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黑洞洞的夜其实是充满了各种声响的。夜晚的安静反倒衬托出另一个层次的喧嚣，夜里的一切是更为鲜活的。风贯穿楼道的声音，树叶摇曳的声音，楼上吸着拖鞋在地面走过的声间，椅子绊了一下的声间，什么东西哐地一声掉到地上的声间，此起彼伏。旁玉如坐直身子看着睡在另一头的小芒，小芒还沉在深深的睡眠当中。小芒身体滚烫，吃了几天药还是反复不停地发烧，咳嗽，双眼绯红，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夜里小芒醒来两三次，薄薄的毛巾被裹在身下，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小芒醒来就叫着要水喝，滚烫的嘴唇里喷出热浪，灼干了的嘴唇空洞无力地张着，让旁玉如想起鱼掉到地上的样子。旁玉如看小芒，小芒也看着旁玉如，眼睛很深很沉的盯着旁玉如。

　　黑暗里小芒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股冷飕飕的光。平时她的睡眠并不好，睡不着或者中途醒来，她就在黑暗中用力弹舌头，声音很响。旁玉如悄悄爬过去看她，她眼睛大睁着，很清醒的对着旁玉如笑。小芒一发烧，整个人就火一样，脸颊腓红，嘴唇干裂，不停地叫渴。水一杯一杯地给小芒喝下去，像被太阳晒酥了的土地，一盆水泼上去，只嗞嗞地几下，就再也寻不着了。吃了几天药，烧退不下来，小芒喉咙里卡着痰，有气无力地咳，咳嗽声从舌根浅浅地传出，喉咙里的痰像夹着气泡，每咳一下都会有气泡产生，又都会有气泡顺着喉壁破裂。小芒咳嗽的声音让旁玉如透不过气来。旁玉如听着小芒咯咯的呼吸不畅，就像自已被卡着脖子一样，她下意识地清一下嗓子，但对于那夹裹着气泡的咳嗽声完全无济于事。旁玉如烦燥地在床边走来走去，然后她站定在小芒身边，低头看着床上的小芒，语气里充满了连自已都不愉快的情绪，旁玉如说，你用劲咳！咳出来！小芒怯怯地看着旁玉如，努力着，带着气泡的咳嗽声还是从舌根传来。

　　旁玉如翻过小芒扑在膝头上，拍得小芒的背嘭嘭直响。小芒垂在她的腿上，像倒挂下来的葫芦。小芒的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旁玉如给小芒翻过身平摊到床上，小芒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小芒的头发全让汗濡湿了，贴在脑门上，散发出汗气馊了的味道。这种味道从濡湿的头发和衣服里冒出来，像围绕着月亮不会散去的星云。听说汗多缺钙，旁玉如给小芒补了很长时间钙，又每天熬黄芪水给小芒喝。小芒小的时候她还能抱着小芒，将鼻子拱进她乱蓬蓬的头发里，吸一口气又喷出来，说：“哎呀好臭。”小芒缩紧脖子，笑个不停。

　　小芒渐渐长大了，小时候的那种可爱渐渐在消失，她对小芒的那种亲近感也渐渐地消失。她已经很久没有用鼻子拱小芒的头发了，小芒的头重得像一块石磨，或者像把石磨挂在脖子上，头都抬不起来那样。小芒头上的气息已经很久都不再有让人喜悦的味道了。小芒小时候洗澡还容易，一个塑料澡盆，大半盆水放进去，头仰在盆沿上，脖子用毛巾折叠了垫着就能洗好。后来小芒长个子了，脚悬在塑料盆外，身体僵持着，抱起她就越来越难，既不能太轻，轻了抱不起来，又不能太重，稍不留神就会扭伤她的腰，本来就躺在床上，扭伤一次，得花三、五个月才能恢复。现在要抱她进澡盆，先得把她全身托到胳膊上，蹲身下去，再倾斜了手臂把她放下。放下小芒还容易，要把她抱出来，就得弓着身体，把湿漉漉的小芒贴进怀里，腰腿同时使劲，才把小芒一路滴着水的捞出来。

　　后来小芒长个头，旁玉如在家里的卫生间换了个木桶，半人高椭圆型，又大又深，借着浮力会轻松一点，放小芒进去和抱出来，都比以前省力些，只是卫生间本来狭窄，一家人使用卫生间都极不方便，大家便报以怨言。这个木桶也是小芒用来做药物熏蒸的，以前小芒做针灸，医生给开过一些鸡血藤藏红花等药，回家煎水熏蒸泡洗，舒筋活血。医生还开有一些内服中药，烧砂的药罐放在明火上盖上纸袋扑腾扑腾煎上三道，三道的药汁混在一起，再分成早中晚两天的份量，一勺一勺喂进小芒嘴里。

　　旁玉如每天下班后就开始捣鼓这些，家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也都是药物的气味。外敷内服加上针灸，小芒却并不见好。天寒的时候，衣物多了，再要抱小芒洗澡，就笨拙了许多。本来就不易的事，经冬天一放，洗澡也就变成了擦澡，木桶放卫生间终是碍事，搬出来，倒成了放杂物的一个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