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初春时节，满坡嫩绿的草从清新的泥土里探出了头，枝木也不再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了些向上伸展的勃勃生机。韩桃花背着竹筐，左手拿着一根一头有一个丫杈的棍子，不紧不慢地在后山上走着。才七点，时间还早，这会儿来镐草不用担心碰上村里那些人，镐草拾柴纵然辛苦，却也是韩桃花每日生活中唯一一段清静的时光，她很珍惜。没有奶奶恬噪地叫骂声，没有娘无奈地叹气声，没有爹木然的表情，没有弟弟小兵的蛮横搅闹，也没有村里孩子们远远玩闹的辱骂，最主要的是没有村里那些妇人们鄙夷的嘀咕和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眼光。

　　在通往半山腰桃林的小道上，有一条小溪，溪水从山的那头流向山脚，清洌的水轻轻抚过光洁的鹅卵石，合着山间鸟儿的鸣唱低吟着，欢快地奔向未知的前方。

　　清澈的水，光洁的石，明媚的阳光，柔和的风，韩桃花每天经过这条小溪，都会放下农具，在溪边的石块上坐下来，垂头看着水中的倒影，用凉而不冰的水清洗一下脸，再将头发披散下来，仔细地梳理成一只麻花辫。拾缀好了自己，她才会拾起劳作的工具，继续往山上走去。

　　水中的倒影很美，那是一种娇媚妖娆，从纯纯的不自知的骨子里渗出来的美，像一颗天然的水晶，未经过雕琢，突然从黑暗中一下子跃于强烈的阳光中，顿时发出耀眼、令人眩目的光，仍然附着些许泥点的污怎么也掩不住自然的夺目的彩。

　　“再美又有什么用。”桃花叹了口气，脸上满是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悲哀，一种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悲哀。美，给她带来的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可是这个可怜的农家女孩却无暇更多地想这些问题，还有太多的活计在等着她去做。

　　韩桃花又走了约摸一里地，终于到了自家的桃园。枝头较前几天的嫩芽还多了些花苞，再过些天，桃花就要开了。一想到桃花盛开的桃园，桃花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

　　桃花最喜欢一天初春满园桃花盛开的时节，漫山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被一幕粉红的霞纱披挂着，那是一片柔嫩的粉，像新生儿的肌肤，让人禁不住想伸出手来抚摸它，指尖传来一种润润的温、绵绵的娇软，于是爱抚的手停下，竟忍不住凑过双唇来亲吻这可爱的柔嫩。

　　阳光明媚，不似夏日的烈，和风扑面，没了冬日的寒，树下的草毯上印着枝、花斑驳的影。韩桃花最喜欢站在树下，一阵风抚过桃林，枝杈随风摇舞着，一片片桃花粉嫩的瓣随风飘落下来，站在树下，纷纷飞落的瓣竟像极了下着粉红的花雪。这时，抬头望向蓝的天，那片蓝也似蒙上一层粉的光纱，竟有了梦幻的境像。

　　桃花每每看到落花起舞，自己也会忍不住随花翩然舞动。桃花不知道怎样跳舞，她从来没有学习过跳舞，甚至在几年前，她竟从未看见过有人跳舞。可是她从小就喜欢跳舞，那纯粹是一种天性，自然勃发的。没有音乐伴响、没有鼓动的节奏，有的只是这山上一草一木的天籁观众。鬓角零散的几缕发丝随着旋转的身体，迎扬在风中，或抚落花，或被粉的瓣亲昵，那幅天籁的美竟似已超脱凡间，舒展的肢体和万草众木一起享受着早晨清新的空气，细品着朝露的甘甜。

　　韩桃花卸下背上的竹筐，将农具斜靠在竹筐上，走入桃园中。半开的苞含羞般咧着微小的口，似放未放的样子。桃花带着清新的心情不自觉地想起村里的流言：桃花上辈子是个狐狸精。“其实是他们乱讲，我根本不是狐狸精，如果真的有上辈子，那么我也该是司掌桃木的精灵！”桃花倔强地再一次对自己讲：“我如果真的是个精灵，就不该和这些俗人计较！”有时候桃花会想，如果不是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她是不是还想活到现在。从未读过书的桃花不知道鲁迅，更不知道鲁迅先生笔下有一个叫阿Q的，但是她却一直在用阿Q精神鼓舞着自己面对所有不公平的待遇。

　　韩桃花坐在树下胡思乱想了半天，隐隐听到了零乱的脚步走。

　　一天忙农计的时间到了，韩桃花一天里唯一可以清静地属于自己的时间也结束了。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拾起地上的镐草棍开始工作起来。她必须要赶在十点钟将草镐完，这样她才有时间能够在山上人比较多的时候去拾些柴，有了一次次险里逃生的经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无人或是人们的眼光关注不到的地方独行的，当然早上的半小时除外，懒汉们不会像劳作的人们那样早起的。虽然村人们讨厌她，但是那只是农人们无知的偏见，村人们仍有一种纯朴，无论那人的名声如何不好，他们也不会在见到一个女孩光天化日下遭人欺负而无动于衷的，这也是中国农民天然纯真的本质。

　　韩杏儿到达桃园时，桃花刚刚收拾好农具。

　　“姐，你来了。”

　　“嗯。做完了没有？奶奶在找你呢。”韩杏儿满脸忧郁，一半是为了桃花可能又要挨骂，一半是为了自己。

　　“管她呢，她那时那会儿不找我呀。姐，咱们坐会儿再去拾柴吧。”桃花将收拾好的物件放在树下，自说自话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花，没几天姐就要过门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犟了，要怨就怨咱们是女孩，再忍两年，找个人家嫁过去就会好了，你漂亮，找的人家肯定不赖的。”韩杏儿挨着桃花坐下来，伸出胳膊把桃花搂在怀中，轻轻地摸着她的背。

　　“姐，他们总是骂我，我是狐狸精，哪个人家敢娶呀。”桃花突然感到一丝孤单的恐惧涌上心头，姐姐是她在家中唯一的知心人，再过半个月，姐姐就要嫁到山的另一边去了，她就再难看到姐姐了。

　　“会有的，陈家有亲戚在镇上做事，我托他们在镇上帮你说个人家。”韩杏儿拍拍桃花，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能够帮妹妹做的事了。

　　桃花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没有回应韩杏儿的话，只是将头低下，竭力克制着莫名奇妙涌出的眼泪。

　　“姐，我要真的是棵桃树该多好呀。每天在山上，春天发芽开花，那么美，又不会被人骂。”良久，桃花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花儿。”韩杏儿捏捏桃花的手，“其实有时候姐姐真的很羡慕柳条，我倒是想过要是自己是棵柳树该多好呀。”

　　“为什么？”桃花扬起头，眼中满中奇疑。

　　“你看柳条那么软软的，一起风，飘起来也很漂亮，而且柳条有韧性。不像别的树枝，用力一折就断了，柳条怎么折它都很难断，要不怎么咱们只用柳条编筐编篮而不用别的树枝呢。”

　　“嗯。也对。那咱们人如果像柳条一样，就不怕断了，是吧？”桃花笑起来。

　　“是呀！”韩杏儿看到妹妹难得的笑脸，觉得轻松了许多，她站起身，一把拉起笑容未尽的桃花，又将竹筐背上了自己的背上：“花儿，走吧，再晚了，又要骂了。”

　　通往后山的田耕道上，两个瘦弱单薄的背影牵着手，渐渐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