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是开佛知见

  悟是开佛知见

  我对坛经的感悟,是从悟到什么是惠能说的“悟”开始的。

  “悟”是禅宗的一个核心概念,一个了不得、不得了的概念。坛经敦煌本的经题就是:《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 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

  对此经题,有学者认为,般若思想属于空宗,惠能思想属于有宗。“把《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也插进《坛经》的标题里,实在是不伦不类的……《般若》之与《坛经》,是空、有异趣,迥不相同的。”

  这种说法,有几重误解。首先,“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是一个系统的经藏的总题,说明坛经只是这个系统的经藏中的一部,就像心经或金刚经是般若经系统经藏中的一部。其次,“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摩诃”(意译为“大”)不仅是对“般若波罗蜜多”(意译为“能引导到达彼岸的智慧”)的尊称,更是特指“深般若波罗蜜多”(方便般若波罗蜜多,力般若波罗蜜多,愿般若波罗蜜多,智般若波罗蜜多,详见《心经摸象》),为七地以上菩萨主修的般若波罗蜜多,是法空般若波罗蜜多,破法执的般若波罗蜜多,这正是坛经的旨趣。所以,称坛经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不是“不伦不类”,而是名副其实。至于说“般若思想属于空宗,惠能思想属于有宗”,不知依据何在,辩说也繁,不予分析。

  我举此经题,着眼在“南宗顿教”四个字。“南宗”名目,无论是惠能的弟子门人所立,还是神秀的一派传人予名,都是与“北宗”相对而言,不是分庭抗礼,也是各有千秋。以后南宗成为禅宗正宗,北宗式微,南宗名目也自然消亡了。

  对敦煌本名之“南宗”的可能的含义,在正文中再讨论。这里要说,经题明确南宗与北宗的区别在“顿”、“渐”。“顿”是“顿悟”,“渐”是“渐修”。因此,“顿悟”是南宗之所以能成为“教”的立身之本。

  《说文解字》:“悟,觉也。”觉悟,觉悟,悟就是觉,本意是醒过来。佛经中说“觉悟”,是对意义了然明白的意思。这样的翻译,是借用了《庄子》中的概念。《齐物论》中有言:“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弔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还吾庄子》对这段话翻译如下:“梦见喝酒的,白天伤心啼哭;梦见啼哭的,白天快活地去狩猎。在他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又占卜吉凶。醒了以后,才知道一切都只是梦。而且一定要有大觉醒,才能知道这是大梦。而蠢人自己认为是醒了,心里很明白,领主、奴隶,这贵贱等级是固定不变的。孔丘和你都在做梦啊。我说你在做梦,也是在做梦。这话最不可思议,因此叫它‘弔诡’。万世以后,一旦遇到大圣人,知道怎么解开谜底,那就像梦醒之后,在光天化日下看到的事情一样。”

  这段话提出“大觉”的概念,以“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譬喻对本质真相的理解,与佛教的教义很契合,所以用来翻译佛教的名相(概念)。这种翻译法叫“格义”,相当于今天所说的意译。

  但佛经中的“觉”,除了指称“大觉”(如“正觉”、“圆觉”、“缘觉”、“觉悟”)外,还有“见、闻、觉、知”之“觉”的义项。“见、闻、觉、知”是众生法、世间法,就是一般的生命个体都具有的认识功能。

  《俱舍论》说:“眼所现见,名为所见。从他传闻,名为所闻。自运己心,诸所思构,名为所觉。自内所受,及自所证,名为所知。”

  《俱舍论》对“觉”和“知”的定义,是以佛教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逻辑来界定的,今天的读者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关于佛教“唯心”“唯识”逻辑以后再作介绍,这里按现代人的思维习惯作个意译。“觉”就是指非逻辑形式的认识,如感性认识、直觉等。“知”就是以逻辑(佛教称之为“名言”,“名”是概念,“言”是推理,概念与推理规则是形式逻辑的基本要素)形式表达出来的认识。因为“觉”还有世间法的义项,所以惠能指称“大觉”,用了“悟”字,悟就是觉醒。依人们的经验,入睡是个渐进的过程,醒来则是个顿然的瞬间,所以,悟也就是顿。顿教,就是以“悟”为接引信众法门的佛教宗派。

  因此,“悟”到底是什么意思?“悟”怎么会成为一种法门?“悟”了以后,见到了什么,有什么与日常经验不同的心理体验?这是非要弄清楚的问题。

  惠能出世,一部坛经,就是说的这个问题,反复地说这个问题,用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来说这个问题。可惜今天研究禅宗的学者、说是修禅宗的行者,多数对此不甚了了,对“悟”的理解,甚至与惠能大师说的南辕北辙,这也说明在末法时代传正法、真经之不易。

  对“悟”,《佛学大词典》是这么说的:

  【悟】生起真智,反转迷梦,觉悟真理实相。“迷”之对称。如称转迷开悟或迷悟染净中之悟。有证悟、悟入、觉悟、开悟等名词。佛教修行之目的在求开悟,菩提和涅槃为所悟之智和理;菩提为能证之智慧,涅槃为所证之理,佛及阿罗汉为能证悟者。佛教由于教理之深浅不同,悟之境界亦有区别;小乘断三界之烦恼证择灭之理,大乘唯识宗说悟入唯识之性,三论宗倡至不可得空之域,华严证入十佛之自境界,天台证诸法实相,禅宗则主见性成佛。总之,大乘之悟界乃是证见真理,断除烦恼之扰乱,圆具无量妙德,应万境而施自在之妙用。在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声闻、缘觉、菩萨、佛等十界中有迷悟之分,前六界为迷界,后四界为悟界,称六凡四圣。若以九一相对来说,前九界为因,后一界为果,圆满之悟界唯有佛界。又从悟之程度而言,悟一分为小悟,悟十分为大悟。若依时间之迟速,可分渐悟、顿悟。依智解而言,解知其理,称为解悟;由修行而体达其理,则称证悟。

  这段释文,是综合了中国佛教各宗派对“悟”的理解,与六祖惠能说的“悟”,其实是有差异的。

  我们来看看惠能是怎么说“悟”的。

  首先,惠能只说有“迷”“悟”的差别,不说“悟”有境界的差别。

  惠能大师说: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

  这段话说明,所悟的是“菩提般若之智”,是指认知的结果,所以,“迷”与“悟”,这里是指“认识”这种心理活动。和我们今天对“认识”的理解不同,“悟”的对象——“所悟”,不是外界,而是自心。而“迷”(不悟)就因为把认识指向了外界,这就是佛教说的“执(着、住、著)相”,破“迷”,就是破执着于相。

  因此,惠能又说:

  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

  “悟”什么法?“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无相法。“修”什么行?无相行。授的是无相戒、无相忏悔。“一念修行”,就是一念修无相行。不是修无相行,依惠能所立的禅宗法门,就不算是正修行。而一念正修行无相法门,就能“自身等佛”。请注意,只是“一念”,哪里有什么“境界”“次第”的区别?

  为什么这么说呢?一念正修行就能“自身等佛”,是不是大诳语、大妄语呢?

  惠能大师说: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这段话明确了,“迷”、“悟”的差别就在“著境”还是“离境”。著境就有烦恼,有烦恼就是凡夫。离境就得菩提,得菩提就是佛。“著境”还是“离境”属于认识范畴中的思维方法,“烦恼”与“菩提”这里是指不同的思维方法产生的认识结果。而我们今天说“烦恼”,通常是指一种心理感受,而说“菩提”又通常指一种合理的能透彻本质的思维方法。

  佛教的因明逻辑,基础是对概念的严格的界定。佛经翻译到中国来,借用很多道家、儒家的词汇,进行“格义”意译,在翻译的经文中,本来有详细的概念界定说明,但多数中国人不习惯这样的思维方式,因此有称佛教哲学是烦琐哲学,而往往对佛教的概念作望文生义的理解,在禅宗的公案中尤甚。但像《坛经》这样的经典,却是完全没有这样的弊病,这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惠能还是目不识丁之人。后人对《坛经》中的概念作望文生义的理解,又反过来诟病六祖,这种发生在读解《老子》《论语》《庄子》时屡见不鲜的现象,也同样发生在读解《坛经》时,在以后读解《坛经》正文时,我将不厌其烦地辨正一些概念、细节,这里先提一下。

  因为“凡夫”与“佛”是以认识(知见)来界定的,所以,这里说的“凡夫”与“佛”其实是“凡夫知见”与“佛之知见”,而不是“凡夫”的果位、境界与“佛”的果位、境界。所谓“自身等佛”,也只是“等佛知见”,并不是说一念觉悟、一念正修以后,就具佛“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有三明六通(天眼通、宿命通、漏尽通之三明,加上天耳通、他心通、神足通之三通,共为六通),得十力无畏,具足大自在境界了。

  所以,惠能大师又说: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善知识,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请注意,这“悟”,是“忽然”,是“即时豁然”。所以,惠能说的“悟”就是顿悟。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不是量变的积累,而是质变的飞跃。“悟”与“迷”既非此即彼,又是层次差别,而“悟”自身并没有不同的境界,同样,对“迷”分出不同的境界差别来,也是妄生分别,有时是因名假立、方便说法的需要。如果执著在这样的境界差别上,本身就是“迷”。

  因此,惠能说:

  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若开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

  若一向执谓须他善知识望得解脱者,无有是处。何以故?自心内有知识自悟。若起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虽有教授,救不可得。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

  善知识,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

  因此,在惠能看来,“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的“小根”之人,还算不上是开悟之人,还是“渐修”之“迷人”。“渐修”积累到一定的时候,量变引起质变,还是会产生飞跃,开悟见道,所以,提倡顿悟,不废渐修。

  然而,“渐修”与“顿悟”的关系,并非简单等同于“量变”“质变”的关系。否则的话,神秀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与惠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没有原则什么差别了。

  顿悟就像无始无明,就生起的可能来说,具有必然性,但就生起的那一刹那来说,具有偶然性。不像量变到达极限以后就必然在那一刻产生质变,水加热到沸点就一定沸腾。这就是物理现象与生命现象的差别。而惠能正是针对这一点来立说的。惠能说他的禅宗“无念无相无住”法门,接引的是“大智上根”人。“大智上根”人,从过去世的因缘来说,应该如《金刚经》所说:“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也就是说,得闻佛法甚深要义的条件已经具备。但闻法的自身条件已经具备,如果没有机会得闻甚深佛法,没有遇到像惠能这样的大善知识,或者虽有机会得闻甚深佛法,遇到了大善知识,却因为贡高我慢之心,或者其他的原因打岔,还是不能开悟。而也可能没有机会闻法、也没有遇到善知识,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下子开悟了。就像惠能请人写下“菩提本无树”偈句,并没有听闻多少佛法,更没有完整念过一本佛经,也没有善知识给他讲过佛法大义,而他对佛理的认知,即使没有用偈句表达出来,没有得到五祖弘忍的印可,也还是开悟。

  所以,渐修可以引发顿悟,而顿悟并非一定是渐修的结果。何况,渐修也可能造成对所修法门的执著,修行的努力倒反成了开悟的所知障。因此,惠能要打破“渐修”是因,“顿悟”是果那种思维定势,使上根人能破世俗之茧而出,豁然开悟。

  至于是上根人还是小根人,也只有从“能悟”还是“不能悟”的结果上去检验,别无他法先验地预测你是小根人还是上根人。任何对上根人与小根人差别的讨论,认为上根人与小根人是与生俱来,也是由因果报应所决定的理论,都是没有意义的戏论,也是违背佛法教义的。

  但话又要反过来说,因为顿悟的是理,悟理以后能不走弯路、事半功倍地修行,但不是一悟以后就获佛果,不需修行了。这就是《楞严经》中佛说: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由此可见,说“悟”与“迷”黑白分明,没有中间灰色过渡地带,就因为“悟”的是道理,这是六祖惠能反复论述的“悟”的另一要义:

  经云:“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一大事者,佛之知见也。世人外迷著相,内迷著空。若能于相离相,于空离空,即是内外不迷。若悟此法,一念心开,是为开佛知见。佛,犹觉也。分为四门:开觉知见,示觉知见,悟觉知见,入觉知见。若闻开示,便能悟入,即觉知见,本来真性而得出现。汝慎勿错解经意。见他道:“开、示、悟、入,自是佛之知见,我辈无分。”若作此解,乃是谤经毁佛也。彼既是佛,已具知见,何用更开?汝今当信,佛知见者,只汝自心,更无别佛。

  汝须念念开佛知见,勿开众生知见。开佛知见,即是出世。开众生知见,即是世间。

  所以,惠能说的“悟”,即是“开佛知见”。从知见上说,只有“众生知见”和“佛知见”之分,而“佛知见”没有“小乘”“中乘”“大乘”“佛乘”这样的境界之分别。因此,惠能是这样来重新定义四乘的:

  汝观自本心,莫著外法相。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乘是行义,不在口争。汝须自修,莫问吾也。一切时中,自性自如。

  惠能是从“知”“行”关系来定义四乘的:“小乘”是“见闻转诵”,“知”的仅是“名”(概念)“言”(推理)浅义,“中乘”“悟法解义”,知的是深义了,但在“行”上还不够,“行”不够即“证”不足,所知深义,还不能说真正掌握,得心应手,灵活应用。“大乘”菩萨“依法修行”,渐趋觉行完满之境地。到最上佛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

  这样定义,对我们正确理解今天习知的小乘声闻、中乘辟支佛是“自了汉”,菩萨是“自觉觉他”,佛是“觉行圆满”的定义,有很大的帮助。

  《金刚经》中说:

  “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

  “何以故?”

  “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如果阿罗汉(声闻最高果位)仅是只顾自己解脱烦恼,不管众生的苦难,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不能说是阿罗汉,遑论修行果位更高的辟支佛。说声闻(阿罗汉)独觉(辟支佛)只能“自了”“自利”,是因为他们“行”上尚有欠缺,悟到了理还不善于运用,而不是出于自私自利之心不想用。现在说小乘、中乘是“自了汉”,偏于他们不肯利他行,这实际是与佛理相违背的。阿罗汉、辟支佛都是破了我执,既无我执,哪来自私自利、贪图个人安逸之心?这固然可能是为了引发众生求大乘、佛乘之愿心的方便说,但也有贬抑其他宗派修行人,在佛教内部引起纷争之弊病。理上也显不如惠能大师所说之圆通。

  即此一端,也可见,《坛经》虽不是佛亲口所说,但确实是“开佛知见”,在天台宗已经判教的语境下,以佛知见,来圆通解说世间的法门高下分别,立正见正信,劝精进修行,消妄生分别,除贡高我慢。称之为“经”,名副其实,得其所哉。

  “悟”又分“解悟”与“证悟”,按《佛学大词典》的定义:“依智解而言,解知其理,称为解悟;由修行而体达其理,则称证悟”,也就是说,“解悟”“证悟”是根据“悟”是一种“智解”的性质来作出定义区分的。解悟是通过研究佛教义理而开悟道理的,证悟是通过修行实践而开悟道理的。途径不同,结果一样,都是“开佛知见”,“悟”到了道理。但因为有“解悟”“证悟”之分,“证”好像是亲身有了体验,因此“证悟”好像高于“解悟”,加上望文生义地理解“后念悟即佛”,以为一悟就进入佛的境界,具有佛的神通了,这就使禅宗说的“悟”渐渐在人们心目中演变成一种神秘体验,而且是至高无上的神秘体验。一些禅师、参禅人又在有意无意的夸张这一点,禅宗因此而渐渐脱离惠能开创的“朴素、明白、讲理、中道”的宗风,变得神秘兮兮、神经兮兮、莫名其妙,而在中国渐渐因脱离群众而衰落。现在,我们只能从佛教寺院的匾额上多题的是“禅寺”,想见当年禅风之甚,“禅”在中国几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词;而真正的禅师和参禅,在今天中国几乎是看不到了,能够看懂《五灯会元》中的禅宗公案的,也是寥若晨星的了。

  今天一般人认为的参禅就是打坐;理解深的一点,认为打坐是“定”,定时要以一念代万念,在前念已灭、后念未生的刹那间认取本来面目,这就是“定能生慧”,就是“悟”。还有讲到见本来面目时的种种体验、种种见闻,与佛经论中描述的禅天境界差不多。修入定而生慧开悟,是佛教别的法门的修行法,有的是惠能之前就传世了,如天台宗的止观法门,但不是惠能所传的祖师禅。从某种意义上说,惠能传“直指人心”,当下悟入的祖师禅,就是要破对止观法门、净土法门等的浅解、执著。因此,今天一般学禅人、说禅人对禅宗的理解,可能与惠能的宗旨是南辕北辙的。

  使“悟”在人们心目中演变为一种神秘体验,还因为所悟虽然是理,能悟之人却往往不能用逻辑语言(名、言)将它说出来,这固然有已悟之人表达能力的局限性,不是已悟之人都有、或悟了以后立刻就有“辩才无碍”的神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语言、逻辑的局限性。悟到的道理“不可说”,只能用譬喻说,而比喻总是跛足的,或者用否定法(佛教称之为“遮法”)来说,如“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等,但否定两边的执着,还是显示不出肯定的中道来。不可说就不可理解,这样,就使“悟”变得神秘了。

  在佛教中也有用逻辑语言来阐发教义的宗派,如玄奘法师所译的大般若经,所宗的唯识宗,与华严宗、天台宗、三论宗等,但因为这些宗派所奉经论都是对擅长逻辑推理、喜好名言辩说的印度受众说的,擅长形象思维的中国受众对此有所不适,因此,教外别传、默契于心的禅宗就应需而入。禅宗也是说理,但不是采用烦琐论辩的方式,而是通过直截了当、简明快捷的方式来促使受众感悟,就像一下子把人从梦中叫醒。因为其效果只有说者、受者可以相互感知,在旁边人看来就有点莫名其妙,显得神秘了。但不管看上去怎么神秘,“悟”还是不出明理的范围。

  因此,要正确理解《坛经》,首先要理解“悟”是“开佛知见”,所“悟”的是道理。“悟”就是顿觉,从发生角度说,修行与顿悟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也非必然没有因果关系。从相互关系角度说,悟与修相互有促进作用(佛教称之为“增上缘”),可以互为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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