则。一旁的中村木青听后,傲慢地讲:“这个规矩,我们当然懂,但此次有些特别,不妨告诉你古老板,指名要仿大亨掇球壶的这位是军界要人,是他要求不加仿制者之印的。”中村弘一又补充道:“是呀,军界我们可得罪不起呀,至于钱嘛,可以加倍。”

  望着中村父子盛气凌人的样子,一直坐在一边的古可忆憋不住了,“无论是军界还是政界,都要遵守规矩,我们可不能破紫砂界的这个戒吧。”“什么规矩不规矩,大活人总不能让死规矩憋死吧!” 中村木青蛮横地讲。古可忆正想反驳,古镜愚对他摇了摇手,然后面有难色地推辞道:“鄙店系祖上所传,乃以诚信为本,望中村先生不要为难我们,好吗?”说罢,就看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喝茶。中村弘一见状,知道再泡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清楚像古镜愚这样的人,身上都有一股佛家所说的“执着”劲,否则,他怎么会用常人想都不会想的巨资去买一把大亨壶,看来还得等待时机。于是,他就起身告辞,“古老板不要一口回绝,凡事要留有余地,今非昔比,前景难料呀!”

  中村父子走后,古可忆气恼地说:“这些日本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古镜愚若有所思地讲:“是啊,东三省沦陷后,这些在上海的日本人也变得有恃无恐了,而且这个中村弘一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是本分的生意人,他的背景也是很复杂的,不是有人传他和‘黑龙会’有关系吗,我们还是防着点好。”“爹爹,那他们为什么对大亨壶那么感兴趣?”古可忆有些不解地问。古镜愚感到近年来,儿子对紫砂壶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为此,他感到欣慰,这正是他所期待的。面对儿子的问题,他想了想,说:“物以稀为贵,大亨壶流传实在太少,而就造型功力而言,恐怕他是独步天下的。”“是吗?我听说他的性格很古怪的。”看来古可忆今天是想深入了解一下大亨了。古镜愚纠正道:“他的性格是孤傲,而不是古怪。”于是,古镜愚喝了一口茶,给儿子说起了大亨传奇:

  大亨姓邵,为人正直,不媚世随俗,他的壶以光货为主,功力深厚,其造型、泥色、壶铭自出新腔。他不轻易制壶,当时就有‘千金容易得,大亨壶难求’之说。据说有一次大亨邀了几个朋友在中秋时坐船赏月,经过一个小镇时,从泊在岸边的官船上传来了一个姑娘凄厉的哭声,关心民间疾苦的大亨忙叫停船,派人过去打听。原来是一个巡抚正在赏月品茗,他向客人展示最近从民间搜刮来的一把大亨壶,叫丫环来用此壶泡茶,丫环一不小心将大亨壶摔碎了,这可闯了大祸,巡抚命人将丫环吊在船头痛打,还说到明天早上将她沉河。生性正直的大亨怒火中烧,对友人说我去会会那个狗官。

  那个巡抚连正眼也不看大亨,问:“你要求见,有什么事?”“我知道你喜欢紫砂壶,随身带了几把,请你过过目。”“是吗?那拿过来给我瞧瞧。”巡抚拿腔拿调地说。大亨随即打开了身边的柳条箱,当巡抚傲慢的目光移向柳条箱时,顿时惊呆了,“我的妈呀,这可是一箱大亨壶呀!”巡抚的目光一下子发绿,急问:“你是何人?”“在下姓邵名大亨。”大亨平静地回答。“哦,幸会!幸会!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大亨先生。”巡抚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请大亨先生入座,沏茶。”巡抚待大亨坐上了太师椅后,马上问:“大亨先生的这些壶准备出让吗?”“你想要?”“是的,是的。”“那好,请你把船头那吊着的丫环放了,送到我船上。”巡抚连连点头:“好,马上放人。”即吩咐手下将丫环放下,送到大亨的船上。

  大亨对巡抚说:“这些壶你看上哪一把呀?”巡抚贪婪地看着整箱大亨壶,试探地问:“这样吧,这八把壶我都要,钱嘛由你说。”想不到大亨爽快地说:“好呀,我成全你,全给你。”“真的?”巡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亨肯定地点了点头,“请你到船头我们在那里搞一个交接式。”巡抚颤颤巍巍地走到船头,他人还未站稳,大亨就高举起柳条箱,走到他身边,“我全交给你,你接好了。”巡抚还来不及伸出双手,大亨已将一箱壶“哗啦”一声全倒入长江。由于水流湍急,那些壶在水面上打几个滚即被冲得无影无踪,巡抚急得直跺脚:“啊呀,我的壶!我的壶!”“你没接着。这可怪不得我。”大亨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巡抚船。

  大亨回到自己的船上,即去看那被吊打的丫环,此时几位朋友围上来,为大亨感到惋惜。大亨看着还在抽泣的丫环,痛心地讲:“鄙人做壶,是为了品茗赏玩,修身养心,想不到被那些贪官污吏当作私家珍宝,还差点害了别人的性命。因此,我已看破,摔壶言志,以后永不做壶。”大亨从此封壶息手,故存世的大亨壶是很稀少的。

  “那个丫环怎么了?”古可忆关切地问。“那个丫环嘛,后来做了大亨的夫人。其实,这个丫环原本也是一读书人家的小姐,因父亲交不起苛捐杂税,才被迫到衙门当丫环的。”古镜愚似乎为这个传奇划上了句号。古可忆还意犹未尽地说:“这个大亨怒摔宝壶的故事倒很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呵,无论是邵大亨,还是杜十娘,他们都是有骨气之人呀!”古镜愚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壶品通人品。大亨壶最难仿之处,就是那种气格清逸之境,常人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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