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满来故河口后,就住在祖母隔壁,说是隔壁其实也隔得远,主要是人口稀,隔壁三家占有一旺方地。那时居住很简单,就地取柴,编个小屋子,然后住进去,就算安了个家。也由着开垦与水灾,家是不固定的,如草原上的牧民,过着迁徙的生活。听大姑说,那屋子还不如现在的牛屋好,人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腰。祖母那时就如一片飘零的树叶,没有一个根,也没有一个亲人。李歌满也一样,因为瘟疫已将他们的故土亲人彻底毁灭了,他们就是各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吧。
李歌满到故河口后,仍干老本行,在湖北收了批弟子。其中有个叫胡香椿的长着满脸麻子。不说这麻子,上过妆,扮小姐最好看,面上平滑的细嫩,一点瑕疵都没有。加以天分加以李歌满本开过戏班,有经验捧角儿。很快,胡麻子就成了地方上的名角,有了梅兰芳美称,戏班也一日日有了气色,在地方上与老戏班有得一拼。由此一段时间里,南戏与北戏竞争的厉害,每每天天都有戏看,可是乐坏了当地老百姓。现在的老人们说起那段时光,还恋恋不忘。李歌满不久就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说起来,三岁的小孩子都晓得。
李歌满每次从戏班回来,最先去的一个地方,就是祖母家。看见祖母在那小柴棚子里围着一群孩子转,心情很快活。棚外的有些田地种着庄稼,那是故河口老住户丁地主家的。丁地主在此拥有几百亩田地,家里雇请的长工短工很多。都是外来打工未落户的人。祖母与大姑每天都到丁地主地里去做工,自个的开垦倒放下来了。就是开垦出来的,要耕作也没有本钱。所以好些人自己并不种地,而是找户人家去做工。昏暗的纸灯下,李歌满望着许七友极赋予菱角的脸,乌黑的头发。以往那个清秀修长的女子在他心中一再浮现了。李歌满永远也忘不了,许家六公子从那家大院走出来后,就没再站起来。李歌满从老家搬到此,并不完全只为他心中的许七友小姐,也为着告别一个感伤之地,兑现一段友谊。
六舅爹与李歌满曾经如何要好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年龄相当,一个是有名的打师,一个是有名的戏子。李歌满是祖母青梅竹马的人。或祖母对他也青如竹马?那时就李歌满与许七友小姐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也是为了躲避那一段风雨吧。
每次李歌满来,祖母总要停下手中的活,无非为着那一群孩子熬柴粥,粥稀得照得出人影。李歌满望着祖母锅里的稀粥,望着祖母那一群面黄饥瘦的孩子,就给祖母手里塞几个铜板。那是他唱戏得来的。祖母与大姑在丁地主家忙活一天,只得斤大米,够不上孩子熬稀粥喝。加以祖母有月子病,每个月子都要吃大米,否则就下不了床,更下不了地。即使斤半大米还不能全熬粥喝,得跟祖母留着。祖父在这个家是缺场的。那时祖父去了一个山厂挑石头,是现在的五码口山厂。那时故河口有句俗语叫:五码口弯塔市驿,意味着做人做事的迂腐,迂回。可想是个多远的地方,一去几个月不回家。挑石头的工钱不多,加以祖父喜欢赌博,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祖母与大姑在家替人帮工,赚点本钱,打点豆腐生点豆芽菜,做点小买卖。家里一时还有些温暖温饱的气息。孩子们也长得一日日圆润。意思是说,祖父不在家,祖母父亲大姑他们的生活还是幸福的。
李歌满为了多赚些铜板,把戏班扩大了,也不分南戏北戏的唱起来。人称之为唱大戏的。把湖北本来的戏班都抵跨了。声誉一日日高涨,成了当地有名的戏班子。戏分也多得忙不过来。戏班经常招人,越来越大,都成了当时穷人家孩子谋生的一种手段。
父亲以后唱大戏,就是从师于李歌满。
祖父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就跟孩子们争吃的。祖母熬了一锅粥,其实也是柴粥,没见几粒米。祖父将没几粒米的稀粥喝得清响,几乎将之喝光了。祖父在外面挑石头,也没有吃的,回家饿坏了,看见稀粥哪有不喝的。可孩子们也饿坏了,望着稀粥慢慢的少去,内心很着急,忍不住对祖父说:“爹,你少喝点,留点我们喝罗。” 祖父只顾自己喝,头也不抬起的说:“老子会饿死,老子喝饱了再说,没有老子在了,你们这些小瘟神怎么办?”孩子们站在旁边,噙着泪水不敢吱声。祖母则开始骂祖父不是个人,俗说,虎毒还不食子?你将这粥全部喝了,不是要饿死孩子们么?祖父听了,就不再喝了,抓了套换洗的衣服,在家翻箱倒柜一番,然后就出去了,几个月不回来。若是心情不好,就将祖母打一顿了再走。边打边还骂:老子就是吃那金镯子的利息也够吃一辈子!
很小听小姑说起过,祖父对孩子们还是温和的,大家都只怕祖母,却少有怕祖父。但祖父对祖母的确恶劣。也许由着李歌满?
祖母家即使有李歌满的支助,孩子们还是养不活。父亲是长子,当不能送人。大姑已懂事,能干活了,也不能送人。倒是二姑四五岁,能吃却不会干活。祖母就想把她送人。正好故河口码头来了只船,那船老板没有子女,姓船。船老板跟祖母一般年纪,与祖母说得来,于是祖母就要把二姑送给船老板。
二姑害怕的对祖母说:“娘,我不要去别人家,你不要把我送人啊?以后我不再喝那么多粥了,帮你去做事,好吗?”祖母就说:“二妹子,娘是舍不得你,只是你跟娘没好日子过,迟早会饿死的。再过几天,稀粥都没喝的了。”二姑痛哭着又来求大姑:“大姐姐,你叫娘别把我送人了呢,我会跟你一起去丁地主家干活的……”大姑搀着二姑的手一起给祖母跪下了。大姑说:“娘,不要把二妹子送人,我会努力干活,少喝粥,养活二妹子的。”祖母还是不答应,硬着心肠将二姑送给了船老板。
船老板有条船,没有子女,会对二姑好吧?每次听大姑讲到被送人的二姑,总这样想。送走二姑后,祖母心里并不好受,哭着对大姑说:“长儿,我的长儿,做娘的要不得,只是次儿跟着我,真会饿死,跟着船老板还有一线希望。”大姑听了,便与祖母抱头痛哭。
李歌满正好从自己的柴棚走来,得知祖母将二姑次儿送人的事,心底很不好受。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李歌满向祖母提出,将父亲收为弟子,跟他学唱戏去。
祖母原是不想父亲去学唱戏的,毕竟他是陈家的长子,将来还要靠他出人头地撑门面,怎能去当戏子?在祖母心中,她是想父亲读书做工作,当公家人的。那时父亲也还断断续续读过两年书。没钱了,休学在家干一段活,等积累了些,又去上学。父亲穿着那件掉三寸的破裤子,带着一笔筒子豌豆小麦饭,个头比同年级的孩子高出了很多。因为不断的休学,父亲比他们大了三四岁。太高的站在同学们中间,好不害臊。这不,父亲一听说李歌满叫他去学唱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时,父亲不过十一岁。
父亲学唱戏的感觉非常好,也学得快。父亲学唱戏是自愿的,在他小小心里,唱戏无疑是找到了铁饭碗,还可学本领,一举两得。读书他是很喜欢,只是那样的家庭,他能读很多书吗?但父亲还不知道自己一唱就可红,就此改变今生的命运呢。
从学唱戏那天起,李歌满就给父亲取了个书名:章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