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参观水泥——或神秘,野蛮,无聊
有三个星期之久,我们一晚接一晚地在罗马人建立的、后来又驻扎了近卫军的城市梅斯的历史悠久的防弹掩蔽部里演出。同样的节目我们在南希演了两个星期。马恩河畔的夏龙好客地接待了我们一星期。奥斯卡的舌头已经能弹出几个法国字来了。在兰斯,还能观赏到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破坏。世界闻名的大教堂的石雕动物,令人讨厌地没完没了地把水喷到铺路石块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兰斯天天下雨,夜间也下雨。但是,在巴黎,我们遇上了一个明媚和煦的九月。我可以挽着罗丝维塔的臂膀在码头上漫步,度过我的十九岁生日。虽说我曾经从士官弗里茨·特鲁钦斯基寄来的明信片上见到过这个大都会,巴黎却一点也没有使我失望。罗丝维塔和我头一回站在艾菲尔铁塔下,我们——我身高九十四厘米,她九十九厘米——举首仰望,我们两人,手挽手,头一回意识到我们的伟大和独一无二。我们在大街上接吻,不过,这在巴黎并不新鲜。同艺术与历史交往,是何等美妙啊!我,始终挽着罗丝维塔的臂膀,游览了伤兵教堂,缅怀伟大的、但个子并不高的、因此与我们同属一类的皇帝,我用拿破仑的语言讲话。在第二位弗里德里希①(此公亦非巨人)的墓前,拿破仑说过:“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不会站在此地了!”我在我的罗丝维塔的耳边柔声低语:“如果这个科西嘉人还活着,我们就不会站在此地了,我们就不会在桥下,在码头上,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接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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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亦译作腓特烈大王。
我们同其他剧团一起在普莱尔大厅和萨拉·伯恩哈特剧院联合演出。奥斯卡迅速习惯了大城市的舞台环境,把他的保留节目改得高雅,以投合巴黎占领军的吹毛求疵的口味。我不再唱碎普通的、粗俗的德意志啤酒瓶,不,我把从法国各个宫殿里精选出来的、呈优美弧形的、吹制成雾气一般薄的花瓶和水果盆唱成碎片。我的节目是按照文化史的观点安排的,从路易十四时代的玻璃杯开始,又让路易十五时代的玻璃制品变成玻璃尘埃。我想到了革命时代,带着激烈的情绪,让不幸的路易十六和他的丢了脑袋的玛丽·安托万奈特的高脚杯遭了殃。我又毁了一点路易·菲利普的玩艺儿,最后同第三共和国的青年风格的玻璃幻想产物恶战一场。
尽管正厅前排和各层楼座的军灰色群众不理解我的表演是按历史进程编排的,把玻璃碎片仅仅当做普通的玻璃碎片并报以掌声,然而,偶或也有来自帝国的参谋部军官和新闻记者,除了玻璃碎片外还欣赏我的历史感。在一场由官方为司令官们举办的演出结束后,人家把我们介绍给一位不穿制服的学者,此人对我的艺术大加恭维。我尤其感激帝国一份主要日报的通讯记者,他正待在这座塞纳河上的城市里,并且不愧为法国问题专家。他暗示我注意我的节目中若干细小的错误,但不属于风格上的纰漏。我们在巴黎过冬。人家请我们在一流饭店里下榻,我也不想缄口不提,我身边的罗丝维塔在整个漫长的冬天一再试验并证实了法国床的优点。奥斯卡在巴黎幸福吗?难道他已经忘了故乡的情人玛丽亚,还有马策拉特、格蕾欣和亚历山大·舍夫勒,忘了他的儿子库尔特和他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吗?
我并没有忘记他们,然而我也不惦念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所以,我也没有寄军用明信片回家,不给他们任何我还活着的标志,而是给他们提供条件,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生活上一年;我离家出走时就决定要回去,我感兴趣的是我不在时家里这伙人的关系作了怎样的调整。在街上,在表演时,我有时也在士兵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特征。也许弗里茨·特鲁钦斯基或阿克塞尔·米施克从东线调到巴黎来了,奥斯卡想着,有一两次真以为在一伙步兵中间认出了玛丽亚漂亮的哥哥,其实不是,军灰色把人弄糊涂了!
唯独艾菲尔铁塔使乡愁在我心中萌生。这并不是说,我曾登上这座铁塔,极目远眺,唤起了对家乡的渴望。奥斯卡在想象中经常登上明信片上印着的这座高塔,假如真的攀登上去,那只能使我感到像是在失望地爬下塔来。在艾菲尔铁塔脚下,没有罗丝维塔,我独自一人,在这金属结构的弧形基架下面,站着或者蹲着,这个能让我看到四处的然而又是封闭式的穹隆,却变成了我的外祖母安娜能够掩蔽一切的罩子。当我坐在艾菲尔铁塔下面时,我也就坐在了外祖母的四条裙子下面,练兵场变成了卡舒贝的土豆地,一场巴黎的十月雨不知疲倦地斜飘到比绍与拉姆考之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嗅到整个巴黎,连同地下铁道,散发出一股略微有点哈喇的黄油味道。我变得沉默寡言,终日沉思,罗丝维塔待我细心周到,她注意到了我的苦痛,因为她是感觉细腻型的。
一九四四年四月——从各个战场传来了成功地缩短战线的消息——我们奉命收拾演员行囊,离开巴黎,到大西洋壁垒去慰问。贝布拉的前线剧团在勒阿弗尔开始它的巡回演出。我觉得贝布拉沉默寡言,神思恍惚。尽管他在表演时从未出过差错,一如既往地取悦观众,但是,大幕一落,他那张苍老的纳赛斯的面孔立即变得呆滞。起先,我把他看成一个嫉妒鬼,更糟的是,我甚至把他看成是败在我的青春力量下的降将。罗丝维塔小声告诉我,我的判断错了;但她也不知道底细,只说有几名军官在演出结束后便来找贝布拉,关上房门密谈。看来这位师傅想要放弃他的内心流亡,正在策划什么具体的行动,看来他的祖先欧仁亲王的血统又在他身上占了上风。贝布拉的各种策划使他疏远我们,把他牵连进涉及方面极广的关系中去。奥斯卡同从前属于他的罗丝维塔的关系只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诱出疲惫的一丝微笑。当他——那是在特鲁维尔,我们下榻于疗养地饭店——突然闯入我们合用的化妆间里,见我们在地毯上扭作一团时,他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意。我们正想相互解脱,他却对着化妆镜说:“享乐吧,孩子们,亲吻吧,明天我们去参观水泥,后天水泥粉末就会在你们的嘴唇间沙沙作响,会败坏你们亲吻的兴致的!”
这是在一九四四年六月。其间,我们走遍了从比斯开直抵荷兰的大西洋壁垒。可是我们多半是在腹地,那些传奇式的地堡却见得不多,到了特鲁维尔,我们才首次在海岸演出。人家提议我们去参观大西洋壁垒。贝布拉接受了。在特鲁维尔作最后一场演出。夜阿,我们来到卡昂前方在海岸沙丘后四公里处的小村庄巴文。人家安排我们在农民家过宿。许多草地、灌木丛、苹果树。这里酿制苹果烧酒,名叫卡尔伐道。我们尝了尝,事后睡得很香。凉爽的空气由窗户透入,水塘里的青蛙呱呱地一直叫到天明。有会擂鼓的青蛙。我睡着听它们的鼓声并提醒自己:你该回家了,奥斯卡,不久,你的儿子库尔特就满三周岁了,你必须给他一面鼓,这可是你答应过要给他的呀!奥斯卡,受痛苦折磨的父亲,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这样告诫自己。他醒来时,摸摸自己的身边,证实他的拉古娜躺在那里,他闻到了她的气味:拉古娜有一股清淡的桂皮、捣碎的丁香和肉豆蔻味;圣诞夜前,她的气味像烤香料,这种气味一直保留到夏天。
一大清早,一辆装甲车开到农舍前。在院门口,我们大家都觉得有点冷飕飕的。清晨,凉爽,迎着从海上刮来的风,我们聊了几句。上车:贝布拉,拉古娜,菲利克斯和基蒂,奥斯卡和那个中尉海尔佐格,他来接我们到卡堡以西他的炮兵连去。
我说,诺曼底是绿色的,我是想借此避而不谈那些栋白两色相间的牛群。它们在笔直的公路的左右两侧被露水沾湿的、薄雾迷漫的草地上反刍,对我们的装甲车漠然视之,这些甲板若不是已经涂上了一层保护色的话,定会由于羞愧而变成红色。白杨、树篱、爬行的灌木丛,第一批外形大而蠢的海滨旅馆空荡荡的,百叶窗在风中作响。装甲车拐入林阴道,我们下车,急急忙忙地跟在中尉——他对贝布拉上尉毕恭毕敬,虽说有些夸张——后面,穿过沙丘,迎着一阵裹挟着沙土和涛声的海风。
这不是温柔的波罗的海,不是酒瓶般绿的、少女般抽泣着的、正等待着我的波罗的海。大西洋正在练它的老花招:涨潮时冲锋,落时后撤。
接着,我们看到了它,水泥。我们可以观赏它,抚摩它,它巍然不动。“注意!”水泥内部有人喊了一声,随即从地堡里跳出一个树一般高的人来。这座地堡形状像平背乌龟,位于两座沙丘之间,叫做“道拉七号”,用射击孔、观察缝以及暴露在外的小口径的枪炮管当眼睛,瞧那落潮和涨潮。钻出来的那个人是上士兰克斯,他向中尉海尔佐格和我们的上尉贝布拉报告。
兰克斯:(敬礼)道拉七号,一名上士,四名士兵。没有特殊情况!
海尔佐格:谢谢!请稍息,兰克斯上士。——您听到了,上尉先生,没有特殊情况。多年来就是如此。
贝布拉:总是落潮和涨潮!大自然的表演!
海尔佐格:正是这个使我们部队有事可干。正为了这个缘故,我们一个挨一个地建造地堡。我们自己相互间处于射程之内。我们不得不炸掉一些地堡,给新的水泥腾出地方来。
贝布拉:(敲敲水泥,他的前线剧团团员也跟着他敲敲水泥)中尉先生相信水泥吗?
海尔佐格:“相信”或许不是个合适的字眼。我们在这儿差不多什么都不再相信了。您说呢,兰克斯?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什么都不再相信了。
贝布拉:不过他们正在搅拌和夯实。
海尔佐格:我是完全信任您的,上尉。老实告诉您,我们也是在积累经验。我以前对建筑一窍不通,刚上大学,就打起仗来了。我希望,我现在获得的水泥加工的知识在战后能派上用场。在家乡,一切都得重建。——您走近点儿仔细瞧瞧这水泥。(贝布拉和他的团员把鼻子贴在水泥上。)看见什么啦?贝壳!门前随处都有。只需拿来掺进去。石子、贝壳、沙、水泥……我无需再多说什么了,上尉先生。您是艺术家和演员,自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兰克斯!给上尉先生讲讲,我们把什么东西夯到地堡里去了。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给上尉先生讲讲,我们把什么东西夯进地堡里去了。我们把小狗封在水泥下面,每座地堡的地基里都埋着一只小狗。
贝布拉的团员:一只小狗!
兰克斯:不久,从卡昂到勒阿弗尔这一段连一只小狗都没有了。
贝布拉的团员:连一只小狗都没有了!
兰克斯:我们就是这样卖劲。
贝拉布的团员:这样卖劲!
兰克斯:马上就得抓小猫了。
贝布拉的团员:喵呜!
兰克斯:不过猫同小狗不是一码事。因此,我们希望这里马上开始行动。
贝布拉的团员:盛大演出!(他们鼓掌。)
兰克斯:我们排练够了。如果小狗抓光了的话……
贝布拉的团员:啊!
兰克斯:……我们也就不能再造地堡了。因为猫意味着不祥。
贝布拉的团员:喵呜,喵呜!
兰克斯:如果上尉先生还愿意稍稍听一听我们为什么埋小狗的话……
贝布拉的团员:小狗!
兰克斯:我只能这么说:我可不相信这个。
贝布拉的团员:呸!
兰克斯:但是,这里的伙伴们大多数来自农村。在农村,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在盖房子、仓库或者乡村教堂的时候,总得埋进一样活的东西,还有……
海尔佐格:够了,兰克斯。请稍息。上尉先生,您已经听到了,在大西洋壁垒的阵地上,大伙儿沉溺于所谓的迷信。这同在您那儿的剧场里完全一样,大家在首场演出前不准吹口哨,在开演前,演员们相互朝肩膀啐唾沫……
贝布拉的团员:呸呸呸!(互相朝肩膀上啤唾沫。)
海尔佐格:别开玩笑!我们必须让士兵们开开心。最近他们也换了花样,在地堡出口处安上贝壳马赛克和水泥装饰花纹,遵照最高方面的命令,对此事也予以容忍。士兵们总得有事可干。我的上司一见到这些水泥曲线就头痛,我于是对他说:少校先生,水泥曲线总比头脑里的曲线要好。我们德意志人都是业余手工艺爱好者。这个您总不能否认吧!
贝布拉:让在大西洋壁垒严阵以待的军队散散心,我们现在不也在为此而效劳吗……
贝布拉的团员:贝布拉的前线剧团,为你们歌唱,为你们表演,帮助你们夺取最终胜利!
海尔佐格:您和您的团员所见甚是。不过,单靠剧团是不够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还得依靠我们自己,尽力自助。兰克斯,您说呢?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尽力自助!
海尔佐格:您瞧,是这么回事吧!——请上尉先生原谅!我还得去道拉四号和道拉五号。您就慢慢参观一下这水泥吧淇中自有名堂。兰克斯会让您样样都看到的……
兰克斯:样样都看到,中尉先生!
(海尔佐格和贝布拉行军礼。海尔佐格由右侧下。至今
待在贝布拉身后的拉古娜、奥斯卡、菲利克斯和基蒂跳了出
来。奥斯卡带着他的铁皮鼓,拉古娜背着一个食物篮,菲利
克斯和基蒂爬到地堡的水泥顶上,开始在那里做杂技练习。
奥斯卡和罗丝维塔拿着小桶小铲在地堡旁边的沙里玩耍,
表示出他们互相爱恋着,还欢呼着取笑菲利克斯和基蒂。)
贝布拉:(全面地看了看地堡,懒洋洋地)请您告诉我,兰克斯上士,您原先的职业是什么?
兰克斯:画师①,上尉先生,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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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里“画师”一词,既指油漆匠、粉刷匠,也指艺术画家。下文“刷平面的匠人”指油漆匠或粉刷匠。
贝布拉:您说是位刷平面的匠人。
兰克斯:也刷平面,上尉先生,但更多的是作艺术画。
贝布拉:你们听着,听着!这就是说,您努力步伦勃朗的后尘啰,也许还有委拉斯开兹?
兰克斯:介乎两者之间。
贝布拉:天哪!那您有必要在这里搅拌水泥、夯实水泥、守卫水泥吗?——您本该参加宣传运动。战争画家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兰克斯:对于这个我可不内行,上尉先生。对于今天的趣味来说,我画得太倾斜了。——上尉先生能赏上士一支香烟吗?
(贝布拉递给他一支香烟。)
贝布拉:您说的倾斜是指时新吗?
兰克斯:您说的时新又是什么意思呢?在他们带着水泥到来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倾斜是时新的。
贝布拉:是这样吗?
兰克斯:是的。
贝布拉:您颜料上得又浓又厚,甚至还用抹刀吧?
兰克斯:我也这样画。我用大拇指抹,完全自动化,把钉子和钮扣贴在中间,一九三三年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把铁丝网贴在朱砂上,获得了报纸的好评。现在它们还挂在一位瑞士私人收藏家家里,那是位肥皂厂老板。
贝布拉:这场战争,这场糟糕的战争!您今天竟然在夯实水泥!竟然为了修筑防御工事而出租您的才华!自然啰,莱奥纳多①和米开朗琪罗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干过这种事。在没有人委托他们画圣母像时,他们就设计军械,修筑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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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文艺复兴时代的巨匠莱奥纳多·达·芬奇。
兰克斯:您说的是!总有哪个地方会有空缺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总得表现自己。如果上尉先生愿意看看地堡入口处上方的装饰花纹的话,那么,这些就在我们眼前。
贝布拉:(作了彻底的研究之后)真惊人哪!多么丰富的形式啊!多么严谨的表现力啊!
兰克斯:可以把这种风格称作结构层。
贝布拉:你的作品,这浮雕或者画,有标题吗?
兰克斯:我方才讲了:结构层,依我之见,也叫倾斜结构层。这是一种新风格。以前还没有人搞过。
贝布拉:不过,正因为您是创造者,您应该赋予这部作品一个不会混淆的标题……
兰克斯:标题,标题有什么用?只有在要举办艺术展览并且编目录的时候,才需要标题。
贝布拉:您过谦了,兰克斯。您别把我当做上尉而当做艺术之友看待好了。要香烟吗?(兰克斯拿了一支。)您以为如何?
兰克斯:如果您这样表示的话,那太好了。——兰克斯这样想过:当战争结束的时候。一旦战争结束了——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地堡依然留存着,因为地堡始终会留存着的,即使其余的一切全都毁了。随后,那个时代就来到了!我是说,那些世纪就来到了——(他把方才那支烟塞进口袋里。)上尉先生,还能给支烟吗?多谢啦!——那些世纪来而复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是地堡依旧存在,就像金字塔始终留存着那样。接着,晴朗的一天,来了一位所谓的考古学者,他暗自思忖:那时候,在第一次和第七次世界大战之间,那是个艺术何等贫乏的时代啊!死气沉沉的灰色水泥,时而在地堡入口处上方能看到出自业余爱好者之手的、笨拙的、乡土风的曲线——接着,他撞见了我的道拉四号,道拉五号,道拉六号,道拉七号,瞧着我的倾斜结构层,自言自语道:仔细看看。真有意思。我几乎想说,有魔力,咄咄逼人,然而渗透着智慧。在这里,一位天才,也许是二十世纪独一无二的天才,表现出了他自己,一清二楚,而且为了千秋万代。——这作品是否也有一个姓氏呢?会不会有一个签名向我们透露这个大师是谁呢?——上尉先生如果仔细看去,脑袋倾斜,那便能看到,在粗糙的倾斜结构层之间有……
贝布拉:我的眼镜。帮我一下,兰克斯!
兰克斯:好了,这里有字:赫伯特·兰克斯,公元一九四四年。标题:神秘,野蛮,无聊。
贝布拉:您给我们这个世纪取了个名字。
兰克斯:您理解了!
贝布拉:过了五百年或许一千年之后,人家在进行修复工作的时候,也许会找到一些狗骨头。
兰克斯:那只能加强我的标题。
贝布拉:(激动地)时间是怎么回事,我们又是怎么回事,亲爱的朋友,如果我们的作品没有……您瞧菲利克斯和基蒂,我的杂技演员。他们在水泥上做体操。
基蒂:(一张纸在罗丝维塔和奥斯卡之间、在菲利克斯和基蒂之间传来传去,并被写上些什么,这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基蒂略带萨克森口音)您瞧,贝布拉先生,我们在水泥上什么都能做。(她用小手撑地飞跑。)
菲利克斯: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的绝技,过去还没有人在水泥上做过。(他耍了一回。)
基蒂:我们确实需要这样一个舞台。
菲利克斯:只是上面有点风。
基蒂:所以不那么热,也不像所有的电影院里那么臭。(她把身体缠成结。)
菲利克斯:在这上面我们甚至想出了一首诗。
基蒂: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是奥斯卡奈洛想出来的,还有罗丝维塔·拉古娜。
菲利克斯:这首诗不押韵,我们帮了忙。
基蒂:还缺一个字,添上去诗就做成了。
菲利克斯:奥斯卡奈洛想知道,沙滩上那些杆叫什么。
基蒂:因为他要写进诗里去。
菲利克斯:要不然,诗里就缺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基蒂:老总,您告诉我们吧!这些杆叫什么名堂?
菲利克斯:也许不准他讲,怕传到敌军耳朵里去。
基蒂:我们肯定不传出去就是了。
菲利克斯:这仅仅是为了艺术。
基蒂:奥尔卡奈洛费了那么多的心思。
菲利克斯:他写得一手好字,聚特林字体。
基蒂:我真想知道,他是在哪儿学的。
菲利克斯:他仅仅不知道那些杆叫什么。
兰克斯:如果上尉先生准许,我就讲。
贝布拉:只要这跟决定战争胜负的机密不相干就可以。
菲利克斯:可是,奥斯卡奈洛非知道不可。
基蒂:要不然的话,这首诗就做不成了。
罗丝维塔:我们大家又都是那么好奇。
贝布拉:您告诉我们吧,这是命令。
兰克斯:好,这是我们为对付可能开来的坦克和登陆艇而设置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像芦笋,所以我们把它们叫做隆美尔芦笋。
菲利克斯:隆美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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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隆美尔(189~1944),纳粹德国元帅,曾率非洲军团在北非作战,败归后任西线防御总监,应付盟军即将实施的登陆计划。
基蒂:……芦笋?这个词适合吗,奥斯卡奈洛?
奥斯卡:正合适!(他把这个词记到纸上,把诗递给地堡顶上的基蒂。她把身子缠结得更紧,并像朗读一首小学课本上的诗那样朗读了下面的诗句。)
基蒂:在大西洋壁垒
还在夯实水泥,全副武装,
隆美尔芦笋,牙齿也伪装,
却已在回归土豆乡的路上,
那里星期五吃鱼,外加荷包蛋,
盐水煮土豆,摆在星期天的餐桌上:
我们正在接近毕德迈耶尔风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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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毕德迈耶尔原为路德维希·艾希罗特的诗《毕德迈耶尔的歌唱乐趣》中一滑稽人物,后泛指心胸狭窄、庸人习气的小市民以及他们的风尚。
铁丝网里还是我们睡觉的地方,
挖地雷偏偏在茅房,
一边却梦想着国亭花廊,
还有冰箱,滴水嘴要美观大方:
我们正在接近毕德迈耶尔风尚!
有些人还得撕碎慈母心,
有些人还得去啃野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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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俗语,意为“入土”。
死鬼还挂着绸子降落伞,
他这邋遢克却在给自己织衣裳,
拔下孔雀鹭鸶的羽毛给自己化妆:
我们正在接近毕德迈耶尔风尚。
(大家鼓掌,兰克斯也鼓掌。)
兰克斯:现在落潮。
罗丝维塔:现在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她摇晃着大食物篮,篮子饰有飘带和假花。)
基蒂:好啊,我们在这儿野餐!
菲利克斯:大自然会激发我们的食欲!
罗丝维塔:啊,吃,神圣的行动,你把各国人民联系在一起,在吃早饭的时间里!
贝布拉:我们在水泥上面用餐。这样我们便有了牢固的基础!(除兰克斯以外,所有的人都爬上地堡。罗丝维塔铺上一条明快的绣花桌布。她从取之不尽的篮子里取出有绿饰和流苏的小坐垫。撑起了一把小太阳伞,玫瑰色间有浅绿色,摆出了一个带话筒的小留声机。分发了小盘子、小匙、小刀、鸡蛋杯和餐巾。)
菲利克斯:我想要点肝酱!
基蒂:我们从斯大林格勒抢救出来的鱼子还有吗?
奥斯卡:你不该抹这么厚的丹麦黄油,罗丝维塔!
贝布拉:我的儿子,你替她的线条操心,这是对的。
罗丝维塔:可是我觉得可口,也对我有益。我真想念在哥本哈根时空军请我们吃的掼奶油大蛋糕!
贝布拉:热水瓶里的荷兰巧克力还很热哩。
基蒂:我迷恋着美国的罐装小甜饼。
罗丝维塔:小甜饼只有抹上南非姜汁果酱时才好吃。
奥斯卡:别这样贪心不足,罗丝维塔,我请您别这样!
罗丝维塔:你自己正吃着好几片指头那么厚的难吃透顶的英国腌牛肉!
贝布拉:老总,你也来一薄片葡萄干面包加米拉别里李子酱好吗?
兰克斯:如果我不在值勤就可以,上尉先生。
罗丝维塔:那就给他下命令吧!
基蒂:对,给他下命令!
贝布拉:兰克斯上士,我命令您用餐:一片萄萄干面包加法国的米拉别里李子酱、嫩煮的丹麦鸡蛋、苏联鱼子和一小碗地道的荷兰巧克力!
兰克斯:是,上尉先生,用餐。(他随即到地堡顶上坐下。)
贝布拉:我们没有坐垫给老总坐了吗?
奥斯卡:他可以拿我的,我坐在鼓上。
罗丝维塔:你可别感冒了,宝贝!水泥里面有危险,你可不习惯。
基蒂:他可以用我的。我想把身子打几个结,蜂蜜小面包会往下滑得顺畅些。
菲利克斯:待在桌布旁,你可别让蜂蜜弄脏了水泥。这可是破坏防御呀!(大家吃吃地笑。)
贝布拉:啊,海风送爽。
罗丝维塔:送爽。
贝布拉:胸怀舒展。
罗丝维塔:舒展。
贝布拉:良心脱壳。
罗丝维塔:脱壳。
贝布拉:灵魂暴露。
罗丝维塔:眼望大海,人也变美!
贝布拉:目光自由,展翅……
罗丝维塔:展翅远飞……
贝布拉:飞离此地,越过大海,大海无垠……兰克斯上士,我看到海滩上有五个黑东西。
基蒂:我也看到了。拿着五把雨伞!
菲利克斯:六把。
基蒂:五把!一、二、三、四、五!
兰克斯:这是利西厄克斯的修女。她们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从那里疏散到这儿来的。
基蒂:不过我没看到一个孩子!只看到五把雨伞。
兰克斯:她们把孩子们留在村里,留在巴文特,落潮时,她们有时会来拣贝壳和挂在隆美尔芦笋间的螃蟹。
基蒂:真可怜哪!
罗丝维塔:我们给她们一些腌牛肉和罐头小甜饼吧!
奥斯卡:奥斯卡建议给她们萄萄干面包加米拉别里李子酱,今天是星期五,修女禁食腌牛肉。
基蒂:她们跑起来了!拿雨伞当帆扬起来了!
兰克斯:她们拣够了以后,总是这样的。最前面的是见习修女阿格奈塔,非常年轻的小东西,还胡里胡涂呢!——上尉先生,还能给上士一支香烟吗?非常感谢!——后面的那个胖子,是修道院院长朔拉斯蒂卡,她不跟着跑。她不跟着在海滩上玩,这大概会触犯教规的。
(修女们打着雨伞在背景中奔跑。罗丝维塔打开留声机,响
起了《彼得堡雪橇铃声》。修女们跳舞,欢呼。)
阿格奈塔:唷嚯!朔拉斯蒂卡姆姆!
朔拉斯蒂卡:阿格奈塔!阿格奈塔姆姆!
阿格奈塔:唷嚯!朔拉斯蒂卡姆姆!
朔拉斯蒂卡:回来,我的孩子!阿格奈塔姆姆!
阿格奈塔:我回不来啦!它带着我跑哪!
朔拉斯蒂卡:那您就为能回来而祈祷吧,姆姆!
阿格奈塔:为一个充满痛苦的女性?
朔拉斯蒂卡:为一个大慈大悲的女性!
阿格奈塔:为一个充满欢乐的女性?
朔拉斯蒂卡:您祈祷呀,阿格奈塔姆姆!
阿格奈塔:我越是拼命祈祷,就跑得越远了!
朔拉斯蒂卡:(声音渐小)阿格奈塔!阿格奈塔姆姆!
阿格奈塔:唷嚯!朔拉斯蒂卡姆姆!
(修女们消失了。只是偶或在背景上冒出她们的雨伞。唱片
放完。地堡入口处旁边的军用电话响了。兰克斯从地堡顶
上跳下去,拿起听筒。其余的人继续吃饭。)
罗丝维塔:甚至在这里,在无限的大自然中,也得有电话!
兰克斯:道拉七号。上士兰克斯。
海尔佐格:(拿着电话听筒、拖着电线从右侧缓步而上,不断地站住,对着电话讲话。)您睡着了吗,兰克斯上士!道拉七号前面有动静。能清楚识别!
兰克斯:那是修女们,中尉先生。
海尔佐格:修女在这里干吗?如果不是修女呢?
兰克斯:是修女。能清楚识别。
海尔佐格: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伪装吗,嗯?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五纵队,嗯?几百年以来英国人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带着《圣经》前来,随后突然开火。
兰克斯:她们在拣螃蟹,中尉先生……
海尔佐格:立即肃清海滩,懂吗?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不过,她们是来拣螃蟹的。
海尔佐格:趴到机枪后面去使劲扫射,兰克斯上士!
兰克斯:如果她们仅仅是来拣螃蟹的呢?现在落潮,她们是为了幼儿园的……
海尔佐格:我命令您……
兰克斯:是,中尉先生!(兰克斯进地堡。海尔佐格拿着电话从右侧下。)
奥斯卡:罗丝维塔,捂住两只耳朵,要开枪了,像在每周新闻片里那样。
基蒂:哦,吓死人了!我得把身子缠得更紧些。
贝布拉:我也相信,我们马上会听到点什么声音。
菲利克斯:继续放留声机吧!好冲淡点!(他放留声机,唱片唱着《伟大的妄想者》。合着缓慢、拖沓的悲剧性音乐,机枪哒哒地响着。罗丝维塔捂住耳朵。菲利克斯做倒立。在背景上,五位修女携伞飞向天空。唱片卡住,又转,随后停止。菲利克斯结束手倒立。基蒂解开身子缠成的结。罗丝维塔匆匆忙忙把桌布和吃剩的早餐放进食物篮里去。奥斯卡和贝布拉帮她的忙。大伙儿离开地堡顶。兰克斯出现在地堡入口处。)
兰克斯:上尉先生或许还能给上士一支香烟吧!
贝布拉:(他的团员害怕地站在他的身后)老总,您抽得太多了。
贝布拉的团员:抽得太多了!
兰克斯:这全怪水泥,上尉先生。
贝布拉:如果有朝一日不再有水泥了呢?
贝布拉的团员:不再有水泥。
兰克斯:水泥是不死的,上尉先生。只有我们和我们的香烟才……
贝布拉:我懂,我懂,随着烟雾,我们消散。
贝布拉的团员:(缓缓而下)随着烟雾!
贝布拉:在千年之内人家还会来参观这水泥的。
贝布拉的团员:在千年之内!
贝布拉:还会找到狗骨头。
贝布拉的团员:狗的小骨头。
贝布拉:还有它们在水泥里的倾斜结构层。
贝布拉的团员:神秘,野蛮,无聊!
(只剩下抽烟的兰克斯一个人。)
尽管奥斯卡在水泥上进早餐时很少说话或者几乎不说话,但他仍然记下了在大西洋壁垒的这席谈话,而这些话正是在进犯①前夜讲的。那位上士兼水泥艺术画家兰克斯,我们也将同他重逢,但要等到专写战后时期和今天处于兴旺时期的毕德迈耶尔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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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盟军进攻欧陆,在诺曼底登陆。
那辆装甲车还一直在海滨林阴道上等着我们。海尔佐格中尉大步赶来,找到了他受命保护的这一伙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为方才那件小小事件向贝布拉道歉。“封锁区就是封锁区嘛!”他说着搀扶女士们上车,又对驾驶员作了若干指示。装甲车驶回巴文特。我们必须加快赶路,几乎没有时间用午餐,因为两点钟我们在雅致的诺曼宫的骑士厅有一场演出,这座小宫殿坐落在村口白杨树林后面。
我们总算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调试灯光,随后奥斯卡击鼓拉幕。我们在为士官和士兵演出。多次爆发出粗野的笑声。我们尽量夸张。我唱碎一只夜壶,里面装着几根维也纳小香肠和芥末。贝布拉扮演小丑,化妆得很浓,为打碎的小夜壶痛哭流涕,从碎片堆里拣出香肠,抹上芥末,吃下肚去,逗得那些军灰色大兵捧腹大笑。基蒂和菲利克斯一段时间以来总穿皮短裤、戴蒂罗尔小帽出场,这使他们的杂技表演尤具特色。罗丝维塔身着银色紧身连衣裙,手戴浅绿色卷边手套,微型脚穿一双金线交织的凉鞋,淡蓝色的眼睑下垂,用她那梦游女的地中海声音证明她那万无一失的魔力。我已经讲过,奥斯卡不用装扮。我戴着我那顶绣有“皇家海轮赛德利茨号”字样的旧水手帽,身穿海军蓝衬衫,外面是金色锚形钮扣外套,下面露出齐膝短裤,卷口齐膝长统袜套在穿旧了的系带靴里。再就是那面红白相间的铁皮鼓,同它一模一样的鼓还有五面,放在我的演员行囊里作为后备。
晚上,我们又为军官和卡堡通讯处的闪电姑娘们演出。罗丝维塔有点神经质,虽说没有出错,但表演到一半时却戴上了蓝框太阳眼镜,操起了另一个声调,在预言时把话说得更直了。譬如说,她对一个苍白的、由于窘迫而傲慢无礼的闪电姑娘讲,她同她的上司私通。我听了这番宣示觉得不愉快,但大厅里一片笑声,因为那位上司无疑正坐在这位闪电姑娘身边。
演出结束后,住在诺曼宫里的团参谋部军官还举行了宴会。贝布拉、基蒂和菲利克斯留下了,拉古娜和奥斯卡则不引人注目地告辞而去。两人上床,在过了这变化太多的一天之后,倒下便睡着了,直到次日清晨五点左右,才被刚开始的进犯闹醒。
关于进犯,我有什么可以向诸君报道的呢?在我们这个地段,在奥恩河口,加拿大部队登陆了。必须撤离巴文特。我们已经收拾好行李。我们将同团部一起转移。在诺曼宫院里停着一辆热气腾腾的摩托化军厨车。罗丝维塔让我替她取一杯咖啡来,因为她未曾用早餐。我有点不耐烦,担心会赶不上我们乘的那辆卡车,便拒绝了,对她的态度也有些粗暴。她便自己跳下卡车,拿着小锅,登着高跟鞋,向军厨车跑去。她刚巧来到热气腾腾的早餐咖啡前,从军舰上射来的一发炮弹也同时落在那里。
啊,罗丝维塔,我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只知道你身高九十九公分,地中海借你的嘴讲话,你散发着栓皮和肉豆蔻的气味,你能够看透所有的人的心;只不过你不去洞察你自己的心,要不然的话,你就会待在我的身边,不会去取那太烫的咖啡了!
在利西厄克斯,贝布拉为我们搞到一份去柏林的命令。当他在司令部门口见到我们时,他自罗丝维塔去世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这些矮人和丑角不应该到为巨人们夯实的水泥上面去跳舞!如果我们待在台底下,无人理会,那该多好!”
到了柏林,我同贝布拉分手。“缺了你的罗丝维塔,你何苦再待在防空洞里!”他露出了薄如蜘蛛网的微笑,吻了我的前额,派持有公务旅行证明的菲利克斯和基蒂一直把我送到但泽车站,还把演员行囊里剩下的五面鼓统统送给了我。我在这样的照料下,又一如既往地带着我的书,于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一日,在我的儿子三岁生日前一天抵达了我的故乡。这座城市还一直没有被破坏,像在中世纪那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响着各种不同的教堂高耸的塔楼上大小不一的钟发出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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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回乡了!二十点零四分,前线休假人员列车抵达但泽车站。菲利克斯和基蒂送我到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同我告别,基蒂流下了眼泪,随后他们便去霍赫施特里斯的调度处,奥斯卡则背着行李在二十一点前匆匆穿过拉贝斯路。
回乡。今天,这已经成了一种陋习。它使那些持伪造支票去了外国人的地区、待上数年岁数稍大后便回乡来大谈山海经的年轻人变成了现代奥德修斯。有些人,心不在焉,乘错了火车,不去法兰克福却到了奥伯豪森,旅途中稍有见闻——为什么没有呢?——刚一回乡,就夸夸其谈地搬出诸如基尔刻、珀涅罗珀和泰莱马霍斯①等一大堆姓名来。奥斯卡回乡时发现一切如故,仅仅由于这一点,他就不是奥德修斯。如果他是奥德修斯,当然可以称他所爱的玛丽亚为珀涅罗珀,可是,并没有好色的求婚者蜂拥在她周围大献殷勤,她一直有马策拉特在身边,在奥斯卡背井离乡前很久,她已经决心跟从他了。但愿读者诸君中间有教养的人士也不会这样去想:由于我可怜的罗丝维塔从前从事梦游女的职业活动,便把她看成欺骗男人的基尔刻。至于我的儿子库尔特,他并没有为父亲做任何事情,即使他已经认不得奥斯卡了,他也绝非是泰莱马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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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人物。基尔到是引诱男子的女妖。珀涅罗珀是奥德修斯忠实的妻子,泰莱马霍斯是这两人的儿子。
如果非要类比不可——我深知,回乡者总得把自己同别的什么人作一番类比才称心——那么,为了诸君的缘故,我愿把自己比作《圣经》里回头的浪子,因为马策拉特打开了门,像一个真正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假想的父亲那样迎接我。是啊,他懂得为奥斯卡的回乡而欣喜,还淌下了真诚的、无言的泪水,使得我从那一天起,不仅仅自称是奥斯卡·布朗斯基,也称自己为奥斯卡·马策拉特。
玛丽亚对我的归来态度冷静,但并非不亲切。她坐在桌子旁,为经济局贴食品印花,在小烟几上已经摞了几件还没有打开包装的给小库尔特的生日礼物。一向讲求实际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让我舒服一些,便脱去我的衣服,像以往那样给我洗澡,对我的羞赧之态不加理会,替我穿上睡衣,抱我到桌边,桌上放着马策拉特在我洗澡时为我做的荷包蛋和煎土豆,饮料是牛奶。我边吃边喝的时候,她开始问我:“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警察局也找你,像发了疯似的。我们不得不到法庭上去宣誓,说我们并没有杀害你。好了,现在你回来了。不过,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今后还会有麻烦,因为我们必须去报告,你已经回来了。但愿他们不会把你送进专门机构①去。你该上那种地方去。谁叫你不说一声就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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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疯人院或教养院。
玛丽亚确实有远见。麻烦事来了。卫生部的一名官员上我家,找马策拉特单独谈话,但马策拉特大声嚷嚷,使别人都能听到:“这个根本不要考虑。我妻子临终前我答应过她。我是父亲,不是卫生警察!”
我没有被送进专门机构去。但是,从那天起,每两周便寄来一封公函,要求马策拉特签字,马策拉特就是不签,但愁成了一脸皱纹。
奥斯卡必须抢先一步,必须把马策拉特脸上的皱纹抹平,因为我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喜气洋洋的,不像玛丽亚似的想得那么多,问得也少,只要我平安回家就一切都好,他的态度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当他们领我到大吃一惊的特鲁钦斯基大娘那里去睡觉时,他说:“小库尔特会高兴的,他又有一个小哥哥了。明天我们就要庆祝小库尔特的三岁生日了。”
我的儿子库尔特在他的生日桌子上除去插着三支蜡烛的蛋糕以外,还见到格蕾欣·舍夫勒亲手编织的一件葡萄红的毛衣,但他根本不稀罕。还有一只讨厌的黄皮球,他坐到球上去,骑在球上,末了用厨房里的一把刀子把它捅破了。接着,他从橡皮裂口里吮吸那令人恶心的甜水,这在所有充气的球里都会沉淀下来的。皮球不再鼓起供他折腾,小库尔特便转身去拆小帆船,把它变成了一具残骸。陀螺和鞭子就放在他的手边,他却碰都不碰。
奥斯卡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儿子的这次生日。他从当代最狂乱的事件中脱身出来,匆匆赶到东部,为的就是不错过他的继承人的三岁生日。这时,他站在一边,观看库尔特的破坏业绩,赞赏这个果敢的男孩子,把自己的身高同他儿子的身高比了一下,于是,我若有所思地暗自承认:你离家的这段时间里,小库尔特已经长得比你高了。在十七年前你自己的三岁生日那天,你故意让自己的身高停留在九十四公分,现在,你儿子已经高出你两三公分了。是时候了,必须使他成为一个鼓手,必须对身高的过快增加大喝一声:“够了!”
我的演员行囊以及我的教科书藏在晾衣间里屋顶瓦后面。我从行囊里取出一面担亮的、新出厂的铁皮鼓。我可怜的妈妈那时遵守诺言,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现在也要给我的儿子提供同样的机会,而那些大人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我有充分的根据可以认为,曾经想让我继承商店的马策拉特在我不顶事以后,认定小库尔特是未来的殖民地商品商。必须预防马策拉特这个愿望变成事实!听了我说这样的话,读者诸君可别把奥斯卡看成专门反对零售买卖的敌人!如果有人答应给我或者我的儿子一个工业康采恩,或者让我或者我的儿子继承一个王国外加殖民地,我也将同样防止这种事情变成现实。奥斯卡不想从别人手里接受任何东西,因此想让他的儿子也采取类似的行动,使他变成永远保持三岁孩子身材的铁皮鼓手——这正是我思想逻辑上的错误,似乎对于一个大有希望的年轻人来说,接受一面铁皮鼓不像接管一爿殖民地商品店那样是件可增的事情。
这是奥斯卡今天的想法。可是,他当时只有一个心愿:必须在击鼓的父亲身边摆上一个击鼓的儿子,必须有两个矮小的鼓手由下而上地观察大人们的所作所为,必须建立一个有生殖力的鼓手王朝,因为我的事业必须一代一代地敲着红白两色的铁皮鼓继承下去。
我们眼前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如果我们可以并排敲鼓,即使在不同的房间里,如果我们可以一边一个地敲鼓,即使他在拉贝斯路,我在路易森街,他在地窖里,我在阁楼上,小库尔特在厨房内,奥斯卡在厕所里,如果父亲和儿子或此或彼能够偶尔一起敲铁皮鼓,如果我们两个遇上好机会,可以钻到我的外祖母、他的外曾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几条裙子下面去,住在那里,敲鼓,闻有点哈喇的黄油气味,那该多好啊!蹲在她的大门口,我对小库尔特说:“往里瞧,我的儿子。我们是从那里来的。如果你有足够的胆量,我们可以回到那里去待上一个钟头或者更长的时间,拜访一下在那里等待着的那些人。”
小库尔特便会在几条裙子底下探过身子去,偷偷看上一眼,很有礼貌地问我,他的父亲,请我讲个分明。
“那位美丽的女士,”奥斯卡会低声说,“在那里正中央坐着的那位,玩弄着她美丽的手,有一张如此温柔能催人泪下的鹅蛋脸,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你善良的祖母。她由于喝了鳗鱼汤,或者由于她的过于甜蜜的心,死去了。”
“讲下去,爸爸,讲下去!”小库尔特会这样催促我,“这个有小胡子的男人是谁?”
我会神秘地压低嗓子:“这是你的外曾祖父,约瑟夫·科尔雅切克。注意看他那双闪烁着的纵火犯的眼睛,注意看他的鼻根上方显露出来的非凡的波兰人的异想天开和务实的卡舒贝人的诡计多端。还得注意看他脚趾间的蹼膜。一九一三年,‘哥伦布’号下水那天,他钻到一排木筏底下,游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美国,在那里成了百万富翁。有时候,他又下水,游回来,隐匿在这里。当年,他成了纵火犯后在这里找到了保护,把他的那一份献给了我的妈妈。”
“那么,一直躲在那位女士,即我的祖母背后,现在又坐到她身旁,用他的手抚摩她的手的那位英俊的先生又是谁呢?他的蓝眼睛同你的一模一样,爸爸!”
我这个恶劣的当了叛徒的儿子,这时不得不鼓起勇气,回答我自己的勇敢的儿子:“这是布朗斯基的奇妙的蓝眼睛,它们正瞧着你呢,小库尔特。你的眼睛是灰色的。这是你从你母亲那儿遗传得来的。然而,同那个正吻我可怜的妈妈的手的扬,同扬的父亲文岑特一样,你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妙的却又有着卡舒贝人血统的真实的布朗斯基。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回到那里去的,回归本源,那里散发着有点哈喇的黄油气味。为有这一天而高兴吧!”
根据我当时的理论,我认为唯有在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的体内,或者在我所谑称的外祖母的黄油罐里,才能过上真正的家庭生活。甚至在今天,在我一眨眼便能达到甚至超过天父、圣子和更为重要的圣灵三位一体的境地之时,在我一如从事任何其他职业时那样不乐意地负起接替基督的义务之日,尽管我再也达不到通往我的外祖母的大门,我却仍在栩栩如生地描绘我的先人圈子里最美好的家庭生活场景。
尤其在下雨天里,我总是这样想象着:我的外祖母分送请柬,我们在她的体内相会。扬·布朗斯基来了,在这位波兰邮局保卫者胸口上的几个子弹窟窿里插着鲜花,大概是丁香。玛丽亚由于我的介绍也收到了请柬,她腼腆地走近我的妈妈,为了得到宠爱,给她看那些由妈妈开始记的、由玛丽亚无懈可击地继续往下记的商店账本。妈妈发出了卡舒贝人的笑声,把我的情人拉到自己身边,亲她的脸颊,眨眨眼睛说:“小玛丽亚,我们不会感到亏心的。我们两个都嫁给了一个姓马策拉特的男人,又养着一个姓布朗斯基的男人!”
我不得不严格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譬如进而想象一个由扬授孕、由我的妈妈在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体内怀胎、最后在那个黄油罐里出生的儿子之类的事。因为这种事情肯定会像连环套似的一环一环地套下去的。也许还有我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斯特凡·布朗斯基,他毕竟也属于这个圈子,他就会先膘玛丽亚一眼,随后即一发瞧个没完。所以,我宁愿把我的想象力局限于一次和睦的聚会。所以,我也不再去想象出第三个以及第四个鼓手,只要有了奥斯卡和小库尔特也就足够了。我在铁皮上向在场的人讲述了有关那座艾菲尔铁塔的事情,说我在国外时曾拿它来替代外祖母。来宾们和东道主安娜·科尔雅切克听了我们的鼓声都十分快活,并且合着节奏互相拍打膝盖。这时,我也非常高兴。
虽说展现我自己的外祖母体内的世界及其关系,在有限的平面上看到众多的层次,有着如此这般的诱惑力,可是,眼下奥斯卡——他同马策拉特一样只是个假想的父亲——必须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二日的事情,以小库尔特的三岁生日作为叙述的根据。
再重复一遍:库尔特这孩子得到了一件毛衣、一只皮球、一条帆船、鞭子和陀螺,他还将从我那里得到一面红白相间的油漆铁皮鼓。他刚把帆船拆坏,奥斯卡就走过去,把铁皮的礼物藏在背后,让自己那面用旧了的铁皮在肚子下面摇晃。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一小步;奥斯卡,侏儒;库尔特,比侏儒高出两公分。他怒气冲冲,绷紧着脸,还在破坏那艘帆船。在他拆断“帕米尔”号——这条帆船的名称——最后一根桅杆的当儿,奥斯卡把鼓从背后拿到前面,高高举起。
库尔特扔掉帆船残骸,接过鼓,抱住它,转动它,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些,但还一直绷紧着。现在是递给他鼓棒的时候了。遗憾的是他误解了我的第二个动作,以为是在威胁他,他便用鼓缘打掉了我手里的鼓棒。我弯下身子去拣鼓棒时,他伸手到背后,当我第二次把鼓棒递给他时,他就抓起生日礼物抽我;他抽的是我,不是陀螺,是奥斯卡,不是专为挨鞭子抽打而刻有螺纹的陀螺。他要教会他的父亲像陀螺似的,一边旋转一边呜呜叫。他用鞭子抽我,心里想着:等着,小哥哥,该隐就这样鞭打亚伯①,抽得亚伯打起转来,先是跌跌撞撞,后来越转越快,越转越稳,先是低沉,后来由难听的呜呜声变为高声歌唱,唱起了转陀螺小曲。该隐用鞭子诱出我越来越高的歌声,我的声音苍白,像一名男高音歌手流畅地唱着他的晨祷。白银打成的天使,维也纳的歌童,训练有素的阉人歌手②,可能都是这样歌唱的——亚伯也可能这样歌唱过,直到他仰面倒地死去,而我也在童子库尔特的鞭打下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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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之子,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供物,该隐大怒,杀了他的弟弟。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②在十七和十八世纪,一些人去势后获得童声音质和宽广的音域,被称为“阉人歌手”。
当他看到我这样躺倒在地,可怜巴巴地呜呜着的时候,他还抽了好几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他的胳臂还没有过瘾。他在细致地检验鼓的时候,仍然怀疑地留神着我。先是红白两色的漆被椅子角磕掉,接着这件礼物被扔在地板上。小库尔特寻找并且找到了原先那条帆船的坚固的船身。他用这块木头砸鼓。他不是敲击,而是在把鼓砸碎。他的手打出的节奏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他绷紧着脸,单调而节拍均匀地揍着一块铁皮,这铁皮不曾指望会遇上这样一位鼓手,它可以承受很轻的鼓棒的急速敲击,但承受不了用粗笨的残骸冲撞。鼓开裂了,铁皮从边框里脱身出来想溜之大吉,它剥去了红白两色的油漆想施展隐身术,末了用它固有的蓝灰色乞求怜悯。可是,儿子对老子送的生日礼物毫不留情。父亲还想再度调解,他不顾身上同时发作的多处疼痛,挣扎着爬过地毯,朝站在地板上的儿子爬去,还没有爬到,鞭子又响了,这只疲惫的陀螺认识这位女士①,它不想再打转,再呜呜叫,那面鼓也最终放弃了能得到一位敏感的、急敲咚咚的、虽说有力却并不残暴地挥舞鼓棒的鼓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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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鞭子,因为它在德语里是阴性名词。
玛丽亚进屋时,鼓已经成了废铁。她把我抱起来,吻我的肿起的眼睛、裂口的耳朵,舔我的血和我的留下道道鞭痕的双手。
啊,如果玛丽亚不仅仅亲吻这个受虐待、发育不全、令人遗憾地不正常的孩子,那该多好呀!如果她认出挨揍的我是孩子的父亲,在我的每道伤痕里认出了她的情人那该多好!如果那样的话,在接踵而来的阴暗的数月里,对于她,我会成为怎样的一种安慰,怎样的一个既是秘密的又是真正的丈夫呢!
首先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刚被提升为少尉的斯特凡·布朗斯基,那时随其继父姓埃勒斯,在北极海前线中弹身亡,这样使他的军官生涯突然出了问题。斯特凡的父亲扬,波兰邮局的保卫者,当年在萨斯佩公墓被枪毙时,把一张施卡特牌藏在衬衫后面。而今,装饰着这位少尉上装的是二级铁十字章、步兵冲锋章以及所谓的冷冻肉章①。但这件事跟玛丽亚绝对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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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授予参加过1941年至1942年之交的侵苏冬季战役的德国士兵的奖章。
六月底,特鲁钦斯基大娘得了轻度中风,因为邮局给她送来了坏消息。士官弗里茨·特鲁钦斯基同时为三件东西而阵亡:为元首、人民和祖国。事情发生在中间地段,弗里茨的信袋由中间地段的一位姓卡瑙尔的上尉直接寄到了朗富尔区的拉贝斯路。信袋里装着海德尔堡、布列斯特、巴黎、克劳伊茨纳赫浴场以及萨洛尼卡的多半是笑哈哈的漂亮姑娘的照片。一级和二级铁十字章,各种挂彩章,我已经记不清了,一枚铜质近战章以及两块从军服上拆下来的反坦克布肩章,还有几封信。
马策拉特尽力帮助,特鲁钦斯基大娘不久就见好了,但再也没有彻底康复。她死死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要我和一天上楼两三趟送东西来的马策拉特告诉她,那个“中间地段”究竟在哪里,是不是离这儿很远,能不能星期天乘火车到那里去。
马策拉特空有一片心意,却回答不上来。而我是靠特别新闻和国防军报道学会地理的,于是这件事就托付给了我。在那些漫长的下午,我给除了脑袋在摇晃之外纹丝不动地坐着的特鲁钦斯基大娘在鼓上敲出了几首越来越频繁地移动的中间地段的变奏曲。
非常崇拜漂亮的弗里茨的玛丽亚却变得虔诚了。起初,在整个七月间,玛丽亚仍参加她学到过的宗教仪式,星期天到基督教堂的黑希特牧师那里去。马策拉特有时陪着她,虽说她宁愿独自前去。
新教礼拜不能使玛丽亚感到满意。一周的中间一天——究竟是星期四还是星期五呢?——在停止营业之前,玛丽亚把商店交给马策拉特守着,她搀着我这个天主教徒的手,朝新市场方向走去,接着拐进埃尔森街,入马利亚街,走过屠夫沃尔格穆特的门口,到了小锤公园——奥斯卡心想,这是到朗富尔车站去,我们将作一次短途旅行,也许去卡舒贝的比绍——我们又向左拐去,出于迷信,在铁路路堤下跨道前等一列货车驶过,接着才穿过令人恶心地滴着水的下跨道,但不是一直去电影院,而是沿着铁路路堤走去。我暗自盘算着:要么她拽我到布鲁恩斯赫弗尔路的霍拉茨医生的诊所去,要么她想改宗,要去圣心教堂。
圣心教堂的大门正对着铁路路堤。我们两个在铁路路堤和洞开的大门之间停住脚步。八月午后的晚些时间里,空气里有某种嘈杂的声音。我们背后铁轨之间的铺路碎石上,系白头巾的东方女工在抡镐使铲。我们站着,朝阴暗的、凉气习习的教堂肚里望去:尽里头,巧妙诱人,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眼睛——长明灯。我们背后的铁路路堤上,乌克兰妇女停止抡镐使铲。一支号角嘟嘟响,一列火车驶近,它来了,到了眼前,还在眼前,还没有过完,随后开走了,号角嘟嘟响,乌克兰妇女又抡镐使铲。玛丽亚犹豫不决,拿不准她该先迈出哪一只脚,便让我,从诞生和受洗起就同这座唯一能救世的教堂关系密切的我,负起责任;玛丽亚多年以来第一次,自从那充满汽水粉和爱的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任凭奥斯卡来引领她。
我们离开了铁路路堤和它的嘈杂声,离开了户外的八月和八月的嗡嗡声。我有些悲哀,手指尖轻搓外套遮掩着的鼓,脸上不露表情,神色漠然,心中却回忆起在我可怜的妈妈身边做的弥撒、主教主持的弥撒、晚待以及星期六仟侮。我可怜的妈妈去世前不久,由于同扬·布朗斯基过往太密而变得虔诚,一个星期六接一个星期六轻松地忏悔,星期日领圣餐以恢复精力,好在下一个星期四更轻松、更振奋地在木匠胡同同扬幽会。当年的那位圣下姓什么来着?圣下姓维恩克,至今仍是圣心教堂的神甫,布道时声音轻得让人舒服而又难以理解,唱信经时声音那么细又拖着哭腔,如果没有那个左侧祭台和祭台上的童贞女、童子耶稣和施洗童子的话,当时,真会有类似信仰之类的东西潜入我的心中。
然而,又是那个祭坛怂恿我领着玛丽亚由阳光下进入大门,走过铺砖地来到中堂。
奥斯卡从容不迫,默默地坐在玛丽亚身边的橡木椅子上,越来越冷漠。多少年过去了,却使我觉得,始终还是当年的那些人,胸有成竹地翻阅着告解书,等待着维恩克圣下的耳朵。我们坐在略靠一侧但更接近中堂的地方。我想让玛丽亚自己去作出抉择,轻松一些。一方面,她同忏悔室之间离得不是太近,不会使她心懂意乱,她也可以以非正式的方式默默地改宗,另一方面,她可以看看别人在仔悔前做些什么,边观察边下决心,也进入忏悔室走到圣下的耳朵边,同他商量改人唯一能救世的教会的细节。在气味、灰尘、石膏之下,在曲曲弯弯的天使和折射的光线之下,在痉挛的圣徒之间,她如此渺小、双手笨拙地跪在甜蜜地饱含痛苦的天主教宗之前、之下、之间,头一回画十字偏又颠倒了方向,见到这些,真叫我感到遗憾。奥斯卡用手指轻触玛丽亚,把画十字的正确动作给她做了一遍,指给这个求知心切的女人看,在她的额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她的胸部深处的什么地方,在她的肩关节里面的什么地方,寓有圣父、圣子和圣灵。我又指点她,要能得到诚心所愿之事,十指该如何交叉。玛丽亚听从了,诚心地让双手安稳下来,开始诚心地祈祷。起初,奥斯卡也试着一边祈祷一边追思几位死者,但是,当他为他的罗丝维塔恳求天主,为使她得到永恒的安宁并进入天国的欢乐而同天主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出神地想的尽是些尘世的细节,致使永恒的安宁和天国的欢乐最后都被迁移到巴黎的一家饭店里去了。我只得做弥撒祈祷来解脱自己,因为做祈祷时多少不受义务的约束。我念了一个永恒又一个永恒,一心向上,祈求应得的和正当的①——这是应得的和正当的,我也以此为满足并从旁观察着玛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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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经文,前一句由神甫念,后一句由教徒念。
天主教祈祷正适合于她。她祈祷时真漂亮,真值得画下来。祈祷使睫毛长了起来,眉毛粗了起来,面颊红了起来,并使额头变重,脖子弯曲,鼻翼翕动。玛丽亚那张痛苦之花盛开的脸险些引诱我去贴近她。可是,谁也不该打扰祈祷者,既不该引诱祈祷者,也不该让祈祷者引诱自己,即使祈祷者愿意成为对某个观察者来说具有观察价值的人,即使这对于祈祷大有稗益,那也不行。
于是,我从被人磨得光滑的教堂木椅上滑下来,双手仍旧规矩地放在使外套隆起的鼓上。奥斯卡从玛丽亚身边逃走,到了铺砖地,带着鼓,蹑手蹑脚地从一站又一站的十字架旁溜过,没有在圣安东尼那里停留——请为我们祈祷——因为我们既没有丢失钱袋,也没有丢失钥匙,那个被古普鲁策人打死的布拉格的圣阿达尔贝特,我们也让他安稳地躺在左边。我们不停步,从一块方砖跳到另一块方砖上——这真可以当棋盘用——直到一条地毯宣告,这里是左侧祭坛的台阶。
在这座新哥特式的砖砌圣心教堂内部以及左侧祭坛上下一切依然如故,我这样说,读者诸君自会相信的。赤身裸体的、粉红色的童子耶稣始终还坐在童贞女的左大腿上,我不称她为童贞女马利亚,免得把她同我那正在改宗的玛丽亚搞混①。朝童贞女的右膝挤去的,始终还是那个用巧克力色的蓬乱的毛皮勉强遮身的童子约翰。童贞女本人一如既往地用右手的食指指着耶稣,一边眼望着约翰。可是,奥斯卡在离乡多年之后对童贞女那种做母亲的骄傲感不大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两个男孩的体态。耶稣的身材大约同我的儿子库尔特过三岁生日时的身材相当,也就是要比奥斯卡高出两公分。根据证明文件,约翰要比那个拿撒勒人②年纪大,他的身高同我一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脸部表情却都同我——永恒的三龄童通常的脸部表情一样:少年老成。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们仍旧那样自以为机灵地瞧着,同若干年前我跟在我可怜的妈妈身边进圣心教堂时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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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两个名字在德语里是同一个。
②指耶稣基督。
我踏上地毯,上了台阶,却没有口念“登上”①。我仔细察看每一道褶纹,用我的鼓棒——它的感觉比所有的手指加在一起还多——慢慢地一件不漏地检查这两个赤条条的孩子的涂色石膏像:大腿,肚子,胳膊,数一数有多少胖肉间的肉纹,有多少肉窝——这简直就是奥斯卡的体格,我的健壮的肉,我的有力的、有点见肥的膝盖,我的短而有肌肉的鼓手的胳膊。他也有这些,这个小调皮鬼。他坐在童贞女的大腿上,举起胳臂和拳头,似乎他想敲铁皮,似乎耶稣是鼓手而奥斯卡反倒不是鼓手,似乎他正等待着我的铁皮,似乎他这一回当真要在铁皮上敲出一些有魅力的节奏来给童贞女、约翰和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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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经文“登上主的祭坛”的起首字。
我做起几年前做过的事情来,摘下肚子前的鼓,给耶稣去试试。我考虑到这涂色的石膏,小心翼翼地把奥斯卡的红白相间的鼓放到耶稣粉红色的大腿上。我这样做,只为了却我的宿愿,并非傻里傻气地希望会出现奇迹,反倒是想具体生动地目睹耶稣的无能,尽管他那样坐着,举起了拳头,尽管他具有我的身材和我的结实的体格,尽管他是石膏做的,轻易地扮作一个三龄童,而我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备尝困苦才保持住了这样的形象。他不会敲鼓,他只会摆出一副似乎会敲鼓的架势,他也许还这样想着:只要我有了鼓我就会敲。于是我说,你即使有了也不会敲,并把两根鼓棒插到他的香肠状手指间去,十根手指,我笑得直不起腰:敲吧,甜蜜的耶稣,五彩石膏敲铁皮吧!奥斯卡朝后退,下了三级台阶,由地毯退到铺砖地。敲呀,童子耶稣!奥斯卡再向后退。他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笑得前仰后合,耶稣照旧坐着,却不会敲,也许他想敲。我正开始感到乏味,像啃猪皮本古籍那样,这时,他敲了,他敲了!
尽管一切都静止不动,他却像是在敲,先是左手,后是右手,随后用两根鼓棒,交叉成十字,急速擂鼓倒还像样,挺认真的,喜爱变奏,简单的节奏同复杂的节奏敲得一样好,不搞花招,只在铁皮上施展本领。我没觉出有宗教味,也不像粗俗的大兵腔,倒是纯音乐的。他不鄙弃流行曲,在当时众口传唱的曲子中选敲了《一切皆成往事》,自然也有《莉莉·马伦》。他慢慢地,或许是猛地一下把鬈发脑袋转过来,用布朗斯基的蓝眼睛对着我,相当傲慢地微笑着,把奥斯卡心爱的曲子编成了一首合成曲:用《玻璃,玻璃,小玻璃》开始,接着是《课程表》,这小子像我一样演奏了拉斯普庭对抗歌德,同我一起登上塔楼,同我一起爬到演讲台底下,在港口防波堤上抓鳗鱼,同我一起跟在我可怜的妈妈一头小的棺材后面,最使我困惑不解的是他一再同我一起待在我的外祖母安娜·科尔雅切克的四条裙子底下。
这时,奥斯卡又走近前去。他是被吸引过去的。他想站在地毯上而不愿再站在铺砖地上。他跨上了一级又一级祭坛的台阶。我就这样走了上去,可我宁愿是在往下走。“耶稣,”我把剩余的声音全都集中起来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这样可不行。马上把鼓还给我。你有你的十字架,你有它就够了!”他不是突然中断,而是敲完了这首合成曲,把鼓棒交叉在铁皮上,那副细心的样子真是夸张。他二话不说、便把奥斯卡轻率地借给他的东西递给了我。我也不道谢,正要像十个魔鬼似的匆匆下台阶,跳出这天主教的信仰,这时,一个悦耳的、尽管是命令式的声音接触到了我的肩膀:“你爱我吗,奥斯卡?”我头也不回地回答说:“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他接着用同样的声音,没有加重语气,又问:“你爱我吗,奥斯卡?”我没好气儿地回答说:“真遗憾,丝毫也不!”这时,他第三次纠缠我:“奥斯卡,你爱我吗?”我转过身去,耶稣看到了我的脸。“我恨你,小子,恨你和你的全部没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我的呵斥反倒使他说起话来更加得意洋洋了。他活像一个国民小学的女教师,伸出食指,给我一个任务:“你是奥斯卡,是岩石,在这块岩石上,我要建起我的教堂。继承我吧!”
诸君可以想象我是怎样怒不可遏。愤怒给我披上了做汤用的母鸡的皮①。我折断了他的一只石膏脚趾,他不再动弹了。“你再说一遍,”奥斯卡小声说,“我就刮掉你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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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为:起鸡皮疙瘩。
他不再吐一个字。这时,像以往一样,那个老头来了,那个永远拖着脚步走过世上所有的教堂的老头。他向左侧祭坛行礼,根本没有发现我,拖着脚步继续走去,已经到了布拉格的阿达尔贝特前面,我也匆匆下了台阶,从地毯踏上铺砖地,头也不回地走过这棋盘来到玛丽亚身边,她正按照我的指点以正确的方式画天主教的十字。
我抓住她的手,领她到圣水池边,让她在教堂的中间,在快到大门的地方,再次朝主祭坛画十字。我自己没有跟她一起这样做。她正要下跪时,我将她一把拽到太阳底下。
已是傍晚了。铁路路堤上的东方女工们已经走了。朗富尔郊区车站前不远处一列货车在调轨。蚊子像葡萄挂在空气里。从上面传来钟声。调轨的嘈杂声淹没掉了钟声。蚊子仍像一串串的葡萄。玛丽亚哭肿了脸。奥斯卡真想叫喊。我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耶稣呢?我的声音要能装上弹药就好了。我同他的十字架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心里明白,我的声音对付不了他的教堂的窗户。他会继续靠名叫彼特鲁斯或彼特里或东普鲁士的彼特里凯特这号人修建他的殿堂的。“听着,奥斯卡,别破坏教堂的窗户!”撒旦在我心中小声说,“他会毁掉你的声音的。”就这样,我仅仅抬头望了一眼,量度了一下这样一扇新哥特式玻璃窗的尺寸,就拔腿走了,没有跟随耶稣,而是跟在玛丽亚身边漫不经心地朝车站街下跨道走去,穿过滴水的隧道,上去就是小锤公园,再向右拐入马利亚街,经过屠夫沃尔格穆特的门口,向左拐入埃尔森街,过了施特里斯溪来到新市场,那里为了防空正在修一个水池。拉贝斯路真长,我们终于到家了。奥斯卡离开玛丽亚,爬上九十级楼梯到了晾衣间。这里挂着床单,床单后面堆着防空沙,在沙堆和桶以及几捆报纸和几摞屋面瓦后面是我的书和前线剧团时期的备用鼓。在一只鞋盒里,有几只用坏的但仍旧是梨形的电灯泡。奥斯卡从中拿起第一只,唱碎了它,拿起第二只,让它变成玻璃尘,整齐地切下第三只肥大的那一半,在第四只上面唱出花体字母JESUS(耶稣),接着又把这玻璃和铭文都变成粉末。我想再来一次,电灯泡却用完了。我精疲力竭,躺倒在防空沙堆上:奥斯卡的声音还在。耶稣也许会有一个继承人。撒灰者①将成为我的头一批门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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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文将讲到的一个青年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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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召集门徒,奥斯卡会遇上难以克服的困难。单凭这一条,我就不适合去接替耶稣。可是,当时的天命却循着这条和那条曲折的道路寻访到我的耳朵,使我成了继承人,虽说我并不信仰我的前任。不过,如教规所说:怀疑者信,不信者信得最长久。耶稣在圣心教堂里向我个人显示了小小的奇迹,我无法用怀疑将它埋葬,相反,我试图让耶稣重复一次击鼓表演。
奥斯卡多次去那座砖砌教堂,没带玛丽亚。我一再从特鲁钦斯基大娘那里溜走,她死死地坐在椅子上,无法阻拦我。耶稣向我显示了什么呢?我为何深更半夜还待在教堂的左耳堂,让教堂司事把我锁在里面呢?为什么奥斯卡让自己在左侧祭坛前冻得四肢僵直、耳朵硬似玻璃呢?我牙齿格格响地奉承也罢,我牙齿格咯响地咒骂也罢,我终究听不到我的鼓声,也听不到耶稣的声音。
惨哪!午夜时分,在圣心教堂的铺砖地上,我的牙齿格格直响,我活到现在还从未听到过呢!哪个傻瓜能找到比奥斯卡更妙的拨浪鼓①呢?我模仿着布满不惜弹药的机关枪的一段阵地,我在上颚和下颚之间设了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处,内有办事女郎和打字机。我的牙齿的格格声传向四方,引来了回声与掌声。立柱打寒战,拱顶起鸡皮疙瘩,我的咳嗽声用一条腿跳过铺砖地棋盘,到十字路口往回走,登上中堂,飞上唱诗班席,咳嗽六十次,像一个巴赫协会,不在唱歌,却在排练咳嗽。我正希望着奥斯卡的咳嗽声能钻进管风琴的管子里去藏起来,不再作声,直到星期天弹奏众赞曲时才发作,这时,圣器室里传来了咳嗽声,紧接着又由布道坛传来,最后消失在主祭坛后面,在十字架上那个体操运动员背后。它很快就咳出了它的灵魂。我的咳嗽咳着说:各样的事已经成了②,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成。童子耶稣没有受冻,却僵硬地拿着我的鼓棒,抱着粉红色石膏大腿上的我的铁皮,没有敲鼓,没有确认我的继承权。奥斯卡真希望能得到一份吩咐我接替基督的书面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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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文字游戏。拨浪鼓是Klapper,变成动词是klappern,意为格格响。
②这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临终前的话,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
那时的习惯或者说不良习惯至今仍留在我身上。在参观教堂,甚至在参观最著名的大教堂时,我只要一踏上铺砖地,即使处在最佳健康状况之下,便会放声持续地咳嗽,这咳嗽声会各按哥特式、罗马式或巴罗克式的风格、高度和宽度扩展开去。再过若干年,我还将让奥斯卡的鼓回响起我在乌尔姆以及施佩耶尔大教堂的咳嗽声。不过那时候,当我于八月中旬让坟墓般冰冷的天主教精神对我施加影响时,我是不会想到去遥远的地方旅游并参观教堂的。除非我是个穿军装的人,参加了有计划撤退,那才有可能在随身携带的小日记本里记上:“今天撤出奥尔维耶托,教堂的正面构造妙不可言,待战后再同莫妮卡一起到此一游,仔细观赏可也。”
变成常去教堂的人,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把我拴在家里。家里有玛丽亚。可是玛丽亚有马策拉特。家里有我的儿子库尔特。不过,这个小淘气已经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他把沙子扔进我的眼睛,抓我,他的手指甲竟折断在父亲的肉里。我的儿子还对我挥舞拳头,手指节骨那样白,使得我只要一看到这对敏捷的双胞胎①,鲜血就会从鼻子里迸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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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库尔特那一对拳头。
奇怪的是,马策拉特关怀我,尽管笨手笨脚,倒也出于真心。奥斯卡惊讶之余,便听凭这个他向来觉得可有可无的人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搂住,细细瞅着,有一次甚至吻了他,同时泪水直淌,与其说是对着玛丽亚不如说是对着自己说道:“这可办不到。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走,即使那个医生说上十次,而所有的医生也都这么讲。那种信尽管让他们写下去好了。他们肯定没有自己的孩子。”
玛丽亚坐在桌子前,像每天晚上那样把食品印花贴到裁开的报纸上。她抬起头来说:“你放心好了,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讲,好像这件事同我无关似的。不过,如果他们说,今天就得采取这种办法的话,我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才对。”
马策拉特用食指指着那架自从我可怜的妈妈死后再也没有发出音乐声来的钢琴,说:“阿格内丝决不会这样做,也不允许这样做!”
玛丽亚瞧了一眼钢琴,耸起了肩膀,直到说话时才重新放下来:“这自然啰,她是他的母亲,一直希望他会好转。可你已经看到了,他好不了,到处受人欺侮,不知怎么去活,也不知怎么去死!”
贝多芬的肖像始终悬在钢琴上方,他阴沉地打量着阴沉的希特勒。难道马策拉特从贝多芬的肖像汲取了力量不成?“不!”他吼道,“决不!”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捶在湿的、黏手的贴有印花的纸上,让玛丽亚把疗养院管理处的信递给他,读着读着读着读着,接着把信撕碎,把碎片扔到面包印花、肥肉印花、食品印花、旅行印花、重劳工印花、特重劳工印花之间,扔到怀孕的母亲和喂奶的母亲的印花之间。尽管奥斯卡多亏了马策拉特才没有落到那些医生的手心里去,但他从此以后便看出这么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还看出来——只要玛丽亚一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就会看到一座漂亮的疗养院,它坐落在最佳的山区空气中,院里有明亮的、亲切的、现代化的手术室。在手术室加软垫的门前,腼腆然而充分信任地微笑着的玛丽亚把我交给了一流的医生。他们同样唤起别人信任地微笑着,他们放在白色的、消过毒的工作服后面的手里却拿着一流的、唤起信任的、立即生效的针管。如此说来,众人都离弃了我,每当马策拉特想要在帝国卫生部的来函上签字时,唯有我可怜的妈妈的阴影使他的手指动弹不得,多次阻止了我这个被离弃的人离开这个世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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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粹德国时期,曾根据希特勒的书面命令灭绝精神病患者等病人,其中包括低能和畸形儿童。
奥斯卡并非不知感恩的人。我的鼓犹在。我的声音犹在。读者诸君了解我同玻璃对阵时的全部战果,但我的声音不能向诸君显示什么新玩艺儿,诸君中间某些喜欢变变花样的定会觉得乏味。可是,对我来说,奥斯卡的声音是我的存在的证明,永远新鲜的证明,这一点是我的鼓所不及的。只要我还能唱碎玻璃,我就存在着,只要我的定向呼吸还能夺走玻璃的呼吸,生命就还在我身上。
那时候,奥斯卡唱得真多。他唱得多是出于绝望。每当我很晚很晚离开圣心教堂的时候,我总要唱碎点什么。我朝家里走去,从不寻找特殊的目标,而是挑选了一间灯光没有完全挡住的复斜式屋顶阁楼的窗户,或是一盏为防空涂成蓝色的闪闪烁烁的路灯。每次上教堂以后,我总要另选一条回家的路。这一回,奥斯卡穿过安东·默勒路去马利亚街。那一回,他沿乌法根路而上,绕过康拉德学校,让学校的玻璃大门当啷响,随后走过帝国殖民区去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八月底的一天,我去教堂时已经太晚了。大门已经锁上,我决定绕一大段路,消消我的怒气。我走车站街,每逢第三盏路灯我就让它当啷落地,在电影院后面向右拐进阿道夫·希特勒街,让左边步兵兵营的沿街窗户躺倒,让一辆从奥利瓦方向迎面开来的有轨电车清凉我心,车里几乎空无一人,我把电车左侧涂暗了的玻璃悉数夺走。
电车尖叫一声刹住,几个人下车,叫骂,又上车。这点战果奥斯卡并不注重,为了消释怒火,他寻找着一份餐后小吃,在那如此缺乏美味甜食的岁月里寻找美味甜食,当他在朗富尔区最外缘、贝伦特家具作坊旁边、飞机场的大片木板房营地前面见到横卧在月光下的波罗的海巧克力厂的主楼时,他才让他的系带鞋止步。
然而我的火气已不再那么大,所以没有按传统方式立即向巧克力厂作自我介绍。我从容不迫地把月亮已经数过的玻璃再数一遍,得出的总数同月亮得出的相符,要是我现在就开始作自我介绍该有多好!可是,我首先得弄清楚那几个半成年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从霍赫施特里斯区起,也许在车站街的栗树下就开始尾随我了。有六七个小伙子站在霍恩弗里德贝格路电车站旁的候车亭前面或里面,还可以看到另外五个站在通往索波特的公路的头几棵树后面。
我已经决定推迟对巧克力厂的拜访,给那些小伙子们让路,绕一段路,沿着飞机场旁边的铁路桥溜走,穿过劳本殖民区,直到小锤路旁的股份啤酒厂。这时,奥斯卡听到从铁路桥那边传来了他们的此起彼落的、信号般的口哨声。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们冲着我来了。
在这样的处境下,在尾随者业已露面但还没有开始追捕的时间内,一个人会慢吞吞地、细细品尝地列举出最后的解救办法:奥斯卡可以大声喊叫妈妈和爸爸。我可以用鼓召来某个人,或许召来一个警察。我的身材肯定能得到成年人的支持,不过奥斯卡自有他的原则,因此拒绝成年过路人的帮助以及警察的调解,偏偏受到好奇心和自信心的纠缠,想瞧瞧事态的发展,便干了件愚蠢透顶的事:我在巧克力厂区前涂沥青的栅栏上寻找一个缺口,但找不到,却见到那些半成年人离开了电车站的候车亭和索波特公路的树木的阴影。奥斯卡沿着栅栏往前走,铁路桥那边的几个也来了,木板栅栏还是没有洞。他们来势不猛,反倒是溜溜达达的,分散着走。奥斯卡还能再找一会儿,他们给我的时间恰恰是在栅栏上找到一个缺口所需要的,终于有一处缺一根木条,我便从缝里钻了过去,衣服不知哪儿被钩破了一个角。到了栅栏的那一边,四个穿防风外套的小伙子正好站在我的面前,全都把手插在滑雪裤的裤兜里。
我马上明白,我的处境已无从改变,便先在衣服上寻找过栅栏缺口时被钩破的那个角。找到了,在右裤管上。我劈开两指量了量,真气人,口子还挺大,但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横竖如此,举头望天,等着从电车站、从公路、从铁路桥几方面过来的小伙子翻过栅栏,因为栅栏上那个缺口对他们不合适。
事情发生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月亮不时被云遮蔽。我数了数这些小伙子,总共二十人。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十六七岁。一九四四年我们遇上一个炎热干燥的夏季。四个年纪较大的捣蛋鬼身穿空军辅助人员制服。我现在记起来了,一九四四年是个樱桃丰收年。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奥斯卡周围,小声聊着,使用一种切口,但我毫不费力就能听懂。他们相互间用古怪的名字称呼,我只记住了一小部分。譬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子,有一双模糊的抱子眼,叫他力支兔,有时也叫德力支兔。他旁边那个,他们叫他赤膊天使。那个个子最小但年纪肯定不是最小的调皮鬼,上唇突出,是个咬舌儿,人家喊他煤爪。一个空军辅助人员,别人称呼他密斯特先生,又相当贴切地称另一个家伙为汤母鸡,此外还有历史人物的名字:狮心。蓝胡子是个白嫩脸蛋的小子。有我熟悉的名字——托蒂拉和泰耶,另外两个叫贝利萨尔和纳赛斯,这真是太狂妄了。我比较仔细地打量着施丢特贝克。他头戴一顶真正的毡帽,呈凹形,像个养鸭池,身穿一件长雨衣,尽管年仅十六,却成了这伙人的头目。
他们并不瞧奥斯卡,想等他自己屈服,于是我坐到我的鼓上。两条腿真累,我一半开心,一半对自己恼火,这显然是孩子们的浪漫戏,我怎么参加进去了?我眼望差点儿就全圆的月亮,打算把一部分念头转到圣心教堂上去。
今天耶稣也许敲过鼓,也说过话。而我却坐在波罗的海巧克力厂的院子里,参与了骑士和强盗的游戏。他也许等着我,打算敲一通鼓以后再启口讲话,明确地让我接替基督,可是我没有去,他失望了,肯定又傲慢地扬起了眉毛。耶稣会如何估价这些小伙子?奥斯卡,与他状貌相同的人,他的接班人和代表,又该怎样同这帮孩子打交道?他能用耶稣的话“让小孩子到我这儿来①!”招呼这些自称为赤膊天使、德力支兔、蓝胡子、煤爪和施丢特贝克的半成年人吗?施丢特贝克走上前来。煤爪跟在他的身边,这是他的得力助手。施丢特贝克说:“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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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耶稣的话。
奥斯卡还眼望着月亮,脑子还在圣心教堂左侧祭坛前面。我没有站起来,施丢特贝克使了个眼色,煤爪一脚踢开了我屁股底下的鼓。
我站起身来,拣起铁皮,放到外套下面,保护它,不让它继续遭殃。
一个漂亮小伙子,这个施丢特贝克,奥斯卡想道。一双眼睛陷得太深,彼此离得太近,嘴的部分显出他有活力和富于想象。
“你从哪儿来?”
盘问开始了。我不喜欢这样跟我打招呼,便又举头望明月,它呀,从不挑剔,我便把月亮想象成鼓,又笑自己的妄自尊大,不觉微微一笑。
“他在狞笑,施丢特贝克!”
煤爪注视着我,他建议他的头头,采取一种他称之为“撒灰”的行动。围在后面的其余的人,脸上长脓疱的狮心、密斯特、德力支兔和赤膊天使,也都赞成撒灰。
我照旧眼望明月,心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撒灰”这个词儿。多漂亮的词儿,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受的名堂。
“什么时候撒灰由我决定!”施丢特贝克结束了他那一帮人的嘀嘀咕咕,又冲着我说,“我们常在车站街见到你。你在那儿干什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同时提出两个问题。奥斯卡打定主意,如果他想控制局面,那至少得给一个回答。于是,我把脸从月亮那儿转过来,用我那双有影响力的蓝眼睛望着施丢特贝克,镇静地说:“我从教堂来。”
施丢特贝克的雨衣后面又起了嘀咕声。他们在补充我的回答。煤爪查明,我说的教堂即指圣心教堂。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非来不可。人与人相遇就会这么问。这一提问在人与人的会话中占有重要地位。许多剧本就靠回答这个问题而存在,有长的,有短的,也有歌剧,譬如说,《洛恩格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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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
我等待着月光从两片云之间透出,照亮我的蓝眼睛,再把光辉反射到施丢特贝克脸上有喝三匙汤的工夫,随后开口,通报姓名。由于他们一听奥斯卡这个名字准要哈哈大笑一通,所以我怀着护忌心期待着即将说出的那句话的效果,于是,奥斯卡说:“我叫耶稣。”这番自白,引来了长久的沉默。末了,煤爪清清嗓子说:“非给他撒灰不可,头儿。”
不仅是煤爪主张撒灰。施丢特贝克也一捻手指,啪的一声批准撤灰。煤爪一把抓住我,用他的手节骨顶住我的右上臂,快钻,干凿,热辣辣的,叫人好不疼痛,直到施丢特贝克又啪地捻响手指,下令住手他才罢休。原来这就叫撒灰!
“说吧,你叫什么?”这个头戴毡帽的首领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向右方击一空拳,让过长的雨衣袖子往后滑去,在月光下露出他的手表,又朝左边的我低声说:“考虑一分钟。随后我施丢特贝克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毕竟有一分钟之久,我可以不受惩罚地举目望月,在月亮的火山口里寻找借口,对已经作出的接替基督的决定再提出疑问。我不喜欢撒手不管这种话,也决计不让这帮小子用时间来约束我。于是,约莫过了三十五秒钟以后,奥斯卡说:“我是耶稣。”
下面发生的事效果非凡,但这不是由奥斯卡导演的。我再次表白接替耶稣之后,施丢特贝克捻响了手指,但是在煤爪可以撒灰之前,空袭警报响了。
奥斯卡说罢“耶稣”两字,吸了一口气,警报声接二连三地来证明我的身份。附近匕机场的警报器,霍赫施特里斯步兵兵营主楼的警报器,朗富尔森林前面霍斯特一韦塞尔中学屋顶上的警报器,施特恩菲尔德百货大楼上面的警报器,以及从很远处,从兴登堡大街传来的技术高等学校的警报器。延续了一段时间后,郊区所有的警报器才像大天使冗长而恳切的合唱,接受了我所宣告的福音,使黑夜膨胀、塌陷,使睡梦颤动、破裂,又钻进沉睡者的耳朵,使不受影响的月亮显得可怖,因为它是不能用防空黑帘挡住的一个天体。
奥斯卡懂得,空袭警报是完全站在他一边的,相反,警报声却使施丢特贝克变得神经质。警报直接召唤他手下的一部分人去值勤。他只得让那四名空军辅助人员翻过栅栏返回连队,去电车停车场和飞机场之间的八十八毫米高炮阵地。他的另外三个人,其中有贝利萨尔,在康拉德学校值防空哨,也必须立即离去。他把剩下的十五个小伙子集合在一起,由于天空未出现任何情况,便又开始审讯:“那么,如果我们没有听错的话,你是耶稣。——好吧!再提个问题:那些路灯和窗玻璃你是怎么弄碎的?别回避,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这些小伙子并不清楚。他们至多看到过我的声音的这个或那个战果。奥斯卡吩咐自己要对这些未成年的孩子持宽容态度,要在今天的话,人家会干脆地把他们叫做小流氓。他们有目标,但方法太直接,有些太不聪明。我打算原谅他们,采取温和的客观态度。他们就是几个星期以来全城都在谈论的、引人注意的撒灰者,一个青年团伙,刑事警察局和希特勒青年团的许多巡逻队正在跟踪他们。如后来查明的那样,他们是康拉德学校、圣彼得中学和霍斯特—韦塞尔中学的学生。在新航道还有第二个撒灰者团伙,它虽由中学生领导,但三分之二的成员是席哈乌船坞和火车车辆制造厂的学徒。这两派很少合作,只有在下述场合才联合行动,即夜间由席哈乌巷出发,在斯特芬公园和兴登堡大街兜捕德意志少女同盟的队长们,她们这时正受完晚间训练从主教山的青年招待所回家去。这两派相互间避免冲突,精确地划分了行动区域。施丢特贝克不把新航道那一派的首领当成竞争对手而是当做朋友。撒灰者团伙反对一切。他们把希特勒青年团的值勤处洗劫一空,抢走在公园里同姑娘们作爱的前线休假人员的奖章和军阶标志,靠入伙的空军辅助人员的帮助,从高炮连偷走武器、弹药和汽油,从一开始就计划对经济局大举进攻。
当时,奥斯卡对撒灰者的组织和计划一无所知。他感到自己相当孤独与不幸,想在这些半成年人的圈子里得到一种安全感。我已经暗暗地把自己变成这些小伙子中的一员了。我虽然快二十岁了,但是说什么我同他们年龄差别太大之类的话我已经当成耳边风了。我责备自己说:你为什么不给这些小伙子们表演一下你的艺术呢?年轻人的求知欲总是很强的嘛!给他们看个实例,表演点什么让他们开开眼吧!他们会佩服你,可能进而会听从你的。你可以对他们施加影响,何况这是由你的丰富经验和智慧充实了的。现在,服从天意,召集门徒,接替基督吧!
施丢特贝克也许预感到了我的沉思是大有道理的。他给我时间,我为此感激他。八月底,云稀的月夜。空袭警报。海岸两三道探照灯光。可能是一架侦察机。在那些日子里,巴黎已经放弃。我面前是波罗的海巧克力厂有许多窗户的主楼。中央集团军在长距离赛跑以后在魏克塞尔河停住了。波罗的海厂不再为零售商而是在为空军生产巧克力。而奥斯卡也得熟悉一下这样的想象:巴顿将军①的士兵穿着他们的美军制服在艾菲尔铁塔下散步。这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于是,奥斯卡举起一根鼓棒。和罗丝维塔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呀!施丢特贝克党察到我的表情,让他的目光跟随着我的鼓棒投向巧克力厂。在最明亮的月光之下,太平洋上一小岛的日军被肃清。这里,月亮却同时躺在巧克力厂所有的窗户上。奥斯卡对所有想要听他说话的人讲:“耶稣现在要唱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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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顿将军,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的著名将领。
在我干掉头三块玻璃之前,我突然注意到我头顶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只苍蝇在嗡嗡叫。在另外两块玻璃放弃了月光的时候,我心想:这准是一只垂死的苍蝇,嗡嗡声这么响。我接着把工厂最高一层剩下的窗户画成黑色。那么多探照灯,苍白得可怕,我心里这样想。随后,我从工厂中间和最下一层的许多窗户里取走了可能由纳维克兵营旁边的高炮连射来的灯光的反光。先是海岸高炮连开炮,随后,奥斯卡全部解决了中间一层楼的玻璃。紧接着,旧苏格兰、佩朗肯和舍尔米尔的高炮连都得到了开火命令。这是底层的三扇窗户——这是黑夜歼击机,从飞机场起飞,贴着工厂房顶一掠而过。在我把底层解决掉之前,高射炮停止射击,让黑夜歼击机去击落奥利瓦上空同时用三个探照灯隆重欢迎的一架远程轰炸机。
开始时,奥斯卡还担心,他的表演跟富有效果的空防工作同时进行会分散小伙子们的注意力,甚至会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工厂引诱到夜空中去。
工已经完毕①,尤其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整个团伙始终还注视着窗玻璃已荡然无存的巧克力厂。从附近的霍恩弗里德路传来了叫好声和喝彩声,像在剧院里那样,原来是轰炸机被击中了。它燃烧着,吸引着人们,多半是坠落而不是降落在耶施肯山谷的森林里。甚至在这时,也只有少数几个团伙成员,其中有赤膊天使的目光,被拽离了这座无玻璃的工厂。可是,施丢特贝克和煤爪对击落飞机却不屑一顾,而这两个人对我来说可是关系重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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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圣经·旧约·创世纪》里上帝造万物后的一句话。这类对《圣经》语言的滑稽摹仿颇多,不再一一加注。
接下来,同事情发生前一样,天上只剩下月亮以及星星的琐碎事儿。黑夜歼击机降落。很远的地方响起了救火车的声音。这时,施丢特贝克转过身来,让我看到了他那始终蔑视地噘起的嘴,作了一下那种拳击动作,露出了过长的雨衣袖下的手表,摘下手表,无言地递给了我,但又喘着粗气,想说什么,又不得不等解除警报过去,末了,在他的孩儿们的掌声中对我说:“行,耶稣。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接纳你,你可以一起干了。我们是撒灰者,但愿你觉得这有点意思!”
奥斯卡掂了掂那块手表,便把这件带夜光指针的相当精制的物件连同它上面的时间——零点二十三分送给了小伙子煤爪。他向他的头头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施丢特贝克点点头表示同意。奥斯卡准备上路回家,把鼓挪到舒适的位置,一边说:“耶稣走在你们前头!你们跟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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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耶稣诞生戏
当时,人们大谈其奇迹武器和最终胜利①。我们,撒灰者,既不谈这个也不谈那个,但是我们真正拥有奇迹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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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纳粹德国失败前的宣传。被称为“奇迹武器”的有V-1和V-2飞弹。
奥斯卡接手领导这个有三四十人的团伙之后,我先让施丢特贝克介绍我认识诺伊法瓦塞尔派头目。摩尔凯纳,十七岁,瘸子,新航道领港局一名负责官员的儿子,由于残疾——右腿比左腿短两公分——既不能当空军辅助人员,也不能应征入伍。虽说摩尔凯纳故意明显地炫耀他的瘸腿,但他又很腼腆,说话声音很轻。这个始终狡猾地微笑着的年轻人是康拉德学校高年级的优秀生,如果俄国军队不提出异议的话,他大有希望堪称模范地通过毕业考试。摩尔凯纳想上大学攻读哲学。
像施丢特贝克尊敬我那样,那个瘸子也无条件地把我当成耶稣,带领撒灰者。一开始,奥斯卡就让这两派领他去看仓库和金库。这两派把外出行劫所获集中在同一个地窖里。朗富尔区耶施肯山谷路一所幽静、高雅的别墅里的这个地窖,宽敞而干燥。别墅布满各种爬藤植物,由一片坡度平缓的草地同街道隔开,房主是赤膊天使的父母,用的是“封·普特卡默”这个姓氏。封·普特卡默先生待在美丽的法兰西,指挥一个师,系波莫瑞一波兰一普鲁士血统的骑士十字勋章佩戴者。伊丽莎白·封·普特卡默太太体弱多病,数月前已去上巴燕,在那里疗养。而沃尔夫冈·封·普特卡默,即撒灰者唤作赤膊天使的那个,成了别墅的主人。留在别墅里照料少爷的老使女,耳朵几乎全聋了,我们一次也未见到过,因为我们是经由洗衣间去地窖的。
在仓库里码着罐头、烟草和许多包降落伞。在一个架子上挂有两打军用表,赤膊天使根据施丢特贝克的命令让表走动着,表上的时间也被调成完全一致。他还得擦洗两挺机关枪、一支冲锋枪和若干支手枪。他们还给我看了一个反坦克火箭筒、机关枪弹药和二十五颗手榴弹。这一切以及一大排汽油桶是为进攻经济局而备下的。于是,奥斯卡以耶稣的名义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把武器和汽油埋在花园里。枪械撞针交给耶稣。我们用另一种武器!”
小伙子们又给我看一个香烟盒,里面装满了抢来的奖章和荣誉章。我微笑着允许他们占有这些装饰品。我真应该从这些小伙子手里取走伞兵用的刀。刀把上的刀刃真漂亮,跃跃欲试,他们日后果真用上了。
接着,他们带我去金库。奥斯卡让他们当面点数,复核,记下金库存款计两千四百二十帝国马克。时当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到了一九四五年一月中旬,科涅夫和朱可夫①突破魏克塞尔河防线时,我们被迫放弃了地窖里的金库。赤膊天使供认了,在州最高法院的桌子上堆放着我们交出的成捆钞票,总计三万六千帝国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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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涅夫和朱可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的著名将领。
按照我的天性,奥斯卡遇到行动的时候总是待在幕后。白天,我多半独自一人,偶尔也让施丢特贝克陪同,为夜间行动寻找值得一搞的目标,随后让施丢特贝克或摩尔凯纳会组织实施,而我则不离开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寓所,到了深更半夜,站在卧室窗口,用比先前更具有远程效果的声音——现在我称它为奇迹武器——唱碎许多个党的办事处的底层窗户,一家印生活必需品票证的印刷厂的后院窗户,还有一次,勉强根据他们的要求,唱碎了一位参议教师私宅的厨房窗户,因为小伙子们要对他进行报复。
这时已经到了十一月。V-1和V-2飞弹正飞向英国,而我的歌声则飞过朗富尔,沿着兴登堡大街的树林,跃过火车站、旧城和古城,造访屠夫巷和博物馆,让小伙子们闯进去,寻找木雕船艄像尼俄柏。
他们没有找到她。隔壁屋里那位摇晃着脑袋、死死地坐在椅子上的特鲁钦斯基大娘,却跟我有某些共同之处。奥斯卡在远程歌唱,她则在远程思念,在天上寻找她的儿子赫伯特,在前线的中间地段寻找她的儿子弗里茨。她的大女儿古丝特,一九四四年初嫁到了莱茵兰,特鲁钦斯基大娘便在遥远的杜塞尔多夫寻找她。她的丈夫、餐馆领班克斯特有套房子在那里,但他本人却在库尔兰,古丝特跟他一起相处并认识他总共只有短短的十四天,也即他从前线回来休假的日子。
这是些和平的夜晚。奥斯卡坐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脚边,在他的鼓上敲了几段幻想曲,从瓷砖壁炉的烘烤箱里取出一只烤苹果,带着这个老太婆和小孩子吃的皱皱巴巴的果子消失在黑暗的卧室里。他拉起防空遮光纸,把窗子打开一道缝,送出他的定向远程歌声。他不去歌颂颤抖着的星星,银河也没有他要寻找的东西,他的目标是冬野广场,但不是电台大楼,而是那幢盒状楼,里面一个门挨一个门,全都是希特勒青年团区总部的办公室。
遇上清爽的天气,我的工作只需几分钟就完毕。打开的窗户旁的烤苹果已不是那么热烘烘的了。我啃着它回到特鲁钦斯基大娘和我的鼓身边,过不多久就上床,心里满有把握,在奥斯卡睡觉的时候,撒灰者自然正以耶稣的名义抢劫党的钱柜,生活资料票证,更重要的是公章、印好的表格或希特勒青年团巡逻队名单。
我宽容为怀,让施丢特贝克和摩尔凯纳利用伪造的证件去恣意胡闹,团伙的主要敌人是值勤巡逻处。我允许他们随着自己的兴致去绑架对手,对被绑架者撒灰,以及——接负责此事的煤爪给取的名称——掴他们的蛋。
这些行动只是前奏而已,没有泄露我真正的计划,而我都没有直接参与,所以也无法证实下面这件事是不是撒灰者干的:一九四四年九月,巡逻处两名高级官员,其中一个是人人惧怕的赫尔穆特·奈特贝格,被捆绑结实,从母牛桥上扔进莫特劳河里淹死了。
后来有人说,撒灰者团伙跟莱茵河畔科隆的薄雪草海盗①有联系,又说图赫尔荒原地区的波兰游击队影响甚至操纵我们的行动。我,奥斯卡和团伙首领耶稣,必须以这双重身份否认有此事,这种说法纯属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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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薄雪草海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出现的德国青年武装盗匪集团。
后来,在审理我们的案子时,也有人硬说我们同七月二十日的行刺者和密谋者①有关系,因为赤膊天使的父亲,奥古斯特·封·普特卡默,跟隆美尔元帅非常接近,因而自杀。在整个战争期间,赤膊天使仅仅匆匆见过他父亲四五次,只注意到他的军阶标志不断地更换。直到审判我们时,这小子才听说了那起对于我们是无关紧要的军官事件,于是号啕痛哭,不知羞耻,坐在他旁边的煤爪,不得不在法官面前对他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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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944年行刺希特勒和密谋政变的参与者。
在我们的活动期间,成年人跟我们接触只有过一次。几个船坞工人——正如我当即就猜到的那样,是共产党方面的——试图影响我们团伙中那些席哈乌船坞的学徒,把我们变成赤色地下运动。学徒工并不反对。中学生却拒绝有任何政治倾向。空军辅助人员密斯特,那个撒灰者团伙的犬儒学派分子和理论家,在一次全体大会上发表他的见解如次:“我们同各政党毫无关系。我们进行斗争反对我们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不论他们赞成什么或者反对什么。”
尽管密斯特讲得太夸张太过火,所有的中学生仍旧都表示同意。这导致撒灰者团伙的分裂。于是,席哈乌的学徒——这些孩子很能干,失去他们我感到非常可惜——成立了自己的协会,但又不顾施丢特贝克和摩尔凯纳的反对,仍旧自称是撒灰者。在审判时——因为他们的组织跟我们的组织同时被破获——他们被指控火烧船坞区内的一艘训练用潜艇。一百多名正在受训的潜艇驾驶员和海军中士丧命,死得很惨。大火是从甲板上燃起的,使甲板下睡觉的潜艇人员无法逃出水手舱。不满十八岁的海军中士们想钻出舷窗跳进港湾的海水里去逃命,不料被他们的髋骨卡住,迅速吞噬一切的烈火从后面烧上来,他们的喊声太响也太久,别人只好从小汽艇上开枪把他们打死。
我们反正没有放火。这也许是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干的,也许是韦斯特兰德协会①的人干的。撒灰者不是纵火犯,虽说我,他们的精神向导,有可能从外祖父科尔雅切克身上获得了纵火犯的资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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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斯特兰德协会成立于1934年,1944年又恢复活动,是代表德国东部波兰人利益的地下组织。
那个装配工,我至今记忆犹新,他是从基尔的德国工厂调到席哈乌船坞来的,在撒灰者团伙分裂前不久拜访了我们。富克斯瓦尔一个码头工人的两个儿子,埃里希·皮茨格和霍斯特·皮茨格,带他到普特卡默别墅的地窖里来见我们。他专心地看了我们的仓库,发现缺少实用的武器,但仍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夸奖话。他问团伙首领是谁。施丢特贝克应声回答,摩尔凯纳犹豫地指指我,他便放声大笑,笑个不止,狂妄至极,奥斯卡差点儿把他交给撒灰者,给他撒撒灰。
“他是哪一类的侏儒啊?”他用大拇指在肩膀上方指着我,问摩尔凯纳。
摩尔凯纳有点尴尬地微笑着,没等他开口,施丢特贝克就镇静得惊人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耶稣。”
这个自称是瓦尔特的装配工,无法容忍这个名词,竟然在我们的窝里发起火来:“请谈一谈,你们在政治上对头吗?难道你们都是辅弥撒者,正在为圣诞夜排练耶稣诞生戏不成?”
施丢特贝克打开地窖门,给煤爪丢了个眼色,由上装袖管里抖出伞兵刀的刀刃,与其说冲着那个装配工,不如说是冲着这个团伙说:“我们是辅弥撒者,正在为圣诞夜排练耶稣诞生戏。”
不过,那位装配工先生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人家蒙住了他的眼睛,领他出了别墅。过不多久,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分离出去,在那个装配工的领导下搞起了自己的协会,只剩下我们了。今天,我敢肯定地说,烧训练用潜艇的就是他们。
那天,施丢特贝克按我的意思作了正确的回答。我们对政治不感兴趣,在希特勒青年团巡逻队丧了胆几乎不离开他们的值勤室,或者仅限于在火车站检查放荡的小姑娘的证件之后,我们也把工作地区挪到了教堂里面,按照那位激进的左派装配工的话,排练耶稣诞生戏。
相当能干的席哈乌学徒被夺取走了,我们首先必须补充力量。十月底,施丢特贝克让圣心教堂的两个辅弥撒者宣誓,他们是菲利克斯·伦万德和保罗·伦万德。施丢特贝克是通过他们的妹妹卢齐接近这两兄弟的。不顾我的抗议,这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参加了宣誓仪式。伦万德兄弟必须把左手放在我的鼓上——小伙子们过分夸张地把鼓看成某种象征——照着念撒灰者的套语:一纸文字,纯属瞎扯,通篇胡闹,所以我也记不得了。
在举行宣誓仪式时,奥斯卡观察着卢齐。她耸起肩膀,左手拿着一块轻微抖动着的夹香肠面包,咬住下嘴唇,三角形的狐狸脸上毫无表情,用目光把施丢特贝克的后背烧得火辣辣的。我开始替撒灰者的前途担忧了。
我们着手让地窖各室改观一番。我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寓所弓旧,撒灰者通力合作,来添置财物。我们从圣卡塔琳娜教堂搬来一个约瑟像,半人高,后来证明是十六世纪的原作,几个教堂烛台,若干弥撒器皿以及一面基督圣体旗。一次夜访特里尼塔提斯教堂,带回一个木制吹号天使,无艺术性,一幅可以当墙饰用的五彩画毯。这幅古物复制品上有一个扭捏作态的女士,还有一头顺从她的怪兽,名叫独角兽。施丢特贝克颇有几分道理地认为,这条毯子上编织出来的少女的微笑,显出玩弄成性的残酷,类似卢齐那张狐狸脸上的微笑。我仍然希望我的副手可别像神话里的独角兽那样准备百依百顺。地窖的正面墙上原先画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黑手”啦,“骷髅”啦,现在挂上了这幅壁毯,而独角兽终于成了我们议论的主题。这时,我问自己,卢齐已经在这里进进出出,在你的背后吃吃暗笑,为什么,奥斯卡,为什么你还要把编织成的第二个卢齐搬到这里来。她要把你的副手变成独角兽,她栩栩如生,说到底,她的目标是你,因为只有你,奥斯卡,你才真正是寓言式的,才是有着夸张的旋涡形角的稀世怪兽。
基督降临节来到了。我们从周围教堂搬来了许多圣婴像,真人大小,刻得很天真。我用它们一层层地挡住了那条壁毯,使这个寓言剧从前台后撤,变成了压轴戏。十二月中旬,龙德施太特①发动了阿登攻势。我们的盛大活动的准备工作也完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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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龙德施太特,纳粹德国元帅。阿登攻势是二战期间德军发动的最后一场攻势,被盟军挫败。
玛丽亚完全沉浸在天主教精神里,使马策拉特苦恼不已。接连几个星期日,我搀着玛丽亚的手去望十点钟弥撒。之后,我指示全体撒灰者去教堂。我们熟门熟路,无需奥斯卡唱碎玻璃,靠菲利克斯和保罗兄弟的帮助,于十二月十八日夜到十九日凌晨,闯入圣心教堂。
下着雪,但落地就化。我们把三辆手推车停在圣器室后面。保罗·伦万德有大门钥匙。奥斯卡领头,引导小伙子们相继来到圣水池前,让他们在中堂下跪,朝主祭坛膝行而去。我接着指示他们用一条义务劳动局的毯子蒙住圣心耶稣像,不让他的蓝色目光过分妨碍我们的工作。德力支免和密斯特把工具运到左耳堂的左侧祭坛前。首先必须把有许多马槽圣婴像和冷杉的马厩①移到中堂。我们早就备有所需的牧人、天使、羊、驴和母牛。我们的团伙,有的是跑龙套的,独缺主角。贝利萨尔搬走祭坛桌上的花。托蒂拉和泰耶卷起地毯。煤爪取出工具。奥斯卡则跪在祈祷小凳后面,监督拆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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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载,耶稣诞生在马厩里,以马槽为床。
身技巧克力色粗毛皮的施洗童子先被锯下。真不错,我们带了一把金属锯来。在石膏里面,有手指粗的金属棒把施洗者和彩云联在一起。煤爪锯着。他干这种活时真像个中学生,笨手笨脚的。要有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在场该多好!施丢特贝克替下煤爪。他干得稍强些,响了半小时噪音之后,我们放倒了施洗童子,用毛毯裹上,这才感觉到了午夜教堂的寂静。
耶稣的整个屁股贴在童贞女的左大腿上,把他锯下来,费时颇多。德力支兔、菲利克斯·伦万德和狮心三人花了整整四十分钟。为什么摩尔凯纳还不来呢?他要带着他的人直接从新航道来,在教堂同我们碰头,使行进的队伍不致大显眼。施丢特贝克情绪很坏,我觉得他神经过敏。他多次向伦万德兄弟打听摩尔凯纳。末了,如我们大家所期待的,他们说出了卢齐这个名字。施丢特贝克不再问,从狮心笨拙的手中夺过钢锯,咬牙蛮干,给童子耶稣致命的一击。
放倒耶稣像时,灵光圈被折断。施丢特贝克向我道歉。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压下满腔怒火,让人把这个镀金石膏盘的碎片拣到两顶帽子里去。煤爪认为可以用胶水粘合。锯下的耶稣用枕头保护,再裹上两条毛毯。
我们计划把童贞女分两段锯下,先锯骨盆以上一截,再在脚跟和云之间下锯。云就留在教堂里了,我们只把童贞女的两截,耶稣,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可能,还有施洗童子,运到普特卡默地窖去。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把石膏像的重量估计得太高了。这组塑像中间是空的,外壁仅两指厚,只有铁架子有点费事。
小伙子们,尤其是煤爪和狮心,都已筋疲力尽。得让他们休息一下,因为其余的人,包括伦万德兄弟都不会锯。团伙的人分散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受冻。施丢特贝克站着,压凹了他进教堂后就摘下的毡帽。我不喜欢这种情绪。必定要出什么事了。小伙子们受不了夜间空荡荡的教堂建筑的气氖。摩尔凯纳不来,大家也有些紧张。伦万德兄弟看来害怕施丢特贝克,站在一旁耳语,直到施丢特贝克命令他们安静。
我记得,当时我慢吞吞地叹着气从祈祷跪垫上站起来,径直向还留存着的童贞女走去。她的目光原来是对着约翰的,现在却对着满是石膏末的祭坛台阶。她的右手食指,原先指着耶稣,现在无所指或者说指向黑暗的左耳堂。我一级又一级地登上祭坛,随后回头望去,寻找施丢特贝克深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失神,煤爪捅了他一下,他这才注意到我在招呼他。他呆视着我,六神无主,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不懂我的意思,接着终于理解或部分理解了。他慢慢地、很慢很慢地走过来,却又一步跨上了祭坛,抱起我来,把我放到那白色的、有些倾斜的、可以看出拉锯人功夫蹩脚的童贞女左大腿的横截面上,它大致措出了童子耶稣屁股的印痕。
施丢特贝克马上转过身去,一个箭步到了铺砖地上,正要沉溺于他的幻想,却又突然回头,眯起两只离得很近的眼睛,投来闪烁的审视的目光。当他看到我坐在耶稣的位置上,那样自然,那样值得礼拜,他显露出深受感动的表情,同坐在教堂长凳上的小伙子们一样。
他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领会了我的计划,甚至还扩大了我的计划。他让纳赛斯和蓝胡子把拆卸时用的两个手电筒直接对准我和童贞女,因为灯光刺我的眼睛,他便下令调成打红光,又示意伦万德兄弟到他身边去,低声交待了几句。他们不愿干他所要求的事,煤爪不等施丢特贝克打手势就走过来,对这兄弟两人伸出节骨,准备撒灰。这兄弟两人让步了,在煤爪和空军辅助人员密斯特的监视下,去到圣器室。奥斯卡泰然地等着,把鼓放端正。当高个子密斯特身穿神甫长袍,伦万德兄弟穿上辅弥撒者服,有白有红地回来时,奥斯卡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煤爪穿着半身副神甫服,捧来了弥撒所需的一切。他把东西放在那片云上,悄悄退下。菲利克斯·伦万德手捧小香炉,他的弟弟保罗拿着铃铛。维恩克圣下的长袍穿在密斯特身上实在太肥大。但密斯特摹仿得不坏。开始时,他还带着文科中学生玩世不恭的劲头,接着他便被经文和圣事礼仪所吸引。他给我们大家,尤其是我,看到的不是幼稚可笑的拙劣摹仿,而是望了一次真正的弥撒,后来在法庭上,仍被称之为弥撒,尽管他们说这是黑弥撒。
三个小伙子开始分段祈祷。整个团伙在长凳或铺砖地上下跪,画十字。密斯特开始唱弥撒,他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经文,还得到两位辅弥撒者的熟练配合。唱“登上主的祭坛”时,我便小心地击鼓。唱“求主怜悯”时,我用较强音伴奏。唱“荣耀归于在天之主”时,我也在鼓上称颂主,召唤会众祈祷,用一段较长的鼓独奏代替白日弥撒的诵《使徒书》。我敲的“哈利路亚”尤为成功。唱信经时,我发现小伙子们是如何地信仰我。到奉献仪式时,我的鼓声轻下来,让密斯特摆上面包,在酒中掺水,用香来熏圣杯和我,我看着密斯特如何行洗手礼。祈祷吧,兄弟姐妹们,在手电筒的红光下我敲着鼓,转入化体:这是我的肉身。我们会祈祷的,密斯特唱道,受神圣谕旨的告诫——座位上的小伙子们向我唱起两种不同文本的主祷文,密斯特懂得让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在领圣餐时统一起来。还在他们领圣餐的时候,我在鼓上敲起“明认信仰”的引子。童贞女用手指着奥斯卡,鼓手。奥斯卡上任接替基督。弥撒进展顺利。密斯特的声音增强和减弱。他祝福时声调多美:减罪,赦罪,宽恕。当他向教堂吐出结束语“走吧,现在遣散!”时,所有的小伙子确实在精神上已获得释放。因此,当世俗的拘捕临头时,所捕获的只能是一个坚定了信仰、加强了对奥斯卡和耶稣之名的信念的撒灰者团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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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弥撒是天主教的一种圣体圣事礼仪,它以结束语“ite,missa est”(走吧,现在遣散)中的“missa”一词命名。此处喻这些年轻人是无罪的。
在望弥撒时,我已经听到了汽车声响。施丢特贝克也曾回过头去。所以,当从大门、从圣器室、从右旁门响起人声时,唯独我们两个没有突然受惊。皮靴后跟在教堂铺砖地上橐橐响。施丢特贝克要把我从童贞女的大腿上抱下来。我示意不必。他明白了奥斯卡的意思,点点头,让团伙照旧跪着,跪着等待刑事警察。小伙子们便都跪着,虽然在颤抖,有个别人跪着移动,但大家都无言地等待着,直到刑事警察穿过左耳堂,穿过中堂,从圣器室里朝我们走来,把左侧祭坛团团围住。许多没有调成红色的刺眼的手电。施丢特贝克站起身来,画十字,显现在手电筒灯光之中,把他的毡帽交给一直还跪着的煤爪,穿着雨衣朝一个没拿手电筒的肿胀的黑影走去,朝维恩克圣下走去,从他的背后拖出一个单薄的、拚命挣扎着的黑影,拉到手电光下,是卢齐·伦万德。他揍巴斯克帽下那张板起的三角脸,直到一名警察把他一拳打倒在长凳中间。“哎呀,耶稣,”我在童贞女怀里听一名刑事警察喊道,“这当真是我们局长的儿子呀!”
奥斯卡听后颇有几分得意,竟然会有个警察局长的儿子当他的能于的副手,接着就扮演起被半成年人诱拐的、咧嘴冷笑的三岁孩子的角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庇护:维恩克圣下把我抱在怀里。
只有刑事警察在大喊大叫。小伙子们被带走。维恩克圣下不得不把我放到铺砖地上。他突然虚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我站在我们那些工具旁边,在榫凿和锤子后面发现了那个食物篮,盛满了德力支兔在我们投入行动前备下的香肠面包。
我抓起篮子,朝瘦瘦的、在薄大衣里打哆嗦的卢齐走去,把夹香肠的面包片递给她。她抱起我,右手抱着我,左手拿着香肠面包,立即把手指间的一块塞到牙齿间。我观察着她那张挨了揍的、灼痛的、嘴里塞满东西的脸:眼珠在两道黑缝后面滴溜转,皮肤像被锤子敲打过,一个咀嚼着的三角形,玩偶,黑厨娘,吞食着带皮的香肠,吞食时变得更加瘦削、更加饥饿、更加像三角形、更加像玩偶——这副相貌印在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谁会从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取走这个三角形呢?它还会在我心里待多久呢?在那里咀嚼,咀嚼香肠、香肠皮和人,像三角形那样微笑(如果三角形也能微笑的话),像壁毯上训练独角兽的女士那样微笑,这会延续多久呢?
施丢特贝克被两名警察带走时,向卢齐和奥斯卡转过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我却朝他的旁边看去,从今以后我再也认不得他了。我由吞食着香肠面包的卢齐抱着,夹在五六名刑事警察中间,跟在我先前的撒灰者团伙的后面,被带走了。
留下些什么呢?留下的有维恩克圣下,我们的两个一直还打着红光的手电筒,以及扔下的辅弥撒者服和神甫长袍。圣杯和化为圣体的面包和酒留在祭坛台阶上。锯下的约翰和锯下的耶稣留在那位童贞女身边;而我们原先打算把她搬到普特卡默地窖去,让她体现一种同女士驯兽壁毯相抗衡的力量。
可是,奥斯卡仍被带去受审了,我今天还称之为对耶稣的第二次审判。审判以我,自然也以耶稣的无罪释放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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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诸君,请想象一下吧!一座天蓝色瓷砖砌成的游泳池,一些被太阳晒黑、并对运动有敏感性的人们在池里游泳。从池边到沐浴室前,坐着同样晒黑、同样有敏感性的男男女女。或许还有扩音器里传来的、音量调小的音乐。健康但乏味无趣,绷紧游泳衣的轻度的干巴巴的情欲。瓷砖地很滑,然而没有人滑倒。为数不多的禁令牌,即使如此也纯属多余,因为游泳的人只上这里来待上两个小时,而所禁止的却都是游泳池外面才会发生的事情。不时有人从三米跳板上跳下来,但不能赢得游泳的人的注目,也不能引诱躺着的游泳客的眼睛离开有图画的报纸。——突然间,一阵风!不,不是风。原来是个年轻人,慢慢地、目标明确地、一档接一档地爬上十米跳台的梯子。杂志连同来自欧洲和海外的报道被放下来了,眼睛跟着他一起往上爬。躺着的躯体变长了,一个年轻女人用手给眼睛遮光,某人忘了他正想的事,一句话没能说出来,一次调情刚开始,话说到一半便提前结束——现在他站在跳台上,体格好,精力足,上下弹跳,靠在微弯的钢管扶手上,臀部漂亮地一扭离开了扶手,走上高悬的、每走一步都会弹上弹下的跳板,向下望去,注视着天蓝色的、小得令人惊慌的游泳池。池子里,红、黄、绿、白,红、黄、绿、白,红、黄……游泳女人的游泳帽像多变的万花筒。有熟人坐在下面。道丽丝·许勒和埃丽卡·许勒,尤塔·达尼埃尔和她的男朋友,这个男的根本配不上她。她们挥手,尤塔也挥手。他一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向下招手。她们叫喊。她们想干什么?试一试,她们喊道;跳呀,尤塔喊道。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只想看看上面是怎么回事,于是又慢慢地一档一档抓着爬下来。她们又喊了,喊得大家都能听到。她们大声喊道:跳呀!跳呀!跳!
待在离天这么近的跳台上,真是身处绝境,我这么讲,诸君必定会同意。撒灰者团伙成员和我,也身处类似的境地,但不是在游泳季节,却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我们爬到高处,挤满了跳台,下面,坐着法官、陪审法官、证人和法院办事人员,构成庄严的马掌形,在没有水的游泳池周围。
施丢特贝克走到没有扶手但有弹性的跳板上。
“跳!”法官合唱队喊道。
施丢特贝克没有跳。
这时,下面证人席上站起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身穿贝希特斯加登小茄克和一条百褶裙。一张白色的、不再模糊不清的脸——直到今天我还断言,它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仰起来,像一块闪烁的终点标志牌。卢齐·伦万德没有喊,而是低声说:“跳,施丢特贝克,跳!”
这时,施丢特贝克跳了。卢齐又坐到证人席的木凳上,把编结的贝希特斯加登小茄克的袖子拉拉长,遮住她的拳头。
摩尔凯纳一瘸一拐地上了跳板。法官要他跳。摩尔凯纳不想跳,窘迫地对着他的指甲微笑,一直等到卢齐楼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露出拳头,向他仰起细眼睛黑框三角形。这时,他目标明确地朝三角形跳去,可是没有达到目标。
煤爪和赤膊天使上跳台时就不友好,在跳板上打起架来。赤膊天使被撒了灰,甚至在往下跳的时候,煤爪还抓住赤膊天使不松手。德力支兔,长着有丝一样光泽的长睫毛,在跳之前闭上了他的无穷悲哀的狍子眼。
空军辅助人员在跳之前必须脱掉制服。
伦万德兄弟也不准以辅弥撒者的身份跳下天国去。他们的妹妹卢齐,身穿露线头的战时羊毛茄克衫,坐在证人席上,提倡跳跃运动,她也决不容忍他们那样做。
同历史记载相反,贝利萨尔和纳赛斯先跳,托蒂拉和泰耶在后。
蓝胡子跳了,狮心跳了,撒灰者团伙的基本群众——鼻子、布须曼人、油港、吹笛人、芥末瓶、弯刀和箍桶匠都跳了。
施图赫尔,高中生,斜眼儿,斜得叫人吃不消,只能算作撒灰者团伙的半个成员,那天碰巧赶上。他也跳了。跳板上只剩下耶稣一个,法官合唱团把他当成奥斯卡·马策拉特,喝令他跳,耶稣不理睬。肩胛骨间拖着细细的莫扎特发辫、面孔铁板的卢齐又从证人席上站起来,搂起羊毛茄克衫的袖子,闭拢的嘴一动不动地低语道:“跳吧,甜蜜的耶稣,跳吧!”这时,我明白了十米跳台的诱惑力。这时,灰色小猫在我的膝窝里打滚,刺猬在我脚底下配对,燕子在我的腋窝里展翅。这时,不只是欧罗巴,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美国人和日本人在吕宋岛上跳火炬舞①。他们军装上的细眼和圆眼钮扣丢了。在斯德哥尔摩倒有个裁缝,这时正在给一件大方的条纹晚礼服钉扣子。蒙巴顿正用各种口径的炮弹喂缅甸大象②。这时,利马一个寡妇正在教鹦鹉学舌,说“卡拉姆巴”这个词儿。这时,太平洋中部有两艘巨大的、像哥特式教堂一样装饰着的航空母舰迎面驶去,让飞机起飞,互相击沉。飞机不能降落,走投无路,便像天使似的纯譬喻性地悬挂在空中,嗡嗡叫,消耗着它们的燃料。这一点也不打扰哈帕兰达的某位刚下班的电车售票员。他把鸡蛋打到平底锅里,两只给自己,两只给他的未婚妻。他事先把一切都考虑周到,微笑着等待她的到来。不难预料,科涅夫和朱可夫的军队将再次出动;在伊朗下雨的时候,他们将突破魏克塞尔防线,过迟地占领华沙,过早地占领柯尼斯贝格③,但他们不会妨碍巴拿马的一个有五个孩子和一个丈夫的女人在煤气灶上煮糊牛奶。显而易见,时事的线索,前端未知分晓,缠成各种套结,演成历史,后端已被编织成历史学了。我也注意到,游手好闲、皱眉头、垂下脑袋、握手、生孩子、铸造伪币、关灯、刷牙、枪毙以及换尿布这些活动到处都有,尽管灵巧与熟练的程度不一。这许多有目的的行动使我昏了头,因此,我把注意力又转回到为向我表示敬意在跳台脚下举行的审判上去。“跳吧,甜蜜的耶稣,跳吧!”早熟的证人卢齐·伦万德在低语。她坐在撒旦的怀里,更显出她还是个处女。撒旦给她一个香肠面包,让她高兴。她咬了一口,仍然保护贞洁。“跳吧,甜蜜的耶稣!”她咀嚼着,向我显示她的未破损的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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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美军于1945年五月开始收复被日军所占的吕宋岛。
②指自1944年起由蒙巴顿将军发起的缅甸攻势。
③苏军于1945年1月17日攻克华沙,1月28日包围柯尼斯贝格,4月10日守城德军投降。
我不跳,决不会从跳台上往下跳。这不是最后一次对奥斯卡的审判。曾经有过多次,甚至最近还有人想引诱我去跳。像在审判撒灰者时那样,在戴戒指的手指案审理过程中——我称之为第三次对耶稣的审判也许更好——没有水的天蓝色瓷砖游泳池边上也有足够的观众。他们坐在证人席上,想通过对我的审判以及在审判我之后继续活下去。
但我转回身去,掐死腋窝里的燕子,压死鞋底下举行婚礼的刺猬,饿死膝窝里的小灰猫——我鄙弃了往下跳的欣快感,直挺挺地走上平台,摇摇晃晃地踩住扶梯,往下爬。我让扶梯的每一档向我证明,不仅可以登上跳台,也可以不跳而重新离开跳台。
下面,等着我的有玛丽亚和马策拉特。维恩克圣下不请自来给我祝福。格蕾欣·舍夫勒给我带来一件冬大衣,外加蛋糕。小库尔特长大了,既不认识我这个父亲,也不认识我这个同父异母兄长。我的外祖母科尔雅切克搀着她的哥哥文岑特。文岑特阅历甚深,但说话颠三倒四。
我们离开法院大楼时,一名文官走到马策拉特面前,递给他一份信件并说:“您真应该再考虑一下,马策拉特先生。这个孩子必须离开街道。您瞧瞧,这样一个不能自理的孩子被什么样的家伙滥用了!”
玛丽亚哭了,给我挂上鼓,这是维恩克圣下在审判期间替我保存的。我们走到火车站旁的电车站。最后一段路由马策拉特抱着我。我从他肩上往后看去,在人群中寻找一张三角形脸,想知道,她是否也得上跳台,她是否跟在施丢特贝克和摩尔凯纳后面往下跳,她是否也像我一样知道了扶梯有第二种用途:让人爬下来。
直到今天我还不能戒掉这个习惯,即在街上和广场上四处张望,寻找一个瘦瘦的、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然而不停地蓄意谋杀男人的“油煎鱼”①。甚至躺在疗养护理院的床上,当布鲁诺通报有陌生人来访时,我也会吓一跳的。我所害怕的是:卢齐·伦万德来了,这个吓唬孩子的坏蛋和黑厨娘,她最后一次来喝令你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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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油煎鱼”,指接近成年(十四至十七岁)的少女,黄毛丫头。
马策拉特考虑了十天之久,他该不该在信件上签字并寄回给卫生部。到了第十一天,他签了字寄出了,但这时这座城市正遭炮兵轰击,邮局是否有可能发信已成问题。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的坦克先头部队进抵埃尔平①。魏斯指挥的德国第二军进入但泽周围高地上的阵地。地窖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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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时间为1945年2月10日。
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地窖是在店堂下面。从过道里厕所对面的地窖口下去,走十八级台阶就到了。它的前面是卡特和海兰德的地窖,后面是施拉格的地窖。老海兰德还在。可是,卡特太太、钟表匠劳布沙德、艾克夫妇和施拉格夫妇带着若干行李走了。后来听说,他们这几个,还有格蕾欣·舍夫勒和亚历山大·舍夫勒,在最后一分钟登上一艘以前属于“力量来自欢乐”组织的轮船走了,朝什切青或吕贝克方向或者朝一枚水雷驶去,被炸飞到了空中。总而言之,一半以上的住房和地窖已空无一人。
我家地客的优点是有第二个入口,我们大家都知道,它在店堂柜台后面的吊门下面。这样也就没人能看见,马策拉特把什么东西搬进了地窖,又把什么东西从地窖里取出来。马策拉特在战争年头堆积在那里的贮存物资,谁看了都会妒忌我们的。干燥、暖和的地窖里放满了生活必需品:各种豆类、面食、糖、人造蜂蜜、面粉和人造黄油。几箱松脆面包片摞在几箱食用椰子油上。什锦蔬菜罐头同米拉别里李子罐头、嫩豌豆罐头和李子罐头一起码在几个木架上,这是实干家马策拉特自己做的,固定在墙头的栓销上。大约在战争中期,根据格雷夫的倡议,在地窖天花板和水泥地之间加了几根横梁,使这个生活必需品仓库也成了符合规定的安全的防空室。马策拉特曾多次想卸下这些横梁,因为但泽除了骚扰性袭击外还没有遭受过较大的轰炸。任防空员的格雷夫死了,不能再劝告他。这时,玛丽亚求他保留这几根支撑的横梁。为了小库尔特,她需要安全,有时也说是为了我。
一月底头几次空袭时,老海兰德和马策拉特合力把特鲁钦斯基大娘连椅子一起抬进我家地窖去。后来,他们就不管她了,也许是她自己有所表示,也可能是抬上抬下太费劲,便把她留在卧室的窗户前。一次对内城的大轰炸过后,玛丽亚和马策拉特发现这位老太大下巴吊着,翻了白眼,好像一只黏黏糊糊的小苍蝇飞进了她的眼睛里。
于是,卧室的门从铰链上卸下来了。老海兰德从他的仓库里取来了工具和几块箱子板,抽着马策拉特给他的德比牌香烟,动手量尺寸。奥斯卡帮他干活。其余的人都躲进了地窖,因为高地的炮轰又开始了。
老海兰德想快点干完,钉一个简陋的、两头一般大的箱子了事。奥斯卡主张做成传统的棺材形状,寸步不让。我替他扶住木板,让他按我规定的尺寸去锯,结果,他还是下决心做成了一头小的形状,这也是任何一个人的尸体所要求的。
末了,棺材看上去挺精致。格雷夫大太替特鲁钦斯基大娘擦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刚洗过的睡衣,替她剪指甲,梳好发髻,用三根毛线针固定住。总之,她费了不少心,使特鲁钦斯基大娘死后还像一只灰耗子,而她活着时,喜欢喝麦芽咖啡,吃土豆煎饼。
这只坐在椅子上的耗子在大轰炸时抽了风,这时躺在棺材里,双膝是隆起的。海兰德趁玛丽亚抱着小库尔特离开房间时,利用这短短的几分钟,敲断了她的腿,这才钉上了棺材盖。
可惜我家只有黄漆而没有黑漆。于是,特鲁钦斯基大娘就躺在没上漆但一头小的木板箱里被抬出寓所,下了楼梯。我背着鼓跟在后面,注意读棺材盖上面的字: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维特洛人造黄油,上下三行,间距相等。这事后补充证明了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口味是什么。她活着的时候宁愿吃从纯植物油脂提炼成的维特洛人造黄油,也不愿吃最好的真黄油,因为人造黄油使人健康,有生气,有营养,吃了后精神愉快。
棺材放在格雷夫蔬菜店的平板车上。老海兰德拉车穿过路易森街,马利亚街,过了安东·默勒路——那儿两幢房子在着火——朝妇科医院方向走去。小库尔特由寡妇格雷夫太太照料,留在我家地窖里。玛丽亚和马策拉特推车子,奥斯卡坐在车上,他更愿意坐到棺材上去,但是不准坐。街道堵满了从东普鲁士和韦尔德尔来的难民。体育馆前的铁路下跨道简直难以通行。马策拉特建议在康拉德学校花园里挖个坑。玛丽亚反对。老海兰德跟特鲁钦斯基大娘一样年纪,也挥手拒绝。我也反对埋在校园里。不管怎样,我们也得放弃去市立公墓的打算,因为从体育馆到兴登堡大街只准军用车辆通行。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法把这只耗子埋葬在她的儿子赫伯特旁边了。我们替她在市立公墓对面、五月草场后面的斯特芬花园里挑选了一块地方。土地封冻。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轮流抡尖头十字镐,玛丽亚在石凳旁挖常春藤,奥斯卡趁机溜走,很快来到兴登堡大街的树干之间。交通混乱至极!从高地撤下的和从韦尔德尔撤下的坦克对开过来。在树上——如果我记忆无误,那就是菩提树——吊着人民冲锋队①队员和士兵。他们制服钮扣上的厚纸牌还能读出一些字来,写着的是:这些树或菩提树上吊死的是叛徒。我观察了许多吊死鬼龇牙咧嘴的脸,一般地作了比较,又专门跟吊死的蔬菜商格雷夫作了比较。我也观察了吊着的几束身穿过于肥大的制服的年轻人,好几个我都以为是施丢特贝克——吊死的小伙子相貌几乎都一样——我暗自说道,现在他们把施丢特贝克吊死了。他们是否也把卢齐·伦万德吊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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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纳粹德国在覆亡前夕动员超过或不满服兵役年龄的男子组成的民兵。其中一些因胆怯或开小差而被吊死。
这个念头犹如给奥斯卡插上了翅膀。他在树中间穿来穿去寻找一个吊死了的单薄的姑娘,甚至敢于在坦克中间穿过去到达林阴道的另外一侧,但在那儿找到的也只是士兵、年岁大的人民冲锋队队员和同施丢特贝克相像的小伙子。我失望地沿着林阴道走到一半被毁的四季咖啡馆,勉勉强强地回去。当我站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坟墓旁,同玛丽亚一道朝坟丘上撒常春藤和簇叶时,卢齐正在被吊死的映像始终盘旋在我心中,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我们不再把寡妇格雷夫的平板车送回蔬菜店。马策拉特和老海兰德把它拆开,将构件全都放在柜台前。殖民地商品商递给那老头三盒德比牌香烟,一边对他说:“也许我们还用得着这车子。这里比较保险些。”
老海兰德什么话也不说,但从几乎是空荡荡的架子上抓起好几包针和两纸袋糖。随后,他趿拉着那双在来回路上和埋葬时一直都穿着的毡拖鞋出了店堂,让马策拉特把架子上寥寥无几的剩余商品搬进地窖里去。
现在,我们几乎不再出洞去了。听说,俄国人已经到了齐甘肯山、皮茨根村,临近席德利茨了。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占领高地,才能朝城里直线炮击。右城、旧城、胡椒城、前城、新新城、新城以及下城,是在七百年以上的时间内建造起来的,却在三天内烧毁了。但这并非但泽城的第一次大火。波莫瑞人、勃兰登堡人、条顿骑士团、波兰人、瑞典人(前后两次)、法兰西人、普鲁士人以及俄罗斯人,还有萨克森人,在这之前就已经制造了历史,每隔几十年就觉得这座城市值得烧它一回。现在呢,是俄罗斯人、波兰人、德意志人和英格兰人一起,第一百次烧哥特式砖砌艺术的砖头,但并没有由此得到烤面包片。黑克尔巷、长巷、宽巷、大和小羊毛织工巷在燃烧,托比亚斯巷、狗巷、旧城沟、前城沟在燃烧,壁垒和长桥在燃烧。克兰门是木结构,火焰格外美。在小裤子裁缝巷,烈火给许许多多条光焰刺目的裤子量尺寸。圣马利亚教堂从里面烧到外面,从尖拱窗里喷出节日灯火。圣卡塔琳娜、圣约翰、圣布里吉特、圣巴尔巴拉、伊丽莎白、彼得和保罗、特里尼提和基督圣体各教堂未搬走而剩下的钟在钟楼框架里熔化,铁水滴落,既无歌声,也无乐声。在大磨坊里,研磨着红色的小麦。在屠夫巷里,散发着星期日烤肉的烧焦的气味。在市剧院,初演《纵火者之梦》,一出双重含义的独幕剧。在右城的市政厅里,决定在大火以后增加消防队员的薪水并追溯既往,圣灵巷以圣灵的名义在燃烧。圣方济各修道院以喜爱并歌颂火的圣方济各的名义在欢乐地燃烧。妇女巷为父与子毁于一旦。木材市场、煤市、稻草市场烧成灰烬,此乃不言而喻。在面包师巷,小面包不再从炉里出来。在奶罐巷,牛奶煮得溢了出来。唯独西普鲁士火灾保险公司的楼房鉴于纯象征的原因,未被焚毁。
奥斯卡对火烧向来不太感兴趣。若不是我把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但易燃的家当轻率地放在晾衣间里的话,那么,当马策拉特爬上楼梯,到晾衣间去观看燃烧中的但泽时,我也会待在地窖里的。必须救出我最后几个前线剧团备用鼓、我的歌德以及拉斯普庭。我还得保护那柄夹在书里的极薄的绘图小扇子,也就是我的罗丝维塔,即拉古娜在世时善于优雅地轻摇的那柄扇子。玛丽亚留在地窖里。小库尔特却非要跟我和马策拉特上屋顶看大火不可。我一方面对我的儿子不加控制的热情感到生气,另一方面却暗自说道:这是他的外曾祖父,我的外祖父,纵火犯科尔雅切克遗传给他的。玛丽亚把小库尔特留在下面,允许我跟马策拉特一起上楼。我拿到了我的那些家当,由晾衣间的窗户往外瞧了一眼,对这座古老的城市竟能振作起来而进发出这种火焰四射的活力深感惊讶。
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我们才离开了晾衣间。后来,马策拉特还要上去,但遭到玛丽亚的禁止。他服从了。他向也待在地窖里的寡妇格雷夫一五一十地叙说这场大火时,他哭了。他再次回到寓所去,打开收音机,但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连燃烧着的电台大楼火焰的咝咝声都听不到,更不用说会有什么特别新闻了。
马策拉特像一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那样犹豫着,站在地答中央,拽着裤子吊带,第一次表示怀疑最终胜利,并且听从寡妇格雷夫的劝告,摘下了上装翻领上的党徽,但不知藏到哪里去好,因为地窖是水泥地,格雷夫太太也不愿把徽章从他手里接过来。玛丽亚认为,他可以把它埋在过冬土豆里,但马策拉特觉得这还不够保险。而上楼去呢,他又不敢,因为他们马上就要来了①。如果他们不是已经到了,那也在半路上。方才他在晾衣间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布伦陶和奥利瓦附近战斗了。他几次三番表示后悔莫及,怎么没把这块水果糖留在楼上防空沙里呢,如果他们在这里见到他,见到他手里还捏着这块水果糖的话……他把它扔到水泥地上,正想要去踩它,发一阵狂,小库尔特和我,我们两个同时扑过去。我先抓到了它。小库尔特挥拳打来时,我仍旧捏着它。小库尔特想要什么东西时,总要动手打人,但是我没有把党徽交给我的儿子,我不想让他遇上危险,同俄国人可开不得玩笑。这一点,奥斯卡当年读拉斯普庭课本时就已经知道了。在小库尔特揍我,玛丽亚正要把我们两个拉开的时候,我却在考虑,如果奥斯卡在他儿子拳打脚踢之下让了步,谁会在小库尔特手里发现马策拉特的党徽呢?是白俄罗斯人还是俄罗斯人,是哥萨克人还是格鲁吉亚人,是卡尔梅克人还是克里米亚鞑靼人,是鲁提尼人还是乌克兰人或者是吉尔吉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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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苏军进入朗富尔,时间是1945年3月28日。
玛丽亚靠寡妇格雷夫的帮忙才分开了我们两个。我旗开得胜左手握拳捏着这块水果糖。马策拉特高兴了,他的徽章没了。玛丽亚在对付号啕大哭的小库尔特。打开的徽章别针扎我的手心。一如既往,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马策拉特的党关我什么事?我正要在背后把马策拉特的水果糖重新粘到他的上装上去时,他们也正好到了我们头顶上的店堂里。从女人们的尖叫声判断,他们也很可能进了左邻右舍的地窖。
他们拉开吊门时,徽章的针还在刺我。我别无办法,只得蹲在玛丽亚打战的双膝前,观察水泥地上的蚂蚁,蚂蚁的军用大道从过冬土豆堆斜穿过地窖通往一个盛满白糖的口袋。六个兵挤在地窖的楼梯上,端着机关枪,睁大了眼睛。完全正常的、血统轻度混杂的俄国人,我这样估计着。在各种各样的叫喊声中,使人感到安慰的是蚂蚁并没有因为俄国兵的露面而受丝毫的影响。蚂蚁只打算夺取土豆和糖,那些手执机关枪的人则另有所图。成年人举起双手,我觉得这是正常的。这可以从每周新闻片里看到;在波兰邮局保卫战后也发生过类似的举手投降的情形。可是,小库尔特为什么要学成年人的样呢?我不明白。他应该以我——他的父亲为榜样,不然的话也应该以蚂蚁为榜样才对。四个四方形制服中的三个对寡妇格雷夫产生了兴趣,这僵硬的一伙人中顿时出现了一些活动。守寡已久、刚过了四旬斋期的格雷夫太太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光顾。她起先还惊呼一通,但接着很快便陷入了那种她几乎遗忘了的境地。
我早已在拉斯普庭的书上读到过,俄国人喜爱孩子。在我家的地窖里我亲身体验到了。玛丽亚在无缘无故地发抖,她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那四个不跟格雷夫太太打交道的人让小库尔特坐在她的怀里,而不是自己取而代之。他们抚摩小库尔特,对他说“好好好”,还轻轻拍拍他以及玛丽亚的面颊。
有人把我连鼓带人从水泥地上抱起来,打断了我对蚂蚁继续作对比观察并以蚂蚁的勤奋来衡量当前发生的事情。我的铁皮鼓仍挂在肚子前。这个矮小结实、毛孔粗大的男人用粗手指在鼓上敲了几小节,可以合着这节拍跳舞,就一个成年人而言绝不能说是笨拙。奥斯卡真想酬谢一番,真想在铁皮上来几首艺术小品,可惜办不到,马策拉特的党徽还在刺他左手的手心。
我家地窖里的气氛已经变得和平而亲密。格雷夫太太躺着,越来越平静,那三个男人等一个满足之后便换上另一个。奥斯卡被那个相当有才能的鼓手交给了一个浑身出汗、眼睛眯成细缝的——我们假定他是——卡尔梅克人。他左手已经抱住我,右手还在系裤子钮扣,眼看方才抱我的那一位,也就是方才相当有天赋地敲我的鼓的那一个解裤子钮扣,他也毫不介意。马策拉特却不能换姿势。他还一直站在放着莱比锡什锦小菜白铁皮罐头的架子前面,高举双手,展现出全部手纹,只不过没人想去细看他的手纹罢了。相反,女人的理解力证明是惊人的:玛丽亚学会了几句俄语,双膝不再打战,甚至哈哈笑了。如果她的口琴就在身边,她准会奏起这吹弹式口琴来的。
奥斯卡却不能很快适应变化了的情况。他正在寻找可以替代蚂蚁的东西,这时转而观察起出现在我的卡尔梅克人衣领边缘的许多扁平的、灰棕色的小虫子来了。我多么想逮住这么一只虱子来研究一下呀!在我的教科书里也谈到了虱子,歌德谈得少,拉斯普庭可是经常谈到的。我靠一只手是很难逮到虱子的,便设法摆脱那枚党徽。现在让奥斯卡来说明一下他的全部动作:由于这个卡尔梅克人胸前已经挂着许多枚奖章,所以我就把一直握着的手连同那块刺我手心、妨碍我抓虱子的水果糖伸向站在我旁边的马策拉特。今天,有人会说,我当时不该这么做;也有人会说,马策拉特不该去接。
他接过去了。那块水果糖我总算脱手了。马策拉特感觉出手指间捏着的是他的党的徽章时,他害怕了。我现在两手空空,不想当什么证人,不再去管马策拉特如何处理他的水果糖。奥斯卡思想太分散,抓不到虱子,便想再度集中心思去观察蚂蚁,却看到马策拉特的手做了一个迅速的动作。今天,奥斯卡想不起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只好这么说:镇静地把这个彩色的圆东西捏在手里,反倒是更明智的办法。
但是,马策拉特想摆脱它,作为厨师和殖民地商品店橱窗的装饰师,他的想象力经常证明是切实可行的,可此刻,除了他的口腔之外,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藏匿处来了。
这样一个短促的手的动作是何等重要啊!从手里进入嘴里,这就足以把一左一右和平地坐在玛丽亚身边的两个伊凡吓一跳,把他们从防空床上赶跑。他们用机关枪对准马策拉特的肚皮。这时,人人都可以看到,马策拉特正使劲把什么东西吞下去。
在这之前,他至少也该用三只手指把党徽的别针别上才对。现在,他被这块难咽的水果糖哽住了,脸涨红了,两眼圆睁,咳嗽,又是哭又是笑,由于所有这些同时发生的情感活动,他也不能再高举双手了。这一点伊凡们可不能容忍。他们吼着,要看看他的手心。但是马策拉特只顾他的呼吸器官,甚至连咳嗽都不像个样子了。他开始手舞足蹈,把几个莱比锡什锦小菜白铁皮罐头从架子上扫下来,这可对我的那个卡尔梅克人产生了作用。他一直镇静地眯缝着眼睛在旁观,此刻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一边,伸手到背后去,把什么东西调整到水平位置,从齐腰处射击,打光了一梭子弹。他在马策拉特被哽死之前开了枪。
一个人在命运露面的时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呀!在我的假想的父亲吞下他的党徽而死去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或者无意地掐死了手指间的一只虱子,那是我刚才从卡尔梅克人身上逮到的。马策拉特倒下,横卧在蚂蚁大道上。伊凡们离开地窖,上楼梯到了店堂,随手拿走了几小盒人造蜂蜜。我的卡尔梅克人最末一个走,他没有拿人造蜂蜜,因为他得给机关枪换上一梭子弹。寡妇格雷夫一团糟地躺在人造黄油箱中间。玛丽亚抱着小库尔特,仿佛要把他压死。我曾经在歌德的书上读到过的一种句子结构出现在我的头脑里。蚂蚁发现环境变化了,它们不怕绕路,便又建筑了一条军用大道,绕过蜷缩着的马策拉特,因为从裂缝的口袋里漏出的白糖并没有由于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的军队占领了但泽市而失去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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