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 l 第二章 秋景的爱情(1)

  夏天便是如此多变,一夜之间潮涨了,满池的蒲扇青绿圆润的漂浮在水面之上。太阳出来,风雨熄灭的天地呈现出一片春暖潮绿。鸟儿在摇晃的树叶绿雾里闪烁鸣叫,声音清幽嘹亮。临近农家的男人穿着老绿色衬衣,在桃树下寻啥?是寻昨天被妇人砍过的树枝么?它们被雨水淋湿了,燃烧不了。然后度步到菜地观看昨天农妇播种的菜籽,今天可是发芽了?昨天才落籽的作物,一夜之间怎会发芽呢?心底未免有些着急了!只怕种籽被大雨下得瞒实了,一辈子都生不出芽。大雨的确给骄阳的夏天注入了一枚清凉。夏天无非炎热与清凉两重天。雨后的天鹅洲一片静谧。

  这自然的一切,一日日往好处去。而从前此地却是没有如此多的精致,村上亦没有那些人家,不过三四户而已。望着天鹅洲远近温暖的庄稼田野人家,不仅回忆起久远前的故河口。

  祖父所住的地盘,就在现今天鹅洲的沙口村,这里除了丁地主外,就剩祖父与另一户姓肖的人家了。丁地主是最先的住户,有祖上传下的田亩、而祖父与肖姓人家则是最早的开垦者。故河口的柴山,一望无际,荒芜浩淼。男子们带着家属搭着帐篷在柴山里开垦。累了睡,睡了吃,吃了起来,继续干活。连成山的芦苇被一节一节的铲除,肥沃的土壤上终于种上了小麦豆子。常想这柴山的山字应该不是这样写,柴是绿色的,应该与衫有关,之所以写成山,是用以广大,原为不可攀不可拔的意思。可我的长辈们硬是具备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将那一望无疆的柴林开垦成了一个景色秀美的村庄。

  地广人稀的有户邻居是很美好的事。肖家与陈家是老邻居,由此算是世交。

  不知肖家从哪里来?为何要迁来?但肖家是大户,他们的祖先传给了他们子孙一门养生的秘艺:治蛇伤。每天肖老爹都提着篮子,满柴山挖草根子,那是治蛇伤的药。那些草根大都认识,只是不知道如何配方。故河口一片荒芜,啥植物都长,也许由着这个原因来到此的?小时候我记得,村里人谁被蛇咬了,都会去找肖家当家的来。糅一把草药子,敷个几天就好。

  他们家的这秘方传了一代又一代,传了多少代,无人知晓。

  就我想,传到我们这代就失传了。因为肖家的传人,肖只得的儿子肖云,从来就没有治蛇伤的实践。与我相好的那些日子,也从没听他说起,更没见他提着篮子去挖草根。再后来,他去他乡流浪,可是隐藏了如此一绝招,还真不知道了。

  说起肖家来可谓话长。

  小时候我与鹿女还随祖母到过肖家一次。肖老婆病了。躺在床上肚子涨得老大,据说是肝腹水加糖尿病。她身上阴绿的,如夏天雨后满池蒲扇的颜色。之所以青绿,是因身体浮肿,光洁发亮起来。肖老婆的头发跟祖母的头发一样乌黑。年轻时跟祖母一样是个美人。只是今天发胖了,块头很大,比祖母起码粗两倍,胖得有些不象样。祖母却身材修长,直到死也没发胖。或由她一生的辛劳磨难导致的。

  那日阳光普照,冬季最晴朗的一日。肖老太婆的床底下有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红薯。乡村称之为苕。一看就是阳苕,肉质白色嫩红,放鸯了,清甜脆脆的最好吃。薯分两种,还有一种南瓜苕。肉质如南瓜一般红色的,水分较多,新鲜的比放鸯了的好吃。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篮子苕,外面的阳光并不烈,给人感觉十分高远、空旷而寂寞。灰暗的似藏着眼泪与忧伤。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即将离开这人间了,来此的人是为着这个将死的人送行的。肖老太婆的脸色也是灰暗寂寞,死亡的颜色。而我却吵着要她床底下的阳苕吃。祖母没办法,就跟肖老太婆说了。

  肖老太婆听了祖母的话,脸上不仅露出一点微笑,那笑竟如晴朗的阳光一样灿烂。很奇怪,那么年老病重的人,怎会有那么鲜亮的笑?至今也忘不了那种笑,与当时的阳光成一色。感染了所有的人。或许,她以为自己是个将死的人,人们都坐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而我却要吃她床底下的苕,如此亲近的,是对她生命的崇敬!怎不叫她高兴感动?也只有小孩子才这样纯朴天真,不害怕死亡与病容。后肖老太婆就叫人把红薯从床底下拿出来,祖母挑了几个好的给我们吃。那可是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薯。白嫩清甜的水滋滋的。鹿女也说那是她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薯。

  此后,肖老太婆就死了。她的后代子孙便在故河口继续演绎他们非凡的人生。

  肖老太婆有三个儿女,这在哪时代很少,一般人家少则六七个,多则十几个。祖母家就有八个,死了二个,最终成活六个。可能是肖老太婆生了七八个,最终活下的只有三个。也或她在生理上采取了什么措施,反正肖家懂草药子。可三个成活中的一个女儿长到二十多岁也投河自尽了。这在当时还闹腾了一段时日。是说那女儿与队里的一个已婚男有关系,怀了孕。遭到肖老太爹的辱骂与鞭打,遭到队里人的指点与议论,最终无法承受,就跑到长江投河了。也因肖老太婆去世的早,没娘教的过。

  肖妖姑活着时,每天清晨都要担一桶子衣服去江边清洗,扎着两把长长乌黑的辫子,一走一甩的很是好看。长相极象肖老太婆,浑身也青绿的发亮。都不知道她还活着,怎么身上就如她母亲要死时的颜色一样?想想,便以为她不久也是要死去的。所以对于她的突然投河自尽并不觉得意外。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死,也不知道死是什么。但听人说她是投长江死的,倒生出对长江无限的爱戴与崇敬,几乎认为投长江死的肖妖姑也是与众不同的。

  肖老太婆死后,肖家就一日日衰败。故河口还在开垦中。肖家劳力少,开垦的田地并不多,治蛇伤也弄不来多少钱。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肖只得,人叫肖老二;一个叫肖得到,人叫肖老大,两兄弟从小就隔,老是打架吵闹,以后两家还闹出过人命,算是家族矛盾闹的最凄惨的。

  肖老太爹与李歌满极要好,算是忘年之交。肖家二公子长得瘦弱,比父亲陈章蓝大个三四岁,也喜欢唱戏。陈章蓝从师李歌满后不久,他也从师于李歌满,与陈章蓝成了同门的师兄弟。两人私交甚好。肖老二肖只得比陈章蓝大几岁,住隔壁,又是师兄弟,由此,陈章蓝的儿女们都叫他肖伯父。

  肖伯父家先比父亲家好很多,到后来,就不如父亲家了。父亲在戏班是跑大堂的,肖伯父是青衣。跑大堂的就是任何角色都演,小生,青衣,花旦等,与皇帝可平起平坐。是个难角高角,一般人还跑不来。父亲有灵性,身板子有型,唱腔也准。一时倒成了戏班里的红人。李歌满也很红,没时间教这些徒弟。他的大弟子胡麻子教他们。胡麻子比父亲大七八岁。就那时,已出落得眉目清秀,风情万种。只是他的风情只在戏台上展现,下了戏台,就是个满脸麻子的丑汉。身材气度还是有的,着了装在戏台上伴小姐公主,礼仪姿容真是无人可比。真不愧梅兰芳美誉。只是卸了装,满脸的麻子的确吓人,所以到了结婚年龄,并未曾有意中人或中意他的人。

  胡麻子带着父亲肖伯父等一帮人湖南湖北的演出,相互间也培养了深厚的友谊及亲情。胡麻子在戏台上的声誉比李歌满还高。也是李歌满心中未来的戏班主。

  父亲学唱戏后,祖母家的情况并没多大改观。三叔二叔接二连三的出生,祖母家还是没有饭吃。初夏的江水一片汪洋,草木苍茫,故河口的果子树叶都被祖母与大姑摘吃光了。寻食的人太多,树木上亦没结多少果子。祖母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大姑长儿卖到别处当童养媳了。大姑想:家里那么多的弟妹,已被卖掉了一个,没有我大姐的保护,是否都要被母亲卖掉呢?想到这里,大姑就从那家中逃了回来,直往秋景阿姨家去求救。秋景年轻漂亮,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共产党员。在秋景的交涉下,大姑才安定的回到家中。

  祖母望着她失而复得的大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长儿,我的长儿,做娘的要不得,不该把你偷卖到人家做童养媳呢。”长儿便对祖母说:“娘,你任地狠心,我不是怕自己去做童养媳,而是怕我的那些弟妹们活不到成人,会饿死,会卖掉,我回来是为要养活他们。”

  秋景一旁听见两娘母的对话,不仅泪流满眶。

  故河口业已有了村庄,成立了人民政府。但开垦并未结束,人们的生活一点保障也没有。年年播种,年年望天收,若是一年旱涝保收,人们就有口吃,如果天不顺人,就只有囤柴,冬天里拉到集市上去卖。一车牛车柴大约卖得七八角钱。大姑与父亲很小就得随着祖父母开垦,学习经营。

  最先来到故河口的老住户,一点别样的好处都得不到,开垦多的田地也归了公,穷的更穷了。祖母家并没因为是故河口的开垦元老而好过点。祖父还在外面挑石头,挑了几年,伤了元气,得了气喘,不能再干活了。从此撑着拐杖,躺在屋角的一个躺椅上。躺椅旁边放着个痰盂,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很是斯文而哀伤的样子。一天里难得说一句话,大家也听不着他声音,仿佛这家里没有这个人。只是到吃饭的时候,祖母会叫二叔盛碗饭给祖父端去。祖父这种生活一过就是几十年,直到死去,都没改变过,也从来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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